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是飞翔的话语,诗人是飞翔的生灵。对此,古希腊人深有体会。最早的荷马史诗已频现“有翼飞翔的话语”这一著名短语,它并非用来形容日常言语,而是说转化成史诗的话语有如插上了翅膀,从说话人口中飞迸而出;诗歌话语进而又被比作箭矢,一语中的地飞向靶心。此外,诗歌话语不仅自己有翼飞翔,还能为其颂赞的对象插上荣光的翅膀,让他“在无垠的大海和广袤的大地上轻易展翅高飞”(特奥格尼斯)。
既然诗歌话语和诗歌赞颂的对象都能插上翅膀,那么诗人自己更是有翼飞翔的生灵了。诗人的飞翔,可以是轻盈袅娜的,贴着地面低飞曼舞,也可以是气贯长虹的,扶摇而上直入云霄。于是,便有诗人自比为在花丛里穿梭采蜜的蜜蜂(西蒙尼德斯),也有诗人自比为炎炎夏日欢唱于枝头的鸣蝉(阿尔基洛科斯、萨福)。更有诗人以鸟类自喻。赫西奥德《劳作与时日》讲述的“老鹰与夜莺”的寓言,被“老鹰”称作“歌手”的夜莺,乃是歌声婉转的诗人自况。经常与夜莺相提并论的还有燕子,这位春天的使者也颇得诗人的青睐(阿那克瑞翁、西蒙尼德斯)。另一种歌声悠扬的鸟类天鹅,虽不如在后世那般声名卓著,有时也会被诗人用来自比(阿尔克曼、普拉提纳斯)。
然而,最令人惊异的比喻,是那并不歌唱却展翅高飞的雄鹰。诗人自比为雄鹰并以此傲视群伦者,莫过于品达(约公元前518—约前438)。他的《奥林匹亚凯歌》第二首(第86-88行)有言:
智慧的是生而知之者,
学而知之者则喧哗吵闹,
总是喋喋不休,仿佛一对乌鸦
对着宙斯的神鸟徒然聒噪。
据古代注疏家解释,“宙斯的神鸟”即雄鹰,乃品达自谓,而“一对乌鸦”则指代西蒙尼德斯和巴居利德斯,他的主要竞争对手。不过,偏偏巴居利德斯也颇以雄鹰自诩,其诗云(诗篇五,第16-30行):
挥舞他那迅捷的黄褐色翅膀
在高处劈开深邃的苍穹,
权力广大、雷声轰鸣的宙斯的使者,
雄鹰倚赖自己的强悍勇往直前,
而嗓音清亮的群鸟吓得瑟瑟发抖;
广袤大地上的山峦,还有
翻滚不息的大海上
汹涌的波涛都不能阻挡他;
于无垠的高空,伴着西风的吹拂,
他扇动着精美的翎羽——
好一个夺目的景象!
巴居利德斯此诗可谓得雄鹰之神采,但他应该是受到了品达的影响,而品达才是“雄鹰”意象的原创者,用这一意象寓指“诗人之天职”。品达特别热衷于“雄鹰”飞翔之高之远(《尼米亚凯歌》第五首,第20-21行):
雄鹰一跃而起,飞越海洋。
以及“雄鹰”俯冲的英姿,并且再次把俯冲捕猎的雄鹰和聒噪不已的乌鸦做了对比(《尼米亚凯歌》第三首,第80-82行):
雄鹰在飞鸟之中最为迅疾,
它从远处追寻而来,猛然
用爪子擒住血迹斑斑的猎物,
而喧闹的乌鸦却盘旋在低处。
由此,后世形成了“品达的飞翔”的隐喻,指的正是品达以雄鹰自比,标举出诗人至高无上的使命。这一隐喻的效力在于,雄鹰既是“鸟之王者”,也是“王者之鸟”。作为“鸟之王者”,品达与其他插翅飞翔的诗人有着高低之分,他雄踞诗人之冠而睥睨天下;作为“王者之鸟”,雄鹰乃宙斯的神鸟,这让诗人与宙斯建立起紧密的联系。诗人像是宙斯的雄鹰,从大地起飞,飞向苍穹的澄明之境,并从那里,用宙斯一般的目光,俯瞰大地和世间万物。高飞远翔的“雄鹰”遂成为品达最引人注目的意象,鲜明地揭橥了“诗人之天职”的观念。
品达的“诗人之天职”观念,是一种诗的思想,其特点在于用诗的语言来表达。这不仅包含类似“雄鹰”的意象和比喻,还有直接陈述,尤其是关于“诗人之我”的第一人称陈述,以及蕴含于神话的象征表述、特定主题及叙事模式。这三方面的内容统合起来,构成了丰富而精粹的品达诗论,是我们理解品达的诗歌如何将其“诗人之天职”观念付诸实施的最佳指引。
品达一生的诗歌创作,集弦琴体合唱歌各个类别之大成,最著名的是四卷竞技凯歌,被公认为古希腊弦琴体诗歌的最高成就。所谓的竞技凯歌(epinikia),是合唱歌的一种,品达有时径称为“颂歌”(humnos),因为它的主要功能在于“赞颂”。不过,凯歌“赞颂”的对象并非严格意义上的“颂歌”(如荷马颂歌)所赞颂的“众神”,亦非史诗所赞颂的“往昔的英雄”,而是当下的凡人,他们所取得的伟大而令人惊叹的成就,最集中地表现于四大竞技赛会的优胜者及其家族和祖先。诗人通过“凯歌”的赞颂所要做的,是追寻他们的“伟业”的神性之源。
追寻,必然诉诸“诗之真理”。这是因为,最高的伟业,即宙斯经纶宇宙的伟业,恰恰通过缪斯女神的“诗之真理”才真正完成。诗歌本是天界的活动,当诗人得缪斯女神之助,在人间歌唱,便与她们在天界所为处于平行的关系:如同缪斯女神颂赞宙斯的终极“伟业”,凯歌诗人品达颂赞人的“伟业”,追寻其神性之源,昭示进而实现了人的“伟业”的神性意义。如此,诗人将人的世界和神的世界重新联结起来,构成一个完整的神性昭彰的宇宙秩序。
当缪斯女神助力诗人,让天界的诗歌降临人间,诗人便被赋予他的天职。此种天职,一言以蔽之,就是让凡人领会神的启示。品达的第一人称陈述,独树一帜地将自己称作缪斯女神的“解释者”,如是向缪斯女神呼告(残篇150,Snell-Maehler辑本):
赐我以神谕(manteueo),缪斯女神啊,我来为你宣告(prophateusō)。
诗人与缪斯女神之间的这一关系,必须从品达所指涉的德尔菲神谕的运作方式来理解。古希腊最负盛名的德尔菲神谕由阿波罗颁布,并通过两种各司其职的人员共同完成,他们分别被称作mantis与prophētēs。前者名为皮提亚(Pythia),她被阿波罗神灵附体给出神谕的实质内容,但这个内容用了一种凡人无法理解的“谵语”来表达;后者为襄助她的神职人员,他们得名“宣告者”(prophētēs),是因为他们将皮提亚口中“语无伦次的”神谕改写成史诗诗体,并将之宣告出来。
当然,prophētēs宣告“神谕”,还需仰赖mantis的“迷狂”,mantis和prophētēs两者不可或分。此种关系恰恰也与诗的运作颇为相似。在早期希腊思想里,诗人同样接受神灵的启示,沟通神界与人世。神对于诗人,像对于先知和预言家一样,夺去他们的平常理智,感发他们,引他们进入迷狂的境界,用他们作昭示神意的代言人。因此,希腊古风诗人的一种重要的自我呈现方式,便以先知为原型。品达正是如此,他径直使用了德尔菲神谕的术语,将自己比作颁布神谕的“宣告者”,将缪斯女神比作接受阿波罗神谕的皮提亚。作为缪斯女神的“神谕”的“宣告者”,他实质上也是一位“解释者”:他把神的话语,来自神界的“加密”信息,“解密”为人间最高的语言形式——诗,以便让凡人有领悟神的话语的可能性。诗人之所以能够担此重任,是因为他拥有“智慧”(sophia)。这是他与生俱来的真知,体现于他内含神性的天赋,他的天性与神性相亲相契。
作为缪斯女神的“宣告者”,品达有如“雄鹰”向着天界飞翔,亦如“雄鹰”向着大地俯冲。在环抱大地的天界,诗人赢获“从高处俯瞰的目光”,但并非要“引向不偏不倚的公正”,他的飞翔也不止是把灵魂引向无限,而在于获致这样一个距离,一个毗邻神性之源而恰好能调适出世间万物之大美的距离。世间万物好比组成了一幅印象派绘画,太近或过远都无从欣赏其整体之美,必须像画家那样,拉开一定的距离,也就是飞翔到足够的高度(我们可以称之为崇高的高度)。如同诗人,古希腊的哲学家也会张开灵魂的翅膀高飞,但“哲学家的飞翔”(如巴门尼德的“序诗”所描述)更多地为了融入无限,宇宙万物之大全,即便他能见到世间万物之大美(如柏拉图),也无意像诗人那样,专心致志于颂扬之。诗人的飞翔,不仅穿越世间的混沌与蒙昧,进入“真理之域”,而且终将返回人间,用颂赞的歌声将域中神性注入世间万物而成其大美。诗人正是如此实现他的天职,让凡人领会神的启示。
对后世而言,“品达的飞翔”成为古希腊诗性文化的绝妙标志。古希腊文化肇端于诗,诗人也居于最高的文化地位。荷马与赫西奥德以降,诗人便是“真理的执掌者”,他们拥有“智慧”,是神界与人间的中介,向世人晓谕最高的“真理”。荷马与赫西奥德藉助缪斯女神的灵感,原原本本地传达她们的歌唱,而到了品达这里,诗人更进一步地成为缪斯女神的“解释者”:缪斯女神的歌唱退回她们所属的神界,那是只有神明才懂得的语言;而在人间,唯独诗人,能够将神的语言转换成诗的语言,传达其中的奥义。“品达的飞翔”,正如宙斯的雄鹰翱翔于广袤的苍穹,象征着诗人至高无上的文化地位。
文:张巍 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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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陈韶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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