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是一种回忆，也是一种惦记。
很久以前，读金庸小说《天龙八部》，就此记住若干人物，几许悲情，还有一座山峰——缥缈峰。
后来，知道在苏州的西山岛上，有个缥缈峰，号称太湖第一峰。近十年来，去过很多次西山，但每次的足迹都局限于山脚与湖滨之间，直到前不久，在2021年的仲冬，一个虽寒冷但阳光明媚的日子，再度前往西山，这才有了念兹在兹的缥缈峰之行，一如诗人吴梅村在《登缥缈峰》诗中所说的那样：绝顶江湖放眼明，飘然如欲御风行。
行走西山的第一站，是位于俞家渡村的钱穆墓。此前，曾去过他位于台北外双溪的故居，也曾去过他借住的苏州耦园和无锡梅园。钱氏一生辗转漂泊，少年子弟江湖老，那个由太湖之滨走出的少年，最终安眠于他晚年梦想中的地方，湖水就在他的脚下荡漾。
按照地图导航，从村舍旁的小径上山，穿行于横斜枇杷和簇拥茶树之间。可是，到了山顶，却发现走错了路。原来，钱穆墓地尚在北面另一座山的半山腰。于是，又只好在茶树的缝隙中下探谷底，然后重拾新路。好在山不算高，曲曲折折中，很快抵达。
墓地位置绝佳，坐北朝南，居高临下。站在墓前，视线十分开阔，脚下是村庄，远处是太湖，耳畔是清风，眼中是寥廓，真可谓尽望云水之佳，饱览湖山之胜，因此也为这位晚年既受病痛折磨，又为宵小折辱的学者感到些许幸甚。
离开钱穆墓，前往葛家坞。这是一个远离公路、坐落在山脚下的村庄。以前曾来过这里，那次是想去后面的山林里寻访古泉水及摩崖石刻，但村民说泉石废弃已久，为松竹杂树掩盖，很难找到，于是知难而退，但也意外得知，从村西边的山路，可以径直登上缥缈峰。
途中又顺便参观了两座古墓。一是诸稽郢墓，他是吴越争霸时越国的大臣，在越国战败后，以重金贿吴国的太宰伯嚭，最终求得两国媾和，这才有了后来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复仇。诸稽郢是那个时代的风云人物，其事迹记载于《国语》、《左传》、《史记》等重要史书中。想来他也随勾践入质吴国，并客死他乡，现存的墓碑，由清末德清人俞樾书写。
另外一个是南宋驸马秦仪墓。秦仪据称是词人秦观的后人，秦观受苏轼牵连，遭贬岭南，客死藤州，原葬于故乡高邮，后迁葬无锡惠山。他的后人自无锡渡太湖南下，定居西山。据载，秦仪四十岁时即携公主在西山隐居，并告诫子孙以耕读为本，勿出求仕。
西山古称洞庭，今有跨太湖大桥和陆地连接，但过去却是深入太湖的岛屿，交通不便，且山深林密，“群峭碧摩天，逍遥不记年”，的确是隐居佳处。
自秦仪墓西行，按照村民的指点，很快就找到前往缥缈峰的小路。攀登途中，不断能遇见从山上下来的成群结队的驴友，看着这些意气风发、装备专业、身手矫健的登山客，脑海中总能浮现出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场景：七剑下天山！
《七剑下天上》是梁羽生的武侠名著。之所以想到它，大约是因为缥缈峰原本就是与武侠小说有着密切关系的一座名山。在梁羽生的代表作《萍踪侠影》中，亦狂亦侠的张丹枫与飘飘若仙的云蕾，最后就隐居在缥缈峰下。
尽管缥缈峰只有三百多米，但山不在高，有侠则名。在半山腰的一处亭子里小憩时，意外发现不远处草丛里似乎有个院落，走过去一看，原来是“百臼馆”——按照《萍踪侠影》里的描述而修建的八阵图石阵，在自生自灭的枯草中，东倒西歪地摆放着许多石臼。
由于在武侠小说的阅读上，一直偏爱金庸，所以对《萍踪侠影》的情节人物大都忘却，这个八阵图石臼，竟也不知其所为者何，仅从名字上猜，有可能是一种类似奇门遁甲的防御体系吧。
虽然对《萍踪侠影》中的缥缈峰印象模糊，但对另一部武侠小说——金庸《天龙八部》中的缥缈峰，却记忆犹新。天龙八部中的缥缈峰在西域天山，其上有一座灵鹫宫，天山童姥就在那里发号施令，掌管着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等一众江湖豪杰。
既然在山腰有一处八阵图石臼馆，那么在山顶，是否还有好事者修建一座灵鹫宫呢？带着好奇，继续前行，又走了大约2公里，终于来到这缥缈峰的最高处。
到了山顶，不禁略感失望。这里显得颇为荒凉，只在假山上刻着“太湖第一峰”几个字，连缥缈峰的石碑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灵鹫宫了。四处走了一圈，总算在一平躺着的大石上发现了民国时寓居苏州的云南腾冲人李根源所题写的“缥缈峰”三个大字。
此处唯一像样的建筑，是一座三层八角阁楼，游人可以登上二楼，在这里眺望太湖。放眼望去，湖光山色，一览无遗。眼前群山连绵，湖中岛屿历历可数，前人有云，得山水之清气，极天地之大观，用来形容这里，最贴切不过。据说太湖七十二峰，有四十余座在西山，我没有细数眼前的山峰和岛屿，因为冬日风大，只上去略看了看就下来了。
在阁楼的下方，有一处平整的山脊，面向太湖，上面有不少建筑，但到后发现，这里叫做“缥缈峰会”，里面有些店铺，也有交通车的换乘站。
虽然未发现灵鹫宫的踪影，但在下山的路上，脑海里依旧装满了缥缈峰的江湖往事。一直以来，每每看《天龙八部》，总能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缥缈峰远在西域天山，灵鹫宫属下的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则散落在水泽海疆及各处山川，路途遥远，交通不便，管理起来，肯定难度很大，天山童姥为什么舍近求远呢？
也许，在金庸的心目中，缥缈峰还是在烟波浩渺、云雾缭绕的太湖之中。或者说，金庸在构思缥缈峰时，眼中浮现的是荻花处处、波澜不惊的西山岛。
金庸和苏州有着很深的渊源。金庸的故乡在浙江海宁，海宁查家在苏州亦有分支且名人辈出。此外，他的外祖母也是苏州人。再者，金庸成年后在东吴大学进修法律，其本校即坐落在苏州天赐庄。可以说，金庸对苏州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这种缘分，在《天龙八部》中也能看出来。比如，他将西山岛上的缥缈峰移到了西域，而灵鹫宫的得名，则可能是受到苏州当地一所古老的寺院灵鹫寺的启发。西山的林屋洞，号称天下第九洞天，按照道家的说法，天下共有三十六洞天；此外，太湖还有七十二峰——这些，大约就是小说中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来历。
灵鹫宫的武学体系中，有一种功法叫“天山折梅手”。提起天山，人们往往想到的是雪莲，不过，若把视线转到西山的缥缈峰，则“折梅”就顺理成章了。因为西山盛产梅花，“林屋梅海”自古就是当地一大胜景。此外，像长春功、生死符、阳歌天钧等功法，从在名称上看，道家文化的特色十分显著，而西山林屋洞，就是著名的道教胜地。
花开花谢，江山代有才人出。《天龙八部》中，虚竹最终接掌灵鹫宫，并和他的梦姑隐居于此。《萍踪侠影》中，张丹枫和云蕾也隐居在缥缈峰洞庭山庄。此外，缥缈峰下还长眠着历经腥风血雨的诸稽郢和勘破世事的秦仪，不远处还有饱经沧桑的钱穆。西山，就像太湖之中的不系之舟，渡来梦想于尘俗、野心与失落，太湖粼粼的波光，将他们涤滤干净，尽归于泥壤。
不禁又想到另一个顶着“姑苏慕容”名号的慕容复。在《天龙八部》中，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悲剧人物。发疯以后，身边只剩下阿碧一人，他们最终落脚何处，书中没有写。也许，阿碧会带他回家——姑苏城西的燕子坞参合庄；也许，阿碧怕他睹物伤情，会另择去处。如果是这样，那西山缥缈峰或许是个不错的归宿。
这里群山环绕、烟涛微茫，容得下足够大的梦想，也化得开再难解的情怀。尘世间的种种牵挂，在这里，都能像倏尔往来的鱼儿一样，相忘于江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