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谢遇封吕嫱为后那天,齐青青在冷宫里遥遥听了半日的梆子响。虽则太庙离得远,不绝如缕的鼓乐声却也到底闹得她犯起了头疼的老毛病。小蝉见她缩在榻上颤栗不止,跺了脚便要去太医院求药,却被齐青青喊住:“不许去。”
小蝉是齐青青还做皇后时在浣衣局捡来的小宫女。谢遇有件旧衣,好端端地送进浣衣局浆洗,再从浣衣局送出来时却豁了一个大口子。衣服是齐青青旧年亲手缝制,谢遇便索性把这事全权交由她处置。小蝉跪到齐青青面前时脸上的泪痕未干,低着头抽抽噎噎地认罪,还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毛丫头。齐青青看一眼衣服上锋利决绝的豁口,便知她是被推出来顶缸的,最后只微笑道:“罢了,终究是衣不如新。你既当不好浣衣局的差事,便留在我宫里伺候吧。”
齐青青自当上谢遇的皇后以来没少发这样的善心,被废那日却也只有这一个小蝉愿意跟她同去冷宫。眼下小蝉被她叫住,心不甘情不愿地停在门边。齐青青看她一脸别扭,便轻声道:“去把匣子里的药丸取来。”
药丸是从前谢遇从域外方士那里求得的,说是治头疾的灵丹,她得了却一直收在匣子里不肯吃。小蝉听了大喜过望,把药丸小心翼翼捧到齐青青面前,看她支起单薄的半边身子服了药复又躺下,刚松了一口气,端来茶水时却看见有黑血慢慢从齐青青苍白的唇角溢出,几乎是在霎那间惊叫出声。
“不许叫,”齐青青阖上眼,攀附在窗缘上的凌霄花影疏疏落在她面上,微风动时晃出一点迷离的笑意:“如今把这条命也还了他,我便再不欠他什么了。”
01
齐青青是大雍皇商齐行的独女。齐行在东海之滨以万金之数求得一张异国匠人花费数十年雕琢出的云贝螺钿床,千里迢迢进献给了大雍太后。凤颜大悦,于是时年十六岁的齐青青便得了一次进宫赴宴的机会。
禁宫内苑之中钗环云集,多是京中的名门闺秀,后来齐青青才从谢遇那里得知宴会是皇后为太子选妃而设。商人地位低下,皇商比起仕进的清贵人家自然是要矮上半个肩头,齐青青脖子上坠着沉甸甸的赤金璎珞,左边的太仆寺卿千金与右边的鸿胪寺卿明珠隔着她兴致勃勃交流京中时兴的文人雅集,她听不懂,便安安分分地埋头用饭。只是才搛了一块桂花鸭,不防左边那位突然发问:“齐妹妹可曾作过诗?”
齐青青料不到这位自见面便眼高于顶的小姐肯屈尊降贵赏脸下问,手中的象牙箸登时一抖,鸭肉险险落入碗中。没直接掉在案上多少算是保住了一点颜面,齐青青松了口气,低眉笑道:“不曾。”
“姐姐问她做什么?”右边那位莞尔:“齐小姐这样的家世,自然是不兴这些的。”
话中刺意明显,齐青青自然分辨得出。当下笑意未改,恰有宫人端上金丝燕窝,交接时不慎碰翻污了她银红撒花裙的一角,于是她适时起身,借了换衣的由头带着贴身侍女阿吉离座。
太液池旁桃杏争妍,齐青青换了身湖绿缂丝折枝花妆缎裙,懒怠回宴上继续敷衍,觑着四下无人,便在池边拣了块干净的太湖石坐着。阿吉手上拎着换下的衣物,犹自满脸忿忿:“不过会写几句酸诗,有什么好得意的——小姐也太好性儿了些,就由着她们作践不成?”
正是春深四月,池边花枝满缀,沉沉欲落。齐青青仰了脸去看花,嘴里漫不经心:“那两位小姐头上戴着的,一支是青玉莲花钗,一支是金累丝竹节古折簪,都是我齐家商号出的东西,”她转了目光到阿吉身上,嘴角微翘:“笑脸相迎,方是待客之道。”
话音刚落,身侧的梨树后蓦地发出一点轻笑,被熏风捎进齐青青耳朵里听得分明。她立时敛了唇边笑意,起身沉声道:“不知阁下有听人壁角的雅好,还请出来相见。”
谢遇的名字,便是自小养在深闺中的齐青青也耳闻过的。五年前大雍与胤宋因一卷上古宝鉴图而大起干戈,谢遇便是兵败的胤宋送来的质子。因他姿容出尘秀美,声名远播四海,护送他的胤宋车队进入大雍都城那日,官道被慕名而来的民众围堵得水泄不通。齐行回到府中时曾笑说,倘若请来谢遇作活招牌,齐家所有商铺怕是都能日进数斗金。
这话自然是玩笑话。胤宋质子之于大雍皇商,譬如硝石硫磺,稍加不慎便有引火焚身之危,还是敬而远之的好。齐青青认出这位从一树粉白后转出的男子腰间佩的是胤宋百年一见的周山玉,上头又精工浮雕着团龙云纹,当下便后退一步:“见过谢公子。”
谢遇衔了笑,终年笼云罩雾的一双沉墨深瞳望向她,从眼底隐隐透出点兴味来:“齐家的小姐,果然不同凡响。”
齐青青不欲多做纠缠,客套着道了谢便请辞离开。只是还未走出两步路,谢遇便在她身后扬声道:“安置在贵府的宝鉴图,可还妥当?”
她回转身,见到谢遇悠然抱臂,在蘸水而开的桃花里闲闲站成了一幅画。当下也带了笑高声回应:“民女不懂谢公子在说什么。”
02
传闻宝鉴图是上古秘卷,图上记载着鸿蒙初分时仙人遗留下的秘器空山髓玉的下落。而世人皆知,得髓玉者,可得天下。
五年前,一名大雍矿工在大雍与胤宋交界处的云崖山脚挖出一卷图纸。雍帝请来数位方士鉴定,确为上古宝鉴图。风声不知从何处传出去,隔日便有胤宋使臣乘华盖车而来,要求大雍与胤宋共享图卷。雍帝自然推拒不应,于是胤宋发兵十万,于两国边关宣战。
大雍素来不重行伍,彼时又兼初平流民内乱,国库亏虚。上下一筹莫展之际,齐行倾出大半身家充当军饷,又辗转多处筹备辎重粮草,戮力之下助得大雍以破竹之势击溃胤宋大军,且乘胜直逼到胤宋要塞裕陵关下。而后便是胤宋以皇子谢遇为质求和,齐行则因有功于社稷,从区区一介江南富商青云平步而为大雍皇商,举家迁入都城。
齐青青生来不耐溽热,虽还未入夏,也需家中从江南带到京都的旧厨日日做了清热的莲子绿豆沙于傍晚送来。阿吉服侍她卸了一身琳琅的首饰,看她舀了一勺绿豆沙送至唇边,终是没忍住开口询问:“小姐,宝鉴图不是在五年前便遗失了么?怎么那位谢公子咬定图在我们府上呢?”
齐青青握着瓷勺把冰裂纹盏碗中的莲子细细碾碎,轻声道:“他那句话哪里是说给我们听的,”见阿吉仍是一脸困惑,便将碗搁在手边的黄花梨几案上,叹了口气:“敌国质子怎可独自一人于我朝禁苑之中自由行走?谢遇此言,并非存心试探我齐家,不过是要让隐伏于侧的陛下耳目探听,从而使陛下对齐氏心生嫌隙罢了。”
边关一战,大雍虽胜,宝鉴图却在一夕之间不翼而飞。雍帝几乎将大雍翻了个底朝天,也未寻得丝毫踪迹。而齐行自为皇商以来,五年间生意愈发壮大,所设商号陆续遍布天下,断续有齐氏得髓玉相助方拥天下富贵的流言从坊间传来。
“近年来父亲处处谨小慎微,凡遇年节与贵人生辰,总要费心搜罗天下奇珍往宫中送去。更不用提大小济穷赈灾款项,总有一半是我齐家送出去的银两。”天色暗下来,齐青青随手拿了银剪子去剪红烛的烛芯。灯花爆出时她掩口打了个呵欠,又转而揉去眼角一滴困倦的泪花:“帝王多疑。父亲虽惶恐尽忠至此,恐怕也难消去金銮殿上那位的半分疑心。”
阿吉仔细听了,面色不由带上紧张:“这可如何是好?”
齐青青弯了眼眉:“不必惊慌,我已差人告诉父亲,今夜务必在家院中增设护卫。”有侍女鱼贯捧入沐浴香薰,齐青青站起身,示意阿吉上前替自己宽衣。
阿吉低头解开自家小姐的里衣时,隐隐听得她声音低得几近耳语:“陛下疑心虽重,眼下倒也无碍。谢遇刁钻,却是不得不防。”
入夜后齐青青躺在榻上数着更漏,果然在三更将尽时等来了一身夜行服的谢遇。见榻上之人睁着一双水盈盈的杏眼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自己,谢遇不由挑了挑眉:“齐小姐知道本殿会来?”
齐青青自榻上坐起,将脑后沉沉乌发笼至左肩,笑吟吟道:“非但知道阁下会来——民女斗胆,还猜得阁下要用手中那卷赝品,把我齐家满门送上刑场。”
阿吉并院中一众侍女护卫已被谢遇用迷药放倒,他索性在齐青青榻前圆几旁坐下,好整以暇:“猜得不错——可即便如此,齐小姐又待如何?”
“阁下视我齐家如肉中钉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不过出于忌惮。”齐青青神色自若:“但阁下可曾想过,齐氏既能为大雍臂膀,自然也能替阁下分忧。”
谢遇想不到眼前这位身形单薄的少女竟能口出如此狂言,几乎在瞬间嗤笑出声:“莫非齐小姐意欲叛国?”
窗外渐有人声并灯光趋近,齐青青眯起两弯笑眼:“何须叛国?经商之道,乃在双赢。民女愿与阁下做笔买卖——若齐氏来日助阁下坐上胤宋皇位,只请阁下于两国通商处行个方便。”
谢遇凝神:“本殿凭什么要与你做此交易?”
齐青青伸了懒腰:“就凭尾随阁下而来的宫中暗卫已被护院惊出齐府,阁下此番筹谋算是落空大半。”她赤了脚走向窗边,窗外护院燃起的灯烛隔了两重纱纸,将柔软的光晕在她瓷玉般的半边脸上:“而此刻若无民女相帮,阁下怕是要走周公瑾的老路,赔了夫人又折兵。”
谢遇日间所言自然一早被耳目报由雍帝得知。而齐青青算出他心思缜密,既有计策,必然做全。但她起初便猜到谢遇会漏夜潜入齐府,却没想到对方的后招竟是在自己卧室中放入赝品宝鉴图,引得宫中暗卫“人赃并获”,好将齐氏全族推入囹圄。
当真狠毒。
还未待齐青青慨叹出声,窗外已传来护卫问询:“小姐可还无恙?”她看向谢遇,见他冷着一张脸微微颔首,便卷起唇角两边梨涡回应道:“一切无碍。”
窗外人声渐远,齐青青再回首时,室内只剩自己与呼呼大睡的阿吉。
03
齐青青出嫁那日,只从齐府带走了一个阿吉作陪。自然,身为天下首屈一指的巨贾齐行的独女,身后还跟了足可连缀三十里长街的嫁妆。
而又因为她嫁的是胤宋质子谢遇,齐行在掌上明珠长长的嫁妆单子里除了写上一连串的金银古董商铺,还多添了齐氏在大雍境内全部的私人矿山——以此与雍帝交换女婿谢遇的自由身。
婚事是谢遇向雍帝求来的,为此还出动了胤宋使臣。商贾之女嫁入皇室,算来该是齐青青高攀,但谢遇于新婚夜抬了齐青青的下巴,仔细端详半晌,终是轻轻一笑:“是本殿赚了。”
绣龙刺凤的丹朱婚服衬得谢遇带了酒气的眉目愈发潋滟,齐青青微微扭头撇开谢遇的手:“殿下醉了。”
齐青青并未料到,自她那晚与谢遇做了口头买卖后不久,一道赐婚的旨意便从宫中传来。王命不可违,浑浑噩噩了七七四十九天后,她便在大雍钦天监择出的吉期里,在胤宋国土上与谢遇成了婚。
结束了五载质子生涯,重新做回胤宋二皇子的谢遇整个人都舒展不少。齐青青虽不知谢遇究竟在婚礼上喝下了多少酒,但长久得不到回应后再转头看向对方,发现他竟已在偌大婚床上酩酊睡去。
婚礼次日便要拜见胤宋帝后,齐青青一早被谢遇府邸里的掌事姑姑叫醒,昏沉着脑袋任由宫人梳洗打扮。一夜未见的阿吉静静侍立在旁,齐青青觉出她的紧张,拍了拍她的手道:“替本殿做碗银耳羹来。”
阿吉笑着应声,正要动身时却被掌事姑姑叫住:“娘娘尚未拜见陛下与皇后娘娘便私自用膳,恐怕于礼不合。”
阿吉在齐府时素来横着走,此时下意识便要呛回去,齐青青瞧出苗头不对,忙抢先一步道:“如此,那便罢了。”话音落下时见到阿吉委屈地扁了扁嘴,不由得暗暗叹气。
谢遇换了绣有四爪团龙的朝服,虽只年长齐青青三岁,站在她身侧时却显得异常沉稳。新媳见公婆本就难免紧张,何况齐青青的公婆兼有国主之威。但问话时谢遇言语中竟肯维护自己一二,却是出乎她的意料——难得的是皇后问了几个不轻不重的问题,也被谢遇一一轻巧地挡了回去——齐青青心底便有些松软起来。
话过三巡,胤宋皇帝摆驾回御书房处理政事。皇后掬了笑要留二人在中宫用午膳,谢遇脸上亦带了十足的笑意回道:“母后爱惜赐饭,本不该推辞,只是青儿身子弱,又兼初来乍到,难免水土不服,府中已备好了御医开出的汤药,在此用饭,恐扰了母后清净。”
皇后便立时将笑容换了关切,拉过齐青青的手拍了拍道:“好孩子,委屈你了。”又抬头望向谢遇:“如此,本宫便不强留你们了。只是嫱儿今日特地进宫,你兄妹二人多年未见,怕是要让她失望了。”
齐青青第一次在谢遇那双仿似浮冰的眸子里窥出类似怔忪的神色,便是在听到吕嫱这个名字以后。而在步出中宫主殿后不久,她便见到了吕嫱本尊——一身轻盈的鹅黄宫装,面如三春桃杏,不似自己时刻经营谋算,吕嫱天真烂漫,合该是让谢遇挂牵的样子。
很久以后,吕嫱在军营帐中站在齐青青面前问她:“遇哥哥与我自小一起长大,便是你舍身助他得来传国玉玺,如何比得过我与他十载相伴情谊?”
如何比得过?自然比不过。在胤宋汉白玉铺就的静寂宫道上,齐青青注视着谢遇抛下她走向吕嫱时就明白得十分清楚,在谢遇心里,她是甲胄,是利刃,是他为安稳搏得皇位才求娶维系的助力。而吕嫱虽是太子生母皇后娘娘的嫡亲侄女,却同样是谢遇的少年梦里人,是他永远无法舍弃的心口朱砂痣,窗前白月光。
04
谢遇与齐青青成婚后不久,胤宋皇帝便封他为燕王,派至北境封地。
胤宋北境有天险穹窿山,易守难攻,是长久以来的军事重镇。去往封地的马车上,齐青青撷下一颗湃在碎冰里的青提,仔细剥了皮送进嘴里:“陛下很重视你。”
谢遇虽陪齐青青同坐马车,却换了身箭袍轻袖的骑装,闻言支颐笑道:“外戚势大,父皇不得不拿我做棋子,防着他们些。”
当今胤宋皇帝是得了皇后母家吕氏的助力才得以坐上皇位,而中宫又诞育太子,吕氏一族难免于朝堂上轻狂起来。“太子面薄心慈,总记念着不落了吕氏好处,父皇没法子,只好把烦心事都推到我这里来。”谢遇眼皮微垂,语含讥讽:“总不过我母妃只是四品小员出身,且一早便去了,我既无牵挂负累,想必手脚也能放得开些。”
话说得太早,便易被反噬。车队行经山林时,一支羽箭破风而来,直指齐青青眉心。而齐青青之所以没立时损了性命,是因为谢遇及时替她以胸口挡下那一点寒芒。
箭头淬了毒,毒性虽不致死,却也让谢遇老实生受一番苦头,昏睡七日才恢复意识。他醒时看见齐青青伏在床榻边上,乌发没有珠翠的牵制,松松四散开来。而那双常年精光外露的眼眸里虽密密织了血丝,在看见他悠悠转醒时却涌出狂喜:“你没死!”
谢遇话头一噎,却也只道:“你我交易还没做成,哪里那么容易便死了。”
齐青青闻言却收了喜色,只默默起身,吩咐侍婢将温好的汤药送来。
齐氏虽拥天下富贵,但有帝王猜忌,在大雍的处境日益艰难。齐青青同谢遇做买卖,本意不过是为齐家留条后路,却没想到谢遇为求保险,竟娶了她来,硬生生把二人绑成了同一条绳上的蚂蚱。
有齐氏作支撑,谢遇麾下养得膘肥马壮。而又三载后,胤宋皇帝崩逝,燕王谢遇手握先帝传位密诏,发兵直逼京畿,一路披靡。
营帐在距京畿不过二百里的白城设下,齐青青刚借了帐中油灯火光看完齐行寄来的家书,谢遇便披了一身风雪撩开帐门。见齐青青正收了信,顺势在她对面坐下,指节轻敲台面,道:“上古宝鉴图,当真不在齐家?”
朝夕相对三年,齐青青抬眸对上那张熟悉的面容,唇边笑意隐现:“殿下难道不知,世上从无上古宝鉴图。”
八年前大雍与胤宋一战,上古宝鉴图不过是个虚幌。大雍连年内患不断,国力日衰,胤宋吕氏以为有可乘之机,数次于两国边境制造大小争端。雍帝不堪其扰,便以上古宝鉴图为饵,诱得吕氏于胤宋朝堂上撺掇先帝派出十万精兵。
吕氏为表象所惑,料定大雍内外交瘁,必无一战之力,而雍帝实则一早便与齐氏密谋筹备军机。胤宋派出的兵将虽众多,但轻敌冒进,被大雍拼力回击后措手不及,一再溃退,最后竟至一败涂地。
胤宋二皇子谢遇被送到大雍为质,太子并吕氏一党也自此于胤宋朝堂上失却大半圣心。“传位诏书确为父皇亲笔,”谢遇起身去看沙盘:“太子胆气不足,昏懦有余,又有吕氏掣肘,父皇虽一早有废储之想,无奈碍于多方牵绊,只好在身后将棘手之事交予我。”他伸手于沙盘上排兵布阵,又侧了身子去看齐青青:“只是若真无上古宝鉴图,雍帝何故对齐氏百般猜疑?”
帐中烛光摇曳,齐青青面上带笑,眼尾却似含了冬月霜雪:“狡兔死,走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还需妾身教与殿下么?”
谢遇定定望着她,目光清凌:“你放心,我必不如此待你。”
食言而肥仿佛向来是君王必修心计。有亲卫匆匆进帐,报知谢遇吕嫱冒雪而来,他便立时舍了齐青青,大步向帐外走去。
齐青青望着他阔步离去的背影,说不上来为什么,心头竟微微酸胀。
三载扶持,守得了千余日前的月夜相承,却原来守不住自己的一颗凡心。
05
吕嫱成为燕王侧妃后,谢遇顺利御极为胤宋新皇。
有先帝遗诏护持,谢遇本就名正言顺,而吕氏望风使舵,见燕军势不可挡,而谢遇又对吕嫱有意,便也顺势倒戈。谢遇遵循诏书旨意,封了前太子中山王的名号,并吕后一道打发到了中原封地,派了亲信暗中严加看守。而吕氏虽仍为外戚,却被褫夺实权,不过多赐了些金帛,全族圈在京中安分度日。
齐青青入主中宫三月后,谢遇差人送来与大雍通商的草诏。齐青青仔细看完,确是满篇对于齐氏的利好。当下笑着让阿吉将一袋金锞子交到那传信小黄门的手上:“陛下此刻既在延庆宫陪伴吕妃,本宫便改日再去向陛下谢恩。”
吕嫱有了身孕,这原是意料中的事,齐青青也乐得做好人。而又因她自小便看过些宫闱秘事的话本子,晓得此时送吕嫱补品吃食恐怕有无妄之灾,便只从为谢遇而损耗了一半的嫁妆里拾出些珍宝作贺礼,差人往延庆宫里送去。
但饶是她再如何小心翼翼,吕嫱腹中胎儿到底没能在八个月大时保住,谋害龙嗣的嫌疑到底也落在了她这无所出的中宫头上。齐青青看谢遇甩着龙袍宽袖前来兴师问罪,只抿了唇道:“陛下该知道,臣妾并无此心。”
只一句苍白自辩,解不了谢遇半分怒气。他眉间拧出极细微的皱结,薄唇咧出一个讽笑的弧度:“朕自然知道,皇后毕生所求,不过保住齐氏富贵。”
这话惹得齐青青头又痛起来。头疾的毛病是在行军途中染上的。深秋时军队行经一片栗子林,就地扎营后齐青青便带着阿吉去摘栗子。才摘了半袋,便有一条趴伏在树枝上的鬼祟毒蛇照着她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蛇毒凶猛,齐青青几乎是在瞬间便晕了过去。回转神思时正处在一间医馆内,朦胧中看见穿着常服的谢遇背对她与馆中医士交谈:“有劳……在下的妻子何时才能醒来?”
后来阿吉告诉齐青青,军医对此地蛇毒束手无策,谢遇便不顾三军,立刻换下甲胄抱着昏死过去的她一路疾驰至城内寻医问药。
谢遇却从未向她提起这些,只在看到她回神后消解了满面忧色。医士开好药方,递给谢遇时言说:“贵夫人虽一时性命无虞,到底路上耽搁了些,体内余毒或恐在来日惹出些头疼脑热的毛病,还是仔细调养为上。”
谢遇将药方仔细收好,扶了齐青青上马后却慢悠悠往城内骑去。齐青青知道自己惹了祸事,也不敢开口问他缘由,只有硬着头皮缩在谢遇怀里。踏雪灵驹踢踏半日,在一处栗子摊前停下,谢遇下马买了两大袋糖炒栗子,一左一右塞到齐青青怀里,故作凶狠道:“还够不够?”
齐青青被这两个温热纸袋捂着胸口,心头暖融一片,大概是体内毒素未清,惹得她头脑晕乎乎地傻笑起来。谢遇看她笑得傻气四溢,当即又买了几袋,直塞得她怀中放不下,才带她回了军营。
而眼下见她面带痛色揉起头角,谢遇久久无言,终是拂袖离去。
那日后齐青青被谢遇罚了禁足三月,中馈之权则永久交给了经历丧子之痛的吕嫱。宫中本就多跟红顶白之人,一早看出齐青青不受谢遇恩宠,如今又见中馈易主,渐渐敷衍起来。阿吉是个爆竹性子,见御膳房连日送来残羹冷炙便要去找谢遇讨个公道,齐青青将她拦下:“阿吉,你明日便回大雍,替我带封书信给父亲吧。”
阿吉自然不肯把齐青青一人留在胤宋宫中,齐青青举目望向延伸至窗边的一枝半开春桃,仿佛是被白晃晃的日光刺弯了眉眼:“我身边可信之人,唯你一个。”
谢遇虽始终冷着齐青青,却痛快允了阿吉带信这事。阿吉走后不久,谢遇推开寿昌宫门,见齐青青正坐在窗边读一卷诗经,定了定神,问:“你就不怕朕把她*了?”
“陛下不会。”齐青青轻声道:“陛下向来守信。”
登基不过两年,谢遇原先疏朗如晓月清风的面容渐添一丝诡谲暮色。而此时他闻言轻笑出声:“皇后所言极是。朕向来守信,既保齐氏富贵,便自始至终不会碰你一下。”
齐青青把《采薇》后两句在唇齿间细细念过一遍,仍旧低着头道:“是臣妾福薄。”
06
小蝉报来齐青青死讯时,谢遇从埋到头顶的奏折里豁然起身,语调平静:“再说一遍,是谁死了?”
小蝉擦了擦眼泪,努力克制颤音:“回陛下的话,冷宫里的娘娘殁了。”
谢遇手扶案几,撑住半边身子:“……可有留下什么话?”
于是小蝉老老实实将齐青青“再不欠他什么”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一遍。谢遇听了,沉默半晌后竟放声大笑起来。小蝉跪在地上,心里一抽一抽地冷起来,念及齐青青往日垂怜,一时悲愤交加:“陛下再不喜娘娘,何至于要赐给娘娘毒药,置娘娘于死地呢?”
谢遇止了笑,又听小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形容齐青青吃了药丸后便口吐黑血而亡的惨状,当即唤人把那方药匣找来,端详片刻后咬牙道:“这不是朕给她的药。”
齐青青咽下的绝命丹,是她在信中托齐行寻来。谢遇看过那封由阿吉送去的家书,寥寥几行,不过嘘寒问暖,只在结尾处提了一句阿吉不适合继续在胤宋宫中生活,让齐行将她留在大雍府中。而谢遇不知的是,齐青青在信纸背后用齐家秘制墨水,言明自身进退维谷:“谢遇心思深沉难测,且女儿一日为胤宋皇后,雍帝猜忌齐氏之心便一日不断。为保齐氏生机,还请父亲替女儿寻来绝命丹药,必要之时,女儿愿自行戕断。风摧秀木,物过则亏,齐氏虽目今繁盛,若不早做打算,日后难免累卵之危,还望父亲绸缪。”
齐青青在死后恢复了皇后哀荣。坊间传言是胤宋皇帝为保与大雍邦交,才不得不给昔日废后追加体面。
但只有守灵的小蝉知道,齐青青停灵七七四十九日的每一晚,当今陛下都会到她金丝楠木的棺椁前絮絮叨叨说上好一会儿的话。说他初见她时觉得她狡黠可爱,说多年前月夜一见便为她心折,说数年来她的一举一动都为他牵挂,但她仿佛时刻为齐氏筹谋,他恼恨自己无足轻重,不愿表露心迹。
而说得最多的一句,却是喃喃低问:“你到底对我有没有过一丝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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