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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火把节约见欲定情 大将军调匪唱双簧
第二日,郑太公果真派了个庄客前来送信,单请南官人前去金凤庄叙话。 侬智高闻讯甚是疑惑,便问段正泰:“太公单请我前去,此是何意?”
段正泰含糊道:“想是大人要认凤仙妹子为义女,故太公要与大人商议此事。” 侬智高也猜是如此,当下也不作他想,径自过庄来见郑太公。
郑太公闻侬智高到了,当即延入密室相见,叙过礼,教身边人俱都退下了,开言道:“老朽此次请尊驾前来,专有一事同居士说:居士孤身寓居南中,身边无人侍候,甚是清苦孤寂。 老朽痴长些岁数,便就倚老卖老,想替居士挑一个体己的可人,居士以为如何?”
侬智高欠身谢道:“在下之事,不敢劳太公心神。”
郑太公道:“居士是我郑家的恩人,些少微劳,实属应当。 只是一件,凤儿未经人事,自小慈父见背,故视居士如父,以补阙如。 若《诗经》曰:‘发乎情,止乎礼’也,还望居士莫要曲解了凤儿之朴真。”
侬智高听罢,已知其意,微微一笑道:“太公放心,并无什么曲解。 实不相瞒,在下正要收凤仙为义女,只是凤仙尚未应承。”
郑太公道:“大理佛土,妙香国度,你我口要对心才好。”
侬智高向来以英雄自居,为人重诺守信,此刻听了郑太公的话,心中不悦,道:“太公此言,是谓在下其意不诚么?”
郑太公道:“居士也是天命之年,不需老朽多口。 方才提起要替居士物色个体己可人,老朽却是诚心诚意。 我金凤庄上便有几个颇有姿色的侍女,任凭挑选。”
侬智高听罢,怫然而起,大声道:“太公如此厚爱,不敢拜领。 在下告辞!” 说罢,略一拱手,转身大踏步出门而去。
接下数日,不见郑凤仙来映山红庄,全义嫂过来寻表弟时,段正泰夫妇急向她询问郑凤仙近况。
全义嫂觑得四周无人,方才小声道:“那日太公约了居士说话,小主闻知,便去质问太公,太公却叫小主同居士少些来往。 小主惊道:‘南官人救了凤儿三次,我怎可忘恩负义? ’太公厉声道:‘凤儿须得听话! 从今往后,不得再去段家庄,直到祖父为你觅得如意郎君为止! '”
段娘子听罢,吃惊道:“这般说来,小妹可是被软囚了么?”
全义嫂道:“软囚倒未。 太公言道:‘居士亲口应承不再对你动念,只做义父,祖父这便同你去段家庄,把义亲拜了,却不是好? ’小主跺脚道:‘居士本来待凤儿好好的,却要拜他为义父作甚! ’因此祖孙两个这般僵着。”
段正泰夫妇听说如此,面面相觑,却是无计奈何。
转眼已到六月,待到六月二十五,便是爨中盛大的火把节。 节日临近,映山红庄上也是一番热闹景象,管家丘池指挥庄丁仆役,里里外外忙碌,搭建祭台,多备松枝,丘池又入鄯阐城去采办所缺物事。 丘池回来,觑得南官人不在,向段正泰禀报道:“小人有个同乡,唤作吴平,在鄯阐侯府里做事,今日在城里撞到,说他家大将军的娘子得病不治,一个月前在京城殁了。”
段正泰听说,吩咐丘池备素烛、挽联和祭礼,明日前去鄯阐侯府吊丧。
正安排间,侍女春香过来禀报,道娘子请庄主回内室有急事相商。 段正泰听说,即放下手头事,来见娘子,才知原来是全义嫂来了。
全义嫂低声道:“小主昨夜里瞒过太公,悄悄来找我姐妹两个,商议要在火把节夜与南官人见面。”
段娘子抿嘴笑道:“火把节确是情定终身的好时机!”
原来在火把节夜,既是人们驱邪禳灾、祈求丰收之时,也是少艾男女传情达意之机。 当晚若相互心仪,男子可抢夺女子身上的佩饰,作为定情信物。
全义嫂道:“小主正是这般设想,要依据爨中习俗,定下情来,那时便不由太公不从! 小主道:‘大人自然不会动手来抢信物,待我把头上的凤尾勒饰帽解下,塞入他手中便是。 '”
段娘子拍手道:“今番妹子的姻缘便要成哩!”
段正泰忽然摇头道:“怕只怕大人不肯前去金凤庄。”
全义嫂道:“段庄主勿忧,小主早有计了,只需如此这般。” 悄声说了计策。
段正泰夫妇听了,连连称好,依计而行。
于是段正泰先去后园凉亭见义父,说高升泰娘子殁了之事。 侬智高虽与高升泰绝交,然听闻他娘子殁了,心中也不免戚然。
两个正说话间,忽然招百顺和全义嫂大步入凉亭来。 招百顺上前向段正泰和侬智高行过礼,道:“百顺正要向庄主告假,因在楚威的姑母病重,百顺须得同表姐两家人一道去楚威探视。”
段正泰一听,便道:“我记得你曾说起过,你的姑母自小待你如同己出,而今病重,你怎可不去探视? 你快去丘管家处支些银两,便上路罢。” 招百顺连忙拜谢去了。
全义嫂也近前来见礼,先谢过段正泰,道:“奴家此来,为的两件事,一件是知会表弟一同探视家母,另一件是小主托奴家过来启请居士大人,火把节夜前往金凤庄瞧热闹。”
侬智高听罢,淡淡地道:“老夫素来不喜热闹,便请上覆你家小主,恕我不能助兴了。”
全义嫂急道:“大人不可不去! 小主道:‘此番相请,一则是请大人前来瞧热闹,二则却是请大人来护卫凤仙安全。 大人不来时,便是食了他要护得凤仙安全之言’。”
段娘子插口道:“全义嫂莫急,你家小主平平安安的,莫要说得大祸临头似的。”
全义嫂道:“段娘子不知,我家小主自前番采花贼滋扰,心不得安。 如今奴家汉子和大伯双双离庄,计过行程,火把节日回转不得。 庄上没了有武艺的人护着,火把节晚又要大开庄门,若歹人潜入,岂不危矣! 小主道:‘务要请得居士大人前来,便是不一起说话,也须让我见着大人在身边,我才安心。” 说罢,自袖中取出一封书简来,双手递与侬智高,“此是小主亲笔书简,请大人明鉴。”
侬智高接过,展开看时,见是一幅图画,图中一群人举着火把载歌载舞,人群中有个少女一袭大红衣裙,却是郑凤仙。 图的下方边暗处,伏着数个黑衣人,面目狰狞,作势要跃出来。 图右上方写着“大人救我” 四个字,字体娟秀。
段正泰夫妇凑过头来,细细看了那图画。 段娘子道:“方才儿媳也失计较了。 想郑家妹子自前番歹人滋扰,心不安宁,着实可怜。 而今难得一遇火把节欢愉时光,却又怕再有歹人闯入。 大人可怜见,火把节当晚护得这少女平安吧。”
侬智高尚未作答,段正泰道:“大人实不愿去,泰儿便替义父走一遭! 只是泰儿不识武功,须得去什么地方招他几个能手方才济事。”
侬智高听他三个一唱一和,说来说去便是要推自己去见郑凤仙,当下苦笑一声,道:“你等已把话说尽了,我还当如何? 不必多说,火把节夜我前去金凤庄便是。”
全义嫂听侬智高应承了,登时笑逐颜开,自回去复命。
等到火把节这一天,待得天黑,侬智高大步赶往金凤庄。 到得时,见庄门大开,门口却无庄丁守护,侬智高心中奇怪,凝眼看去,见那株大榕树下系了两匹马,一匹黑,一匹白,黑马尚不觉异,那白马在夜色下却是格外显眼。
侬智高走近些,见那白马体格高大,颈弯耳大,看上去好生威武雄壮。 侬智高心中喝彩道:“好马!” 知这白马乃西域良驹,拥此良驹者,想必非富即贵。
再看庄门口,寂静悄悄,半个人影也无,除那两匹马甩头喷鼻外,庄门内外不闻其他声响,全无火把节的喜气。 侬智高心知有异,当下提一口气,施展轻功,掠进庄去。
侬智高进到庄内,见周遭一片黑暗,唯有中央的草堂处灯烛通明,人影幢幢。 侬智高并不着急朝草堂去,先闪身一边,凝目四下察看。
一望之下,果见草堂门口两株大树后紧贴着两个人影,左一个衣白,右一个衣灰,正从树后朝草堂内张望。 庄外榕树底下那黑白二马,想必便是这两个人的坐骑。
侬智高心中纳罕,不知伏在草堂外的是何方神圣,有何图谋,唯有趋前去看个究竟。
侬智高选的掩身处端的好,可从侧监视那树后的两人,又可从一扇半开的窗户观望草堂内的动静。 待侬智高借着灌木树叶朝里注目,一见之下,不由吃了一惊! 只见草堂上点着数十根巨烛,明晃晃地照得堂内如同白昼。 北墙边上,赫然立着高高矮矮一排黑衣汉子,数去共是十七人,全都劲装结束,头裹红巾,面目狰狞,手抡各式兵刃。 这伙人一看便知是一拨打家劫舍的强贼。
草堂地上盘坐的,则是郑管家和庄上人众,个个神色惊恐,瑟瑟发抖。 一众庄丁都被打翻,背剪绑缚了,棍棒弃了一地。 堂前正中两张交椅,郑太公面色惨白,坐在左首椅上。 右首椅上,端坐着郑凤仙。 她一袭大红糯裙,头戴绣花的凤尾勒,前有彩球,两侧为翅,盘在辫上,极似一只金凤凰。 此刻面对凶神恶煞的贼人,郑凤仙全然无惧,一双妙目只望着草堂外,竟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祥。
侬智高见郑凤仙并未受伤,先自放下大半个心来。 他知郑凤仙对自己信任有加,如此镇定自若地望着堂外,自是坚信救星定然会到。 侬智高心中轻叹一声,转头去看那两个守在门外的人,见他两个一味遮掩身形,窥视草堂内的动静,浑不似贼人的同伙。
这时,那白衣人许是久立之后腰腿酸,于是身形稍稍移动,略作舒展。 侬智高定睛看去,不觉心头大跳,已然认出他是谁了! 然一个疑团得解,另一个疑团又起,心中愈发不解,不知白衣人这般行为,却是为何?
众盗在北墙边排开,虽是监视着庄上众人,然因郑凤仙生得太过美丽,他们不由心猿意马,把目光投到郑凤仙身上来。
排首一个黑衣人见手下喽啰偷窥郑凤仙,不由大怒,骂道:“天仙人物,如何轮到你等泼皮偷看,不怕我挖出你们的眼珠来么!”
首领喝罢,对着郑太公唱个大喏,道:“太公在上,小厮们无礼了,小人回去自当重重责打。 方才小人已同太公说得明白,小人乃无量山金刚寨头领,姓乌名良的便是,做的是没本钱的买卖。”
侬智高初到大理,便听说龙尾关之南二百里处的无量山中,有一伙贼盗落草,为首的便是乌良,打家劫舍,独霸一方,大理官军屡屡进剿不利,只不知他们为何千里迢迢来东都劫掠金凤庄?
但听乌良续道:“因近日山寨没了钱粮,某等无可奈何,只得厚了脸皮,前来叨扰宝庄。 太公尽可宽心,某等只借钱财,不敢妄伤人命。 敢请大伙都来作个见证,乌某绝不食言。” 说罢,望向草堂门外,好似等外间之人来作见证。
侬智高听那乌良说话的语气,不禁大奇。 他做惯了*人放火的勾当,为何说话这般低声下气? 更奇的是,这乌良也似郑凤仙,不停朝草堂门外望着。 郑凤仙自是等待所约救星,乌良这是为何?
郑太公全然不答。 乌良抓耳挠腮,无计可施,突然间两眼一翻,擎起手中的鬼头刀,往空中一斫,刀刃劈风,嗡声大响,喝道:“太公休怪! 小人得罪了!” 这句话喝将出来,声音铿锵,刺得众人耳膜生疼,堂上灯烛竟随着刀刃劈风和喝声闪烁摇曳,庄上众人见乌良这般威势,无不骇然失色。
侬智高却已判定,乌良乃虚张声势,并非真个翻脸,故依旧静观其变。 堂外树后那二人也是继续观望,并无动作。 郑凤仙闻乌良大吼,先是一颤,又将眼望向堂外,满含期盼。
郑太公见乌良发作,心中怕极,颤声问:“大王要的钱粮是几多?”
乌良呵呵一笑,道:“郑氏是大长和国帝冑,小人自也不敢少开口,免得辱了郑氏名声,只求太公慈悲为怀,施舍个黄金八百万两,精粮八万担,便也够了。”
郑太公原本听乌良口气和善,只道索求不多,哪知他一开便是天大的口,郑太公登时惊得险些从椅子上栽倒。 精粮八万担且不说,那八百万两黄金,怕是整个大理国也拿不出来!
郑太公此刻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恳求道:“求大王高抬贵手,且给老朽一条生路。”
乌良嘿嘿一笑,道:“那就只好让太公的孙女来做个典押,待太公筹齐了,再来赎人!”
郑太公看着如花似玉的爱孙,绝望之下,浑身只是筛糠发抖,哪里还说得出话!
一个喽啰道:“不用些刑,太公怕是不晓得厉害。”
乌良望着堂门外,道:“你倒说得是。 你出的主张,便是你来动手罢。”
那喽啰听了,退后一步道:“小弟怎敢?”
乌良道:“不是你,还有谁?”
那喽啰望向堂外,颤声道:“当真动手么?”
乌良道:“当不当真,你自己作准。”
那喽啰无奈,又望了望堂门口,对郑太公道:“太公恕罪,都是小人多口惹事。 没奈何,小人只好得罪了。” 说着把手中单刀插入鞘,慢慢捋起衣袖,走向郑太公。
侬智高看到此时,已是心中雪亮。 今晚群盗来金凤庄,背后真正作得主的,便是那堂外之人。 只是侬智高不解,堂外那人是何等身份,怎会同群盗一路? 他与乌良合演这出戏为的又是什么? 他一时参详不透,也就索性再观下去,且看他们捣什么鬼。
此时那喽啰一步步挨上前去,郑太公又惊又惧,浑身发颤。 就在这时,只见那白衣人身形一晃,已从树后跃到草堂门口,高声喝道:“住手! 谁敢造次!”
侬智高方才已经辨出了这白衣人的身份,此刻见他终于跃出,还是心头一震,心痛不已。
这个白衣人不是旁人,正是侬智高昔日的义子、大理当朝的大将军高升泰!
草堂内众人听得喝声,一齐转头,都朝外看,见堂门口来了一人,一袭白衣,神采飞扬,嗓音清越豪迈,大具威严气势。
郑凤仙乍闻喝声,妙目陡然大亮,樱唇微启,正待站起相迎,一望来人,随即坐定不动,面上闪过的,是二分惊讶,八分失望。
这时堂口处的高升泰身子一晃,顷刻间便已欺近那喽啰身边,未等喽啰退去,就听啪啪啪啪四下清脆声响,喽啰脸上已被高升泰左右开弓,连打了四个耳光。 高升泰随即飞起一脚,将喽啰踢翻在地!
庄上众人见来了救星,无不又惊又喜。
乌良踏前一步,朝高升泰躬身行礼,道:“这位是哪里来的公子,恁地了得!”
这时堂外那个同在树后隐身的灰衣人也从暗处出来,大步去堂门口立定。 侬智高认出此人是相府侍卫头领高大目。
就听高大目喝道:“乌良听着,这位是大理国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元帅,当朝大将军高升泰!”
庄上众人听得高升泰之名,无不悚然。 要知高升泰出身相府,簪缨世家,少年时便才识过人,崭露头角,名扬诸爨。 只是高升泰得授高官,甚少回鄯阐高家封地来,因此东都闻其名者众,识尊颜的却是不多。
此刻高升泰长身玉立,站在草堂中央,四周灯烛把他身形上下照得通亮,但见他生得英俊潇洒,面如冠玉,目似朗星,而他一身轻袍绶带,胜雪白衣,愈显丰神俊朗,气度非凡。
第七回 高升泰费心求佳偶 郑凤仙伤情拜义父
乌良圆睁双眼,望着高升泰,叫道:“你这高公子,当真便是十四岁就在五华楼智胜满朝公卿,之后统大军击退蒲甘、平定杨逆,赛过古时甘罗的那位?”
乌良身后一个喽啰叫道:“大王,这个高公子果真是大将军。 小弟去年入京,亲眼见他巡城,所到之处,军民官绅无不礼拜,端的是当今天下最了得的英雄!”
乌良道:“何须你来多说! 乌某久闻英名,早已把高公子当作天人。”
高升泰哼一声道:“尔等既知是我了,还不抛刀乞降,更待何时!”
堂门口处高大目大喝道:“尔等快快降了,方保性命!”
众喽啰听了,无不着慌,都叫道:“大王,走不脱了,降了罢!” 多把刀剑入鞘,呛啷数声,更有几个喽啰把兵刃抛下。
乌良叹一口气,道:“高公子在此,我乌某人百个愿意降他。 只是乌某与朝廷为敌二十年,若是不战而降,教我如何做人?”
高升泰道:“你待怎的?”
乌良道:“乌某斗胆,向公子讨教几招武功。”
郑凤仙见不到侬智高出现,心中正自愀然,听祖父叫了,也只得无奈过来,对着高升泰敛衽万福。
高升泰双眉一扬,道:“念你也是一条汉子,便让你心服口服也好。”
庄上众人见高升泰要与乌良较量武功,都很担心,眼见高升泰是个斯文俊雅的贵介相公,那乌良却是个打家劫舍的大盗,若有个闪失,如何是好?
乌良叫声:“乌某得罪!” 叫罢,上前一步,右手举鬼头刀斫下。 这一刀力道沉雄,带起一股疾风,引得两边烛光一暗。 高升泰侧身避过,道:“徒有蛮力,教你见识一下真正的刀法!” 当即单刀挥舞,使出了一套高深的刀法。
但见高升泰刀光霍霍,出招却是极短,绊、拦、缠、架、拒、引、封、截,招招变化精微,出神入化,却又无一招用老,恰似结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刀阵,渊淳岳峙,风雨难透。 乌良吼声连连,蹿高伏低,盘拗挑打,却哪里攻得进去? 堂上众人不意高升泰竟然如此了得,皆看得挢舌不下,目瞪口呆。
侬智高见高升泰使的是自己亲授的武林绝学天盾功法,又是气愤,又是心酸。 这高升泰逼死黄彪六将,与侬智高已是义断恩绝,却还要使侬智高所授武功,更兼用非正道,与盗贼合谋演戏,居心何其不堪!
众人见乌良连连进招,全然无功,想必心下怯了,刀法露出了破绽。 那天盾刀法最是寻瑕伺隙,自然能捕捉住胜敌之机,只见高升泰身形一欺,脚下弓步,单刀中宫直进,乌良遮拦不住,那刀锋已然架到乌良颈上。
高升泰喝道:“你服了么?”
乌良大叫:“服了服了!” 掷下鬼头刀,双膝跪倒,叩头拜道,“公子不*之恩,乌某感激不尽,从此死心塌地跟了高公子,做牛做马相报!”
众喽啰抛去刀枪,一拥抢上,齐刷刷跪倒在高升泰面前,磕头如捣蒜。
这一变故,郑太公等全看呆了,不料高升泰一个贵公子,武功这般了得,一出手便收服了一伙强盗。 这时高大目上前来,将众庄丁的绳索解开,众庄丁一得自由,便去拾起棍棒刀枪,对准群盗。 高大目教众庄丁将了麻索,把乌良和一众喽啰尽都绑缚了。
高升泰不再理会群盗,转过身子来,向郑太公深施一礼道:“太公受惊了,晚生高升泰有礼。”
郑太公连忙道:“高公子见义勇为,恩德匪浅,请受老朽一拜!” 说着,颤颤巍巍地要站起来。 高升泰慌忙上前扶定郑太公端坐,躬身道:“晚生日前来的东都,只因要观火把节风情,于是领了这个家将出城策马夜游,偶过宝庄,见庄门大开,知有蹊跷,故不揣冒昧,闯入宝庄来察看,才知原来是这伙贼人前来为非作歹。 太公放心,晚生在此,定护得宝庄上下周全。”
郑太公道:“生受公子,敝庄方得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高升泰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晚生受的是朝廷俸禄,身负宁靖社稷之责,自容不得强盗作恶!”
郑太公见高升泰谦恭有礼,并不居恩自傲,心中愈喜,转头叫道:“凤儿,快来拜谢恩人!”
郑凤仙见不到侬智高出现,心中正自愀然,听祖父叫了,也只得无奈过来,对着高升泰敛衽万福。
高升泰转身还礼,眼睛定定地看着郑凤仙,含笑道:“娘子无须多礼。 郑高两家同为国之大姓,理应世交共好,因此郑家庄之事便也是升泰分内之事。”
侬智高听到高升泰说出“郑高两家同为国之大姓,理应世交共好” ,恍然大悟! 方才想不通,高升泰身为当朝大将军,竟和群盗串通,千里迢迢来郑家庄做一出戏,为的是什么? 如今是再明白不过了,高升泰为的,便是美如天仙的郑凤仙!
高升泰新近丧妻鰥居,他此行专来做出英雄救美的戏,分明是要博得郑太公和郑凤仙的好感,为日后提亲续弦做准备。 那无量山定是被高升泰收复招安了,因此受命千里迢迢前来郑家庄,演了这出好戏!
侬智高既已恍然,原来的种种疑窦尽解,心中不由暗叹:“高升泰为一己私情,竟使出这等手段,也忒精于心计了!” 随即心头一动,想,“此子虽是冷酷无情,害死老夫故将,但他毕竟是文武全才,实是大理最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为凤仙如此用心,倒也是凤仙之福。 老夫既不聘娶凤仙,自当望其终生有托。 而今高家权倾朝野,若高升泰续弦凤仙,确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老夫理当成全!”
侬智高心念至此,遂悄然离去。
次日一早,两顶暖轿来到郑家庄前,一男一女自轿中出来。 护庄的庄丁见是段正泰夫妇,连忙上前行礼问安。 段娘子道:“我二人正巧路过,烦请你家小主出来,我们姐妹说几句体己话。” 庄丁急报将入去,少顷,郑凤仙快步出到庄门外,与段正泰夫妇相见。
段娘子见郑凤仙神情悒郁,原本明净澄澈的一双妙目,此刻好似蒙上了一层阴翳。 段娘子大起怜意,上前执住郑凤仙之手,只道了声:“妹子受苦了。” 便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段正泰关切道:“听说昨夜庄上强盗*扰,幸得贵人相助,方才逢凶化吉。”
郑凤仙听段正泰这般说,双瞳登时如剪水般复亮,欢然道:“段兄既知道昨夜之事,定是大人来过了!”
段正泰道:“大人自然来过。”
郑凤仙面如朝霞,笑道:“就是就是,大人既应承了,岂有不来之理!” 随即轻声一叹,“大人如何不现身来和我说句话? 是不愿见我么?”
段正泰道:“妹子不知,昨夜金凤庄上那个贵人也曾是大人的义子。 大人不愿见的,实是此人。”
郑凤仙大吃一惊,叫道:“原来高升泰便是大人的另一个义子!”
段正泰也吃了一惊,道:“原来贤妹已知有此义子? 大人可曾告诉你个中情由么?”
郑凤仙道:“大人只是借着另一人之名,提及这个义子,道早已恩断义绝,只是大人并不具名,也不详叙,只说各为其主,难言对错。 段兄身为大人义子,必知此事经过。”
段娘子正待说话,段正泰却已摇头道:“此事是大人心中之痛,贤妹莫怪,未得大人应允,恕我夫妇不能直言相告。”
郑凤仙听了,不好追问,只幽幽地道:“终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段正泰道:“贤妹说得是,万事且说眼下。 我料有人要来贤妹庄上说媒,你须得把持住。”
郑凤仙奇道:“说什么媒,替哪个说媒?”
段正泰正待解说,却听马蹄嘚嘚,一辆马车辚辚而来,直到庄前停住,随即环佩叮当,一个妇人下车,脸施粉黛,年约四十,满头的珠翠钗环。 那妇人扭着身子上前,对着郑凤仙深深一福道:“不消说,这位天仙便是金凤庄的小主了,奴家巧娘这厢有礼。”
郑凤仙还了一礼,问道:“你怎识得我?”
巧娘笑道:“‘东都鄯阐一朵花,天姿国色在郑家’。 除了小主,普天之下哪里找这般天仙美貌的? 小主听稟:奴家受鄯阐侯府高相国和大将军所托,前来拜见太公和小主。”
段正泰一惊,与段娘子对视一眼,俱想:“早知他高家要叫媒人来,却不料来得这般快!”
便听那巧娘道:“也是奴家合当好运,先得个彩头,庄门口便先遇着了小主。” 不待郑凤仙回答,转过身对段正泰夫妇略施个礼,“奴家失礼了。 二位怕只是路过,并无要事,奴家却是有重托在身,因此向二位讨个方便,还望大度成全,识礼做个回避。”
段正泰无奈,只得对郑凤仙道:“既是如此,贤妹自便,我夫妇改日再来相探。”
段正泰夫妇回庄来,在草堂外正撞到侬智高。 段正泰不善作伪,遂把方才金凤庄口所见,如实说与义父。
侬智高不悦道:“泰儿实不该再去游说凤仙,更不该提及我与高升泰的恩怨。”
段娘子急道:“一切都是儿媳的主张,不干官人的事。 方才郑家妹子也问起十七年前的经过,官人守住秘密,没有说什么。”
侬智高面色稍和,道:“当年恩断义绝之事,易位思之,孰是孰非,对耶错耶,当留待后人评说,莫要以此去坏高家的好事。”
段正泰轻声道:“木未成舟,事尚可为,祈大人思之。”
侬智高摇头道:“泰儿岂不知吾心也! 我已说过,要待凤仙如女,当不作他想。 以年华姿貌才识而言,高升泰是凤仙佳婿之选。”
段正泰夫妇敬爱义父,当时口中唯唯,心里却哪里放得开去! 午后招百顺返回庄上,段正泰夫妇即教他休辞劳累,快寻个借口速去金凤庄打探。
傍晚时分,招百顺回来,向庄主夫妇细细禀报了巧娘说媒的经过。
那巧娘伶牙俐齿,一见太公,便口若悬河道:“奴家要说的这个高公子,自小天纵奇才,英俊潇洒,文韬武略,国中第一,可谓宋玉般情,潘安般貌,子建般才,而今官拜大将军,为百万雄师的最高统帅。 不幸妻子染病,月前殁了,鰥居孤苦,因此上东都来鄯阐封地排忧散心,方才有了昨夜的义举。 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教高公子得见凤仙小主,当时惊为天人,一见钟情。 这高公子爱慕天颜,于是禀告了相父,请求为续弦夫人。 相国听闻,也是欢喜无限,道:‘高郑两家世为国中名门,若结得秦晋之好,当添人间佳话。 ’因此即命奴家前来做个冰人。 小主属瑶池仙品,公子是玉树临风,端的郎才女貌,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且公子勇擒群盗,足见他是文武全才,侠肝义胆。 太公试想,昨夜公子只是偶然路过,撞见了不平事,便即仗义出手,无畏生死,奋力相救,若与小主结为伉俪,便是太公东床,岂不对小主百倍爱怜,呵护备至? 人品如此,将来必对太公恭敬孝顺,教金凤庄上下从此再不吃一丝的苦,受片刻的惊。 高家情殷如此,未知太公和小主尊意如何?”
郑太公听罢,喜不自胜,连声笑道:“冰人之言,说得是也,说得是也! 高公子天纵奇才,早已闻名遐迩,又是天子股肱,国之栋梁。 昨夜救命大恩大义,我郑家庄正不知何以为报,今承公子垂青我家凤儿,实乃天大的喜事。 凤儿何其幸也,老朽何其幸也! 这门亲事,老朽岂有不允之理!” 遂唤了郑凤仙近前道,“你幼失怙恃,祖父无所愿,只望你得嫁英雄郎君,终生有托。 今蒙佛祖保佑,乘龙快婿喜从天降矣! 凤儿你心中可乐意?”
郑凤仙早听得花容失色,连连摇头道:“不乐意不乐意! 凤儿的婚事须得凤儿自己作主!”
郑太公脸一沉道:“一般的事,自由得你作主,然婚姻大事,却由不得你。”
郑凤仙忍泪道:“祖父真忍心把凤儿卖了么?”
郑太公瞪眼道:“你说的什么话,谁个卖你? 祖父都是为你好!”
郑凤仙忍不住伤心落泪,掩面自回闺房去了。
巧娘见郑凤仙如此,慌问郑太公道:“太公,奴家当如何回报鄯阐侯府?”
郑太公道:“冰人莫慌,此是凤儿女儿家羞涩,少间便自心定。 你今日且回,待我消息。”
巧娘只得道:“奴家后日前来讨太公佳音。”
招百顺到金凤庄时,郑凤仙兀自闭了闺房门,并未见着,只听二位表姐道,小主于房中伤感不已,茶饭不思,只是流泪。
段正泰夫妇听罢,面面相觑,却已是无计可施。
次日午后,忽然全义嫂匆匆赶到映山红庄,径直来见段正泰夫妇,语声急促道:“我家小主明日过来,想要见居士大人一面。”
段正泰夫妇听了,一齐站起道:“当真? 你家太公能允么?”
全义嫂道:“此是我家太公命我前来传的话,自然千真万确。”
原来郑太公昨日见了郑凤仙,道:“高公子之才貌,举国当世,皆为第一,且身居帅位,正是凤儿良配,得孙婿如此,祖父心愿得慰,你怎的不乐意嫁他?”
郑凤仙跪下,哽咽道:“祖父早已知了,凤儿心有所属,只求祖父成全!” 说罢,连连磕头。
郑太公叹一声道:“万事犹可,唯此事关系凤儿终生,亦关系我郑家祖宗基业,断然不可! 凤儿自小驯行孝谨,切莫大事违逆,伤透祖父之心!”
郑凤仙颤声道:“凤儿不敢。”
祖孙两个不再说话,沉默良久,郑凤仙道:“事已至此,凤儿要去映山红庄,再见南官人一面,求祖父恩准。”
郑太公道:“再见无益,凤儿休要执迷不悟。”
郑凤仙便道:“凤儿若见不得南官人一面,这高公子的婚事,我便宁死不从!”
郑太公听了,无可奈何,只得道:“也罢,依了你,明日你去见他一面就是。” 忽地又以杖顿地,“凤儿若不顾一切逃走,祖父生无可恋,只得放把火,烧了祖业,一了百了!”
全义嫂急忙扶住郑太公道:“太公宽心,小主怎会不顾一切而去?”
郑太公哼一声道:“知孙莫若祖。 你这小主是外柔内刚,我不发下狠话,不定真个走了。”
郑太公说罢,命全义嫂即去映山红庄报南官人,道小主明日前来拜会。
段正泰夫妇听了全义嫂叙述,都是忧喜参半。
段正泰问:“你家小主与你闺房中说了什么?”
全义嫂道:“小主说若是得南官人响应,便学古时卓文君和司马什么。”
段正泰暗吃一惊,知她说的是中土汉时卓文君夜奔司马相如,不觉连连摇头道:“我义父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断不似那司马相如!”
段娘子道:“官人说得是。 若是义父避见凤仙妹子,反是坏事。”
段正泰道:“如此,不若我们先瞒着义父,待贤妹来时自己对义父说吧。”
三人商议停当,全义嫂自回本庄,是夜无话。
次日一早,郑管家和郑全义夫妇陪着郑凤仙来见侬智高。 段正泰夫妇在草堂外候着,段娘子一见郑凤仙憔悴之色,自己眼先红了,急迎上去,指着东厢书房,柔声道:“大人正在里面读书,妹子快去。”
郑凤仙踏进书房,敛衽施礼道:“凤仙问大人安。”
侬智高闻声抬头,不觉一怔,道:“是你! 别来些日,诸事可好?”
郑凤仙被侬智高一问,登时泪珠便欲夺目而出,强忍着道:“度日如年,如何得好?”
侬智高听她说得哀怨,一时难以作答,只得温言道:“你且坐下说话。”
郑凤仙在书案前坐下,轻咬下唇,道:“凤仙心中藏有对南云义士的话,只望今日可说出口。”
侬智高摇头道:“对南云说的话,何必对我说?”
郑凤仙凝目望着侬智高道:“大人口中,大人和南云,虽作两分,然于凤仙,实为一体,而今藏话,正要当着大人的面说。”
侬智高轻声一叹,道:“你说就是,南云自然听得到。”
郑凤仙银牙一咬,低声道:“南云叱咤天下,成也罢,败也罢,都是凤仙心中仰慕的大英雄。 是南云也好,是大人也罢,凤仙愿学卓文君,凰求凤兮,追随一生。 祖父再不喜欢,凤仙也不顾了!”
郑凤仙一口气,把心里的话尽都说出,言罢含羞,低下头去,幽赧丽色,愈是动人。
侬智高听了郑凤仙这般真情告白,心下委实感动,但自知此刻断不可纵情任性,否则前功尽弃,当下暗吸一口气,凝定心神,道:“而今南云只是一个末路武夫,你何苦错爱? 高升泰天纵奇才,你两家又都是名门,若结为秦晋之好,正是珠联璧合,也正是你的好归宿。 至于南云,你便从此忘记了吧!”
郑凤仙顿足道:“凤仙的心,大人定要伤害么?”
侬智高道:“我这般说,实是为你好。 那日提起,我寄寓此地,唯有一个义子,却未有义女,故想认你为义女。 今日再提此请,望你应承,遂我心愿。”
郑凤仙面色惨白,颤声问:“此言可是大人真心?”
侬智高避开她的目光,硬起心肠,重重点头道:“正是。”
郑凤仙呆呆望着侬智高,良久,惨然一笑道:“凤仙有幸,得大英雄做义父,如何不愿意!” 转身出了书房,去到草堂,一手拉了段正泰,一手拉了段娘子,道,“承蒙南官人垂青,要认凤仙为义女,凤仙焉敢相拒! 只是结拜义父,须得郑重,因此请来你们夫妇,共同作个见证。”
夫妇俩见郑凤仙脸上无半点儿血色,大异平日,无不心中难过。
段娘子急去取来红烛拜垫,便在书房中摆起,郑凤仙请侬智高坐了,道:“义父在上,受女儿拜礼。” 说罢,双膝一屈,在侬智高面前盈盈拜倒,恭恭敬敬行了磕头大礼。
第八回 滇池湖口七夕话别 映山红庄猝逢刺客
侬智高不敢相扶,只以手加额道:“如今我已是有子有女,此生足矣!”
郑凤仙拜足了八拜,段娘子急忙上前将她扶起。 郑凤仙面色愈是苍白,却向侬智高伸出手来道:“义父可有给女儿的见面礼么?”
侬智高道:“且让我想想送什么好。”
郑凤仙道:“凤仙要义父的那管玉箫,不知义父舍得么?”
侬智高道:“凤儿要的,我岂会舍不得!”
段正泰听说,即去义父房中取了玉箫来。 侬智高接过,递与郑凤仙。 郑凤仙双手恭恭敬敬捧过,道:“多谢义父。 凤仙自当央请乐师指点,把《平沙落雁》和《凤求凰》二曲吹得绝妙,存为一生记忆。”
郑凤仙口里说话,泪水却在眼眶中翻涌,终于抑制不住,从白玉般的腮边滚落下来。 段娘子待要相劝,郑凤仙哽咽道:“凤仙是欢喜得紧了。” 转对侬智高道,“义父保重,女儿自回庄去,免得祖父挂念。” 说罢转身,引了郑管家和郑全义夫妇,快步离去。
第三日午后,郑管家和郑全义夫妇携了果盒,又到映山红庄来,道奉了太公之命,前来向段庄主和居士报喜,郑家已经允了鄯阐侯府的亲事,择在今年八月二十八成亲。
段正泰夫妇虽早已预此结果,但亲耳听说,心头还是一震,侬智高却是微笑道:“好,义女有托,郑家有托。”
段正泰当下教丘池速去准备贺礼和喜联喜幛,道:“请管家上覆太公和小主,大婚之日,段家庄定将前去道贺随喜。”
郑管家三人回去,段正泰夫妇都是心情郁郁,暗替义父惋惜。 然偷眼看义父时,却是神色自若。 段娘子暗道:“义父心肠怎的这般铁石,寻常人哪忍受得了!” 心中叹息不已。
转眼旬日过去,已到了七月初七。 这一日侬智高晚膳罢,出庄来散心,沿着乡间阡陌交通,漫步行到滇池口堤岸时,夜幕已降,星光渐露,上弦弯月高挂天际。 侬智高只在堤岸上踯躅,信步而行,领略湖面粼粼波光。
待到戌时,天际繁星闪耀,苍穹熠熠生辉。 侬智高抬头望天,只见耿耿银河横亘南北,东西两岸,各有一颗闪亮的星星,遥遥相对,隔河相望,那便是牵牛星和织女星了。 侬智高垂手立定,久久凝视,不觉怅惘,心中喟然,长声一叹。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咦” 一声道:“义父在这里。”
侬智高闻那声音,心头大震,急忙回头,只见湖堤下来了八九个人,打一排灯笼,当先一个女子一袭白衣,袅娜娉婷,正是侬智高那俏丽无双的义女郑凤仙。 郑凤仙身后,紧随着郑全义夫妇和几个庄丁。
全义嫂把手一摆,示意庄丁停步。 郑凤仙越众而出,湖风吹拂,衣袂飘飘,直如凌波仙子,冉冉走上堤岸,来到侬智高面前。
侬智高因曾经绮梦,因此生怕又是幻境,于是暗自掐了一下大腿,自觉生疼,方知此番的确非梦,不由问:“你怎的也来了这里?”
郑凤仙听侬智高问,只轻轻嗯了一声,便翘首仰望那星空。 侬智高见郑凤仙俏生生的肩背微微颤动,知她内心颇是激动,遂不再问,也抬头望向星空。 一时间堤岸上二人都是当风悄立,默默望天,耳际唯传来湖波拍岸之声。
这时,自远处又有一群人打着灯笼来到,却是段正泰引了招百顺和七八个庄客,前来寻找义父。 到得近时,招百顺待要呼叫,段正泰急忙止住,教众人停下脚步,也立在堤岸下等候。
郑凤仙对着星空凝望良久,手指天际,幽幽地道:“凤儿读过中土的一首古诗,诗云:‘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牛郎织女端的命苦,唯有每年的七夕,两个方能在鹊桥上相会。” 郑凤仙说罢一叹,神伤不已。
侬智高道:“两个仙人虽是一年一会,却是珍贵无比,胜过了凡间无数男女。”
郑凤仙道:“义父说得是。 只望爱侣见不得面时,也须是相思相念,长住心间。”
郑凤仙说罢,转过身来,凝目望着侬智高道:“过了这七夕,日渐秋凉,义父善自保重。 凤儿须得回庄去了,免得祖父挂念。” 说罢,盈盈一礼,随即步下湖堤,郑家庄众人簇拥着,头也不回地去了。
却说段正泰自郑凤仙拜了义父、应允了高升泰婚事之后,虽见义父神色自若,但却明显寡言了许多,眉宇间隐隐也见郁色,只是段正泰不敢去挑明相劝,暗自叹息。
这一日夜雨过后,段正泰过来谓侬智高道:“一夜好雨,庄园和后山的杜鹃花定是鲜艳悦目,胜于往日,待泰儿陪义父一同赏花去。” 不由分说,拉了义父往后花园去。 侬智高无可奈何,只得依着段正泰到后花园。
此时正是杜鹃花盛开的季节,一夜雨润,令花园里的杜鹃花争妍斗艳,美不胜收。 侬智高负了双手,随着段正泰赏花。 段正泰要分义父的心,遂口中不停地道:“杜鹃花花色五彩缤纷,仔细观之,内外远近,俱有不同。” 段正泰说着,忽地想起了前人的诗句,遂朗声吟道,“晔晔复煌煌,花中无比方。 艳夭宜小院,条短称低廊。 本是山头物,今为砌下芳。 千丛相向背,万朵互低昂。 照灼连朱槛,玲珑映粉墙。”
侬智高听了义子吟哦,微微一笑道:“泰儿所吟的可是白乐天之诗?”
段正泰叫道:“大人果然是饱读诗书! 正泰所吟,正是白乐天之《咏杜鹃》。”
侬智高颔首道:“正是。 白乐天对杜鹃花可说是情有独钟。 他另有一诗云:‘回看桃李都无色,映得芙蓉不是花。 ’这‘映得芙蓉不是花’,读来颇有禅理。 说到禅理,你皇伯父有心向佛,故常与你说禅。 他要收你为嗣子之事,你意下如何?”
段正泰苦笑道:“正泰正愁此事哩。”
侬智高沉吟道:“你皇伯父无子,国无嗣君,我料他仍要你承旨奉诏。”
段正泰慌忙摆手道:“正泰忧的便是这旨意。 下回皇伯父宣我陛见时,我还须力辞,并再启奏陛下提防杨氏兄弟。”
原来大理孝德帝有三子:太子段廉义、次子段廉寿、三子段廉正。 太子段廉义继位后用上德年号,史称上德帝。 段廉寿有子段寿辉,段廉正则有子段正明、段正淳和段正泰。 段廉义对段正泰这个小侄儿最是喜爱,继位后时常宣召段正泰进宫叙话。 上月里,上德帝又宣段正泰到京,执其手密语道:“朕无子嗣,想过继贤侄为子,立你为储君,这大理社稷江山将来由你继承。”
段正泰大惊失色,慌忙拜倒,连连磕头道:“为君者,一身系天下万民之福祉。 小臣年轻识浅,生性懦弱,又沉溺佛学,不拘于世俗,神游于方外,从不敢以天下为己任,如何能当大位? 陛下错爱,恐非天下万民之福也。” 苦苦哀求,再三辞拜不受。 上德帝见他如此,只得道:“且再作商议。”
段正泰陛见后回段家庄,自将上德帝欲立储之事同义父说了,故侬智高方才有此一问。
侬智高道:“你皇伯父无子,日后继承皇位的以辈排序,当以段廉寿之子段寿辉为先。 然段寿辉懦弱怕事,不堪大任,人所共知。 你皇伯父自也明白,段寿辉继位非大理之福,故他欲立你为储,爱你为其一,重社稷亦为其一也。”
义父子正说话间,忽地园外一阵凌乱杂沓的脚步声起,数人闯将进来。 前面的是侍女春香,后面是六个汉子,都是黑布蒙了面,只露出了两个眼孔。
段正泰见了一惊,正待询问,春香忽然高叫:“主公快走,贼人要*你。”
右边那个汉子提腿将春香踢翻在地,口里一声呼哨,六个汉子刀交左手,右臂一扬,六枚钢镖激射而出,五枚袭向段正泰,一枚袭向侬智高!
侬智高身形连晃,出手奇快,那六枚钢镖竟一枚不漏,全给他接了去!
侬智高沉声喝道:“尔等什么人? 受何人指派,前来行刺?”
为首刺客见镖击无功,倒吃了一惊,随即大呼道:“大伙齐上,*了那段正泰!” 六个刺客齐声大叫,各提手中刀,向段正泰扑上去。
侬智高叱道:“贼子敢尔!” 双手连挥,将接来的钢镖反射六人。 只听得噗噗声响,六个刺客全部中镖栽倒,大刀撒了一地。
这时,招百顺手提单刀,冲入后花园。 他闻得声响,急急赶来,见段正泰和南官人安然无恙,方才放心。 看那伙刺客时,俱是抽搐几下,竟都死了。 其中二人抽搐时蒙面布脱落,露出的脸面全呈黑色,双眼鼓凸,显是身中剧毒。
郑全义夫妇到得侬智高跟前,一齐扑地跪倒,放声大哭。 郑全义哭诉道:“南官人替我们作主! 我哥哥被那姓杨的害死了,小主也被他掳去了!”
段正泰得义父相救,逃过一劫,待见了众刺客死状,更是后怕,急教招百顺道:“你去搜他几个身子,看是何人指派。”
侬智高手一摆,道:“不必搜了。 他几个若是身带来历证见,自不需蒙住面目了。”
段正泰醒悟道:“大人说得是。” 转教招百顺去唤丘管家前来,商议报官和善后事宜,又低声问义父道,“这伙人蒙面闯来行刺,却是何为? 我自问虔心向佛,与世无争,却是什么人这般恨我?”
侬智高道:“只怕你皇伯父有意立你为储,此机密被人探知,因此起了*心!”
段正泰猛吃一惊,掩口道:“义父说的,可是寿辉兄长?”
侬智高道:“他性格懦弱怕事,这等行凶*人的行径,恐非其能。 敢行此事的,当另有其人。”
段正泰愈惊,问:“大人所疑是哪一个?”
侬智高道:“豢养死士,觊觎皇位,只知映山红庄上有你而不知有我的,当是杨义贞了!”
段正泰连连点头道:“我要奏请皇伯父提防杨家,他自然恨我。”
侬智高沉吟道:“朝廷怕有变故,教丘管家一面报官,一面打探京都消息。”
侬智高说罢,丘池领了众庄丁便都到了。 丘池甚是干练,处理好现场,领了招百顺急入城去府衙报案。
不到一个时辰,招百顺飞马驰回庄来,神色惶急,大叫道:“南官人所料不差,杨家又反了!”
众人听了,俱都大吃一惊,忙问端的。 招百顺取了一瓢水喝了,喘了几口大气,方才说出话来。
原来招百顺随丘池到城里,见街上两边停了好些官家车马,一问才知道,京城出大事了:弄栋府杨氏兄弟又反了,引了兵马*入京城,弑了段家天子,杨义贞已登基做了皇帝。 而今京城大乱,朝廷公卿大臣外逃,好些达官贵人便到东都鄯阐府来了。
段家庄众人听了消息,好生震撼。 段正泰听闻上德帝被弑,心中大痛,不由潸然泪下,又挂念大哥二哥安危,一时心中悲忧交织,难以自已。
侬智高道:“我料勤王军将起,杨义贞必败! 高智升是鄯阐地封侯,他父子又是国家宰执,一个相国,一个大将军,为两班之首。 而今偌多朝廷公卿往东都来,自要以高氏父子为号召,共同讨伐杨义贞。”
段正泰收了泪,谓庄众道:“大将军若要讨伐杨义贞,我们庄子也须得响应,出钱出粮,为国家出力。” 众人尽皆答应。
招百顺道:“还须提防杨义贞再派刺客来。”
侬智高道:“杨义贞派人行刺,卑鄙无耻,见不得人,故多试不得。 且待杨义贞得了今番行刺失手确信,再要遣人来,一来一回,已是旬日之后。 那时勤王军四起讨贼,他自身岌岌可危,便顾不得再派人行刺了。”
侬智高正说间,猛地心头一震:十七年前杨允贤造反,当时就对郑家庄少主郑明烈下手,不知这次杨氏兄弟再反,会否又对郑家不利? 侬智高心念及此,急道:“我须得去金凤庄走一遭。”
招百顺也正挂念表姐,上前叉手道:“小人随大人一同前去。”
侬智高点头许可,带了招百顺才走几步,忽又回头谓段正泰道:“高升泰来庄上时,叫他等我。”
段正泰听了,口里答应,心中却是奇怪道:“义父同升泰兄已反目多年无来往,怎知他要来庄上?”
侬智高二人来到金凤庄前,远远便见庄门紧闭,四周阒无一人,只见榕树下有匹黄马横卧在地,动也不动。 招百顺叫道:“那马不是全忠兄长的坐骑吗?” 急跃前去,伸手一探那马的鼻息,不禁一声惊呼,那马竟已死去。
侬智高上前看时,见那马七窍溢血,微一沉吟,道:“这马是被人用阴寒掌力拍死的。”
招百顺吃了一惊,失声叫道:“什么人有这般阴寒的掌力?”
侬智高摇了摇头,见地上大片杂乱的马蹄印记,还有鲜明的车轮辙痕。 招百顺愈惊,上前去大力擂那庄门。 半晌里面有人掇了个梯子,爬上墙头探头张望,认出是侬智高、招百顺两人,这才慌忙开了庄门。
侬智高两人进得庄来,却见郑全义夫妇披麻戴孝地过来。 侬智高愈是惊疑,急迎上去。
郑全义夫妇到得侬智高跟前,一齐扑地跪倒,放声大哭。 郑全义哭诉道:“南官人替我们作主! 我哥哥被那姓杨的害死了,小主也被他掳去了!”
侬智高又惊又悲,急问道:“哪一个姓杨的? 他现在何处?”
郑全义哭道:“是杨义贞的兄弟杨义庆,他行凶后掳了小主去了。 那姓杨的说,他父亲当日深爱小主之母,把小主也许配给了他兄长,他兄长杨义贞已经登基称帝,杨义庆如今寻来,是送小主入宫做皇后的!”
第九回 杨义庆强掳天仙女 鄯阐侯大起靖难军
十七年前杨允贤作乱时,在醉仙楼逼死郑明烈夫妇,还对尚在襁褓中的郑凤仙起意,要抢夺回去养大了给杨义贞为妻,不料被侬智高撞着惩戒,未能如愿。 哪知杨义贞兄弟竟是贼心不死,公然掳人。
郑全义道:“那日那杨义庆说:‘高人算定,皇兄和郑娘娘的大婚之期当在今年八月十五月圆之夜。 尔等尽可放心,我皇兄自会善待你家小主,大婚夜之前,你家小主可保毫发无损。 ’说罢,领了车骑便要行。 我去同杨义庆拼命。 不提防那杨义庆一脚飞踢,我胸口只一痛,便昏死过去。 待我醒来,已不见了小主和杨义庆,却见哥哥横卧在我身边,一探鼻息,已是气绝了。 想是我昏死之后兄长与杨义庆拼命,被他*害,连兄长的黄骠马也被打死了。”
说罢,郑全义拉了妻子和招百顺,三人一齐跪在侬智高面前,道:“*兄之仇,不共戴天! 杨贼武功极高,单凭我弟兄之力,报仇千难万难,因此求南官人为我们作主,救得小主回来,报我兄长这血海深仇!”
侬智高道:“你们不必多说,我自要管他一管。” 转头问全义嫂道,“庄上发生这等大事,太公受惊了么?”
全义嫂道:“小主被掳,太公当即气急昏倒,不省人事,好歹救得醒转,此刻卧在床上。”
侬智高道:“烦你夫妇领我去见太公。” 说着随着郑全义夫妇直入内室,径至郑太公榻前。
只见郑太公面如金纸,见是侬智高到来,挣扎坐起。 侬智高道:“大变横生,太公善保贵体。”
郑太公喘了几口气,嘶声道:“命该如此,劫数难逃。” 说着,老泪纵横。
侬智高道:“杨义贞兄弟行凶*人,掳去凤仙,我们不能置之不理。”
郑太公叹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如今杨家已登大宝,他乃上应星曜的真命天子,我等却待如何? 只得做他的顺民罢了。”
郑全义几人听郑太公这般说,尽皆相顾失色。 郑全义急道:“太公不可! 如此小主怎得生还? 我兄长便也白死了么?”
郑太公双手颤个不停,哽咽道:“此是凤儿的命,也是全忠的命。 子曰:‘天子受命于天,士受命于君。 ’他如今登基做了天子,便是人君,我等为臣子,只得谨守臣节。”
却听侬智高高声道:“太公也是饱读儒学的人,如何说出这等助逆凶焰的话来? 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他杨氏义宁国施的是暴政,其礼丧尽,百姓深受其苦,民心尽失,因此才改朝换代,有了段氏大理。 段氏大理百余年来善待百姓,并无失德,杨氏凭什么来篡位弑君? 如此乱臣贼子,自是天下公敌,我料迅即便有勤王军起,杨义贞其败也必速矣! 为国为民为己,我等都须合力灭此叛逆,救出凤仙,也替全忠兄弟报仇!”
郑太公听罢,心中百感,半晌方才抬起头来,道:“请居士教我,如何救得凤儿?”
侬智高大声道:“我虽不才,却愿为你郑家庄出这个头,去解救凤仙,报全忠大仇!”
郑太公听说侬智高要去救郑凤仙,顿时矍然一振。 他本领非凡,有他出手相助,凤仙便有救了。 只是想到之前对待他之种种,不禁自觉于心愧疚,一时间,希冀、感激、惭愧、懊悔、歉疚,诸般情感,交织翻腾,叹口气道:“居士不计前嫌,老朽须得给你磕头。” 说着,便要挣扎下床行礼。
侬智高急忙扶住,道:“太公不必如此,在下是凤仙的义父,救人正是本分。”
郑太公想了想,忧心道:“杨义贞这般害人,他如何不防备人家也来算计他? 他的内宫四周定是防范得如铁桶,居士虽然英雄了得,怕是好汉难敌他人多。”
侬智高傲然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杨义贞不是声称吴刚下凡么,我偏要把他的广寒宫搅个天翻地覆!” 话语铿锵,大有一股直冲云霄的豪气。
郑全义听得血脉偾张,一抹泪眼,大声叫道:“*我兄长,掳我小主,此仇不共戴天! 我郑全义便随南官人*去大理城,同那杨义庆拼命!”
招百顺也叫道:“我也要去! 表姐一家待我恩重如山,他*我姐夫,此仇不可不报!”
侬智高握住郑全义和招百顺的手,道:“二位兄弟同去,更添胜数!”
侬智高回到映山红庄时,庄门口正有数十骑歇息,为首两个军官一见侬智高,急抢上前来施礼,原来是高升泰帐下的史楚和林祥忠。
史楚道:“拜揖南官人。 大将军和段督爽正在庄内恭候官人。”
侬智高听了暗道:“高升泰怕老夫拒他,因此约了段正淳一同前来。”
段正泰有兄二人,段正明和段正淳。 二位兄长入仕,在朝中居高位,段正泰则无意为官,潜心向佛。 段正淳娶了高升泰胞妹,二人交好。
侬智高径往草堂来,堂内三人一齐迎出。 段正泰道:“义父,家兄和升泰兄长前来拜见,恭候多时了。”
高升泰上前跪下道:“大人别来无恙。”
段正淳也上前施礼,口里颂道:“久未拜见尊颜,大人依然清健如昔,可喜可贺。”
侬智高神色冷峭,淡淡地道:“托福。”
高升泰和段正淳毕恭毕敬,待侬智高落了座,方才坐下,段正泰也随后坐了。
高升泰向侬智高欠身道:“想必大人已知了,杨义贞弑帝谋反,神人共怒……”
侬智高截住他的话头道:“二位来意,老夫尽知了,不必多说,老夫愿为大理出力,与尔同去平叛。”
高升泰原道侬智高记恨黄彪六将之事,要请他相助须费唇舌,却不料侬智高一口应承,实是喜出望外!
高升泰深施一礼,谢道:“深谢大人鼎力相助! 升泰忝为大将军,才疏学浅,因此须得借助大人的谋略武功,赞画军务,平叛安国。”
侬智高冷冷地道:“老夫应承,非是帮你,乃报答大理多年庇护之恩,也为救我义女凤仙。”
高升泰一怔,道:“原来大人已知凤仙被掳之事?”
段正泰大吃一惊,叫道:“贤妹被掳了么? 又是杨义贞所为?”
侬智高道:“就是杨义贞指使他兄弟杨义庆所为。”
段正泰急得跺脚,责怪高升泰、段正淳两人道:“二位兄长适才为何不早告知我?”
高升泰昂然道:“凤仙虽是我的未婚妻,然升泰素来公私分明,先国后家,先公后私。”
段正淳听高升泰说得太过冠冕堂皇,正待打个圆场,却见侬智高神情漠然,并不理会高升泰的话,只问:“平叛大军若何?”
高升泰连忙答道:“相国已广发檄文,大起三十七部落之兵,军号‘靖难’,齐来鄯阐西郊会盟,而今已立起左中右三个大营,克日誓师西征。”
侬智高点头道:“兵贵神速,老夫明日自来大营会齐。”
高升泰躬身道:“升泰在中军帅帐恭候大人。”
侬智高道:“还须得多备粮草,不可有缺。 这东方部落之兵本少军纪,若再军需有缺,必劫掠百姓,滋扰地方。 此乃人心向背的大事,尔等文武,宜省察之。”
高升泰与段正淳都谢道:“此金石之论也!”
当下议罢,高升泰、段正淳辞回。 段正泰送二人出庄去,回来时见义父已将七星宝刀取出,置于案上。 那刀绿皮鞘子金吞口,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段正泰从未见过义父用刀,只听说自己幼时,宋国五大高手潜入大理刺*义父,义父以寡敌众,拼斗时,多仗了这柄宝刀之利,此后二十余年里再未用过。 如今义父拿出宝刀来,足见此次出征,非同一般。
侬智高见义子望着宝刀,便道:“泰儿你来看,这刀如何?”
段正泰走近桌案,小心翼翼地拔刀,刀刃方露少许,便见冷森森的光激射而出,待整柄宝刀出鞘,更是青光四射,寒气逼人。 段正泰见刀身一面光滑平整,另一面却雕镂着双龙抢珠,细看那龙纹时,鼻中一酸,不由叫道:“好刀!”
侬智高喟然道:“此刀伴老夫东征西讨,劳苦功高,不意如今又派上用场了。”
段正泰道:“王维有诗云:‘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大人身经百战,才智卓绝。 杨氏兄弟遇着大人,其败必速!”
侬智高道:“其敌可摧,然须实而备之,方能摧之。 孙子兵法有云:‘兵贵胜,不贵久。 ’又云:‘上兵伐谋’。 眼下叛军占据京城和上下两关,控着险要之百二山河,若依次扣关攻打,怕旷日持久,难以得胜。 故须得纵出奇兵,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方可贵胜,早日将凤仙救出魔窟。”
段正泰喜得手舞足蹈,笑道:“泰儿就知大人有计了,计将安出?”
侬智高道:“我料叛军防守之重为龙尾下关,其一是因靖难军兵出东都,最近之陆路当是下关,若取上关进兵,则须多行百余里险恶山路,此为兵家所不愿取。 其二是上关尤比下关险峻,此为兵家所不敢取。 然我之计却是奇袭。 我亲引一支精骑兵,奔袭上关,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必然克关! 夺关之后,我即引人潜入羊苴咩城,一则解救凤仙,二则夺取城门,接应靖难大军*入,告成大功!”
段正泰连连鼓掌道:“妙计妙计! 升泰兄长平生服的就是大人,此计他必然采纳。 只是大人年过半百,这般身先士卒,倘有疏虞,如之奈何?”
侬智高笑道:“这二杨是膏粱子弟,何足挂齿!”
次日大早,郑全义劲装结束,前来与侬智高和招百顺会合,饮过饯行酒,三人便赴靖难军大营。
路上,郑全义道:“今早太公亲来与我送行,口里反复叨念居士是个文武全才的英雄,又道:‘凤儿看人不差,差的乃老朽,棒打了鸳鸯。 '”
郑全义和招百顺偷眼瞅侬智高,却见他神色淡然,也不知是否听见。
正如段正泰所料,高升泰一闻侬智高奇袭之计,不由拍掌称绝,当即采纳,委侬智高为主将,于八月十四早,领史楚、林祥忠、郑全义、招百顺等,率二千精兵,六千匹马替换,奇袭龙首关,高升泰自率大军随后跟进。 上关叛军果然全无防备,巳时末,侬智高便已袭占关城,守军无一走脱。
午后,高升泰大军来到,侬智高随即交割兵马,与高升泰约好次日进军京城的时间,便率郑全义、招百顺等二十骑,扮作杨军运粮队,沿洱海向南疾驰五十里,傍晚时分混入了羊苴咩城,与高升泰先前潜伏的一队细作会合。 恰巧侬智高昔日爱将、“飞天神将” 杜飞的遗腹子杜茂前来相助,侬智高大喜,如虎添翼。 次日中秋,侬智高兵分两拨,一拨劈门断锁,接应靖难大军*入,侬智高与杜茂等作一拨,直闯叛军中枢所在五华楼。
侬智高来到五华楼,道是段正泰和郑凤仙的义父。 杨义贞闻报,却是又惊又喜,急教请入相见。
原来郑凤仙自被掳以来,终日斥贼,誓死不从。 杨义贞命有武功在身的侍女左柳儿贴身日夜监护,以防郑凤仙寻短见。 杨义贞几番亲自来与郑凤仙说话,都被郑凤仙叱骂,悻悻而归,又教数个能说会道的冰人轮番去劝说郑凤仙,尽说些杨郑累世交好、姻缘天定之类的话,娘娘贵为皇后,便是国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郑凤仙怒道:“杨允贤逼死我父母,如今杨义贞又来强掳逼婚,实是强贼行径! 除非他*了我,否则我誓死不从!” 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冰人道:“天子哪里舍得*您! 只是娘娘身在宫闱,便是一生一世,凡事须得想开。”
郑凤仙道:“你道我难逃樊笼,我却知我义父定会救我脱离虎口!” 冰人问她义父是谁,而今在何处,郑凤仙却是一概不答。
杨义贞无论如何威逼利诱,俱不能令郑凤仙屈服,眼见大婚已届,正自彷徨无策,忽闻段正泰和郑凤仙的义父来到,不由得惊喜。 惊的是自己派蒙面刺客去暗*段正泰,显然是失手了; 喜的是郑凤仙念念不忘她义父会来相救,因此不肯就范,若得这小老儿直言告诉她,救人实是无能为力,郑凤仙便断了指望,自可顺从了。 杨义贞一念及此,即请侬智高相见。
侬智高昂然而入。 杨义贞身边有个侍从,十七年前原是杨允贤的侍卫,在鄯阐醉仙楼被侬智高惩戒,此刻认出侬智高来,急忙向杨义贞禀报。
杨义贞听了大吃一惊,指着侬智高道:“原来是你! 你羞辱寡人先君,本是罪不容诛。 可幸寡人今日大婚,念你是娘娘义父,暂且寄下。 只是娘娘心有不愉,你须替寡人去劝解了,便是大功一件,过往之事寡人都饶了,更多有封赏,绝不食言。”
侬智高冷笑一声,森然道:“你杨家父子作恶多端,先逼死我义女双亲,后遣人刺*我义子,又掳了我义女,老夫饶不得你!”
杨义贞听了,当即令羽仪侍卫将侬智高拿下,自己撤退。
侬智高和杜茂施展绝顶武功,同杨家爪牙交锋,连败高手,制伏了众多羽仪侍卫,毙*了学得一身怪异武功的杨义庆。
第十回 勤政殿禅让明兴替 皇后冢祭灵悼亡人
五华楼共有五层,每一层俱有杨义贞精锐的羽衣侍卫把守。 侬智高和杜茂经过一番苦战,连克二层,攻上了第三层。
侬智高举目一瞥,见这第三层大殿外面已是空无一人,正不知杨义贞是否还藏在殿内,忽听有人叫道:“快护主上退往四楼!” 随即一队羽仪侍卫簇拥着杨义贞冲出大殿来。
杨义贞奔至门口,就见侬智高手横七星刀,威风凛凛地挡住了去路。 杨义贞惊得心胆俱裂,失声叫道:“救驾!”
众羽仪听得主上呼救,挥舞刀剑,向前冲*开路,与侬智高战作一团。
侬智高正要斜跃截击,却见杨义贞左边那个羽仪突然手起剑落,将另一个羽仪劈翻在地,又长剑一挺,指向杨义贞。
杨义贞大惊道:“杨开,你如何也反了?”
杨开叫道:“你此刻方知,已然迟了!”
侬智高不由暗道:“原来高升泰还伏下了这么厉害的棋子!”
另两个羽仪急舞长剑,向杨开攻去。 杨义贞见机,反身回奔,方才举得一步,便觉咽喉一凉,已被侬智高七星刀点住。
侬智高沉声喝道:“快还我义女来!” 右手微微用力,杨义贞咽喉处锐痛,登时魂飞魄散,忙不迭叫道:“快请娘娘来!”
远避一边的内侍听了,慌忙答应,急去请人。
杨义贞此刻只求保命,急自头上取下皇冠,递与侬智高道:“而今你胜我败,这皇冠归你了。”
侬智高不接,道:“我乃闲云野鹤,要这皇冠来作甚? 你须交还给正主。”
杨义贞苦笑道:“段廉义的密诏你到底还是知了,这皇冠还给你义子就是。”
侬智高听了,反倒吃了一惊,问:“什么密诏?”
杨义贞道:“密诏在……” 声音戛然而止,原来是杨开突然自后一剑,刺入了杨义贞背心,口里叫道:“谋反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杨义贞俯身倒地,抽搐几下,终于不动了。
侬智高瞪视杨开道:“杨义贞说的是什么密诏?”
杨开退后一步,摇头道:“小将也不知,待我搜去。” 说罢急急去了。
侬智高正待叫住杨开再问,却听碎步声起,一个黑衣女子领着数个宫娥簇拥着郑凤仙来到。 郑凤仙容色憔悴,却依然美丽夺目。
郑凤仙快步趋上前来,扑到侬智高怀中。 侬智高见郑凤仙娇躯颤抖得厉害,知她激动万分,待要推开,却又不忍。 良久,郑凤仙抬起头来,泪盈满眶,一双妙目却是眨都不眨,凝望侬智高的脸庞,颤声道:“梦了无数回,你终于来了!”
这时郑全义与招百顺也*上三楼,杨义贞既死,众羽仪再无抵抗之心,逃的逃,降的降,战斗已然止息。 郑全义见郑凤仙安然无恙,不禁欢叫道:“小主大喜! 南官人打死了杨义庆,我把那厮的头砍下,报了大仇了。”
郑凤仙唔了一声,并不抬头。 她自见侬智高,紧紧依偎,全然沉浸在与侬智高重逢的喜悦之中。
郑全义四周再一看,对那侍女左柳儿喝道:“你这女贼,囚禁小主的便有你! 纳命来!”
左柳儿急道:“我乃杨开的浑家,同是大将军的部属,是自家人。 小主救我!”
郑凤仙闻左柳儿叫唤,这才侧过头,对郑全义道:“柳儿是好人。” 郑全义二人方才信了,收刀后退。
郑凤仙替左柳儿分说罢,仰起头来望着侬智高,道:“凤仙今日随你离开这里,从此再不分离!”
侬智高听罢,把头一摇,语意决然道:“凤儿不可! 你的未婚夫婿已经统军进城,此子文武兼备,对你也是情深一片,把你托付于他,义父自可放心。”
郑凤仙霎时间如坠冰窟,两道泪水止不住簌簌而下,低头伤心了半晌,哽咽道:“义父要凤儿做什么,凤儿都依你。” 说罢,心头大痛,竟晕厥在侬智高怀里。
侬智高知郑凤仙只是晕厥,性命无忧,当下命众宫娥将郑凤仙扶住,又命郑全义和左柳儿道:“你二人须得护了小主周全,断不得有半分疏虞,直至大将军前来迎娶。” 二人俱都躬身领命。
侬智高又谓左柳儿道:“劳你转告大将军,杨逆已平,老夫自去也。 杨义贞死前说到宫中有一密诏,似涉及储君立嗣,望大将军能秉公处理。 告诉他:段为国主,君宜辅之。 若为曹丕,老夫必不干休!” 说罢自行离去。
不久,段寿辉即了帝位,史称上明帝,高升泰为相国,娶了郑凤仙,执掌军政大权。 高升泰终怕密诏之事外泄,留着段正泰和侬智高在世,必成心腹大患,遂约段寿辉来相府密谋,要加害段正泰和侬智高。 郑凤仙探听到这一阴谋,即派全义嫂向侬智高示警。 侬智高早料到高升泰为绝后患会下毒手,故已暗中做了安排,与段正泰去了宋国某处隐居。
侬智高的十八字警言,便如悬在高升泰头上的一柄利剑,令他十分忌惮。 接下数年,高升泰专权,也效法权相废立树威,废了段寿辉,转立段正明为帝,但他始终畏惧侬智高,只要侬智高一日还在,他便不敢篡位,代段自立。
时光荏苒,倏忽十四年过去,高升泰之子高泰明、高泰运已经长大,协同执政。 他二人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又见侬智高无声无息,料定侬智高已死,遂力劝父亲代段称帝,道:“纵然那老儿侥幸未死,如今也已是七十开外之人,苟延残喘,实不足畏。” 高升泰终被二子说动,教段正明禅位于他,登上帝位,更改国号为“大中国” 。
高升泰素来雄才大略,开国建业,政由己出,可谓春风得意,踌躇满志。
这日高升泰正在勤政殿批阅奏章,猛地殿头官慌张跌撞地趋前来,禀道:“陛下,殿外来了个侬智高!”
高升泰一闻“侬智高” 三个字,霎时浑身大震,失声叫道:“他终是来了!” 话音未落,自殿外雄赳赳跨入一个人来,宽额阔面,双眉如峰,满面刚毅之色,却不是侬智高是谁! 侬智高身后,跟着两个英气勃勃的少年。
一众内官近侍见侬智高突入宫廷重地,无不惊骇。 侍从中武功最高者高大目、杨开、史楚和林祥忠,相继出手拦截,然都败于侬智高和那两个少年手下。
此时高升泰已是全然绝望。 他素畏侬智高如虎,登时当机立断,朝侬智高躬身道:“群下鲁莽无礼,诸多得罪,还祈大人恕罪。 升泰恭请大人上座。” 教内侍于御案上首摆下交椅,请侬智高上座。
侬智高昂然落座,道:“老夫来意,想你已知。”
高升泰涩声道:“大人之意,升泰尽知矣。 大人且安坐,升泰自将一切安排妥帖。” 随即命内官速宣段正淳、段和誉、太子高泰明、皇子高泰运和高泰贤上殿。 内官领旨,急去宣诏。
高升泰道:“大人听禀:自别以来,升泰勤政爱民,百姓安居乐业。 后来国人推举,不得不为,然段氏得以厚待,两姓和衷而共济,此全赖大人的训示。”
侬智高道:“老夫一路确见田亩丰收,庶民安居乐业,且又闻段氏安好,此乃老夫对你手下留情的缘故。”
不多时,内官引了段正淳、高泰明等急急上殿来。 段正淳见御案上首座中端坐着侬智高,吃惊不小,迟疑片刻道:“多年不见,大人依然清健如昔,可喜可贺!”
当下段正淳领头,高泰明等随后,都向侬智高行礼。 侬智高正襟危坐,坦然而受。
待高泰贤行礼时,高升泰道:“禀大人,贤儿便是大人义女所生,今年十四岁。” 侬智高听是郑凤仙之子,即知高升泰是望他念在郑凤仙的面子上,不致太过为难高家人,端详高泰贤时,见此子生得俊逸潇洒,秀眉凤目,颇有郑凤仙的影子。 侬智高见了,心中微微一叹,脸色果趋柔和。
高泰贤出生时侬智高已出走近两年,父母并未同他提起侬智高,他只从旁人口中知道侬智高是母后的义父,同父皇不睦,又听说这个义外公本领非凡,此刻义外公竟来到面前,直把高泰贤看得又是新奇、又是欢喜,磕起头来尤其恭敬。
高升泰挥手命众侍从退下,唤了高泰明、高泰运、高泰贤三子上前,道:“滇水本倒流,天道自循环。 汝父之为帝,是因当时段氏不振,国人推我,不得已从之。 而今正淳公年富力强,正可还其故物,尔后我高家子孙勿效尤也。”
三子听了,登时目瞪口呆。
段正淳先是愕然,随即惶恐无措,急忙趋前拜倒,连连磕头道:“臣万死不敢僭越!”
段和誉也是大吃一惊,急随父亲上前拜倒。 高升泰道:“贤弟请起,念在两家亲善份上,莫要推却。 和誉贤甥好儒信佛,立为储君,亦是万民之福。”
段正淳父子只是磕头,坚辞不受。
段寿辉和段正明被废后,都遁入了空门,段正泰也一心礼佛,段氏孝德帝后裔中可继位者,已非段正淳莫属,且段正淳为高升泰妹夫,因此高升泰要还帝位给段氏,段正淳自是不二之选。 段正淳为帝,段和誉自成太子储君。
当下高升泰扶起段正淳道:“吾意已决,贤弟勿再推却,如今大人面前,吾还有数言,要说与贤弟。”
段正淳道:“请陛下降旨。”
高升泰道:“吾妹是贤弟之妻,自为大理国母。 待和誉贤甥长大,吾家幼女也当许配为妻,以辅储君。 长此段高两姓亲上加亲,段氏为君,高氏为相,两家扶持,世代共和,永镇天南。” 高升泰说罢,转对侬智高道,“如此禅让,了无腥风血雨,想也是大人之愿。”
侬智高点头道:“你两家世代联姻,扶持共和,确是大理百姓之福。”
高升泰执了段正淳手道:“大人既已首肯,明日即行禅让大典,复大理之国,诏告天下。”
段正淳见事已至此,再不应承,只怕要害了高升泰性命,于是跪下道:“钧旨殷切,圣眷恩隆,不由正淳不依!”
高升泰道:“贤弟莫要跪我,跪大人才是!”
侬智高见大事已了,遂立起身来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你两家从此好生治理南中,老夫不干预。 如今老夫事了,又做闲云野鹤去。 只是老夫临行前,须得去义女墓前祭奠。”
高升泰神色凄楚道:“原来大人早已知了! 凤仙是年初染病不治殁的,葬在苍山观音峰麓。 只是大人莫怪,凤仙之墓极是简朴,非是升泰简慢,实是遵凤仙的遗愿。 凤仙临终前,念念不忘的便是大人,又遗言丧事从简,道:‘义父终有一日要来看我,故请立一块无字墓碑,碑后种植凤仙花,以作标识,好教义父寻到墓前同我说话。 '”
侬智高听了此言,心中不由一震。 记得当年自己滇池口大醉后,一日郑凤仙过访映山红庄,曾道:“凤仙若死在大人前,自当遗言在墓碑后种植凤仙花,愿大人循此标识,来坟前同凤仙说话。”
当时侬智高听了,哈哈笑道:“什么话! 我尚未服老,你小小年纪,竟说这等话。”
郑凤仙道:“凤仙只要大人一句承诺。”
侬智高无奈,摇着头道:“我且应承就是。” 不料当日郑凤仙之言,竟成谶语!
当下高升泰唤段和誉、高泰贤两个上前道:“你两个小辈引大人前去观音峰皇后墓。”
段和誉、高泰贤领命,早有皇宫侍卫备了坐骑,众人上了马,沿都城大街朝北门驰去。
高泰贤年少,本就童稚无忌,骤然见到义外公,更是欢喜无地,于是扬鞭策骑引路,侧头同义外公叽叽喳喳地说话。
高泰贤道:“母后临终前遗命葬礼碑基,一切从简,不用任何珠宝器皿陪葬,只要两祥东西,其一是一管玉箫,其二是一首唐诗。” 侬智高听了,自晓得郑凤仙用这两祥东西陪葬的原因,心中不禁感伤。
段和誉见高泰贤口无遮拦地说起他母后故事,自觉不便去听,示意众人将坐骑勒慢,把马距拉开数丈去。 高泰贤驰在前头,只顾对义外公道:“母后生前,父皇曾几度要授封号与母后,母后却是坚辞不受。 直到母后病笃,自知不治,才向父皇请道:‘臣妾曾将东都庄上的旧居起名‘南云轩’,如今臣妾便向陛下讨个封赏,请以‘南云’做臣妾身后的谥号,以示人不忘本之意。 ’母后殡天后,父皇钦命葬礼、碑墓和谥号等,概依母后遗愿。 因此母后的墓碑虽是无字,然宫里都敬称为‘南云皇后墓’。 只是父皇似不喜欢‘南云’这个谥号,故未昭告群臣,知者不多。”
侬智高听了这个谥号,心头更是伤感。 “南云” 这个称呼,乃他当年杜撰之名,来讲述自己的故事给郑凤仙听。 哪知郑凤仙到死都念念不忘,竟将“南云” 来作自己的谥号,以此喻示,她始终未将自己当作高升泰的皇后,却自视为南云的皇后。
高泰贤说话间,已领众骑出了北门,沿桃溪驰向观音峰。 高泰贤又谓义外公道:“其实母后临终前,还有个遗请,便是不依旧俗,要留个囫囵全尸。”
侬智高在大理多年,也闻传言,爨中各代君王和皇后有一俗,便是薨后把双耳割下,贮以金瓶,深藏秘处,适时将出祭之。 高泰贤道:“父皇对母后爱极,对母后所请无一不允,便是祖宗旧俗也都破例不守。”
侬智高心中暗道:“以高升泰之绝顶聪明,自不难查出当年凤仙通风报信,自然猜得到凤仙情之所属,也自然晓得凤仙讨南云谥号之意,然他依旧善待凤仙身前身后,可见他对凤仙确实爱极。”
到了观音山麓,众人下马,段和誉吩咐众侍卫牵马等候,自与高泰贤引侬智高来到一座墓碑前。
只见那墓碑上无一字。 墓前青草茁发,碑后果然种植了好些凤仙花。 此时正值凤仙花期,金边橙冠的凤仙花,如鹤顶,似彩凤,火焰般盛开于枝头,在此僻静苍屏处甚是醒目。
这时,一个内官领了几个仆役快马来到,道奉旨送来素烛、线香、净酒等物,供奉祭奠。 仆役们摆放祭物毕,都退下了。
侬智高面对义女之墓,心中酸楚,口诵祭文道:“呜呼义女,遽然而亡。 金凤花祭,戚戚衷肠。 念兹在兹,时则苦短。 苍屏祭奠,华发感伤。 哀女情切,千结愁肠。 惟我肝胆,悲如绝断。 生时有约,对话阴阳。 冥冥灭灭,若存若亡。 仙子摩天,永脱凡尘。”
侬智高诵罢祭文,泪流满面。 四个少年也都上前,叩拜行礼,高泰贤更是泣拜在地。
侬智高泪眼婆娑,望着无字碑和碑后怒放的凤仙花,脑海浮现出郑凤仙的绝美容貌和款款深情,如今天人永隔,禁不住心中悲戚,心道:“我依照凤仙之愿,前来她墓前,借祭文同她说话,凤仙有灵,自能听见。”
高泰贤拜罢母后,想起一事,上前拉了义外公,转到碑后。 原来墓碑后尚有一块小石碑,上面刻了几行字。 高泰贤指着碑刻道:“大人请看,这里刻的便是陪葬母后的那首唐诗。 母后生前常自吟诵,母后归天后,父皇诏命将这唐诗制成碑刻,立在无字碑之后,陪伴母后。”
侬智高看时,见刻的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侬智高默默读了,想自己人老,却还活着,凤仙晚生,却先辞世,从此阴阳隔绝,白发人伤悼黑发人,不由心中愈觉酸楚惆怅,伤感难抑。
侬智高怔怔戚戚之下,也不知立了多久,方才心头一颤,回过神来,抬眼见四个后生正关切地望着他。 当下侬智高定了定神,忍悲对高泰贤道:“你母后喜爱中土的唐诗宋词,老夫便借用东坡学士的悼亡词,权当尚飨。”
当下吟诵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侬智高刚诵罢上阙,忽听一旁段和誉接口诵道:“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侬智高听段和誉吟诵的,正是苏东坡的《江城子》下阙,心中好生讶异。 他早已打听过,知道段和誉年纪轻轻,才识不凡,想他如今已是大理储君,他日须做个有道明君才好。 心念及此,侬智高望着段和誉道:“公子才学过人,大理幸得其人矣! 只望你善用聪明,为百姓谋取福祉。”
段和誉深施一礼,称谢道:“前辈教诲得极是,小子铭记。”
这当儿,高泰贤摘了大束的凤仙花来,摆放在母后的无字碑上。 那花有头有尾,有翅有足,活灵活现,宛如火焰凤凰般盘翔枝头。 侬智高怔怔望着,眼中凤仙花已化作了俏生生的郑凤仙,双瞳剪水,嫣然一笑道:“凤仙的心事,便是盼与南云义士同坐圆月之下,同吹那《凤求凰》,同赏诗经‘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
正是:
凤求凰兮于飞慕,玉露金风羡无数。
吁嘘,长相思,长心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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