得书见近来所学之骤进,喜慰不可言。谛视数过,其间虽亦有一二未莹彻处,却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纯熟。到纯熟时,自无此矣。譬之驱车,既已由于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乃马性未调、衔勒不齐之故。然已只在康庄大道中,决不赚入傍蹊曲径矣。近时海内同志,到此地位者曾未多见,喜慰不可言,斯道之幸也!贱躯旧有咳嗽畏热之病,近入炎方,辄复大作。主上圣明洞察,责付甚重,不敢遽辞。地方军务冗沓,皆舆疾从事。今却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养病,得在林下稍就清凉,或可瘳耳。人还,伏枕草草,不尽倾企。外惟濬一简,幸达致之。
来书所询,草草奉复一二。近岁来山中讲学者,往往多说勿忘勿助工夫甚难。问之则云: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难。区区因问之云:忘是忘个甚么?助是助个甚么?其人默然无对,始请问。区区因与说,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
若是工夫原不间断,即不须更说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须更说勿助。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简易!何等洒脱自在!今却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悬空守著一个勿忘勿助,此正如烧锅煮饭,锅内不曾渍水下米,而乃专去添柴放火,不知毕竟煮出个甚么物来?吾恐火候未及调停,而锅已先破裂矣。近日一种专在勿忘勿助上用工者,其病正是如此。终日悬空去做个勿忘,又悬空去做个勿助,渀渀荡荡,全无实落下手处。究竟工夫只做得个沉空守寂,学成一个痴呆汉。才遇些子事来,即便牵滞纷扰,不复能经纶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劳苦缠缚,担阁一生,皆由学术误人之故,甚可悯矣!夫必有事焉,只是集义。
集义只是致良知。说集义则一时未见头脑,说致良知即当下便有实地步可用功。故区区专说致良知,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著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著实致其良知,而无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著实致良知,则自无忘之病;无一毫意必固我,则自无助之病。故说格、致、诚、正,则不必更说个忘助。孟子说忘助,亦就告子得病处立方。告子强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专说助长之害。告子助长,亦是他以义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义,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时时刻刻就自心上集义,则良知之体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纤毫莫遁,又焉有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之弊乎?孟子集义、养气之说,固大有功于后学,然亦是因病立方,说得大段,不若《大学》格、致、诚、正之功,尤极精一简易,为彻上彻下,万世无弊者也。
圣贤论学,多是随时就事,虽言若人殊,而要其工夫头脑,若合符节。缘天地之间,原只有此性,只有此理,只有此良知,只有此一件事耳。故凡就古人论学处说工夫,更不必掺和兼搭而说,自然无不吻合贯通者。才须搀和兼搭而说,即是自己工夫未明彻也。近时有谓集义之功,必须兼搭个致良知而后备者,则是集义之功尚未了彻也。集义之功尚未了彻,适足以为致良知之累而已矣。谓致良知之功,必须兼搭一个勿忘勿助而后明者,则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也。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适足以为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若此者,皆是就文义上解释牵附,以求混融凑泊,而不曾就自己实工夫上体验,是以论之愈精,而去之愈远。文蔚之论,其于大本达道既已沛然无疑,至于致知、穷理及忘助等说,时亦有搀和兼搭处,却是区区所谓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到得工夫熟后,自将释然矣。
文蔚谓致知之说,求之事亲、从兄之间,便觉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见近来真切笃实之功。但以此自为不妨,自有得力处;以此遂为定说教人,却未免又有因药发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讲也。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若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事亲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
故致得事君的良知,便是致却从兄的良知;致得从兄的良知,便是致却事亲的良知。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却须又从事亲的良知上去扩充将来,如此又是脱却本原,著在支节上求了。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然其发见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
虽则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而原又只是一个。虽则只是一个,而其间轻重厚薄又毫发不容增减。若可得增减,若须假借,即已非其真诚恻怛之本体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无方体,无穷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者也。孟氏尧、舜之道,孝弟而已者,是就人之良知发见得最真切笃厚、不容蔽昧处提省人,使人于事君、处友、仁民、爱物,与凡动静语默间,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亲从兄真诚恻怛的良知,即自然无不是道。盖天下之事虽千变万化,至于不可穷诘,而但惟致此事亲从兄一念真诚恻怛之良知以应之,则更无有遗缺渗漏者,正谓其只有此一个良知故也。事亲从兄一念良知之外,更无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所以为惟精惟一之学,放之四海而皆准,施诸后世而无朝夕者也。
文蔚云:欲于事亲从兄之间,而求所谓良知之学。就自己用工得力处如此说,亦无不可。若曰致其良知之真诚恻怛,以求尽夫事亲从兄之道焉,亦无不可也。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其说是矣。亿、逆、先觉之说,文蔚谓诚则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甚善甚善!间有搀搭处,则前已言之矣。惟濬之言亦未为不是。在文蔚须有取于惟濬之言而后尽,在惟濬又须有取于文蔚之言而后明。不然,则亦未免各有倚著之病也。舜察迩言而询刍荛,非是以迩言当察、刍荛当询而后如此。乃良知之发见流行,光明圆莹,更无挂碍遮隔处,此所以谓之大知。才有执著意必,其知便小矣。
讲学中自有去取分辨,然就心地上著实用工夫,却须如此方是。尽心三节,区区曾有生知、学知、困知之说,颇已明白,无可疑者。盖尽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说存心、养性、事天,不必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而存心、养性与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存心、养性、事天者,虽未到得尽心知天的地位,然已是在那里做个求到尽心知天的工夫,更不必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而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譬之行路,尽心知天者,如年力壮健之人,既能奔走往来于数千百里之间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稚之年,使之学习步趋于庭除之间者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者,如襁褓之孩,方使之扶墙傍壁,而渐学起立移步者也。既已能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间者,则不必更使之于庭除之间而学步趋,而步趋于庭除之间自无弗能矣;既已能步趋于庭除之间,则不必更使之扶墙傍壁而学起立移步,而起立移步自无弗能矣。
然学起立移步,便是学步趋庭除之始;学步趋庭除,便是学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工夫之难易,则相去悬绝矣。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则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阶级,不可躐等而能也。细观文蔚之论,其意以恐尽心知天者,废却存心、修身之功,而反为尽心知天之病。是盖为圣人忧工夫之或间断,而不知为自己忧工夫之未真切也。吾侪用工,却须专心致志在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尽心知天功夫之始。正如学起立移步,便是学奔走千里之始。吾方自虑其不能起立移步,而岂遽虑其不能奔走千里?又况为奔走千里者,而虑其或遗忘于起立移步之习哉?文蔚识见,本自超绝迈往,而所论云然者,亦是未能脱去旧时解说文义之习。
是为此三段书分疏比合,以求融会贯通,而自添许多意见缠绕,反使用工不专一也。近时悬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见正有此病,最能担误人,不可不涤除耳。所谓尊德性而道问学一节,至当归一,更无可疑。此便是文蔚曾著实用功,然后能为此言。此本不是险僻难见的道理,人或意见不同者,还是良知尚有纤翳潜伏。若除去此纤翳,即自无不洞然矣。已作书后,移卧檐间,偶遇无事,遂复答此。文蔚之学既已得其大者,此等处久当释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但承相爱之厚,千里差人远及,谆谆下问,而竟虚来意,又自不能已于言也。然直戆烦缕已甚,恃在信爱,当不为罪。惟濬处及谦之、崇一处,各得转录一通,寄视之,尤承一体之好也。
右南大吉录
训蒙大意示教读刘伯颂等
古之教者,教以人伦。后世记诵词章之习起,而先王之教亡。今教童子,惟当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为专务。其栽培涵养之方,则宜诱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读书以开其知觉。今人往往以歌诗习礼为不切时务,此皆末俗庸鄙之见,吾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挠之则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譬之时雨春风,沾被卉木,莫不萌动发越,自然日长月化。若冰霜剥落,则生意萧索,日就枯槁矣。
故凡诱之歌诗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以泄其跳号呼啸于咏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导之习礼者,非但肃其威仪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让而动荡其血脉,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讽之读书者,非但开其知觉而已,亦所以沉潜反复而存其心,抑扬讽诵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顺导其志意,调理其性情,潜消其鄙吝,默化其粗顽,日使之渐于礼义而不苦其难,入于中和而不知其故。是盖先王立教之微意也。
若近世之训蒙稚者,日惟督以句读课仿,责其检束而不知导之以礼,求其聪明而不知养之以善,鞭挞绳缚,若待拘囚。彼视学舍如囹狱而不肯入,视师长如寇雠而不欲见,窥避掩覆以遂其嬉游,设诈饰诡以肆其顽鄙,偷薄庸劣,日趋下流。是盖驱之于恶而求其为善也,何可得乎?凡吾所以教,其意实在于此。恐时俗不察,视以为迂,且吾亦将去,故特叮咛以告。尔诸教读,其务体吾意,永以为训,毋辄因时俗之言,改废其绳墨,庶成蒙以养正之功矣。念之念之!
教约
每日清晨,诸生参揖毕,教读以次,遍询诸生:在家所以爱亲敬长之心,得无懈忽,未能真切否?温凊定省之仪,得无亏缺,未能实践否?往来街衢,步趋礼节,得无放荡,未能谨饬否?一应言行心术,得无欺妄非僻,未能忠信笃敬否?诸童子务要各以实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教读复随时就事,曲加诲谕开发,然后各退,就席肄业。
凡歌诗,须要整容定气,清朗其声音,均审其节调,毋躁而急,毋荡而嚣,毋馁而慑,久则精神宣畅,心气和平矣。每学量童生多寡,分为四班。每日轮一班歌诗,其余皆就席,敛容肃听。每五日则总四班递歌于本学,每朔望集各学会歌于书院。
凡习礼,须要澄心肃虑,审其仪节,度其容止,毋忽而惰,毋沮而怍,毋径而野,从容而不失之迂缓,修谨而不失之拘局。久则体貌习熟,德性坚定矣。童生班次,皆如歌诗,每间一日,则轮一班习礼。其余皆就席,敛容肃观。习礼之日,免其课仿。每十日则总四班递习于本学,每朔望则集各学会习于书院。
凡授书不在徒多,但贵精熟。量其资禀,能二百字者,止可授以一百字,常使精神力量有余,则无厌苦之患,而有自得之美。讽诵之际,务令专心一志,口诵心惟,字字句句,绎反覆,抑扬其音节,宽虚其心意。久则义礼浃洽,聪明日开矣。
每日工夫,先考德,次背书诵书,次习礼,或作课仿,次复诵书讲书,次歌诗。凡习礼歌诗之类,皆所以常存童子之心,使其乐习不倦,而无暇及于邪僻。教者知此,则知所施矣。虽然,此其大略也,神而明之,则存乎其人。王阳明全集卷三语录三 传习录下
正德乙亥,九川初见先生于龙江。先生与甘泉先生论格物之说,甘泉持旧说。先生曰:是求之于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旧说之是。先生又论《尽心》一章,九川一闻,却遂无疑。后家居,复以格物遗质。先生答云:但能实地用功,久当自释。山间乃自录《大学》旧本读之,觉朱子格物之说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为物,物字未明。己卯,归自京师,再见先生于洪都。先生兵务倥偬,乘隙讲授。首问:近年用功何如?九川曰:近年体验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诚意。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诚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后又体验,觉得意之诚伪,必先知觉乃可,以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为证,豁然若无疑,却又多了格物功夫。
又思来,吾心之灵,何有不知意之善恶?只是物欲蔽了,须格去物欲,始能如颜子未尝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颠倒,与诚意不成片段。后问希颜,希颜曰:先生谓格物致知是诚意功夫,极好。九川曰:如何是诚意功夫?希颜令再思体看,九川终不悟,请问。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濬所举颜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与身、心、意、知是一件?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
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归于天理,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诚意的功夫。九川乃释然破数年之疑。又问:甘泉近亦信用《大学》古本,谓格物犹言造道,又谓穷理如穷其巢穴之穷,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随处体认天理,似与先生之说渐同。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转得来。当时与说亲民字不须改,他亦不信。今论格物亦近,但不须换物字作理字,只还他一物字便是。后有人问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曰:《中庸》曰不诚无物,程子曰物来顺应,又如物各付物、胸中无物之类,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云然。
九川问: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如何?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曰:当自有无念时否?先生曰:实无无念时。曰:如此却如何言静?曰: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戒谨恐惧即是念,何分动静?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曰:无欲故静,是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其本体也。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维天之命,於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即是私念。
又问:用功收心时,有声有色在前,如常闻见,恐不是专一?曰:如何欲不闻见?除是槁木死灰,耳聋目盲则可。只是虽闻见而不流去便是。曰:昔有人静坐,其子隔壁读书,不知其勤惰,程子称其甚敬。何如?曰:伊川恐亦是讥他。
又问:静坐用功,颇觉此心收敛。遇事又断了,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事过又寻旧功,还觉有内外,打不作一片。先生曰:此格物之说未透。心何尝有内外?即如惟濬,今在此讲论,又岂有一心在内照管?这听讲说时专敬,即是那静坐时心,功夫一贯,何须更起念头?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后在洪都,复与于中、国裳论内外之说。渠皆云:物自有内外,但要内外并着功夫,不可有间耳。以质先生。曰:功夫不离本体,本体原无内外。只为后来做功夫的分了内外,失其本体了。如今正要讲明功夫不要有内外,乃是本体功夫。是日俱有省。
又问:陆子之学何如?先生曰:濂溪、明道之后,还是象山,只是粗些。九川曰:看他论学,篇篇说出骨髓,句句似针膏肓,却不见他粗。先生曰:然他心上用过功夫,与揣摹依仿,求之文义,自不同。但细看有粗处,用功久当见之。
庚辰往虔州,再见先生,问: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先生曰: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此间有个诀窍。曰:请问如何?曰:只是致知。曰:如何致?曰: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着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体贴出来如此分明,初犹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细看,无些小欠阙。
在虔,与于中、谦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曰:尔胸中原是圣人。于中起,不敢当。先生曰: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于中又曰:不敢。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于中乃笑受。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作贼,他还忸怩。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他人见不及此。
先生曰:这些子看得透彻,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说心印相似,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先生曰:人若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个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发尽精蕴,看来这里再去不得。先生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觉不同,此难口说。
先生问九川:于致知之说,体验如何?九川曰:自觉不同。往时操持常不得个恰好处,此乃是恰好处。先生曰:可知是体来与听讲不同。我初与讲时,知尔只是忽易,未有滋味。只这个要妙,再体到深处,日见不同,是无穷尽的。又曰:此致知二字,真是个千古圣传之秘,见到这里,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九川问曰:伊川说到体用一原,显微无间处,门人已说是泄天机。先生致知之说,莫亦泄天机太甚否?先生曰:圣人已指以示人,只为后人掩匿,我发明耳,何故说泄?此是人人自有的,觉来甚不打紧一般。然与不用实功人说,亦甚轻忽可惜,彼此无益。与实用功而不得其要者提撕之,甚沛然得力。
又曰: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觉,然不知则遂沦埋。
先生曰:大凡朋友,须箴规指摘处少,诱掖奖劝意多,方是。后又戒九川云:与朋友论学,须委曲谦下,宽以居之。
九川卧病虔州。先生云:病物亦难格,觉得如何?对曰:功夫甚难。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功夫。
九川问:自省念虑,或涉邪妄,或预料理天下事,思到极处,井井有味,便缱绻难屏。觉得早则易,觉迟则难,用力克治,愈觉扞格。惟稍迁念他事,则随两忘。如此廓清,亦似无害。先生曰:何须如此,只要在良知上着功夫。九川曰:正谓那一时不知。先生曰:我这里自有功夫,何缘得他来?只为尔功夫断了,便蔽其知。既断了,则继续旧功便是,何必如此?九川曰:直是难鏖。虽知,丢他不去。先生曰:须是勇。用功久,自有勇。故曰是集义所生者,胜得容易,便是大贤。
九川问:此功夫却于心上体验明白,只解书不通。先生曰:只要解心。心明白,书自然融会。若心上不通,只要书上文义通,却自生意见。
有一属官,因久听讲先生之学,曰: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先生闻之曰: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屈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这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枉人是非,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
虔州将归,有诗别先生云: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根。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乾元。先生曰:若未来讲此学,不知说好恶从之从个甚么?敷英在座,曰:诚然。尝读先生《大学古本序》,不知所说何事。及来听讲许时,乃稍知大意。
于中、国裳辈同侍食。先生曰:凡饮食只是要养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积在肚里,便成痞了,如何长得肌肤?后世学者博闻多识,留滞胸中,皆伤食之病也。
先生曰:圣人亦是学知,众人亦是生知。问曰:何如?曰:这良知人人皆有,圣人只是保全,无些障蔽,兢兢业业,亹亹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学。只是生的分数多,所以谓之生知安行。众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体之知自难泯息,虽问学克治也只凭他。只是学的分数多,所以谓之学知利行。
黄以方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先生曰: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见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见天,也只是昭昭之天。只为许多房子墙壁遮蔽,便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房子墙壁,总是一个天矣。不可道眼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于此便见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已下门人黄直录)
先生曰: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着这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
发愤忘食是圣人之志,如此真无有已时;乐以忘忧是圣人之道,如此真无有戚时。恐不必云得不得也。
先生曰: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如树有这些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溉。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随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尽要倾上,便浸坏他了。
问知行合一。先生曰: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胜其烦,圣人须是本体明了,亦何缘能尽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的,圣人自能问人,如子入太庙每事问之类。先儒谓虽知亦问,敬谨之至,此说不可通。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然他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不知能问,亦即是天理节文所在。
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谓只一物?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其说皆无可疑。
先生尝谓: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直初时闻之,觉甚易,后体验得来,此个功夫着实是难。如一念虽知好善恶恶,然不知不觉,又夹杂去了。才有夹杂,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的心。善能实实的好,是无念不善矣;恶能实实的恶,是无念及恶矣,如何不是圣人?故圣人之学,只是一诚而已。
问:修道说言,率性之谓道,属圣人分上事。修道之谓教,属贤人分上事。先生曰:众人亦率性也。但率性在圣人分上较多,故率性之谓道属圣人事。圣人亦修道也,但修道在贤人分上多,故修道之谓教属贤人事。又曰:《中庸》一书,大抵皆是说修道的事。故后面凡说君子,说颜渊,说子路,皆是能修道的;说小人,说贤知愚不肖,说庶民,皆是不能修道的;其他言舜、文、周公、仲尼至诚至圣之类,则又圣人之自能修道者也。
问:儒者到三更时分,扫荡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只一般,两下皆不用,此时何所分别?先生曰: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天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揜矣。
门人在座,有动止甚矜持者。先生曰:人若矜持太过,终是有弊。曰:矜持太过,如何有弊?曰:人只有许多精神,若专在容貌上用功,则于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有太直率者。先生曰:如今讲此学,却外面全不检束,又分心与事为二矣。
门人作文送友行,问先生曰:作文字不免费思,作了后又一二日常记在怀。曰:文字思索亦无害,但作了常记在怀,则为文所累,心中有一物矣,此则未可也。又作诗送人。先生看诗毕,谓曰:凡作文字要随我分限所及,若说得太过了,亦非修辞立诚矣。
文公格物之说,只是少头脑,如所谓察之于念虑之微,此一句不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于事为之著,索之讲论之际混作一例看,是无轻重也。
问有所忿懥一条。先生曰:忿懥几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耳。凡人忿懥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着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斗,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曾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
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请问。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著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黄勉叔问: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荡荡的,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先生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已下门人黄修易录)
问:近来用功,亦颇觉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窣窣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浊水,才贮在缸里,初然虽定,也只是昏浊的。须俟澄定既久,自然渣滓尽去,复得清来。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久,黑窣窣自能光明矣。今便要责效,却是助长,不成功夫。
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修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
问志于道一章。先生曰:只志道一句,便含下面数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志于道是念念要去择地鸠材,经营成个区宅。据德却是经画已成,有可据矣。依仁却是常常住在区宅内,更不离去。游艺却是加些画采,美此区宅。艺者,义也,理之所宜者也。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皆所以调习此心,使之熟于道也。苟不志道而游艺,却如无状小子,不先去置造区宅,只管要去买画挂,做门面,不知将挂在何处?
问:读书所以调摄此心,不可缺的。但读之之时,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不知何以免此?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总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曰:虽蒙开示,奈资质庸下,实难免累。窃闻穷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为声利牵缠,甘心为此,徒自苦耳。欲屏弃之,又制于亲,不能舍去,奈何?先生曰:此事归辞于亲者多矣,其实只是无志。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为,只是一事,读书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因叹曰:此学不明,不知此处担阁了几多英雄汉!
问:生之谓性,告子亦说得是,孟子如何非之?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认得一边去了,不晓得头脑,若晓得头脑,如此说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这也是指气说。又曰:凡人信口说,任意行,皆说此是依我心性出来,此是所谓生之谓性,然却要有过差。若晓得头脑,依吾良知上说出来,行将去,便自是停当。然良知亦只是这口说,这身行,岂能外得气,别有个去行去说?故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气亦性也,性亦气也,但须认得头脑是当。
又曰: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此非小过。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来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样子出来。诸君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又曰:人若着实用功,随人毁谤,随人欺慢,处处得益,处处是进德之资。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终被累倒。
先生一日出游禹穴,顾田间禾曰:能几何时,又如此长了。范兆期在傍曰:此只是有根。学问能自植根,亦不患无长。先生曰: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着了私累,把此根戕贼蔽塞,不得发生耳。
一友常易动气责人,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机括只是不见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恶,就见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是友感悔,曰:你今后只不要去论人之是非,凡当责辩人时,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先生曰:凡朋友问难,纵有浅近粗疏,或露才扬己,皆是病发。当因其病而药之可也,不可便怀鄙薄之心,非君子与人为善之心矣。
问:《易》,朱子主卜筮,程《传》主理,何如?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只为后世将卜筮专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艺。不知今之师友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皆是卜筮。卜筮者,不过求决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问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问天。谓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伪耳。
黄勉之问: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事事要如此否?先生曰:固是事事要如此,须是识得个头脑乃可。义即是良知,晓得良知是个头脑,方无执着。且如受人馈送,也有今日当受的,他日不当受的,也有今日不当受的,他日当受的。你若执着了今日当受的,便一切受去,执着了今日不当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是适、莫,便不是良知的本体,如何唤得做义?(已下门人黄省曾录)
问:思无邪一言,如何便盖得三百篇之义?先生曰:岂特三百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言也可该贯。此外更有何说?此是一了百当的功夫。
问道心、人心。先生曰:率性之谓道,便是道心。但着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无声无臭,故曰微。依着人心行去,便有许多不安稳处,故曰惟危。
问: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愚的人,与之语上尚且不进,况不与之语,可乎?先生曰:不是圣人终不与语。圣人的心,忧不得人人都做圣人。只是人的资质不同,施教不可躐等。中人以下的人,便与他说性说命,他也不省得,也须慢慢琢磨他起来。
一友问:读书不记得,如何?先生曰:只要晓得,如何要记得?要晓得已是落第二义了,只要明得自家本体。若徒要记得,便不晓得;若徒要晓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体。
问:逝者如斯,是说自家心性活泼泼地否?先生曰:然。须要时时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泼泼地,方才与他川水一般。若须臾间断,便与天地不相似。此是学问极至处,圣人也只如此。
问志士仁人章。先生曰:只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来太重,不问当死不当死,定要宛转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却丢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为?若违了天理,便与禽兽无异,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过做了千百年的禽兽。学者要于此等处看得明白。比干、龙逢只为他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仁。
问:叔孙武叔毁仲尼,大圣人如何犹不免于毁谤?先生曰:毁谤自外来的,虽圣人如何免得?人只贵于自修,若自己实实落落是个圣贤,纵然人都毁他,也说他不着。却若浮云掩日,如何损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个象恭色庄、不坚不介的,纵然没一个人说他,他的恶慝终须一日发露。所以孟子说:有求全之毁,有不虞之誉。毁誉在外的,安能避得?只要自修何如尔。
刘君亮要在山中静坐。先生曰:汝若以厌外物之心去求之静,是反养成一个骄惰之气了。汝若不厌外物,复于静处涵养,却好。
王汝中、省曾侍坐。先生握扇命曰:你们用扇。省曾起对曰:不敢。先生曰: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妆做道学的模样。汝中曰:观仲尼与曾点言志一章略见。先生曰:然。以此章观之,圣人何等宽洪包含气象!且为师者问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点,飘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或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气象!圣人教人,不是个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他。人之才气如何同得?
先生语陆元静曰:元静少年亦要解《五经》,志亦好博。但圣人教人,只怕人不简易,他说的皆是简易之规。以今人好博之心观之,却似圣人教人差了。
先生曰:孔子无不知而作,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此是圣学真血脉路。
何廷仁、黄正之、李侯璧、汝中、德洪侍坐。先生顾而言曰:汝辈学问不得长进,只是未立志。侯璧起而对曰:珙亦愿立志。先生曰:难说不立,未是必为圣人之志耳。对曰:愿立必为圣人之志。先生曰:你真有圣人之志,良知上更无不尽。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便非必为圣人之志矣。洪初闻时心若未服,听说到此,不觉悚汗。
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人若复得他完完全全,无少亏欠,自不觉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可代。
一友静坐有见,驰问先生。答曰:吾昔居滁时,见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同,无益于得,姑教之静坐。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或务为玄解妙觉,动人听闻,故迩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炼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我这个话头,自滁州到今,亦较过几番,只是致良知三字无病。医经折肱,方能察人病理。
一友问:功夫欲得此知时时接续,一切应感处反觉照管不及。若去事上周旋,又觉不见了。如何则可?先生曰:此只认良知未真,尚有内外之间。我这里功夫不由人急心,认得良知头脑是当,去朴实用功,自会透彻。到此便是内外两忘,又何心事不合一?
又曰:功夫不是透得这个真机,如何得他充实光辉?若能透得时,不由你聪明知解接得来,须胸中渣滓浑化,不使有毫发沾带始得。
先生曰:天命之谓性,命即是性。率性之谓道,性即是道。修道之谓教,道即是教。问:如何道即是教?曰:道即是良知。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还他是,非的还他非,是非只依着他,更无有不是处。这良知还是你的明师。
问:不睹不闻是说本体,戒慎恐惧是说功夫否?先生曰:此处须信得本体原是不睹不闻的,亦原是戒慎恐惧的。戒慎恐惧不曾在不睹不闻上加得些子。见得真时,便谓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功夫亦得。
问: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先生曰:良知原是知昼知夜的。又问:人睡熟时,良知亦不知了。曰:不知,何以一叫便应?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时?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来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无所睹闻,众窍俱翕,此即良知收敛凝一时。天地既开,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睹闻,众窍俱辟,此即良知妙用发生时。可见人心与天地一体,故上下与天地同流。今人不会宴息,夜来不是昏睡,即是妄思魇寐。曰:睡时功夫如何用?先生曰:知昼即知夜矣。日间良知是顺应无滞的,夜间良知即是收敛凝一的,有梦即先兆。
又曰:良知在夜气发的,方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先生曰: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意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
或问:释氏亦务养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先生曰: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
或问异端。先生曰: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
先生曰:孟子不动心与告子不动心,所异只在毫厘间。告子只在不动心上着功,孟子便直从此心原不动处分晓。心之本体原是不动的,只为所行有不合义,便动了。孟子不论心之动与不动,只是集义,所行无不是义,此心自然无可动处。若告子只要此心不动,便是把捉此心,将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挠了。此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孟子集义工夫,自是养得充满,并无馁歉,自是纵横自在,活泼泼地,此便是浩然之气。
又曰:告子病源,从性无善无不善上见来。性无善无不善,虽如此说,亦无大差。但告子执定看了,便有个无善无不善的性在内。有善有恶,又在物感上看,便有个物在外,却做两边看了,便会差。无善无不善,性原是如此。悟得及时,只此一句便尽了,更无有内外之间。告子见一个性在内,见一个物在外,便见他于性有未透彻处。
朱本思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问:大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羹,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逾越,此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终始是这条理,便谓之信。
又曰: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
问夭寿不贰。先生曰:学问功夫,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带,便于全体有未融释处。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至命之学。
一友问:欲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扫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疮否?先生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子。是友愧谢。少间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门稍知意思者,为此说以误汝。在坐者皆悚然。
一友问功夫不切。先生曰:学问功夫,我已曾一句道尽,如何今日转说转远,都不着根?对曰:致良知盖闻教矣,然亦须讲明。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讲明?良知本是明白,实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语言上转说转糊涂。曰:正求讲明致之之功。先生曰:此亦须你自家求,我亦无别法可道。昔有禅师,人来问法,只把麈尾提起。一曰,其徒将麈尾藏过,试他如何设法。禅师寻麈尾不见,又只空手提起。我这个良知就是设法的麈尾,舍了这个,有何可提得?少间,又一友请问功夫切要。先生旁顾曰:我麈尾安在?一时在坐者皆跃然。
或问至诚、前知。先生曰: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动处就是几,诚、神、几曰圣人。圣人不贵前知,祸福之来,虽圣人有所不免。圣人只是知几,遇变而通耳。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若有个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趋避利害的意。邵子必于前知,终是利害心未尽处。
先生曰:无知无不知,本体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尝有心照物,而自无物不照。无照无不照,原是日的本体。良知本无知,今却要有知;本无不知,今却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
先生曰:惟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智,旧看何等玄妙,今看来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聪,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智。圣人只是一能之尔,能处正是良知。众人不能,只是个不致知,何等明白简易!
问:孔子所谓远虑,周公夜以继日,与将迎不同。何如?先生曰:远虑不是茫茫荡荡去思虑,只是要存这天理。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若只着在事上茫茫荡荡去思教做远虑,便不免有毁誉、得丧、人欲搀入其中,就是将迎了。周公终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见得时,其气象与将迎自别。
问: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朱子作效验说,如何?先生曰:圣贤只是为己之学,重功夫不重效验。仁者以万物为体,不能一体,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体,则天下皆归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闼意,天下皆与,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无怨,于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问:孟子巧力圣智之说,朱子云: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何如?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实非两事。巧亦只在用力处,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马箭,一能远箭。他射得到,俱谓之力,中处俱可谓之巧。但步不能马,马不能远,各有所长,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处。孔子则三者皆长。然孔子之和,只到得柳下惠而极;清,只到得伯夷而极;任,只到得伊尹而极。何曾加得些子?若谓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则其力反过孔子了。巧力只是发明圣知之义,若识得圣知本体是何物,便自了然。
先生曰:先天而天弗违,天即良知也;后天而奉天时,良知即天也。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
圣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尽处。困学功夫,亦只从这点明处精察去耳。
问:知譬日,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先生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着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着。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有着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此处能勘得破,方是简易透彻功夫。
问:圣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先生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浅深难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亲,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良知,实落尽孝而已;学知利行者只是时时省觉,务要依此良知尽孝而已;至于困知勉行者,蔽锢已深,虽要依此良知去孝,又为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须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良知以尽其孝。圣人虽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困知勉行的,却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问:乐是心之本体,不知遇大故于哀哭时,此乐还在否?先生曰:须是大哭一番方乐,不哭便不乐矣。虽哭,此心安处即是乐也,本体未尝有动。
问: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赞《易》,何以各自看理不同?先生曰:圣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为说何害?且如一园竹,只要同此枝节,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节节,都要高下大小一样,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辈只要去培养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异处。汝辈若不肯用功,连笋也不曾抽得,何处去论枝节?
乡人有父子讼狱,请诉于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听之,言不终辞,其父子相抱恸哭而去。柴鸣治入问曰: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间大不孝的子,瞽瞍是世间大慈的父。鸣治愕然,请问。先生曰:舜常自以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瞍常自以为大慈,所以不能慈。瞽瞍只记得舜是我提孩长的,今何不曾豫悦我,不知自心已为后妻所移了,尚谓自家能慈,所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时如何爱我,今日不爱,只是我不能尽孝,日思所以不能尽孝处,所以愈能孝。及至瞽瞍底豫时,又不过复得此心原慈的本体。所以后世称舜是个古今大孝的子,瞽瞍亦做成个慈父。
先生曰:孔子有鄙夫来问,未尝先有知识以应之,其心只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两端,与之一剖决,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他本来天则,虽圣人聪明,如何可与增减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与之一剖决,便已竭尽无余了。若夫子与鄙夫言时,留得些子知识在,便是不能竭他的良知,道体即有二了。
先生曰:烝烝乂,不格奸,本注说象已进进于义,不至大为奸恶。舜征庸后,象犹日以*舜为事,何大奸恶如之!舜只是自进于乂,以乂薰烝,不去正他奸恶。凡文过掩慝,此是恶人常态,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他恶性。舜初时致得象要*己,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过处。经过来,乃知功夫只在自己,不去责人,所以致得克谐,此是舜动心忍性,增益不能处。古人言语,俱是自家经历过来,所以说得亲切,遗之后世,曲当人情。若非自家经过,如何得他许多苦心处?
先生曰:古乐不作久矣。今之戏子,尚与古乐意思相近。未达,请问。先生曰:《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戏子。《武》之九变,便是武王的一本戏子。圣人一生实事,俱播在乐中。所以有德者闻之,便知他尽善尽美与尽美未尽善处。若后世作乐,只是做些词调,于民俗风化绝无关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子,将妖淫词调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却于风化有益。然后古乐渐次可复矣。曰:洪要求元声不可得,恐于古乐亦难复。
先生曰:你说元声在何处求?对曰:古人制管候气,恐是求元声之法。先生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声,却如水底捞月,如何可得?元声只在你心上求。曰:心如何求?先生曰:古人为治,先养得人心和平,然后作乐。比如在此歌诗,你的心气和平,听者自然悦怿兴起,只此便是元声之始。《书》云诗言志,志便是乐的本。歌永言,歌便是作乐的本。声依永,律和声,律只要和声,和声便是制律的本。何尝求之于外?曰:古人制候气法,是意何取?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体以作乐。我的中和,原与天地之气相应,候天地之气,协凤凰之音,不过去验我的气果和否。此是成律已后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今要候灰管,先须定至日。然至日子时,恐又不准,又何处取得准来?
先生曰:学问也要点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当。不然,亦点化许多不得。
孔子气魄极大,凡帝王事业,无不一一理会,也只从那心上来。譬如大树有多少枝叶,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养功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从枝叶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学者学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学那气魄,却倒做了。
人有过,多于过上用功,就是补甑,其流必归于文过。
今人于吃饭时,虽无一事在前,其心常役役不宁,只缘此心忙惯了,所以收摄不住。
琴瑟简编,学者不可无。盖有业以居之,心就不放。
先生叹曰:世间知学的人,只有这些病痛打不破,就不是善与人同。崇一曰:这病痛只是个好高不能忘己尔。
问: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却有过不及?先生曰:知得过不及处,就是中和。
所恶于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即是致知。
先生曰:苏秦、张仪之智,也是圣人之资。后世事业文章,许多豪杰名家,只是学得仪、秦故智。仪、秦学术善揣摸人情,无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说不能穷。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但用之于不善尔。
或问未发已发。先生曰:只缘后儒将未发已发分说了,只得劈头说个无未发已发,使人自思得之。若说有个已发未发,听者依旧落在后儒见解。若真见得无未发已发,说个有未发已发,原不妨,原有个未发已发在。问曰:未发未尝不和,已发未尝不中。譬如钟声,未扣不可谓无,既扣不可谓有,毕竟有个扣与不扣,何如?先生曰:未扣时原是惊天动地,既扣时也只是寂天寞地。
问:古人论性,各有异同,何者乃为定论?先生曰: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总而言之,只是一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譬如眼,有喜时的眼,有怒时的眼,直视就是看的眼,微视就是觑的眼。总而言之,只是这个眼。若见得怒时眼,就说未尝有喜的眼,见得看时眼,就说未尝有觑的眼,皆是执定,就知是错。孟子说性,直从源头上说来,亦是说个大概如此。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说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众人则失了心之本体。问:孟子从源头上说性,要人用功在源头上明彻;荀子从流弊说性,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便费力了。先生曰:然。
先生曰:用功到精处,愈着不得言语,说理愈难。若着意在精微上,全体功夫反蔽泥了。
杨慈湖不为无见,又着在无声无臭上见了。
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无思无作,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日中以前,礼仪交会,气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后,神气渐昏,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世界。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尽世界。学者信得良知过,不为气所乱,便常做个羲皇已上人。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莘、王汝止侍坐,因叹先生自征宁藩已来,天下谤议益众,请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业势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众;有言先生之学日明,故为宋儒争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后,同志信从者日众,而四方排阻者日益力。先生曰: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处,诸君俱未道及耳。诸友请问。先生曰:我在南都已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揜言也罢。尚谦出,曰:信得此过,方是圣人的真血脉。
先生锻炼人处,一言之下,感人最深。一日,王汝止出游归,先生问曰:游何见?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到看你是圣人在。又一日,董萝石出游而归,见先生曰:今日见一异事。先生曰:何异?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盖汝止圭角未融,萝石恍见有悟,故问同答异,皆反其言而进之。洪与黄正之、张叔谦、汝中丙戌会试归,为先生道途中讲学,有信有不信。先生曰:你们拿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洪又言:今日要见人品高下最易。先生曰:何以见之?对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须是无目人。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见?先生一言剪裁,剖破终年为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惧。
癸未春,邹谦之来越问学,居数日,先生送别于浮峰。是夕,与希渊诸友移舟宿延寿寺,秉烛夜坐,先生慨怅不已,曰:江涛烟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一友问曰:先生何念谦之之深也?先生曰:曾子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较,若谦之者,良近之矣!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复,征思、田,将命行。时德洪与汝中论学,汝中举先生教言曰: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德洪曰:此意如何?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是夕侍坐天泉桥,各举请正。
先生曰: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源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眼前便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
既而曰:已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的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先生初归越时,朋友踪迹尚寥落,既后,四方来游者日进。癸未年已后,环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诸刹,每当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处,更相就席,歌声彻昏旦。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寺刹,徙足所到,无非同志游寓所在。先生每临讲座,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日。至有在侍更岁,不能遍记其姓名者。每临别,先生常叹曰:君等虽别,不出在天地间,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诸生每听讲出门,未尝不跳跃称快。尝闻之同门先辈曰:南都以前,朋友从游者虽众,未有如在越之盛者。此虽讲学日久,孚信渐博,要亦先生之学日进,感召之机,申变无方,亦自有不同也。
此后黄以方录
黄以方问:博学于文,为随事学存此天理,然则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其说似不相合。先生曰:《诗》、《书》、六艺皆是天理之发见,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诗》、《书》、六艺,皆所以学存此天理也,不特发见于事为者方为文耳。余力学文,亦只博学于文中事。或问学而不思二句。曰:此亦有为而言,其实思即学也,学有所疑,便须思之。思而不学者,盖有此等人,只悬空去思,要想出一个道理,却不在身心上实用其力,以学存此天理。思与学作两事做,故有罔与殆之病。其实思只是思其所学,原非两事也。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义,物作事字义。《大学》之所谓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要修这个身,身上如何用得功夫?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听;发窍于口与四肢,自无非礼之言动。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
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功?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着力也。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须就此处着力,便是在诚意。如一念发在好善上,使实实落落去好善;一念发在恶恶上,便实实落落去恶恶。意之所发,既无不诚,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诚意,工夫到,诚意始有着落处。然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所谓人虽不知,而己所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然知得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不去做,则这个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扩充到底,则善虽知好,不能着实好了;恶虽知恶,不能着实恶了,如何得意诚?故致知者,意诚之本也。然亦不是悬空的致知,致知在实事上格。
如意在于为善,便就这件事上去为;意在于去恶,便就这件事上去不为。去恶固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为善则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也。如此,则吾心良知无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极,而意之所发,好善去恶,无有不诚矣。诚意工夫,实下手处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为尧、舜,正在此也。
先生曰: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这里意思,却要说与诸公知道。
门人有言,邵端峰论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洒扫应对之说。先生曰:洒扫应对,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洒扫应对,就是致他这一点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长者,此亦是他良知处。故虽嬉戏中见了先生长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师长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又曰:我这里言格物,自童子以至圣人,皆是此等工夫。但圣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费力。如此格物,虽卖柴人亦是做得,虽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艰二句为问。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艰,行之惟艰。
门人问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学之,又说个笃行之,分明知行是两件。先生曰:博学只是事事学存此天理,笃行只是学之不已之意。又问:《易》学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此是如何?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学存此天理,则此心更无放失时,故曰学以聚之。然常常学存此天理,更无私欲间断,此即是此心不息处,故曰仁以行之。又问: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行却是两个了。先生曰:说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为私欲间断,便是仁不能守。又问:心即理之说,程子云在物为理,如何谓心即理?先生曰:在物为理,在字上当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则为理。如此心在事父则为孝,在事君则为忠之类。
先生因谓之曰: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是如何?只为世人分心与理为二,故便有许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个私心,便不当理。人却说他做得当理,只心有未纯,往往悦慕其所为,要来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不相干。分心与理为二,其流至于伯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个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个,便来心上做工夫,不去袭义于外,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又问:圣贤言语许多,如何却要打做一个?曰:我不是要打做一个。如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天地圣人皆是一个,如何二得?
心不是一块血肉,凡知觉处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视听,手足之知痛痒,此知觉便是心也。
以方问曰:先生之说格物,凡《中庸》之慎独及集义、博约等说,皆为格物之事?先生曰:非也。格物即慎独,即戒惧。至于集义、博约,工夫只一般,不是以那数件都做格物底事。
以方问尊德性一条。先生曰:道问学即所以尊德性也。晦翁言,子静以尊德性诲人,某教人岂不是道问学处多了些子?是分尊德性、道问学作两件。且如今讲习讨论,下许多工夫,无非只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而已。岂有尊德性只空空去尊,更不去问学?问学只是空空去问学,更与德性无关涉?如此,则不知今之所以讲习讨论者,更学何事?问致广大二句。曰:尽精微即所以致广大也,道中庸即所以极高明也。盖心之本体自是广大底,人不能尽精微,则便为私欲所蔽,有不胜其小者矣。故能细微曲折,无所不尽,则私意不足以蔽之,自无许多障碍遮隔处,如何广大不致?又问:精微还是念虑之精微,是事理之精微?曰:念虑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也。
先生曰:今之论性者纷纷异同,皆是说性,非见性也。见性者无异同之可言矣。
问:声、色、货、利,恐良知亦不能无?先生曰:固然。但初学用功,却须扫除荡涤,勿使留积,则适然来遇,始不为累,自然顺而应之。良知只在声、色、货、利上用功,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发无蔽,则声、色、货、利之交,无非天则流行矣。
先生曰:吾与诸公讲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讲一二十年俱是如此。诸君听吾言,实去用功,见吾讲一番,自觉长进一番。否则,只作一场话说,虽听之亦何用?
先生曰:人之本体,常常是寂然不动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
一友举佛家以手指显出,问曰:众曾见否?众曰:见之。复以手指入袖,问曰:众还见否?众曰:不见。佛说还未见性。此义未明。先生曰:手指有见有不见,尔之见性常在。人之心神只在有睹有闻上驰骛,不在不睹不闻上着实用功。盖不睹不闻是良知本体,戒慎恐惧是致良知的工夫。学者时时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闻其所不闻,工夫方有个实落处。久久成熟后,则不须着力,不待防检,而真性自不息矣。岂以在外者之闻见为累哉?
问:先儒谓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同一活泼泼地。先生曰:亦是。天地间活泼泼地,无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此理非惟不可离,实亦不得而离也。无往而非道,无往而非工夫。
先生曰:诸公在此,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方能听吾说话句句得力。若茫茫荡荡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痒,恐终不济事。回家只寻得旧时伎俩而已,岂不惜哉!
问:近来妄念也觉少,亦觉不曾着想定要如何用功,不知此是工夫否?先生曰:汝且去着实用工,便多这些着想也不妨,久久自会妥帖。若才下得些功,便说效验,何足为恃?
一友自叹:私意萌时,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先生曰:你萌时这一知处,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功夫。
夫子说性相近,即孟子说性善,不可专在气质上说。若说气质,如刚与柔对,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则同耳。人生初时,善原是同的。但刚的习于善则为刚善,习于恶则为刚恶;柔的习于善则为柔善,习于恶则为柔恶,便日相远了。
先生尝语学者曰:心体上着不得一念留滞,就如眼着不得些子尘沙。些子能得几多?满眼便昏天黑地了。又曰: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头,亦着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开不得了。
问: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先生曰:你只在感应之几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请问。先生曰:你看这个天地中间,甚么是天地的心?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甚么教做心?对曰:只是一个灵明。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辩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又问:天地鬼神万物,千古见在,何没了我的灵明,便俱无了?曰:今看死的人,他这些精灵游散了,他的天地万物尚在何处?
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与汝中追送严滩,汝中举佛家实相幻相之说。先生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汝中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本体上说功夫。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功夫上说本体。先生然其言。洪于是时尚未了达,数年用功,始信本体功夫合一。但先生是时因问偶谈,若吾儒指点人处,不必借此立言耳。
尝见先生送二三耆宿出门,退坐于中轩,若有忧色。德洪趋进请问。先生曰:顷与诸老论及此学,真圆凿方枘。此道坦如道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终身陷荆棘之场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说也!德洪退,谓朋友曰:先生诲人,不择衰朽,仁人悯物之心也。
先生曰: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为子而傲必不孝,为臣而傲必不忠,为父而傲必不慈,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与丹朱俱不肖,亦只一傲字,便结果了此生。诸君常要体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无纤介染着,只是一无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圣人许多好处,也只是无我而已。无我自能谦,谦者众善之基,傲者众恶之魁。
又曰:此道至简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孔子曰:其如示诸掌乎!且人于掌,何曰不见?及至问他掌中多少文理,却便不知。即如我良知二字,一讲便明,谁不知得?若欲的见良知,却谁能见得?问曰:此知恐是无方体的,最难捉摸。先生曰:良知即是《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此知如何捉摸得?见得透时便是圣人。
问: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是圣人果以相助望门弟子否?先生曰:亦是实话。此道本无穷尽,问难愈多,则精微愈显。圣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问难的人胸中窒碍,圣人被他一难,发挥得愈加精神。若颜子闻一知十,胸中了然,如何得问难?故圣人亦寂然不动,无所发挥,故曰非助。
邹谦之尝语德洪曰:舒国裳曾持一张纸,请先生写拱把之桐梓一章。先生悬笔为书,到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顾而笑曰:国裳读书中过状元来,岂诚不知身之所以当养?还须诵此以求警?一时在侍诸友皆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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