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出800万高价的《战国策》
2010年盛夏的午后,闷热的杭州,植物散发的气息将空气中的缝隙彻底填满了,让人窒息地喘着粗气。马上收拾行李又要出差了,这就是我的工作,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短暂而紧张。
叫的出租车已经停在了公司门口,我拎着箱子来到传达室。
“李先生,这位老太太有部古籍想送拍”。
我放下箱子,告诉司机稍等一下。老太太衣着朴素,态度安详,从兜里掏出一部古籍,我借着传达室的桌子,把书展开。这是一部乾隆时期雅雨堂刊刻的《战国策》,一函四册,像是受过潮了,书边已经脆化,一动就掉渣子,我犹豫了。
“阿姨,这部书的品相太差了。”
“李经理,我就住在旁边,送过几次了,都不收,你这次一定要帮我卖出去啊!”
…“好吧,阿姨,我给您上拍试试,但是价钱不能太高了。”
“行,只要能拍出去。”
我叫过助手,告诉她底价定8000元,帮我把合同签了。我随后告别老太太上车出发了。
一个多月后,征集工作基本完成,江浙地区不愧是人文荟萃之地,拍品征集得非常顺利。现在可以踏实在公司写提要了。因为就住在公司附近,公司的库房人员非常辛苦,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我也就来到办公室,取来一批古籍写提要。入秋的杭州虽然还很湿热,也许是离着西湖不远的缘故,不时吹过一阵凉风,凭窗任习习秋风拂过,手中捧着古籍,有一种与时代错位的和谐。
又拿到了那部《战国策》,小心翼翼地打开函套,从第一册开始翻看。翻到卷首,看到一方小印,识读一下,“思适斋”,我一下愣住了!顾广圻!顾千里!难道是他的藏书!之后就是我反复看这四册书了,时间仿佛凝固一般,直到库房同事告诉我该下班了。我也基本把印章、文字、题跋都反复看过了,记在纸上。回到住处,我才发现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可惜那时刚到西泠,参考书和资料还没备齐,手边没有哪套书可以对一下。
“原晋,没睡吧?你手边有没有《中国古籍稿钞校本图录》?我要查一下顾广圻的字和印章。”
“有,但是在单位,我明天一早就去给你查吧”。
看来这一宿没法睡了,怀疑、惊喜、亢奋,让我根本无法合眼。眼前不断闪现着卷末那一行字:
“嘉庆八年黄荛圃重刻此书为之校雠”“嘉庆二年四月,顾广圻校”
黄丕烈(1763年—1825年),字绍武,号荛圃,绍圃, 又号复翁、佞宋主人、秋清居士等。清代著名藏书家、目录学家、校勘家。
顾广圻(1766年—1835年),字千里,号涧薲、涧苹,别号思适居士、一云散人,清朝著名校勘学家、藏书家、目录学家。与孙星衍、黄丕烈等人称清一代校勘学巨匠。
在古籍收藏界,历来有“顾批黄跋,价同宋版”一说,是说但凡古书,经其中一人之手,便如寒士入龙门;而今这部《战国策》一身兼具二美,自然身家独步。
不断地起身、躺下、再起身、又躺下,手里拿着那几页抄好的资料,一遍遍看来看去。终于盼到了天亮,马上给助手打电话,“我要去印刷厂,让通讯给我留一个版面,我有重要文章登上去。”
在去印刷厂的路上,原晋来了电话,“我从来没有这么早去单位,查过了,跟你给我的照片对照了一下,应该是的”。
公司很重视,为了把这篇文章登上去,不得已,把别的部门一篇撤下来了。回来的路上,我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到了公司正好看到著名学者范景中先生,“范老师,您来的太好了!给您看一部书吧”。范老师是美术史大家,也是版本专家。范先生小心翼翼地翻看着,脸色也开始越来越红。
“没问题!顾批黄跋!”
反复确认版本之后,新的问题来了,底价定得太低了,有人跟我说建议直接就定八十万吧,我跟陆镜清总经理商量,他认为不要太高了,以免老人后悔又拿回去,最后商量的结果是底价提高到18万。同时陆经理嘱咐公司上下,老人来问的话,暂时保密。
拍品进入到宣传阶段,一切就会按部就班进行,这部《战国策》,也随着拍卖公司的巡展而转战各地,不断地吸引着各方人士。其中也包括藏书家韦力先生,后来他与《战国策》失之交臂,不甚感慨,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
虽然还是忙忙碌碌,但我的思绪经常会飘忽,随着这部书的身世在时空中穿越。
清嘉道年间,朴学大师黄丕烈,平生鲜声色之好,惟喜聚书,且延续钱遵王之风,雅好宋本,时论以“佞宋” 讥之,黄不仅欣然接受,并自为标榜。黄丕烈与元和人顾之逵为至交,之逵字抱冲,也以藏书著称,他有一位堂弟顾广圻,就学问与孙星衍等人并称、尤其以校勘著名。
顾之逵将顾广圻介绍给黄丕烈,助其校勘书籍。黄丕烈曾见顾之逵有影宋抄本《战国策》,因自己只有元吴师道刻本而颇为遗憾。
黄丕烈精于版本流传,知《战国策》宋代传本仅有两部:梁溪安氏本、梁溪高氏本。著名藏书家、版本目录学家钱曾也收藏一部,钱曾作《读书敏求记》内有记载,云购自其高祖明末清初大家钱谦益的绛云楼。而到黄丕烈时代,海内外《战国策》存世还是两部,一在桐乡金云庄家,一在歙汪秀峰家。黄丕烈慨叹,不知何时能够得见。
一日,大藏书家鲍廷博来苏州,并引荐金本介、袁绶阶,当然是随带宋版《战国策》。双方约定在学者钮非石家。看过这部书楮墨精好,黄丕烈当即敲定以白银80两买下。黄丕烈初步判断这就是所谓的梁溪高氏本。并让顾广圻把其堂兄顾之逵的影宋抄本借来参校,结果是胜于抄本。
自嘉庆二年始,顾广圻拿着这部宋版《战国策》,还有黄丕烈的原来那部元版《战国策》,以卢见曾雅雨堂精刻本为底本,历时六年,分三次校勘,通篇朱墨批校,皓首穷经,才得校勘完成,用工之勤,令人惊叹,无怪乎《重刻剡川姚氏本战国策并札记》刊印出来后,顾广圻颇为自负:“虽主于据姚本订今本之失,而取吴校以益姚校之未备,所下已意,又足以益二家之末备也。见于不可读者,已稍稍通之矣。后世欲读《战国策》,舍此本其何由哉?”(认为自己的批校综合了宋版姚本和元版吴本的优点,并加以发扬,可谓后世之范本)至此,龙身已具,但乏名家题跋以点睛尔。而最终玉成此事的不二人选正是黄丕烈,黄即依顾校本,命工影刻宋椠,为之札记,重刊此书,列入《士礼居丛书》,亦了却其一宗夙愿。
时光如梭,转眼即到拍卖的日子,西泠印社拍卖公司作为首场古籍拍卖,更兼有《战国策》担纲,吸引了国内众多藏家亲临现场。
“东溟,听说你来西泠了,有什么好推荐的吗?”
“吴总您好啊!这次东西挺多的,”
“哪件最贵啊?”
“《战国策》!”
这位吴总主要是买书画和瓷器,我没好意思说得太多。过了一会儿,原晋过来告诉我,那位吴总问《战国策》多少钱能够拍下。
紧张的拍卖开始了,我坐在委托席上,看着拍卖场上黑压压的人群,该来的客人都到齐了,心里踏实了,这场肯定不会差的。
到了《战国策》了!拍卖师刚刚报上18万底价,“一百万!”
我一看是好友赵炳才直接一口价,后面就开始了暴风骤雨般的竞价,最后落锤加佣金800万!
刚刚落锤,上海的杨先生的电话就来了,
“东溟,我是倒数第二口,恭喜韦总了。”
“杨先生,不是韦总的,是吴总!”
“……”
公司传达室的师傅告诉我,老太太又来公司了,看见没人就走了,还叮嘱这次一定要拍出去。
轰烈烈的一场拍卖过去了,一切又归于平静。一个疑问始终萦绕在我的心里,这部书出现的太传奇了。我约了老人喝茶。
“阿姨,这部书是谁给您的?”
“是我父亲给的,当时家里很穷,我结婚都没嫁妆,我父亲就把这部书给我,说以后实在没钱了,可以卖掉。我有个亲戚在上海图书馆,给他写过信想让他看看,他让我带过去,你知道去上海要买车票,当天还要住在上海,我就……”
“我明白,如果当初去了上海,也许就没有今天这个故事了。您父亲叫什么呀?”
“朱立行,他有个堂兄叫朱遂翔。”
我的思绪又穿越到了民国。
怪不得!朱遂翔是民国时期杭州著名的书商和版本专家,与北京的孙殿起并称“南朱北孙”。
公司收集的宣传报道上赫然标题:
“古籍善本《战国策》——以惊人价格刷新拍卖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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