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聂桥
摘下贾宝玉“美玉无瑕”的帽子，让林黛玉从“阆苑仙葩”转化为“美玉无瑕”。薛宝钗和林黛玉真神归位，才能展现出一个真实的【枉凝眉】。
一、贾宝玉进入红楼梦十二曲是一个历史的误会
在流行的解读中，“阆苑仙葩”代表着生前为“绛珠仙草”的林黛玉，而“美玉无瑕”代表着生来就有玉的“神瑛侍者”贾宝玉。然而，让贾宝玉进入红楼梦十二曲却是一个历史的误会。
首先，警幻仙姑说得很明白，红楼梦十二曲所对应的是贾家的优秀的女子，即金陵十二钗，是在为女性立传。贾宝玉作为太虚幻境的访客，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旁观者。所以，十二曲虽说会与贾宝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却绝不会成为十二曲中的角色。
其次，把贾宝玉加入到【枉凝眉】中，严重破坏了红楼梦十二曲的固有结构。大家都知道，宝玉在看到红楼梦十二曲前，还看到了一本金陵十二钗的册子，即所谓判词。判词结构中最特别的一点就是，十二个女子的判词却只有十一首。红楼梦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主角薛宝钗和林黛玉是共用一首判词的。到了十二曲，虽说是恢复了十二首，但仍然保留着钗黛合一的特色。第一首【终身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就是铁证。因此，按照逻辑上来看，第二首【枉凝眉】也只能是延续前一首的结构，以薛林二人作为核心角色。这样的结构才称得上对仗和严谨。
第三，从用词准确性方面看，把“玉无瑕”一词用于男性也是完全违背用词习惯的。笔者通过“美玉无瑕”“玉无瑕”和“无瑕白玉”等多种方式搜寻，把能够找到的有限例句全部罗列出来：
（1）他是个娇滴滴美玉无瑕，粉脸生春，云鬓堆鸦。——元·王实甫《西厢记》（他指崔莺莺——笔者注）
（2）有佳人生长在弘农杨氏家，深闺内端的玉无瑕。——《长生殿·弹词》
（3）玉无瑕原名黄良玉，是上虞祝家八公子祝英齐的新婚妻子，祝英台的嫂子。——07版电视连续剧《梁山泊与祝英台》
（4）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红楼梦·世难容》
这四条例句涵盖面还是很广的。《西厢记》和《长生殿》均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戏剧经典作品，第三项虽说是现代作品，但也是取材于中国古典文学中著名的梁山泊与祝英台的故事；而第四项就是来自于《红楼梦》本身，且是在与【枉凝眉】同一板块的红楼梦十二曲中的另一首曲子。通过对这四个例句的梳理，我们发现了另一规律，这四个有分量的例句中，无一例外地将“玉无瑕”用于形容美艳女子的。《西厢记》中的崔莺莺，《长生殿》中的杨玉环，《梁山泊与祝英台》中美女黄良玉，《红楼梦》中的冷美人妙玉。难道，《红楼梦》作者会在【枉凝眉】这样一首重要的曲子中去错用典故。难不成要故意引起思维的混乱不成。
二、林黛玉——【枉凝眉】中的无瑕美玉呼之欲出
随着我们通过严密的分析把贾宝玉排除在十二曲之外，【枉凝眉】里的这块无瑕美玉也就呼之欲出了。她就是除妙玉外，金陵十二钗中的另一块玉，黛玉。当然了，为了坐实林黛玉就是【枉凝眉】中的那块“无瑕美玉”除了妙玉的比照和她名字中的玉字外，还要找到真正的“阆苑仙葩”到底是何方神圣。
三、《长生殿》提供了“阆苑仙葩”的可靠样本
“阆苑仙葩”这个词本身并不难理解，就是生长在仙境中的仙草。人们基于这种认识，把林黛玉这株绛珠仙草定位于“阆苑仙葩”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当然，在找到“阆苑仙葩”的样本之前，笔者也是这样想的。但是，《长生殿》中的相关描写却彻底颠覆了我们的认知。人人都觉得自己知道“阆苑仙葩”是什么意思，但“阆苑仙葩”长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因为“阆苑仙葩”是在《红楼梦》之前没见过的一个词汇。而在洪昇的《长生殿》中，却早就对“阆苑仙葩”作出了极其具体的描述：
《长生殿》第四十六出《觅魂》，道士杨通幽受太上皇李隆基的委派，运用自己的法术上天入地搜寻贵妃杨玉环的魂灵。在天上，他唱出了：
俺特地采蘅芜，踏穿阆苑，几度价寻怀梦摘遍琼田。显神奇，要将他残英再接相思树，施伎俩，管教他落花重放并头莲。
蘅芜，是一种香草，而在阆苑采到的香草，不是“阆苑仙葩”是什么？那么，杨通幽“踏穿阆苑”不采别的，单采“蘅芜”是为了什么呢？是因为它香吗？其实，这还和他的使命有关，是为了“残英再接相思树”。那么这个“蘅芜”又与这个相思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再把时针再向回拨一下，来到《长生殿》的第四十五出《雨梦》。太上皇李隆基在雨夜里没能在梦里与爱妃杨玉环相见，于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作出了一个新的决定：为杨娘娘“召魂”，这才有了杨通幽在“阆苑”采蘅芜的故事：
高力士，朕方才梦见两个内侍，说杨娘娘在马嵬驿中来请朕去。多应芳魂未散。朕想昔时汉武帝思念李夫人，有李少君为之召魂相见，今日岂无其人！你待天明，可即传旨，遍觅方士来与杨娘娘召魂。（丑）领旨。
这段话里提到一个故事：汉武帝思念李夫人。东晋的叙事文献《拾遗记》中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
帝息于延凉室，卧梦李夫人授帝蘅芜之香。帝惊起，而香气犹著衣枕，历月不歇。帝弥思，终不复见，涕泣洽席，遂改延凉室为遗芳梦室。
从这段记载看，蘅芜在汉武帝思念李夫人的传说中占有统治地位。正是基于这一点，洪昇在《长生殿》中借用这一典故反复渲染蘅芜的作用。除了刚才提到的采蘅芜之句外，在第四十九出《得信》中，为了衬托出太上皇李隆基对爱妃的思念之情时，再次推出了蘅芜：
【仙吕引子·醉落魄】（生病装，宫女扶上）相思透骨沉疴久，越添消瘦。蘅芜烧尽魂来否？望断仙音，一片晚云秋。
可见蘅芜在对杨玉环的招魂行动中占有着多么重要的地位。正是因为洪昇的这种情结，到了《红楼梦》，蘅芜的传奇仍在继续。作为“阆苑仙葩”的唯一样本，在《红楼梦》中仍然是独树一帜，君不见薛宝钗的住所就是“蘅芜苑”，为什么不叫“蘅芜院”，是不是暗指“阆苑”呢。薛宝钗在诗社中名号就叫“蘅芜君”。薛宝钗，蘅芜在《红楼梦》的象征人物清晰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一个真真切切的“阆苑仙葩”也就完美呈现了。
现在我们再看看【枉凝眉】为我们展示的一幅凄美的画面：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阆苑仙葩薛宝钗，美玉无瑕林黛玉。
钗黛合一的美景再一次在十二曲中完美展现。而体现在薛林二姝身上的特质，再一次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杨玉环。
“阆苑仙葩”是来自《长生殿》的定义，代表着唐明皇对爱妃杨玉环的深深思念；“玉无瑕”来自于安史之乱后唐宫乐师李龟年对娘娘杨玉环的追思。【枉凝眉】所要表达的正是对枉死在马嵬坡上的一代美人的深切怀念。
把【枉凝眉】中的“阆苑仙葩”和“美玉无瑕”还原为薛宝钗和林黛玉的意义还在于，在结构上与【终身误】形成了对仗。这也充分证明了【终身误】和【枉凝眉】都是宝黛共同判词的产物。是钗黛合一理念的继续和深入。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结构上都是薛在前，林在后。何等对仗。
其实，“阆苑仙葩”和“玉无瑕”源自洪昇《长生殿》只是红楼梦十二曲整体布局的一个缩影而已。我们还可以在十二曲中找到很多《长生殿》的独家词汇。比如【终身误】中的“前盟”和“空对着”；【恨无常】和【喜冤家】反复强调的“芳魂”“荡悠悠”；【乐中悲】中的“仙郎”和“地久天长”；【聪明累】中的“卿卿”和“昏惨惨”等等等等。足证红楼梦十二曲关键词均来自洪昇《长生殿》。
四、《长生殿》中所缔造的李杨爱情传奇才称得上“奇缘”
我们通过【枉凝眉】前两句中的关键词词源追踪，再次证明红楼梦十二曲的关键词均来自于《长生殿》这一论点。其实这还不算完，在【枉凝眉】还有另外一个来自《长生殿》的关键词。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这里两次提到了“奇缘”一词，大家以为宝玉和黛玉的一段缘分就算是一段奇缘。生前受灌溉之恩，入世以眼泪相报答，看似合情合理。这是因为我们还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奇缘”。所谓“奇缘”就是奇特的缘分，虽说好懂，但被运用的并不多，偏偏“奇缘”一词在我们解析的十二曲关键词词源的昆曲《长生殿》向我们展示了一段令人如痴如醉的“奇缘”：
【五供养】仙家美眷，比翼连枝，好合依然。天将离恨补，海把怨愁填。（生合）谢苍苍可怜，泼情肠翻新重建。添注个鸳鸯牒，紫霄边，千秋万古证奇缘。
这是《长生殿》的第五十出《重圆》，当唐明皇和杨贵妃在月宫重逢，并即将再次步入婚姻殿堂时所发出一段感慨。说宝黛爱情有奇缘，挖空心思想也就是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那一小段还能勉强称奇。而洪昇在《长生殿》所创造出来的李杨的爱情故事，称为“奇缘”才是名副其实。不要以为洪昇《长生殿》就是在简单复制《长恨歌》。《长生殿》不但是继承了白居易在《长恨歌》所创造出的爱情传奇，还极大地丰富了这一爱情传奇，在《长生殿》中，杨贵妃成了一个“死生鬼仙都经遍”的传奇人物，而在她的这些传奇经历中，马嵬遇难后的一段（也就是《长生殿》的后半部分）尤为精彩，不论是作为享有特权的鬼魂，还是蓬莱仙山上的蓬莱玉妃，她始终在做着同一样事，实现她和唐明皇间天宝十年所订立的前盟，为此，甚至不惜放弃神仙的身份。与此同时，在痛失爱妃后，唐明皇生活中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痛悔当年赐死爱妃，不断地通过各种方式来悼念杨贵妃，并通过觅魂行动找到爱妃。
在我们通常的印象中，李杨的爱情故事传奇最大的看点是白居易《长恨歌》中所表现的爱情悲剧。虽说杨玉环在蓬莱仙宫追忆七月七日长生殿往事一段不失浪漫，可算作一段“奇缘”，然而“此恨绵绵无绝期”终究是给后人留下了无尽的遗憾，也让这段“奇缘”始终笼罩在黑暗的阴影当中，让人无法一吐为快。而洪昇在《长生殿》中塑造的李杨爱情故事就不同了。李杨二人在经过短暂的生离死别后，竟然奇迹般地在天上重圆。这较之杜丽娘的死而复生与柳梦梅再续前缘的故事更具传奇色彩。而这一切的实现过程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是非常奇特的。这一结局竟然是由与心上人阻隔在银河岸的织女与牛郎牵线，由与夫君永远离别的的寂寞嫦娥助力，最后由曾经亲手扼*七仙女爱情的玉皇大帝下旨，在月宫为李杨这样一对执着相爱的情侣举行第二次婚礼，令其二人在忉利天宫为永世夫妻，生生世世再不相离。这样的“奇缘”在中国文学史上绝无仅有，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空前绝后的。
此时，被压在雷锋塔下为爱情*的白素贞是否为西子湖畔的又一传奇作家所缔造的超越时空的爱情奇缘而深深感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