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的狐狸

1

顾甄醒来的时候，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人扒光了。

他心里咯噔一声响：我这他妈是被人给劫色了？

正想着呢，顾甄发现自己的衣服都在火堆上烘烤着，而火堆旁，还坐着位白衣美人。美人头顶支着一对毛绒绒的耳朵，随着摇曳的火光一抖一抖，撩得人浑身痒痒。顾甄心里又是咯噔一声响：我这他妈是被青丘狐仙给劫色了？

顾甄是《仙侠月报》的小编，之前写稿选不好题材，挨了主编几顿训。年轻人不服气，就想要搞个大新闻挽回一下颜面，于是他请了假，孤身一人来到青丘，打算找只狐仙做个独家专访——反正狐仙这个题材怎么写都不会过气，而且，只要把有着傲人36D的狐仙小姐姐的自画像往版面上这么一放，销量准能翻上好几番。

但是吧，想要在青丘找到一只愿意接受报社采访、有36D、还肯无偿赠送自画像的狐仙小姐姐，可真不是一件容易事。顾甄在青丘转悠了四五天，别说狐仙，愣是连只狐狸都没见着。他安慰自己，要那么容易就找的话，报社早都转行去做狐仙小姐姐写真集了，谁高兴每天舔个脸跟在那些臭脾气神仙老头后面取材啊。

昨天下了点雨，顾甄爬山时脚下一滑，就摔进了泥潭。命悬一线之际，忽见一道白影自天而降，将他从泥浆里给“拔”出来，这才捡回一条小命……

顾甄浑身泥巴，大脑却在飞速运转：能在青丘天上飞来飞去、身姿还这么轻盈飘逸的，一定是狐仙小姐姐没跑了。被狐仙小姐姐抱着怀里一路飞呀飞，顾甄的魂儿也跟着一路飞呀飞，他想悄咪咪蹭一蹭朝思暮想的36D，谁料小姐姐胸前一马平川，隔得他脸疼。

顾甄心里这次咯噔得特别幽怨、特别剧烈：看样子，报纸销量是翻不上去了！

顾甄那个气啊，顿时就气得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2

清醒过来后，顾甄就在那儿想：都说狐仙对书生情有独钟，他多年来在报社渲染出一身文青气质，应该对狐仙来说很有吸引力吧？白衣美人救了自己，还扒了自己衣服，这事儿如果四舍五入的话……嗯，差不多要为他们的孩子准备学区房了。

顾甄这心里啊，咯噔咯噔咯噔响得和打字机似的。

他拱手行了个礼：“不知姑娘芳名？”

“白毫。”美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有，我是公的。”

顾甄的心碎成了渣渣，还是八心八箭超高品质的那种渣渣。然而，出于一个报社小编的职业涵养，他强行振作，当下决定更改采访方向——青丘狐仙小哥哥的撩妹秘籍，应该也会有不少人想看吧？

谁料那家伙又开口补了一刀，“我也不是狐仙。”

本来以为只是没有36D，没想到后来连小姐姐都没有了；本来以为只是没有了小姐姐，没想到后来连狐仙都没有了……顾甄觉得自己被无情的现实照脸抡了一锤子又一锤子，现在差不多是个废人了。

顾甄问，那阁下您到底是个嘛玩意儿？

白毫说你猜呀，猜对了就把衣服还给你。

顾甄说不出青丘除了狐狸还有啥别的物种，只能对着那对毛耳朵发呆：本来以为只是没有了狐仙，没想到后来连衣服都没有了……

白毫见顾甄答不出，脸色一沉，小声嘟囔说他是被当代言情小说、狗血戏本荼毒的无知人类。顾甄堂堂一个《仙侠月报》小编，平日里接触的不是修仙派掌门人就是下凡溜达的大小神仙，今天竟然被只畜生质疑了知识面，嗨呀好气呀。

但这是人家地盘，顾甄只能低头认怂：“阁下教训的是，那我的衣服……”

白毫：“衣服上都是泥巴水，等出太阳暴晒后再还给你。”

顾甄：“那能不能先把内裤还给我……”

白毫：“越贴身越容易滋生细菌。”

顾甄觉得白毫说得好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再没提衣服的事。他想，不知道《仙侠月报》有没有对居家打扫消毒*菌感兴趣的女性读者群体，要是主编同意的话，这个题材做个四期连载完全没问题。

顾甄这么光着确实有伤风化。白毫想，万一赶上天界哪个神仙干部来青丘视察工作了呢？最后还是他的锅。于是这位伪狐仙袖子一挥，变了一套衣服。

无知人类也顾不得合身不合身，赶紧接过来穿上，一边穿一边称赞白毫菩萨心肠、法力通天、玉树临风——顾甄在仙侠圈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知道这些神仙都特别特别喜欢听好话，每个方面夸一夸，总有一句能戳进他们的心窝窝。

果不其然，白毫的脸可疑地红了，随手又扔给顾甄一只刚烤好的兔腿。

3

顾甄告诉白毫，自己是来青丘找狐仙做专访的。

白毫不屑：“哼，狐狸；哼，专访。”

顾甄又说，主编特意嘱咐他要找那种通体雪白的、有九条尾巴的狐仙，因为这个类型的狐仙一直都很市场，比较容易炒热度。

白毫又不屑：“哼，白毛；哼，九尾。”

顾甄一见白毫的这反应，就知道背后肯定有故事，他赶紧摸出随身带的小本子，等着白毫向媒体大佬倒苦水。白毫问他知道“一丘之貉”这个成语不？顾甄忙点头说知道，反正不是什么好词儿。

白毫：“我就是个貉仙，土生土长的青丘貉仙。”

顾甄一拍脑袋：“我记得‘一丘之貉’这词儿是形容一个人帅到惨绝人寰、丧心病狂，就像青丘山上的貉仙一样帅，对不对？”

白毫：“对。”

顾甄惋惜地摇摇头，心想这届修仙的畜生智商不行啊。

4

按照白毫的说法，他原本是青丘的一只貉精，不知怎地得了仙缘，一朝羽化成了神仙。像白毫这样半路出道的神仙，隔三差五就得渡劫，这和“C1以上驾照需要年审”差不多。好在对他们来说渡劫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当神仙这么些年，谁还没被九天玄雷劈过个三次五次的呢？只要神仙内丹还在，就算碎成渣渣都能恢复如初。

前些日子白毫掐指一算，发现自己又要渡劫了，只是，他那颗凝聚着修为的内丹却被人借走了，至今未还。借他内丹的是一只青丘狐仙，白毛，九尾，热搜体质。白毫回到老家青丘，打算催狐还债，可他的遭遇也和顾甄差不多，别说狐仙，连只狐狸都没见到。

白毫嘴巴一撇：“还不是因为这两年狐仙题材太火，估计这会儿，它们都跑商演、开见面会去了，要不就窝在洞里开直播……谁还有心思在青丘满山头闲逛？”

顾甄瞅着他嘻嘻笑：“貉仙大大这话说得怎么这么酸呢？”

5

顾甄有件事想不明白：“狐仙自己也有内丹啊，非要借你的干嘛？”

白毫解释说，因为貉和狐长有点像，所以，有个刚学会幻化之术的狐仙就想照着他的身段和样貌变人形，所以把他的内丹借走了，说是去研究基因构成……

顾甄心里咯噔一声响：这家伙，莫不是个傻的吧？

顾甄：“咳，然后你就找不到他了？”

白毫：“我知道他在青丘啊。”

顾甄心里又是咯噔一声响：这家伙，就是个傻的啊。

不过说起貉和狐狸长得像，顾甄很有发言权，他见过貉，还见过不少。他小时候住山脚下的村落里，田里的貉常常跑来村里偷东西吃，运气不好的就会被村民捉住，成为饭桌上的一盘菜。顾甄也吃过貉肉，味道一般，好在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顾甄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往热腾腾烤貉肉上撒孜然粉和辣椒粉时的兴奋劲儿……

他抬头看了眼面前的白毫，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回忆起了小时候的味道。

顾甄告诉白毫：“现在市面上所有白色款九尾狐仙都是Made In青丘，没幻化成人形前都长差不多一个模样，青丘这么大，貉仙大大你准备怎么找？”

白毫不服气了，说你区区一个人类都觉得自己能在青丘找到狐仙，他一个有正式执照的神仙怎么还就找不到了呢？你在青丘找狐狸只是为了前途，他在青丘找狐狸可是为了保命啊！按照国际惯例来说，他这种人设，应该会先达成目的吧？

顾甄觉得白毫这话没毛病，甚至还散发着一股励志鸡汤的清香。

顾甄这心里啊，一时间咯噔咯噔咯噔响得像敲合同章似的：他想这事儿很有爆点，等白毫找到狐仙讨回内丹后，甭管小哥哥小姐姐，他冲上去就是一个专访，顺便再把两只畜生间的历史遗留问题和解决方案详细描述一下，写个头条蹭个热度，标题就叫《昔日青丘男神如今沦为‘讨债鬼’，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体质的腐朽》或者《辣眼睛！热搜体质当红流量小生竟是老赖》之类之类，六期稿子妥妥的。

所以，Let’s 干。

6

顾甄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在白毫地盘上住了下来。貉仙一开始是不愿意的，但顾甄说，不找狐狸时候他可以给白毫写点东西，如果选题通过就能发表在《仙侠月报》上，说不定还有机会出版成书，流芳百世，遗臭万年。

白毫眼睛亮了亮，再没提让他滚蛋的事儿。

白毫告诉顾甄，他现在没了内丹，这次渡劫万一挺过不去，可能就要灰飞烟灭了，自己很想在世间留下点什么。青丘貉仙45度角仰望天空，“要是能被写进书里就好了，至少可以证明这个世界我来过，我爱过，我战斗过，我不后悔……”

顾甄被酸的不行：“貉仙您老人家到底是想怎样啦，给句话呗。”

白毫：“我想看《貉仙传》，你给我写本《貉仙传》。”

顾甄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这家伙，是想红啊。

不过顾甄又想，白毫到底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在青丘找狐狸的这段时间，对他也一直挺照顾——那就写吧，万一这没了内丹的倒霉蛋没渡过天劫呢？像这种名不见经传的神仙，灰飞烟灭之后身价暴涨的案例顾甄见得多了，谁知道青丘貉仙在未来会不会成个爆点呢？

于是顾甄拿出纸和笔，开始酝酿情绪。

他问白毫，“你是不是想通过这本书，斩断青丘貉仙和青丘狐仙的羁绊和误解？还想通过这本书，消除世人对貉的偏见和轻视？”

白毫被唬得一愣一愣，忙不迭点头，上演“青丘式乖巧”。

顾甄一沉思，说我知道给你写点什么了。

顾甄没有再参与过“搜狐”行动，他每天窝在白毫的住处，泼墨挥毫。一周后，白毫在床头看见了一沓书稿，是那本足以改变他貉生轨迹的著作——《貉仙传》。

又名《貉肉的十八种料理方法》。

7

眼瞅着“取材假”就要结束，可顾甄那篇关于青丘狐仙的专访却一个字还没写。他坐在大石头上垂头丧气地想，大概是青丘的狐狸都怕被白毫找上麻烦，所以群主@所有狐，集体出逃了。想在青丘找36D狐仙小姐姐？不存在的。

顾甄想，干脆找个时间和白毫道别吧，顺便把修改校对过七八版的《貉仙传》书稿送给他，留个纪念。

今儿的风，吹得有些喧嚣。

顾甄紧了紧衣领，看见天空中不知何时飘来一朵乌云，他想快下雨了，也不知道白毫这家伙今天有没有找到狐狸……没找到的话，找到兔子也不错，兔兔那么可爱，可以带回来当晚餐。他正想着，一抬眼看见个人影急匆匆向自己走来，是白毫。

白毫抢在他开口之间说了话：“快去山腰的凉亭。”

顾甄：“干啥？”

白毫：“有狐狸，嗯……有狐仙。”

顾甄眯起眼睛，似乎不相信白毫的话：“小姐姐？”

白毫：“嗯，36D的。”

顾甄激动地差点当场表演托马斯全旋，踹上纸笔就准备往山腰冲刺，只是走了几步，他总觉得哪里不对，转身问白毫，“你怎么不去？你不是要去拿回自己内丹的吗？”

白毫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不是我要找的那只。”

顾甄“哦”了一声，顺着小道往山下一路小跑，可当他赶到半山腰时，却根本没看见哪里狐仙小姐姐，小哥哥也没有。顾甄失望地往回走，行至半途，听见一只老树妖杵在哪里自言自语，“这天变得有点诡异啊，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崽子要挨劈了……”

顾甄猛然意识到，头顶那诡异的乌云，怕是九天玄雷降临的前奏。

白毫是故意骗他去山腰避难的。

自雷云中落下的闪电狠狠砸在青丘之上，发出巨大的轰鸣。顾甄疯了一般往山顶跑，心里祈祷着白毫能够平安无事——那本《貉仙传》最终绝不修改版书稿还没有给他看呢，这家伙怎么可以甘心变成食材？！

可顾甄还是迟了一步。

等他回到住处时，白毫已经倒在血泊中，身上是一个又一个血窟窿，像是刀子戳出来的一样，看着就疼。白毫看见顾甄，似乎有点意外，虚弱地动了动嘴巴，“你，你还是……得给我写、写点什么……”

顾甄心里咯噔一声响：这家伙，是想红想疯了。

平心而论，貉仙白毫是个不错的家伙，顾甄挺喜欢他，眼见着挺喜欢的人就这么灰飞烟灭，心里怎么可能不难受？于是顾甄抱着奄奄一息的白毫，拼命点头，“这不都给你写好了么！你快看看，还要写些啥，我给你写就是啦！咱们登报连载、出书大卖，流芳百世、遗臭万年！”

顾甄想了想，把那本书稿从怀里掏出来，塞进白毫怀里。

顾甄带了点哭腔：“等这个一出版，你就要火啦！天天上热搜，红过青丘的狐狸！但你不能灰飞烟灭啊，灰飞烟灭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白毫笑了一下：“没、没事啊……有书就行啦……这样、这样你，你们就不会忘记我了……”

顾甄一愣，他好像稍微明白了点什么。

天空中的九天玄雷并没有散去，依然是一刀一刀地戳下来，快且狠，眼见就要戳到顾甄这个凡人身上去，白毫眸子一缩，用尽全身力气将顾甄护在身下……

8

顾甄这一回清醒过来，是在报社员工宿舍自己那张床上。

他的身边没有狐仙小姐姐，没有《貉仙传》书稿，也没有白毫……

顾甄终于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顾甄休息了很久，才继续投入到紧张刺激的写稿工作中，他熬了几个通宵赶出来的《走进科学，走进青丘》系列，颠覆经传典籍上的传统观点，向世人介绍青丘除白色九尾狐以外的其他物种，特别是一些不常提及的物种，受到了读者的一致好评。

得到外界认可后，顾甄的事业也蒸蒸日上。

但认识他的人都说，这家伙，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至于是哪里不一样，至于不一样的原因原因，却没人能说得上来。后来有一次报社聚餐，主编喝多说漏了嘴，他指着神游的顾甄，语重心长地告诫新招进来的小编们，“年少不要总想着去采访太惊艳的狐仙小姐姐，不然，后半生可都是遗憾呐……”

9

顾甄再来青丘，已经是一年后。

他在山顶看到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时，心里咯噔咯噔咯噔像太鼓达人四倍速似的。

是白毫。那位没有内丹也没有背景的貉仙，竟然挺过了那次天劫。顾甄质问他为什么不来找他，这么久过去了，至少写信报个平安才是，害得自己内疚了整整一年。白毫心虚地瞥开眼睛，说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也找不到你们报社的地址。

顾甄生气：“你不是神仙么，连个人都找不到？”

“当初转职神仙加技能点的时候，没点搜寻这一栏。”白毫毫不惭愧地向他解释，“你也知道的，我连青丘的狐狸都找不到……”

顾甄：“对，你他妈神仙技能点都加在除菌消毒上了。”

白毫告诉顾甄，那日他渡劫失败，按照剧本确实是要灰飞烟灭的。只是天帝念他护人有功，可以当天界正能量做做宣传，于是不仅治好了他的伤，还重塑了一颗内丹留在他体内，顺道又给封了个仙君，白毫算是因祸得福，莫名其妙有了天界户口。

顾甄：“天帝封你啥仙君啦？”

白毫：“搜狐仙君。”

顾甄点点头，在随身的小本子上刷刷写下标题：《仙君封号竟用冠名制！某知名搜索引擎痛下血本成功植入》。

白毫问他是不是又来找狐仙小姐姐做专访？顾甄说不一定，反正自己在《仙侠月报》有专栏了，想写啥就写啥，想采谁就采谁。不过这趟来，他确实是想搜点关于36D狐仙小姐姐的素材，然后把拖了一年的稿子完成。

白毫犹豫着问：“不是36D行不行？”

顾甄：“也不是不行……”

白毫：“不是小姐姐行不行？”

顾甄：“也不是不行……”

白毫：“不是狐狸行不行？”

顾甄：“也不是不行……”

白毫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地笑笑：“要不，这次你来采访貉仙小哥哥吧。”

白毫从怀里摸出一本书稿，递给顾甄。书稿的封页虽然有些皱皱巴巴，但保存的很好，仍然看得出是顾甄的笔迹——是那本《貉仙传》，又名《貉肉的十八种料理方法》。

顾甄一脸苦笑，心想，这很白毫。

也对，只要书稿在，就有思念在。即便有朝一日灰飞烟灭，这世上也还会有人记得青丘貉仙——至少，写书的人会永远记得他。顾甄想，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白毫，当时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才那么着急想要用文字留下一点活过的痕迹。

白毫又说：“还有《貉仙传》出版的事，可以提上日程了吗？”

顾甄心里咯噔一声响：青丘之貉，也和青丘之狐一样狡猾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