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完
我被庶母卖到了青楼。
皇上微服出巡到了青楼,我故意将茶水撒在他身上。
看到我的脸,他眼睛一亮:「你笑起来,当真是好看。」
我继续笑,让两个梨涡都盛满蜜糖般的笑意。
这笑容是我刻意练习过的。
01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我娘小字春意儿,听上去就不是正经出身。
当年,我爹的确被她迷得死去活来,以至于逼着大娘子,把我寄在她名下抚养。
如此,也才有了乐王爷这段所谓的好姻缘。
梅中丞的嫡长女。
从小我就知道,我是冒牌的。大娘子会在没人看到的时候,偷偷掐我大腿上的皮肉。
好在这一十八年,我娘一直护着我。
可我娘到底是老了,色衰爱弛。
有次,大娘子寻她晦气,我爹不再袒护她,她就自请搬到偏院去静心礼佛了。
娘不让我去看她,她说爹没有儿子,大娘子那几个歪瓜裂枣的女儿,都遗传了她尖嘴猴腮的长相,也不可能为我爹所用。只有我,色艺双绝,会成为爹日后的依仗。
而她,她说衰老已经让她成为了我的累赘,她能给我铺的路,到头了。
剩下的,要看我的造化了。
「雪芽,你和你爹,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明白吗?但是,也不要为了他去搏命。」搬去偏院那天,娘对我说。
「为何?」我不解。
「他,不配。」娘的眼睛里,露出了我从来没见过的神色。
狠厉、决绝。
完全没有娘平日里那些柔顺妩媚的神色。
说起来,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娘了。
娘搬走后,爹就开始整日不归家了。
后来听说他是迷上了京城新晋花魁,艺名浮生春的一个小娘子。
三月后的一日,据说是禁不住那花魁娘子劝酒,他喝得大醉,暴亡。
这消息,是随着乐王府的退婚书一起来的。
大娘子冷笑一声,把退婚书丢在我脚边:「山鸡到底是攀不上高枝儿的。」
我捡起来,上面的词句倒没有提及我爹的事,只是说八字不合。
我的心揪痛着。
被乐王府退婚,意味着我此生只能低嫁了。
乐王爷,三载你侬我侬,原来皆是逢场作戏。
很快,我爹的尸首被抬了回来。大娘子看了一眼,突然一声不吭,就往偏院走。
我心知不好,立刻跟了上去。
但是大娘子一个眼色,我就被拦了下来。
据说,我娘病着,被从炕上拉了起来,跪在院子正中。
我娘被打了两百下板子。
罪名是不守妇道。
「姑娘,春姨娘去得很快,打到三十下板子的时候,就不动了。姑娘万万不可再哭了,万一被大娘子听到……」月儿对我说,她自己倒哭得捯气。
她是我的大丫鬟,为人有点蠢笨,但胜在忠心。
我握紧了拳头。
听不听到,下一个,都是我了。
果然,当夜大娘子就赏了我补汤。
爹娘都死了,我一个弱质女流,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那不如给自己一个痛快。
我穿戴整齐,喝下了那碗苦汤。
原本以为是毒药,没想到是迷药。
第二日醒来时,我已身在暗香楼。
暗香楼,京城最大的青楼。
浮生春就是此处的头牌。
我欣喜若狂:「母亲大人,让我活着,将是你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02
皇帝来了。
微服,但人人都认识他。
我这才知道,他竟然也是浮生春的裙下之臣。
君臣,皆有雅好。
这位花魁姐姐,据说是因我爹的死受到了惊吓,已经一连半月闭门不出了。
吃喝,都只由一个叫丁香的粗使丫头送进去。
皇帝搬了把躺椅,守在了门口。
跑到青楼里扮痴情?
难怪本朝饿殍遍野。
这半个月,我已经基本熟悉了这里的一切。
暗香楼是个挺雅致的地方。弹琴听曲,吟诗作对,是每一个青楼女子的基本功。
我样样精通,但我装作狗屁不通。
于是,我给自己争取来了一年的培训期。一边做杂役,一边学才艺。
再次感谢大娘子,她自然不敢明目张胆地拐卖五品大臣的嫡长女,她笃定我不可能自爆身份,因为这是浮生春的地盘。
所以我现在的身份是「家贫无以度日」,因而被卖的穷人家女孩。
年纪也从十八变成了十五。
完美的假身份。
皇帝在浮生春门前等了七日,整个人都心浮气躁起来。
我偷偷在楼梯拐角处洒了些菜油,丁香端着托盘走上去的时候,摔得鼻青脸肿。
而我,适时地在鸨母面前一闪而过。
她叫住我:「喂,你!」
我低眉顺眼地走到她面前。
「你叫什么?」她问。
「春意儿。」我用了母亲的名字。
母亲说这个名字带给了她好运,让她遇到了父亲这个良人,我借用它,希望自己也能交到好运道。
「模样倒是齐整,只是你也春,我也春,倒俗气了。以后,你就叫海棠。」她看了一眼桌上的瓜果点心,就随便给我起了个名字。
「是,妈妈儿。」我继续柔顺地回答。
「丁香扭伤了脚,以后你给春娘子送饭。」鸨母满意地对我下了命令,又补充道,「一月给你加三贯月例,她若是踢打你,你机灵些闪躲。」
「海棠谢过妈妈儿。」我乖巧地一笑。
鸨母突然愣住了,扳过我的脸细看。
良久,才放了我。
我端着托盘走向浮生春的房间,准确地把饭菜扣在了皇帝的锦袍上。
正在打盹的皇帝被我惊醒,目光正对上了我的脸。
他没发怒。
而是细细地端详着我。
他问我:「叫什么?」
我答:「春意儿。」
他的眼睛一亮,继而笑了:「如今,春字果然成了好彩头。」
我也笑了:「客人说笑了。」
他的眼睛又是一亮:「你笑起来,当真是好看。」
我继续笑,让两个梨涡都盛满蜜糖般的笑意。
这笑容是我刻意练习过的,原本是要用在乐王爷身上的。
我笑答:「客人谬赞了,婢子不过是个端茶倒水的小杂役……」
皇帝的眼睛再次闪亮:「还未挂牌子?」
我微笑:「婢子才十五,只是身量高些……」
就在这时,浮生春的门开了,她走了出来,摆着一张臭脸,却好看得几乎在发光:「怎么,这么快就勾三搭四起来了?」
皇帝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你肯出来了?」
浮生春不答,只伸出葱白一般的纤指,捻了皇帝身旁那张小几子上的点心吃。
半晌,才说:「我倒觉得梅匀天比你好些,他可从来不看旁人一眼。」
梅匀天就是我爹。
听到他的名字,我本能地一抖。
皇帝听了这话,突然就铁青了脸:「那你为何不随他去了?」
浮生春也生气了:「正是呢,这就随他去。」
说完,她转身啪的一声又关上了门。
皇帝气得把几子上的点心都拨到了地上。
突然看到我:「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迎着他的目光:「我弄脏了客人的衣裳,客人还没责罚我……」
皇帝看我半晌,突然道:「不如我赎了你吧。」
我连忙跪下:「客人若肯为春意儿赎身,春意儿此生做牛做马报答您!」
03
皇帝微笑:「做牛做马,很好。」说完,向远处点了点头。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迎来送往的一派景象,并未看到他在向何人示意。
皇帝起身走了,我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跟上去。
皇帝却转身对我低声道:「我三日后来接你,有没有本事囫囵个儿活到三日后,就看你的造化了。想给我做牛做马,先活下来吧。」
皇帝走后,鸨母打了我几巴掌,并说我弄撒的饭菜,要从我的月例里扣。皇帝的锦袍,也要我赔。七算八算,我得给暗香楼白干三年。
我一声不吭地听着,并没有告诉她,皇帝说三日后要给我赎身的话。
我还没有傻到要送上门去,成为浮生春的活靶子。
不过,她已经找上了我。晚饭后,她点名让我给她捏脚。
美人的脚,也酸臭。特别是她已经半个月没洗澡了。
我捏着她的脚,她拿着一只烛台在我头顶晃来晃去:「倒是个大大的美人坯子呢,暗香楼竟埋没了你这等人才!」
说着,滚烫的蜡油已经滴落在我头上。
我没有躲,突然做惊恐状,指着她床尾:「有……有鬼啊!」
她也被我吓了一大跳,烛台丢了出去,屋里的光线暗淡了许多。
「你这贱人,乱叫什么?」她呵斥我。
「有个老头儿在那儿!春娘子难道看不到吗?花白胡子,左颊一颗大痦子!」我诈她,描述的正是我爹的长相。
「啊——」浮生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立刻躲到了我后面,「梅郎,你……你虽然死在了我这里,但绝不是我有意相害啊!」
「春娘子,他……他过来了!他走路是飘着的!他说……他说他舍不得你,要带你走!」我连连后退,突然肩膀上的双手没了力道。
我回过头,见浮生春已经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我轻蔑地踢了她一脚。
这时,我听到门外似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
打开门,却空无一人。
浮生春病了,寒热交替,病得甚笃。
口中胡言乱语:「梅郎,你放过我吧,来生我做牛做马……」
又是做牛做马,只不过她许的是来生。看来,还是我做人更实诚些,有恩今生就报了,不必等来生。
我倒隐隐能猜到皇帝为何要三日后才来接我。慎重,是一国之君最基本的素养了。既然慎重,那么就说明他是真的看上我了。这三日里,想必他已经将我的出身查了个底儿掉。
我是梅中丞的嫡长女,我不怕查。
我甚至很好奇,他能查到什么程度。
我静静等待着。
果然,第三日,皇帝派人来了。
来人是个不苟言笑的侍卫,付了赎身的银子,便要带我走:「不必收拾东西了,你的东西也带不进去。」
「好。」我扔掉手里的抹布,起身就跟他走了。
换了一身宫女的衣服,侍卫对我交代了一番:「姑娘,如今不是选秀的时节,言官们日日盯着,宫里进人,只能先如此委屈你了。」
我把一对素白的南珠耳坠子交在他手里,那是我娘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了。
他愣了愣,收进了袖口,可态度并未和缓。
按照他的指示,我从泔水车出入的小门进入了皇宫。
一辆空的泔水车就等在不远处。
我推起车,那一瞬间,我就变成了一个名叫采菊的下等宫女,至于真的采菊去了哪里,我就不得而知了。
04
空的泔水车并不重,我很快推着车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
可此时,我却迷失了方向。
那侍卫让我在岔路口往东走,可眼下是阴天,看不到太阳。
前后左右没有一个人。
青砖地干净得能照出人影儿,一个车辙都没有。
我犹豫了半晌,向着左边走去。
可很快,我就知道自己走错路了,因为远远地来了一队仪仗。
皇帝跟我制定的计划是——他信步闲游,偶遇我,然后成就一段佳话。
可面前的仪仗浩浩荡荡,大有游龙蜿蜒之势。
说明来人肯定不是皇帝,而是某个张扬的嫔妃。
我连忙把车子拉到墙边躲避。
可是仪仗在我身边停了下来,我被两个太监拖到了一个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跟前。
偷偷抬眼看她,美艳极了。
「真正晦气!你拉着泔水桶乱跑什么?」她坐在步辇上,居高临下地瞪着我。
「奴婢……奴婢走错路了……」我低着头答,盼望着她能放过我。
不能让她看到我的脸。我这张脸,会成为任何嫔妃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却对我说:「抬起头来说话!」
「奴婢不敢。」我嗫嚅道。
她似乎对我的战战兢兢很满意,也对我失去了兴趣:「冲撞本宫仪仗,拉下去打二十板子。」
「是!」拉着我的太监,便转身又拉着我走远了。
二十板子,不会致死,但得养上三五个月。
我心急如焚,眼看着他们把我越拖越远。
拐过一个转角,我突然看到引我进宫的侍卫,立在路中间。
「见过郁统领!」两人撒开我,跪地行礼。
「是采菊吗?」侍卫问我。
「是。」我答。
「跟我走吧。」侍卫说着,转身就走。
两个太监忙跪答:「这宫女冲撞了嘉贵妃的仪仗,奴才们正要带她去打板子。」
嘉贵妃!原来是她——大娘子娘家显赫,出了个丞相,又出了个贵妃。这也是我爹一直忌惮她,不能将我娘抬为平妻的原因。
我突然感到一阵悲凉——我娘毕生的愿望,只是做个平妻。
然而这个愿望,直到闭眼也没能实现。
「哦?」侍卫回头,「皇上要见采菊问话,两位公公,这可如何是好啊?」
「皇……」二人很快反应过来,「自然是让采菊先随郁统领走了。」
说完,二人便脚底抹油,溜了。
「当真蠢得可以,就两条路都能走错!」侍卫轻嗤。
他姓郁,是个统领,看来是皇帝眼前的红人。
此人怎么才能为我所用?
「谢谢。」我没理会他的嘲讽,而是对他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不必客气,我不是收了你一对耳坠子吗,这就算两清了。」他冷冷道,而后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一路小跑才跟了上去。
走了挺长一段路,我才看到皇帝带着两个太监在前面不远处踱步。
「能让朕在这大太阳底下,巴巴地等了一个时辰的,你倒是古往今来第一人!」皇帝不悦。
05
我看了看天,根本没有太阳。
而且,也没有一个时辰。
算了,他是皇帝,他当然可以指鹿为马。
我跪下行礼:「奴婢采菊,见过皇上。」
他没让我起来,而是屏退了左右。
我直起身子看着他。
「你好像并不惊讶?早就知道朕的身份了?」他居高临下地问。
我微微颔首:「皇上龙颜威仪,自是与凡夫俗子不同。」
「哼!马屁精!」他到底笑了,扶我起身,「梅雪芽!你倒和你那个倔种老爹一样,真是个不怕死的!」
看,他早已知道我是谁了。
「梅雪芽见过皇上。」我再次行礼。
「你娘的尸骨,朕已派人从乱葬岗取回,妥帖安葬了。」他说。
我顿时红了眼眶,又要跪。
「行了,以后都不必行大礼,没得耽搁时间。」他摆摆手,又端详我,「朕的四弟,竟与你下了退婚书?他是没有见过你的模样吗?」
「见过。」我答得言简意赅。
皇帝不易察觉地微微变了变脸色。
「……」我只定定地看着他,眼中噙着泪。
「真是一双勾人的眼睛。」他扳过我的下巴,「接近朕,是为了给你娘报仇吧?」
「是。」我承认了。
「你爹的大娘子是叫典霜吧?她的兄长是何人,你可知道?」
「是典右丞。」
「还有呢?」
「她的妹妹典春华……是您的嘉贵妃。」
「你觉得朕会为了你这个孤女,得罪朕的右丞和贵妃吗?」
「会。」我答。
「放肆!」他似乎不悦,「你凭什么?」
「凭奴婢是个孤女,无牵无挂。皇上要奴婢做牛做马,奴婢都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我点他。既然他不肯捅破窗纸,那么就让我来吧。
「好!」皇帝哈哈大笑起来,「朕喜欢你这性子。你即刻到御书房来当差吧!」
「遵命。可是皇上,嘉贵妃赏了奴婢二十板子,奴婢还没有领受。」
「哈哈哈哈!当真有趣!你连朕的面还没见到,就得罪了嘉贵妃?」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免了!」
我看着他,下定决心,跪在了地上:「奴婢还有一事相求。」
「说!」
「奴婢昔日在梅府,有个丫鬟叫月儿,与我相依为命长大,奴婢想……」
「为时已晚!」皇帝打断我,「梅府报你已暴毙,你那月儿已被乱棍打死,替你进了棺材。」
我的心刺痛起来——果然是为时已晚。虽然知道月儿的下场不会好,但我以为不过是把她发卖了或贱配个小厮,我还有救她的机会。
再一细思,我不禁毛骨悚然——皇帝他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
「你哭起来,倒像连满屋的花儿都要枯萎了!」皇帝拉起我的手,替我拭去眼泪,「人各有命,当奴才的,跟错了主子,这个下场也是难免。」
我觉得他在敲打我。这个什么都知道的皇帝,他到底需要我为他做些什么呢?
06
我在御书房待了月余,便迎来了皇帝的寿诞,皇宫里一年一度的喜庆日子。
皇亲国戚汇聚一堂,乐王爷自然也是座上宾。
我试探皇帝:「奴婢明日可以不去宴席上伺候吗?」
皇帝挑眉:「你怕他?」
我低头:「我只是……怕扰了皇上的兴致。乐王爷酒量极浅,又酒品欠佳……」
皇帝笑望我:「雪芽,你莫不是真的以为朕是要乐一乐,才如此劳民伤财吧?」
我心中一惊。皇帝早有他的计划,看来,我也是其中一枚棋子。他需要我做些什么呢?为什么不能明明白白告诉我,却要我猜呢?他对于这种游戏乐此不疲,却不知我为此绞尽脑汁,几乎彻夜未眠。
我把一切能考虑到的因素都考虑到了,但是我没想到,浮生春也来了。
我在走廊上跟她几乎撞了个满怀。她看到我的脸,突然狠狠扇了我一巴掌:「你这贱婢!果然是你!」
我捂住脸:「这位姐姐为何如此无礼?无缘无故便出手伤人?」
我的喊声引来了很多围观的宫女,她们都窃窃私语:「这胡姬怎么如此跋扈?」
浮生春见人指点,只得收敛,低声咬牙道:「你这婢子,以为使些下流手段,便可抢了我的风头去?我必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扭着腰走了。
我站在那里,直到她在我的视线中消失。
据我所知,自从暗香楼拌过了嘴,皇帝再未见过浮生春。看来,她是把这笔账算在了我头上。
开席了。
开场舞,浮生春是领舞。
看到她,皇帝也很惊讶。是的,惊讶,不是惊艳。
虽然她精心装扮成了异域舞姬的样子,环佩叮当,简直艳惊四座,但皇帝的眼神里只有惊讶,还有几分——嫌恶。
浮生春是跟着简王爷来的,她连同她的舞蹈,是简王爷送给皇帝的寿礼。
简王爷,一个不问世事的闲散王爷,毕生爱好是收集古玩字画,但鉴赏力不佳,为此几乎倾家荡产。
必是浮生春许了他银子,才得到了这个重见皇帝的机会。
分析完毕,我再看向二人,却发现两道炙热的目光,烫在我身上。
是坐在主宾席的乐王爷。
乐王爷已在自斟自饮。
不知何时他发现了我,现在几乎是目眦尽裂地瞪着我。
皇帝的眼风也扫过他,眼神里的嫌恶似乎又增加了几分。
异域的曲调中,浮生春舞得无比冶艳。
乐王爷却突然离席,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对皇帝道:「臣弟斗胆!」
我手中的酒壶掉在地上,碎了。
音乐停了,浮生春的舞步也停了。
死寂般的安静中,乐王爷清晰地对皇帝说:「臣弟斗胆,想讨这个婢子回去侍候。」
乐王爷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但他的手铁钳一般,我挣了挣,丝毫不能挣脱。
皇帝的视线就停留在他拉着我的手上,脱口而出道:「不行。」
07
说完,皇帝看向我。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整个宴会大厅鸦雀无声。
皇帝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问我:「采菊,你可愿跟乐王爷走?」
说完,眼风瞟了瞟浮生春。
我愣了一秒,便心领神会。
「奴婢不愿意。」我清晰地答,转向乐王爷,「承蒙王爷青眼,只是奴婢愚笨,恐不能伺候王爷。」
「我就喜欢愚笨的。」乐王爷开始撒酒疯了。
我不再理他,转向皇帝,跪禀道:「皇上,奴婢斗胆进一言。」
「你但说无妨!」皇帝又喝了一口茶。
「今日是皇上的好日子,乐王爷讨个婢子本是小事。但奴婢自知笨手笨脚,刚才就不慎打碎了酒壶,必是不能伺候王爷的。奴婢听闻乐王爷在音律方面颇有造诣,倒不如将简王爷进献的这位胡姬转赠与乐王爷,岂不美哉?」
浮生春惊呆了:「你……你是个什么东西?竟要做我的主了?」
我故作不解:「简王爷刚才说得很清楚,胡姬姐姐您是他进献给皇上的礼物,既然是礼物,转赠他人有何不可?」
这时,皇帝身边那个摆设一样的皇后开口了:「这个主意倒是甚佳!老四最喜音律,胡人善舞,倒是佳配!」
嘉贵妃接口道:「就只怕皇上舍不得这位貌若天仙的胡姬。」
我看向皇后,在繁琐的礼服下,她显得苍老而弱小。这些年皇帝子息艰难,十几位皇子,皆是长到七八岁便夭折了。唯有她的一个皇儿,病病殃殃地倒是长到了束发之年。
她的面容疲惫,无数皱纹勾勒出了无法消散的忧愁。她在愁什么呢?自然是这位胡姬受宠后,说不定会诞下皇子,日后与她的皇儿争夺帝位。
众人又都看向皇帝。
皇帝哈哈笑了起来:「采菊,你这个主意甚好!老四啊,今日可谓双喜临门!朕就将这位胡姬赐予你为庶福晋!」
浮生春顿时哭了:「皇上,您不……」在皇帝制止的眼神里,她及时刹住了后半句话。
我不由得想到,她刚才还想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如今,她死时会葬在何处,我倒先知道了。
皇后起身:「四弟,还不谢恩!」
乐王爷站定,依然钳着我的手:「臣弟只要采菊。」
08
皇后走到我们面前:「四弟醉了。让本宫也仔细瞧瞧这位采菊姑娘。」说着,她终于把我的手从铁钳中抢救出来了。
「倒很端正。」皇后拉着我的手,「皇上,难怪四弟要来讨要呢!桃花儿似的人儿,我看到这采菊,心里也着实喜欢得紧,少不了要厚着脸皮问一句了——能否将她赏给本宫?」
皇帝也起身,呵呵道:「一个两个都来讨,这倒让朕左右为难啊!如此,朕只好将你们二人都得罪了。采菊听封——着晋采菊为美人,赐姓——梅。寒梅的梅。嗯,这名字嘛,朕有了春华,那你就叫秋月吧!」
「臣妾梅秋月谢主隆恩!」我规规矩矩行了大礼。
起身时,我已看得清楚。梅字一出口,乐王爷的神色顿时大变——皇帝知道我是谁,在提点他,让他明白他讨不走我。
于是,他恨恨地拉过浮生春:「既如此,臣弟就多谢皇兄赏赐此胡姬了!臣弟的确醉了,这就带着庶福晋先行告退了!」
说完,他一把扯过浮生春,拉得她脚不点地便走了。
浮生春回过头来,最后一个怨毒的眼神,定格在我脸上。
宴席不咸不淡地进行着。
我依然在皇帝身后侍候,只是所有嫔妃的眼睛,都在看似不经意地瞟向我。
很好,我成了后宫的活靶子。
这,是不是做牛做马的一部分呢?
当晚,宴席散了,我侍候皇帝更衣。
他并未赐我别处居住,我依然在他身边做着侍女的工作。
他突然便哈哈大笑起来:「雪芽,朕很久没有遇到过你这般心思玲珑的女子了!」
我小声答:「皇上谬赞了。」
他摆摆手:「朕倒有点舍不得让你做牛做马了!」
说罢,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那目光太具侵略性,我岔开话题:「臣妾有一件事一直想不明白,但又不敢问……」
「恕你无罪,但问无妨!」
「皇上有三十几位公主,却为何只有太子这一位皇子呢?」
「要那么多儿子做什么呢?看他们争来打去吗?」
「可是……太子体弱多病……」
「梅美人,你不必这样套朕的话。」
「所以,您让我做了众人眼中的钉子,真的是为了对付皇后?」
「雪芽啊,阴阳要相衡,世间万物才能和顺。」
「果然是皇后?那么,坐收渔翁之利的,又是哪一位呢?」
皇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自然是你。」
他在骗我。
皇帝的手解开了我腰间的束带:「你说得对,只怀韶一个皇子,的确子息单薄了些。所以梅美人,朕要看看你的福气如何了!」
我闭上眼睛,他压了上来。
皇帝粗重的喘息声在我耳边响起,他喃喃道:「雪芽,朕许你,永不赐避子汤给你。剩下的,就看你的造化了!」
09
我果然成了众矢之的。
偏生我连自己的住所都没有,想要朝我发作的嫔妃们,连我的面都见不到。
皇帝这一招,真是令我拍案叫绝。
不过,皇后还是很快找了来,趁皇帝不在,拉着我的手不放:「皇上真是狠心呢,可怜我这妹妹竟连个住处都没有,我已和嘉贵妃说好了,在她的绮境宫腾一排房子出来,给妹妹居住。」
要让我跟嘉贵妃同宫?
好毒辣的招数!
我的脑袋轰地一声:「……皇上可知晓此事?」
皇后堆笑:「妹妹尽管放心,一应需要的东西,本宫早已给你备齐了——都是按婕妤的位分置办的,包妹妹满意!」
说完,她身边两个粗壮的宫女,几乎是半架着我,上了院外的步舆。
一路上,我都有一种羊入虎口的感觉。
到了绮境宫,倒是热闹。嘉贵妃亲自出来迎接,似乎完全没有认出我就是那个被她发落了二十板子的宫女。
给我的是偏院,倒很幽静。一应物品的规格,比我在梅府更精细些。
院子里肃立着一群配给我的太监宫女,正等着我训话。
怎么看怎么像一张完美的大网,就等我这猎物到位了。
当晚,皇帝不出所料地翻了我的牌子。
对了,皇帝虽已给我改名梅秋月,私下里,他还是叫我雪芽。
入夜,他在我房中用了膳,便要走。
我愕然:「这么晚了,您去哪儿?」
皇帝微笑道:「来了绮境宫,怎么也得去瞧瞧春华。」
于是,他去了嘉贵妃房中,一夜未归。
此后,他日日翻我的牌子,却夜夜宿在嘉贵妃房中。
言官们沸反盈天,将我骂得体无完肤。
想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果然,这又是我做牛做马的一部分了。
他一直拖着不给我派住处,就是等着皇后出手。
之前嘉贵妃专宠,朝野上下一片声讨之势。
皇后百分之百会把我放在嘉贵妃宫中来给她添堵。
而皇帝,便可将计就计,表面上专宠我,实则暗度陈仓!
我,不过是他们的挡箭牌。
他对嘉贵妃,还真是一往情深!
想明白这一点,我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将晚饭悉数吐了出来。
10
我有孕了。
皇后和嘉贵妃都跑来探视。
几个太医轮番诊脉后,交头接耳,为首的对皇帝耳语了一番。
皇帝大声反问:「又是公主?你们诊得可准?若是耽搁了朕的皇儿,尔等项上人头必将不保!」
太医首领战战兢兢:「绝无错漏。梅美人的脉象柔顺似蒲,右脉独秀,必是一位公主!」
皇帝摸着胡子:「这倒跟朕的梦对上了!秋月,朕昨夜梦到一轮满月跌入你怀抱,满屋皆是月华,那景象甚是绝美!」
皇后一脸喜色,忙道:「皇上这正是胎梦,日乾月坤,梅美人这一胎必是一位福气满满的小公主!」
皇帝笑看我:「那是自然,朕的秋月,原本就是有大福气的。」
嘉贵妃铁青着脸不语。她专宠十年,却没有产下一儿半女。
我亦不语,只做出含羞带笑的样子来。
只是……皇帝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一整个诊脉的过程,就像是在演戏。
问题是,演给谁看?
我从未听说过脉象可以诊出男女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皇后放心了。既是女儿,我便可以平平安安地生下她来。
皇帝这么大费周章,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平安生产?我对他这么重要的话,他为何要拿我当挡箭牌?
我百思不得其解。
就听皇帝已在说:「梅氏听封——着晋梅秋月为充容。」
我木然地行了礼。充容,庶三品。我着实升得够快。只是,站得越高,日后必将摔得越狠……
皇后对她的宫人道:「去拿十匹蜀锦来,给妹妹做点新衣裳。」
嘉贵妃依然一言不发。对我毫无表示,对皇后单赏我衣料,也没有反应。
皇帝的眼神,几乎粘在我身上,对嘉贵妃完全视而不见。
皇后冷眼看着,脸上的笑意愈发浓厚了。
当晚,皇帝破天荒地留在了我房中。
他抚摸着我平坦的小腹:「雪芽,你说过给朕做牛做马的,可还记得?」
我轻轻答:「自然是记得的。皇上可记得雪芽为何要给您做牛做马?」
他的手停了下来:「你与典霜有仇,又不是与春华有仇。」
我已隐隐感觉到他要说什么了,浑身都僵硬起来。
果然他说:「你这一胎让春华养吧。」
我没回答。
他继续说:「你想想,当年你娘为何要以死相逼,让典霜认下你来?你给不了孩子好的出身,春华可以。她可以让你的女儿一世荣华。」
我轻声问:「若雪芽腹中是个男胎呢?」
皇帝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我这样问,是因为我也做了胎梦。梦中一轮红日落入我怀中,满屋红光冲天。我惊怖至极,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所以我认为皇帝在扯谎,太医也在扯谎。
皇帝把头埋在我颈子里,呢喃着哄我:「若是男胎,朕便废了雍氏,立你为后!」
11
我嗤笑。知道皇帝在哄我,但我还是很开心。
他继续低语:「雪芽,敢不敢赌一把?若是女儿,便交给春华养,若是男胎,朕便封你为后!」
我也呢喃:「皇上不要拿我寻开心了。我一个孤女,如今做了充容,专宠数月,都可以想见,明日言官必将我说成是妖姬……」
皇帝有点惊讶:「你倒不贪心!」
我正色:「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皇上,雪芽只要报仇。」
皇帝坐起身来,似乎很扫兴:「雪芽,报仇这种事,还是不要经常说出口来比较好。你放心,朕一准让你称心如意,只是不要时时提起了。」
说完,他起身穿好衣服,就走了。
我一个人待了半晌。知道他一定会走,所以我不论说什么,他都能寻到由头。
他对嘉贵妃,倒真是一片痴心。
我把贴身的侍女都打发走了,说她们的呼吸声让我睡不着。
然后,我轻声道:「出来吧,从暗香楼跟到这里,阁下到底是何人?」
没有回应。
我耐心地等着。
过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房梁上面跳下来一个黑衣人。
跪下向我行礼。
我自然是害怕的,强撑着问:「你是谁的人?跟着我意欲何为?」
他瓮瓮道:「卑职是受人所托,要护雪姑娘周全。」
雪姑娘!只有我在梅府做大小姐时,才被人这么称呼。看来,是故人了。
我放下半颗心来,又问:「究竟是何人所托?」
那人答:「卑职听命于左丞大人。」
我恍然。
左丞钟重云,曾是我母亲的恩客,许诺过要为我母亲赎身。
只是那时他还是个穷秀才。后来他屡试不第,母亲心灰意冷才嫁了父亲——这些事,都是我极年幼时,从爹娘拌嘴的只言片语中听来的。
后来钟左丞终于高中,并一路青云。只是听说至今未娶。
一阵温暖混合着悲凉,直冲我的天灵,我的鼻子酸了——娘,还有个人一生都惦着您,如今还惦着您的女儿……
我在梅府十八年,娘从不出门,也没有私会过任何男子。这位钟左丞如此长情,当真令我唏嘘不已。
黑衣人又道:「雪姑娘,钟大人让卑职传话,说定倾力护你周全……」
我打断他:「钟大人为何没能护得我娘周全?」
黑衣人沉声道:「梅大人薨得突然,你家大娘子出手又快,钟大人得到消息时,已是第二日……」
我沉默了。是啊,我有什么资格要求钟重云为我的母亲做任何事呢?不过,他肯派人来保护我,那便是对母亲愧疚至极了。母亲,您用命给我铺了路,您知道吗?
从此,钟大人便是我在这宫中的依仗。
我那颗惶惶不可终日的心,似乎安定了不少。
12
大娘子来了,来探望嘉贵妃。
我被叫去陪客。
知道这一天早晚都要到来,所以我大大方方去了。
虽然恨不得生啖其肉,但我的脸上还是挂着得体的微笑。
大娘子看到我,像见了鬼一样,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她指着我,手指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行了礼,就要走。
大娘子抢上一步拉住我:「你站住!」
我身边的侍女霞儿忙拉开她:「老夫人万不可如此拉拉扯扯,充容坐胎未稳,切莫闯下大祸!」
这个霞儿倒是又伶俐又忠心。只是不知她是谁的人,我冷眼看着她那急切护我的样子,倒有些感动。
大娘子的声音颤抖着:「你是……雪姑娘?」
我皱眉:「老夫人,您说什么?」
大娘子揉了揉眼睛:「请问充容名讳?」
嘉贵妃替我答道:「皇上给她赐名叫梅秋月。」
大娘子皱眉:「赐名?你的本名叫什么? 」
我更深地蹙眉,看向嘉贵妃:「娘娘……」
嘉贵妃也觉得蹊跷,问大娘子:「霜姊姊,你这是怎么了?」
大娘子这才发觉她失态了,连忙道:「我看梅充容十分面善,还以为遇到了故人……充容娘娘,失礼了!」
我笑了,没有掩饰嘴角的轻蔑:「世间面貌相似之人甚多,不必挂怀。」
大娘子早已让我「暴毙」了,我的月儿充当了尸骨,若是细查起来,她必脱不了干系。所以我敢保证,她甚至不可能把我的真实身份告诉嘉贵妃。
见她失仪,嘉贵妃十分不悦,三两句便打发走了大娘子,我也就顺势告退了。
当晚,黑衣人对我说:「卑职愿为雪姑娘刺*大娘子,以报大仇。」
我摇头:「不,刺*太便宜她了。我要杖毙她,二百板子,一下都不能少。」
黑衣人挠挠头:「这世间,哪有人禁得起二百板子?」说完,立刻想到了我娘,忙道,「雪姑娘,卑职失言!」
我已是两行眼泪汩汩而下:「不妨,我自会让她禁得起。」
13
浮生春死了,吊死在乐王府的戏台上。
皇帝当新鲜事儿一样告诉我,说:「那春娘子这些年,据说攒了不少体己呢,现如今四弟各个钱庄对账,一定要查出她在哪里存了金银,闹得满城风雨!」
我微笑:「皇上不伤心吗?」
皇帝冷哼:「那个水性杨花的贱婢,死有余辜!」
我这才发现,他是个多么小心眼儿的男人。
怕什么,来什么。
我在御花园散心,被乐王爷堵住了。
他支走了霞儿,然后看着我隆起的腹部:「你倒和你那个下贱的亲娘一样,专会攀高枝儿!」
我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王爷请自重!」
他难以置信地捂住了脸:「你竟敢打我?」
我逼上前一步:「王爷辱我亡母,这一巴掌是自讨的!况且是王爷退婚在前,退婚后我另嫁何人,都与王爷没有分毫瓜葛!如今我怀有龙嗣,你这般纠缠不清,难道不怕项上人头不保吗?」
乐王爷气得指着我,手颤抖着:「你这淫妇……」
看来,我是难以脱身了。我最后问了一遍:「王爷定要苦苦相逼吗?」
乐王爷咬牙切齿:「皇兄不过图你一时新鲜。你莫得意,你这胎不过是个女儿,还真以为自己要飞上枝头了?梅雪芽,本王今日就放下话来,有朝一日,本王必向皇兄讨到你,而后将你幽禁在本王府中,直到你这贱人化为白骨!」
我直直地看着他。这人是我鸿雁传书三载的如意郎君吗?我当年必是瞎了。看来,今日之事,只怕难以善了。
想到这里,我伸出手,撕烂了我胸前的衣裳。
乐王爷后退了几步:「你……你做什么?」
我冷冷一笑,大喊起来:「救命啊!王爷,放开我!王爷!切不可如此!」
霞儿狂奔而来,鞋子都跑丢了。她下了死力气,一把将乐王爷推倒在地。
更多宫人出现了。
一个嬷嬷拿着毯子,盖在了我身上。
皇帝来了,正看到我衣不遮体,抖如筛糠。
14
皇帝震怒,乐王爷被罚闭门思过三年,并罚俸三年。
看到这件事的宫人,统统被*了。
除了我忠心耿耿的侍女霞儿。
我对皇帝说:「我就这一个可心的丫头了,且她是个有分寸的。」
于是,霞儿不但没有丢掉脑袋,还得到了许多赏赐。
皇帝走后,我问她:「说吧,你到底是谁的人?」
她跪禀:「奴婢的母亲,是钟左丞府上的管家。」
我的眼眶又红了——又是一个钟重云派来护我周全的人。
我正要扶起她,就听嘉贵妃院里闹了起来。
原来是嘉贵妃的掌宫嬷嬷投井了。
这嬷嬷是嘉贵妃的娘家亲戚,自是她的心腹。
霞儿在我耳边说:「雪姑娘,恐怕又要生变故了。这嬷嬷定是看到听到了不该知道的事,才让人灭了口。」
我缓缓抚摸着肚子:「不妨。静观其变吧。」
当晚是朔日,皇帝去了皇后宫中。嘉贵妃突然带着一众人马,来到我院里。
她用下巴尖儿看着我,对众人道:「搜!」
我静静地退到一旁,看着太监们把我的院子掘地三尺。
然而,什么都没有搜到。
嘉贵妃突然伸手推了我一把:「你这贱婢竟敢谋害皇上!说,那东西你藏在哪里了?」
在我向后倒去的时候,嘉贵妃却又抓住了我的衣带,把我扶稳了。
我不解:「娘娘说的是什么东西?」
嘉贵妃又来推我。
我再次站不稳。
她又扶住我。
三番两次,嘴上咒骂着我。
我突然反应过来,缓缓地倒在了地上,大声呼痛起来。
她是要我配合着她演戏。
演她妒忌、谋害我的戏码。
为何?
我倒在地上,霞儿要扶我起来,却被粗暴地拉开。
我冲霞儿使了个颜色。
于是她悄悄退下,从后门溜了出去。
我闭目装作虚弱的样子,一边冥思苦想。
搜宫?
然而搜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搜到。
为何?
猛然间我恍然大悟。
嘉贵妃还在辱骂我,用的字眼恶毒极了。
我捂着肚子半躺在地上,入夜的青石板地面真是冰凉,如果早告诉我要演这一场戏,我必让人搬几个蒲团放在地上。
终于,皇帝来了,皇后也来了。霞儿把他们都找来了。
皇帝冲过来,给了嘉贵妃一个轻飘飘的巴掌,而后将我抱在怀中,大步流星地向房中走去:「快传太医!」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了。
嘉贵妃听信谗言,对同宫嫔妃违例搜宫却一无所获,被降为嘉妃,被罚闭门思过半年,并罚俸一年。
一切尘埃落定时,已是深夜。
我把冰凉的双手插在皇帝的肋间。
皇帝说:「都是嫔妃们给朕捂手脚,你倒是第一个让朕给你捂手的!」
我依然冷得发抖:「以后要演戏,能不能提前告诉我一声儿,我好歹披件斗篷!」
皇帝抱着我:「还说要做牛做马,如今就拿起款儿来了。你该学学你娘,她出身的那地方,迎来送往,什么苦什么罪受不得?别忘了你的根源!」
我的身体僵硬起来:「皇上,时辰不早了,您该去那边了。」
皇帝挑眉:「怎么,朕的话倒逆耳了?」
我冷着脸:「是。」
皇帝立刻披上衣服,头也不回就走了。
我坐在黑暗中,无声地流着泪。
乐王爷辱我亡母,我赏了他耳光;皇帝辱我亡母,我却只能听着。
嘉贵妃降为嘉妃,又坐实了我专宠的罪名。
那个死去的嬷嬷,不论她带走了什么秘密,嘉妃都已经躲在我后面,逃过了一劫。
黑衣人无声地从房梁上跳了下来:「雪姑娘,别难过了。卑职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您。」
我擦了擦眼泪:「什么事?」
黑衣人道:「您这一胎,是龙凤双生。卑职夜里听到皇帝与嘉贵妃谈话,说等您生产之后……」
「……去母留子?」我大骇。
黑衣人在黑暗中点头:「正是。」
「哈哈哈哈!」我大笑起来。
皇帝骗了我。都说君无戏言,可皇帝骗了我。
他说只要我为他做牛做马,他就会为我报仇。
他只是要哄着我,做牛做马而已。
他可以轻易地为我报仇,但他视我如草芥,怎会帮我?
我信了他,真是天字号第一的蠢女人!
黑衣人静静地看着我癫狂。
良久之后,我终于冷静下来:「钟大人怎么说?」
黑衣人道:「大人有上中下三策……」
黑衣人一直说了有半个时辰,等他说完,我沉思良久:「请回禀大人,我选中策。上策虽妙,但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中策最为稳妥。若中策失败,再行下策。」
15
我生产那日,宫里出了好几件大事。
先是太医院集体食物中毒了,所有的当值太医都头晕腹泻,其中又以产科大小方脉的医官最为严重,当值的所有人都昏迷不醒了,休假的又无一人在京中。
没有一个人来为我接生。
皇帝急得抓耳挠腮,派了无数人出宫去城中寻找稳婆。
其二,太子溺亡了。
东宫有个大湖,是专为了太子调养身体而修建的。太子被发现和一个宫女,一同溺毙在湖中,两人的脚被布条绑在了一起,脚下缀着一块巨石。
其三,我遇到了一个刺客。
霞儿去催促热水了,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正与愈来愈强烈的阵痛对抗。
突然一个人悄无声息出现在我面前。
和夜夜陪伴我的黑衣人一样,着夜行衣。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钟大人的黑衣人有什么急事不得已要暴露自己,所以他冲过来的时候,本就疼得七横八竖的我,完全没有想要反抗。
所以他那一刀扎歪了,扎在他预判我会躲避的地方,本应正中我的心口,却扎在了被褥之上。
电光石火间,钟大人那黑衣人就扑下来抹了刺客的脖子。
与此同时,他也被刺客回刀扎中了腹部。
我惊叫一声,就在那一瞬间,产下了皇十九子怀衍。
十几分钟后,又产下了皇三十七女怀曦。
果然是龙凤双胎。
黑衣人忍着腹痛为我接生,豆大的汗珠滴落在我的锦被上。
他对我说:「本因……男女大防,卑职便扭转了视线,不料竟给了贼子可乘之机……」
我虚弱地问:「不怪你。你的伤如何?」
他答:「卑职有宝甲护体,只是皮外伤。」
我放下心来,这才开始面红耳赤:「谢谢你,郁辙。」
黑衣人大惊:「雪姑娘……」
我苦笑:「郁统领,朝夕相伴这么多日夜,难道我还认不出你吗?」
我从未想到,自己的一双儿女,竟是由一个男人接生的。
直到霞儿的脚步声传来,郁辙才跳回房梁之上。
霞儿被地上那刺客的尸体吓得不轻:「这是……」
我虚弱地对她说:「是个刺客,别管他了,快把香炉上那根浸了蓝靛的针拿来!」
霞儿这才看到,床边并排放着两个整整齐齐的襁褓。
她惊恐地问我:「孩子怎么都不哭?」
我接过针,在两个孩子的眉心各用力扎了一下。
瞬间,嘹亮的哭声此起彼伏,充斥了整个房间。
皇帝不顾阻拦,冲了进来。
16
皇后疯了。
在见到太子死相的那一刻,她便疯了。
太子身边的大宫女以死起誓,说自己亲眼看到嘉妃身边的大太监小钱子从东宫的西角翻墙跑掉了,说完就一头撞死在石头上。
皇后,雍氏,自然也是根基深厚的。
据说她驻守边关的弟弟雍大将军已经上书,说要回京城为姐姐哭灵。
朝中多年不满嘉妃专宠的大臣们,一次次上了联名折子。
我冷眼看着皇帝如何发落嘉妃。
可最终,他只是以查无实据为由,把嘉妃降为了嘉嫔,让她闭门思过一年,并罚俸三年。
当真痴情。
在双生子百日那天,我接到了圣旨,皇帝升我为梅妃。
然而,他还是日日来我这里点卯,然后去陪嘉嫔过夜。
如果不是朝野沸腾,我的双生子估计也不可能在自己宫中抚养。
而我,只怕也早已毙命。
皇帝还不知道,那一天就要到来了。
与我素昧平生的太子太傅上了折子。
我冒用的这个身份,原名叫作张采菊,是个贫苦人家的女儿。
而太子太傅有个女儿,多年前走失。
他涕泪交零地对皇帝说,终于查到了,他的女儿被一户贫苦人家捡到,起名张采菊,入宫做了宫女,得皇上青眼有加,现在已贵为梅妃。
据说皇帝的下巴差点当场惊掉。
但是他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是早已暴毙的梅中丞长女梅雪芽。
不但因为他偷天换日,谋害了原本的张采菊。
更是因为嘉嫔的娘家,再出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成为压倒事态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晚皇帝来到我房中,直直盯着我良久,最后说了一句:「雪芽,你当真是福气大得很!」
我笑盈盈地给他倒茶:「臣妾深以为然。」
皇帝扳着我的下巴:「雪芽,朕当真是有些疼爱你的,只是你心思太过玲珑……若你像春华一样笨笨的,该多好!」
我依然满脸笑意:「百花芳妍,千娇百媚,这才是帝王之乐啊!」
皇帝不再言语,狂灌了三杯茶,便抛下我,去偏院找嘉嫔。
对了,现在我已是绮境宫主位。
我本来也住惯了不想搬,无奈言官一天一个折子催着嘉嫔腾地方。
主院的暖阁,的确很暖和。我的一双儿女,养得白白胖胖。
与太傅相认的第二日,百官便上了联名折子,要皇帝立我为后,立怀衍为太子,以稳固社稷。
太傅家是大族,在朝野根基深重。
我从妖姬一跃成为正统的高贵血脉,于是人人都抢着在太傅面前卖个人情。
我不知道钟大人是怎么做到的,但这一招,真是令我拍案叫绝。
册封大典的当晚,皇帝死在了嘉嫔房中,七窍流血。
我带着一群人冲了进去,当着嘉嫔的面,把毒药投进了她桌上的酒壶。
人赃并获。
嘉嫔自知大势已去,哭骂道:「你这贱婢,腌臜手段,竟害了天家的性命!」
毒药,是我几个月来慢慢在茶里掺入的,只是今日皇帝苦闷,喝醉了酒,才会彻底催发。
我冷冷道:「嘉嫔已认罪,记下来。」
跟随的人,便拿出早已写好的认罪书,捉着嘉嫔的手,按上了红印。
我对她说:「你本来还能善终的,因为我从不*无辜之人。但你竟对我有去母留子这种想法,那你就是自寻死路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
与此同时,钟大人和太傅,带领着*闯宫而来,名为保护太子。
顺便捉拿了典右丞,罪名是意图谋反。
事态迅速稳定下来。
新皇登基那日,我怀抱着襁褓中的怀衍,在大殿之上接受百官的朝贺。
山呼万岁的刹那,我恍然看到我娘,远远地走了过来,笑容满面。
再细看时,她便消散了。
17
闭门思过的乐王爷,做梦也想不到,他竟成了典右丞谋反的同案犯,以及他们要拥立的新君。
乐王爷在天牢大喊大叫:「荒谬!滑稽!滑天下之大稽!这天下人人都知道我整日只知抚琴作曲,是个最闲散的王爷!你们这是栽赃!」
我让人吹了灯,又让一个胡姬穿戴整齐,戴着面纱、走着莲步到了他面前:「王爷,人人都知道您觊觎先皇的梅太后,您当然要反了。」
乐王爷被吓得不轻:「你……你是何人?」
胡姬道:「王爷忘性可真大,我是您的庶福晋浮生春啊!您可是亲手把那绳圈套在了我的颈子上,逼问我的金银存在何处来着。」
乐王爷连连后退:「贱人!你咎由自取!你既嫁与本王,你的所有,便都是本王的!你顽固不化,心中惦念他人,才有此一劫!」
我走上前去,问坐在暗处的刑部大员:「可都记下来了?」
大员跪禀:「禀太后娘娘,乐王爷谋害庶福晋浮生春,已是交代得清清楚楚。」
乐王爷看到了我,突然膝行过来:「雪芽!皇后娘娘!我错了!我知错了!我不该弃你如敝履!你……您大人大量,饶我一命吧!皇后娘娘!」
我踢开他的手:「*人偿命,天经地义。另外,你该叫哀家太后娘娘。」
……
捉到大娘子时,她已逃离京城七百里地。
但终究逃不出本朝太后的掌心。
听说一切都准备妥帖了,我便跑到天牢去看她。
刻意没让她吃什么苦头,只是没给被褥,所以她见我的时候,正在发热。
她的眼神我此生不会忘记,在我无数次噩梦中,我娘临死前,正是这个眼神。
然而,她口中还在机械地念叨着:「皇后娘娘,饶命!饶命啊!」
霞儿提醒她:「你该叫太后娘娘。」
她眼神中的绝望,更深重了。
我让人将她拖起来,一直拖到我娘和月儿的坟前,然后打了她二百板子。
每打二十板子,便停下来灌一碗千年参汤,吊住她的命。
直到二百板子打完,她正好气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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