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南山水。
游客在碗窑古村参观。
一
如今,山海间这片广袤的土地,尽被绿色的生命所覆盖,放眼一片苍茫。绿色的波涛里,有整齐的庄稼,有低矮的野草,有叫不出名字的各色灌木与乔木,有竹,有大片大片的柚……柚生山间,柚生水畔,柚也生在与人类近在咫尺的路边。柚树的树枝间已结出了碗口大的柚子,枝头的白花还在继续绽放。这是一种彻底忘记或者说从来不在意节令的植物。在这柚树下伫立片刻之后,内心竟一时迷茫,说不清是春是夏,说不清身处何方。
猛抬头,目光正与乌龙般腾云驾雾的玉苍山相遇,方知身在苍山之南。苍南,就是这片土地的名字了。但我始终也没有考证清楚,苍南的“苍”,是指眼前的玉苍山,还是比它更加雄浑的括苍山系,抑或是所有气势巍峨、其色如黛的苍山。返身遥望,山的对面已再无山,而是平阔浩瀚的东海了。由此,我相信天下所有的山都可以作为这个地名的依托。
感受苍南,并不觉它在空间上的旷远、宏阔,倒是觉得它在时间之轴上的延伸,具有某种不可揣度的绵长与幽深。玉苍山苍翠俊秀、植被丰茂,山间并无大河,而多小河、山溪。这地方习惯于把河一律叫做溪,大溪或小溪。大溪也好,小溪也罢,均如一曲曲温润委婉的南音小调,从大山口中流出,徐徐缓缓、清清亮亮,如液态的风,穿过草丛和树荫,掠过暗黑色的泥土,在山麓的某一低洼地带聚集成河。即便成了大河,也不似北方的河那样粗犷豪放、波涛汹涌,而是把速度和深度藏于表面的沉稳平静之下,一路低调远行。
无数条无名之溪,千百年的潜行修炼,终于还是有一条或几条修成了正果,成为拥有自己名字的河流。于是,有莒水从众水之中脱颖而出,开始了自西而东的奔涌。莒水与世间所有的河流一样,志在大海,但却在东流途中进入了命定的渊薮,成为玉龙湖的重要源流。既然命运有了另一种安排,那就顺其自然吧。“水利万物而不争”,不争,才会在顺遂中把自己流淌成“道”,才会甘情愿地惠及万物。
二
在水光潋滟的玉龙湖边稍事盘桓,心就被变幻的水色和荡漾的微波扰乱了。从此处起步,再向古村方向行走,不出三五里山路,区区两刻钟,就一脚踏入了时间的裂隙,悠忽之间,就是650年的落差。
碗窑古村的宁静给人的感觉决然不似在时间之外,更像岁月的深井或隧洞,仿佛一滴水、一个雨滴或一个轻轻的脚步,都能在那些爬满了青苔的砖石间激起回响。老屋、古树、石阶和古老的烟囱向人们标明了时间的刻度,行走间,只听轰的一声,空空的窑室与窑床、敞开着的窑门与测火孔瞬间腾起了650年以前的烟火。烟火缭绕之中,映现在脑海中的影像已经不再是青山绿草和小桥流水,而是依次排开的18条龙窑之阵,40多个因窑而兴的碗窑世家;是万人采石、挖土、制坯、烧窑、运输、销售的生产大军,是客商云集、人喊马喧的另一世繁荣。
不知道现在的苍南和江西景德镇的昌南是否有某种渊源和联系,也不知道苍南是否也是“china”的拟音,一千年前的苍南人成功模仿了景德镇的产品、生产方式以及经济模式,将山上随处可见的石头和泥土变成了巨大的财富。不过,他们绝不是简单地模仿,而是在模仿之中加进了自己的智慧、心思、理解和创造。景德镇生产的是全系瓷,走高端路线,而碗窑的瓷器则直接对准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生产低端但实用、不可或缺的碗。苍南人的精明之处就在于他们深知任何一个需要吃饭的人都离不开碗。
巨大的市场需求使苍南碗窑一时成为华夏东南部的瓷器生产、贸易中心,产品直抵内陆纵深和海外市场。因为财富的搅动,人们蜂拥而至,本地人也不断穿梭往来。士农工商、五行八作、南腔北调、西域东土……形形色色的客商、文化、心性和需求共同绘制出一幅繁复的人文图景,也推升了边远小村的精神水位。很快,人们默契地达成了共识,那就是人不能光靠吃饭而生活。除了一个容易咕咕叫的胃,人类还有一个容易翻江倒海的心,都需要以一种适当的方式予以安抚。
三
失意进庙,得意看戏。入碗窑古村步行里余,人生的悲欢就有了落脚之地。碗窑诞生300年之后的“咸丰元年”,三官殿和古戏台几乎同时诞生。两个建筑如果不是要刻意加以区分,实际上相当于一座建筑的两个部分。三官殿与戏台毗邻相对,中间只隔了一个过道和可以摆十几排凳子看戏的空场。如果拜庙的人烧完了香,消解了内心的块垒,一回身就可以去戏台前看戏消遣;看戏的人看着戏内心突生牵念,回过身也可以进庙去烧香祈愿。
戏有瓯剧、渔鼓戏,也有南音,但对于一个北方人来说,所有的戏都有一个共同点——戏词难懂,只能靠一张简略的节目单明确主题;只能靠委婉曲折的唱腔和音调捕捉情绪;只能靠一些象征性的动作和表情推测细节……到后来,似乎真就懂了,有那么一刻,险些随着演员的情绪流下泪来。至此才相信,灵魂与灵魂之间,存在着语言之外的另一种沟通渠道。
戏的名字叫《雷峰塔传奇》,是家喻户晓《白蛇传》的另一个版本,不同的是这个版本更加丰富曲折。那里,白娘子还有一个师兄叫黑风仙;那里,还有白娘子为了许仙的事业和善心,屡次实施搬运大法盗取官府财宝的情节;那里,小青不是一条蛇,是一条青鱼……但这些都不是我从戏剧中看出来或听出来的,而是从古戏台的藻井中,那些遗存的绘画中发现的。
不得不承认,碗窑村古戏台的藻井是又一个时间的裂隙或“虫洞”。当那些年代久远却依然清晰的绘画扑面而来时,时间的轨迹再一次发生断裂,只是这一次,时间之壑已经幽深无底,彻底失去了阶段性原点和前后参照。没有人能够考据白蛇生于哪年哪月,又在哪朝哪代演绎出一段红尘里的情爱故事。在这里,时间已变得混沌、静止。毕竟,如果美丽的故事依然能够按照事先排定的剧本不断循环重演,谁又会在意时间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哪里?
是戏,终究要散场。但走出古戏台藻井的笼罩时,我的心仍滞留于藻井中的某一个画面和某一个人物,它似乎已经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归的出口。头上日光灼灼,我却感觉不到夏日的炎热,仿佛依然走在那一年的雨里。
正当我一边擦着从额头流下来的汗水,一边在人群里仔细辨认谁是白娘子,谁是小青时,突然,时光悄悄拨正了它的指针。我从恍惚中猛醒,才发现正是苍南让我走错了时间的隔断,也正是苍南让我忘记了身在苍南。
(任林举,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玉米大地》《粮道》《松漠往事》《上帝的蓖麻》《时间的形态》《此心此念》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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