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神兽︱月中仙与月中兽之变形记

汉代神兽︱月中仙与月中兽之变形记

首页角色扮演仙境传奇冰雪异兽版更新时间:2024-05-08

李重蓉

中国人自古以来对月亮情有独钟。她的婉约皎柔总是触动人心底的情思,为此我们有专门的中秋节,赏月时总会讲起嫦娥,她的广寒宫、玉兔乃至砍伐桂树的吴刚,是每代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故事。唐人笔记《酉阳杂俎·天咫》载:“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这一版本的传说自唐至今,已传承千年。

那么更早的月亮神话又是什么样呢?月神一开始就是嫦娥吗?让我们追溯至战国秦汉时期。

一、汉代的月亮女神

较早记载嫦娥的文献见于战国时代。如湖北江陵王家台秦简《归妹》曰:“昔者恒我窃毋死之□/”,“/□□奔月而攴占□□□/”,提到窃药、奔月两个情节。“恒我”即“恒娥”,《玉篇》云:“常,恒也。”“恒娥”即指常娥。

汉代文献如《淮南子·览冥训》曰:“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张衡《灵宪》更详细:“羿请无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其大昌。’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蠩”。嫦娥传说的前因后果基本成型,但此时既无玉兔也无吴刚,甚至连嫦娥本身也可能变幻为动物,有着原始神话天然野性的本能,不比后来演变为仙话的风雅规训。

早期图像中鲜见嫦娥题材。有一例南阳西关出土的汉画像石被认为是表现嫦娥奔月的。画面左方是一轮圆月,月中有一只四肢舒展的蟾蜍;右方一名高髻广袖、人身蛇尾的女子腾空而起,姿态曼妙,飞向月亮,画面背景饰以线条流畅的云气纹和星宿。(图1)

图1 南阳西关汉画像石拓片

将上图中女子认作嫦娥的观点,也引发了争议。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汉代图像中,更常见的月亮神并非嫦娥,而另有其人。月神一般皆塑作女子形象,但上半身为人形,下半身则为蛇尾或龙尾。

如南阳麒麟岗汉墓出土一对画像石,石上各竖向刻一日神和一月神。两石图像形制相似,日月神皆人身蛇尾、双手各举日轮或月轮捧于胸前。但见月神为女子形象,丰神翩跹:她高梳发髻,微扬面孔,肩生飞羽,着交领宽袍,手捧硕大一轮圆月置于胸前,遮蔽至她的腰间;下半身为蛇身,长尾曲线窈窕宛转,蛇足轻舞。(图2)南阳画像石的图像极具装饰性和浪漫气息,线条简练而充满力度,形成飘逸洒脱的审美风格,这幅月神图像正是其代表。

图2 南阳麒麟岗汉墓月神画像石拓片

山东也见此类日月神画像石。如邹城峄山镇野店村收集两件长方形画像石,分别刻人身龙尾神的日神和月神。刻月神的画像石画面分作左中右三格,左格刻斜线纹装饰,中格刻菱形纹,右格则刻月神图像。只见她正面而立,梳高髻,五官清晰,着交领长袍,双臂高擎一轮圆月;下半身为带鳞龙身,有双兽足和长尾。(图3)山东画像石的图像普遍不比南阳的飘洒自如,而更为敦实厚重,细节处常精雕细琢。

图3 邹城峄山镇野店村月神画像石

关于汉画像中日月神的名称,一般有“伏羲女娲”或“羲和常羲”两说,他们都是对偶神。而四川一例带榜题的画像石,可作为正名依据。

简阳三号石棺棺身一面的图像,画面横向,雕刻着神人和神兽,组成和谐热闹的仙境图。(图4)画面右部上方为两组仙人图像,左为一名仙人骑在神兽背上前行,榜题“先人骑”;右为两名仙人在进行六博游戏,榜题“先人博”;画面右部的下方为一条长龙和两尾游鱼,自在遨游。画面左部的主体图像为日月神,他们的形象有别于中原地区的人身兽尾形,而作人首鸟身形象。两神并列左右,腾空飞翔,中有榜题“日月”。日神在右,转头看向月神,胸前日轮里依稀可见一只金乌;月神在左,发髻高耸,原为双臂的两侧长出双翼,羽翼丰满,乘风而起,胸前一轮月轮与身边日神相呼应,尾羽长飘入云,身姿轻盈。日月神的周围环绕着“白雉”等仙草神兽。此石图像造型拙朴、形式无华,透露出一派天真烂漫之态。

图4 简阳三号石棺棺身画像石拓片

此榜题可为画像石上半人半动物、擎有日月轮的神灵正名。可无论是哪种称呼,都鲜有将之与“嫦娥”相联系的时候。这可能是因为在汉画像上,日月神往往成对出现,而嫦娥奔月之后便从无男神与之相配。

二、汉代的月亮神兽

汉画像中的月亮除了由女神托举,在她之中也已有神兽栖息。从西汉初年起,最常见的月中兽即蟾蜍。

(一)月中蟾蜍

《淮南子·精神训》曰:“日中有踆乌,而月中有蟾蜍。”《论衡·说日》云:“儒者曰:‘日中有三足乌,月中有兔、蟾蜍。’”

汉代此类图像很多。如洛阳卜千秋西汉墓主室前、后墙壁之间的墓顶平脊内侧,绘有一长幅升仙图壁画。据王绣先生的摹本并经霍宏伟先生考证后,可知此长卷从左往右的图像依次为:月神、月亮、羽人、五灵(即青龙、白虎、朱雀、麒麟及玄武的前身鱼妇)、西王母、玉兔、墓主人卜氏夫妇、日神和太阳。画中的卜氏夫妇一上一下各乘一只神兽,由最前边的羽人和五灵引领着,正穿越生死的界限,前往仙境。(图5)其中西王母的存在象征着仙境的来临,此处人身蛇尾的日月神被视作伏羲女娲,这些神灵在冥冥中守护着墓主人跨越由生入死的阙门。由盛装月神护卫着的月亮里,可见有一株紫叶褐*桂树亭亭而立,一旁有一只舞动的带墨色黑斑的蟾蜍。(图6)

图5、6 洛阳卜千秋西汉墓升仙图壁画及其局部

济南长清孝堂山郭巨祠堂梁下刻一横幅天象图,梁左刻月轮,月中一只蟾蜍向上跳跃;梁右刻日轮,日中一只金乌敛羽向下坠翔。石上画面的其余部分用连线珠纹表示星宿,日月星大概就是当时人所能认识的天界情形。(图7)

图7 济南长清孝堂山郭巨祠堂天象图拓片

南阳唐河湖阳出土一件画像石,画面上人首蛇尾的日月神一下一上倒向而立,长尾彼此相交,各自举手高托着日、月,造型巧妙而优美。在月亮中,即蹲伏一只蟾蜍。(图8)

图8 南阳唐河湖阳画像石拓片

一件神木大保当汉墓出土的门楣石,主体画面为狩猎图像,正中央伫立着一头大象,情态安详,头首微俯面对着驯象人;他们的左边有一匹飞马,正腾空扬蹄、昂扬奋进;右边有一名猎手驱马追逐猎物,他于马上拉弓扣弦,箭羽即将离弦而出,呼啸着撕裂空气,飞越直指,迅猛得势必要令前方已中一箭的野兽无处可躲。在画面的左右两端,分别悬挂着月、日轮,日轮中一只金乌振羽高飞,月轮中一只蟾蜍后肢蹲立、前肢上伸、正在跳跃,日月一左一右交相辉映,向大地上的生灵投射出一片祥和的光芒。画面背景再饰以奔涌弥漫的云气纹,尽显大汉气吞万里如虎的时代气息。(图9)

图9 神木大保当汉墓门楣石

(二)月中玉兔

也有玉兔出现在月亮中的图像,开始它伴随在蟾蜍身边,大约到东汉晚期它已经能够单独与月亮相组合。

如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T型帛画,画面分作三层世界,在最上面一层的天上世界入口阙门处有两名使者,其上乃双龙,最顶端中央为一人首龙尾神,她的左右两端为月亮和太阳。此处月亮的形状并非圆轮,而仅一弯月牙,上有一只蟾蜍和玉兔相对。(图10)

图10 马王堆一号汉墓T型帛画摹本局部

洛阳烧沟西汉61号墓主室墓顶平脊内侧装饰有12块彩绘空心砖,其上图像组合成连续的星象图。自墓门口顶端向后排列第七的画像砖上,绘有月亮:墨线勾勒月的轮廓,内施淡青色;月亮西侧用墨色绘制一只朝逆时针游泳状的蟾蜍,它的四肢有斑点;蟾蜍前方有一只奔跑的小兔,活泼伶俐。月亮外飘浮着云气纹,在西侧的南北方,各有一颗星,可能是虚宿。(图11)

图11 洛阳烧沟西汉61号墓主室星象图摹本局部

滕州官桥镇出土一件画像石,画面上、下各刻一月、日轮。上方的月中有一蟾蜍呈跳跃状,一旁有一玉兔在捣药;月轮外由一条长龙环绕,两侧再由人首蛇尾的伏羲女娲一左一右盘旋。下方的日轮由一只大鸟背负,大鸟正奋羽上飞,日内刻一三足乌。画面背景装饰有云气纹、群星及神鸟,给人以熠熠生辉之感。(图12)

图12 滕州官桥镇画像石拓片

在东汉甚至还出现了只有玉兔和月亮相关联的图像。如重庆忠州东汉晚期丁房阙上刻一幅月亮图,画面中央有一只玉兔蹲在枝繁叶茂的桂树下,抬首凝神望着天上的明月,一个圆轮中榜题“月”字,其下有祥云衬托。桂树叶轻轻飘落在玉兔身边,背景点缀着朵朵祥云,画面雅致而安宁,颇有一番“暗香浮动月黄昏”之韵味。(图13)

图13 重庆忠州丁房阙画像局部拓片

在东汉晚期之前,月中兽一般为蟾蜍,虽然也有蟾蜍和玉兔共同出现在月亮中的图像,但鲜见只有玉兔在月亮中的情况。

三、月中兽最初的主人

在汉代,蟾蜍和玉兔作为神兽时有一位共同的女主人,她并非嫦娥,而是西王母。

西王母可谓是汉代民间信仰中风头最健的女神。关于她的传说起源很早,《庄子·大宗师》《山海经》中就曾有过相关记载。在《山海经》中,“西王母”有时被认作是西域的某个国名,有时则被认为是半人半兽的神灵:“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形象怪异而凶猛。

汉代人对她的崇拜与日逐增,特别是西汉晚期在王莽政权的鼓励下,这一民间信仰变得狂热,以至于发生了民众大规模祭祀西王母的活动,《汉书·哀帝纪》《汉书·五行志》中有记载。西晋《穆天子传》还有周穆王西巡与西王母相见的故事。

之所以汉代人对西王母有如此景仰之心,是因为相信她掌管着不死灵药,象征着长生吉祥。前述汉代文献中传说嫦娥窃的灵药,即来自于西王母。

汉画像对西王母形象有浪漫的演绎。她在画像砖、画像石、壁画、青铜摇钱树、铜镜等的图像上,已演变成人类形象。美丽女神华服端坐在高台或者龙虎座上,周围簇拥着玉兔、蟾蜍、三足乌、九尾狐、牛首或鸡首人身的侍从,在飘然仙境里引领着世俗灵魂上升。守护西王母的神兽们分工明确,其中玉兔和蟾蜍与灵药有关。

捣药的多为玉兔。汉乐府《董逃行》曰:“玉兔长跪捣药虾蟆丸。奉上陛下一玉柈,服此药可得神仙。”

在汉画像中既有一只玉兔单独捣药的,如一件南阳画像砖,砖面横向刻西王母及其侍从。西王母位于画面中央,戴胜,左向而坐;她的左侧有一只玉兔面向西王母,蹲立在一药罐前,长耳竖立,两前肢持一杵棍。西王母的右侧身后有几名羽人在翩然起舞,左侧玉兔的身后依次有蟾蜍、九尾狐和三足乌,也在舞动四肢、尾巴或者引吭高鸣。(图14)画面气氛祥和,人物神兽造型生动,他们应和着音乐翩翩起舞的动态被刻画得淋漓尽致,女神的高贵、玉兔的温顺、羽人的灵动与其他神兽的率性,各具特色。

图14 南阳西王母画像砖拓片

也有一对玉兔捣药的。比如出土于临沂汽车技校的一件画像石,画面由界栏分作上下两层,上层面积较小,横向刻两只玉兔相对捣药,二兔中间放一药罐,右边的兔子蹲坐着,持一杵棍伸进罐中捣练;左边的兔子蹲坐相对。画面下层的面积较大,竖向刻有四条盘龙,两两为一组,一组在上一组颠倒在下,身躯相互盘结在一起,嘴里各衔着倒者的尾巴。(图15)此石上的盘龙寓意生殖,玉兔捣药则象征着长生,皆为吉祥的图像。

图15 临沂画像石拓片

也有蟾蜍与玉兔共同捣药的。如一件出土于泰安大汶口汉墓的后室后壁画像石,画面横向,分为内外两层,外层以卷云纹装饰作边栏,内层为主体画面。内层分为左中右三格,左右两格面积较小,各刻一月轮和日轮;中间一格面积更大,刻一对猛龙左右相向,中有一尾鱼。在右方的日轮中有一金乌,而左方的月轮中则有一只蟾蜍和玉兔左右相对,共持一杵在捣药。(图16)在此,蟾蜍与玉兔不仅成为一对搭档,而且自西王母身边转移到了月亮中,空间位置发生了改变。

图16 泰安大汶口汉墓画像石拓片

四、为什么蟾蜍会是月中兽

(一)蟾蜍的生殖含义

汉代人对月亮的认识,并非完全科学性,而是受到当时流行的哲学思想——阴阳观影响。

发源于战国晚期的阴阳五行观经由汉儒的吸收完善,盛行于当时,试图用以解释宇宙。汉儒用“阴阳”“五行”来理解和安顿天地时空,把抽象的自然规律用形象的符号如五色、五方、五帝、五灵等加以说明,从而使得世间万物在话语体系的构筑中秩序井然。

在汉代人看来,日为阳、月为阴,日夜交替象征阴阳和谐。那么蟾蜍是否也有属“阴”的一面,所以才会成为月中兽呢?答案是肯定的。

蟾蜍最明显的生理特征是大量产卵,契合对“阴”的认识。早在史前,先人们就已关注蟾蜍的这一特质,比如甘肃马家窑文化彩陶上多见蛙纹,甚至有一种神人纹即以人的四肢类似蛙爪为其特色,造型奇特。(图17)这种艺术反映出古人的生殖崇拜观念,对于生命的诞生既欣喜雀跃又诚惶诚恐,所以会专门为此造神以求平安顺遂。

图17 甘肃马家窑文化神人纹彩陶

生殖崇拜普遍见于世界各地的古代艺术,比如一件希腊罗德岛制造的阿芙洛狄忒-伊西斯神像。(图18)该女神头顶柳筐,梳着埃及风格的发型,穿戴埃及传统的轻纱服饰,可她的面孔和肤色却是希腊式的。因此这位女神是希腊美神阿芙洛狄忒,和埃及象征生活、健康的女神伊西斯,二者融为一体的化身,反映的是埃及神被希腊化的情形,折射出古希腊、古罗马曾经攻占埃及后,带来文化交流的历史。而不论是希腊人对美和爱的推崇,还是埃及人对贤妻良母的认可,女神崇拜的根源与重视生命繁衍密不可分。

图18 希腊罗德岛阿芙洛狄忒-伊西斯神像

(二)蟾蜍的蜕变

除了生殖,蟾蜍还在外形变化上与月亮相应和。我国古代对天象的观测起源很早,这以农业古国“观象授时”,生产生活顺应自然节律的现实需要相关。冯时先生认为文明的诞生是从古人对天人关系的探索开始的,比如濮阳西水坡新石器时代45号墓的实物资料,就已体现出较成体系的天文学内涵。因此月有阴晴圆缺这一天文知识,早为古人所留意。

汉代已有人能够从科学的角度予以思考,比如王充。当时有传说认为海潮之兴乃冤死伍子胥的恨恚之气所造成,《论衡·书虚》对此辩说,认为其虚妄无验,王充正确意识到:“涛之起也,随月盛衰,小大满损不齐同。”海潮起落的真正原因是月之盈亏,也就是月球引潮力的作用,王子今先生指出这“是关于海潮发生理论最早的非常明晰的观点”。

至于月亮本身的变化,她为何会在夜空中焕发出如此温柔的光芒,为何能够死而复生?是靠什么获得如此力量——屈原曾对此发出过天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他的想象是:“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闻一多先生曾考证顾菟即蟾蜍的别名,意思就是月亮能变化是因为内含蟾蜍。

蟾蜍由蝌蚪长成,其自幼及壮的蜕变过程有如一场幻化,有如月亮的善变。蟾蜍会变形,这也是古人会认为它是月中神兽的一个原因。

(三)蟾蜍的其他神奇属性

汉及以后,人们对蟾蜍的认识更进一步,为其神奇属性找到更多依据。

《后汉书·灵帝纪》载:“(中平三年)复修玉堂殿,铸铜人四,黄钟四,及天禄、虾蟆,又铸四出文钱。”《后汉书·张衡传》载阳嘉元年,张衡造候风地动仪,“外有八龙,首衔铜丸,下有蟾蜍,张口承之。”蛤蟆图像成为陈设器,对此我们能找到相对应的实物资料。

比如一件藏于南京博物院的东汉蟾蜍陶插座,高15.8 厘米,蟾蜍的形象写实、比例匀称,四肢撑地,仰头上望,双眼凸出,鼓腮而鸣,于静中寓动;蟾蜍的背后立一柱形插座。(图19)这类陶座在巴蜀地区出土较多,常用作青铜摇钱树的底座。

图19 南京博物院藏东汉蟾蜍陶插座

汉代人还认为它有辟兵功能,如《文子·上德》言:“蟾蜍辟兵,寿在五月之望。”这也能在画像石上找到证明,如嘉祥武开明祠一件画像石,画面分作上下三列,第一列为神人出行图,第二、三列俱为历史人物故事类图像。在第一列图像的中央,主神乘坐着带华盖、前有三尾大鱼拉引的云车巡行,车后跟着一名侍者;四周有众多仙人乘鱼随行,在最前方有持兵器的仙人和神兽开路,右上方即一只蟾蜍。它两前肢一持剑,一持盾,右后肢立地,左后肢上抬,身躯呈跃动保卫状。画面中弥漫翻卷着云气,与神行队伍的刀光剑影纷然交错,给肃穆的车队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图20)

图20 嘉祥武开明祠画像石拓片及其线图局部

蟾蜍的医药价值也被发现。《抱朴子》内篇《仙药》云:“肉芝者,谓万岁蟾蜍,头上有角,颔下有丹书,八字体重。”

以上观念,增加了蟾蜍身上的神奇属性。

五、汉代以后月中仙与神兽的变化

(一)玉兔和嫦娥成为月亮代表

汉画像上兔子的题材较为多样。它可能被描绘作庖厨图中的食物,或者狩猎图中的猎物,反映了当时人日常的饮食、骑射情况。也可能作为神兽出现,除了前述作为西王母的侍从,或者月中兽,还可能出现在星宿图里,体现出当时人对兔子的神秘想象。

兔子与星宿相关联时,象征着毕宿,这在南阳画像石上的天象图中可见。如出土于南阳宛城区的一件画像石,画面可分作上下两层,上层以日月图为主,下层以星宿图为主。上层一前一后各刻一只大鸟,长颈带翎、尾羽分作几束线条优美,依次向右飞;前方那只双翼背负着日轮,后方则背负着月轮,月轮中可见一只蟾蜍。画面下层右刻代表东方主神的青龙星座,左方有八颗圆珠连线、内伏一只小兔,代表西方主神白虎座下的毕宿。在日月、星宿的周围,还卷有云气纹以增其宇宙浩瀚之氛围。(图21)

图21 南阳宛城区画像石拓片

汉代以后,兔子原有的这几个神奇属性变得单一起来。它逐渐固化在月中兽的身份上,甚至取代了蟾蜍在月中的地位。并且,月亮女神也由可能为女娲、常羲的人身动物尾神灵,转变为嫦娥,并由此定型,流传下来。因此,月亮女神和神兽都发生了变化。为什么会有此之变?

(二)西王母的不死灵药

西王母的灵药是将一切联系起来的关键所在。嫦娥是因为偷吃了灵药,而飞往了月中。兔子则是灵药的制造者。

为什么兔子具有捣药的神力?可能是古人对兔子实际的药用价值有所认识和体验,这在当时一些医学著作中有记载。如东汉张仲景《金匮要略方论》中有关于食兔肉的禁忌,《中藏经》中有用“兔粪二两”作药的药方。兔子本身的医用价值,令人们产生此想象。

玉兔通过灵药,成为西王母的侍从之一;通过这一位主人,而与蟾蜍、乃至月亮发生了关联。又因嫦娥成为月亮的掌管者,从而玉兔的主人也由西王母变为了嫦娥。

(三)宗教仙话对原始神话的取代

图像变化的背后是思想观念的变化在起作用。月中神与神兽图像变换的过程,显示出由半人半动物女神和蟾蜍所代表的原始神话系统,被由嫦娥和玉兔所代表的宗教仙话系统日益取代的历史。

在汉代,月神既刻画为人身长尾的形象,是早期神话中人与动物混杂的原始记忆留存;又有对偶神日神与之匹配,表现出浓厚的生殖崇拜色彩。月中兽蟾蜍多产,且和玉兔都还能是西王母的侍从。西王母除了握有不死灵药,象征长生;也有象征生育的九尾狐作为侍从,还有对偶神东王公与之相配,也具有世俗人情的一面。

由此可知汉代的神仙、神兽并非隔绝人间烟火的,他们既因所拥有的飞升、长生等神奇力量而超凡脱俗;同时又具有乐生、男欢女爱的世俗*与情感,整体形象是热气腾腾、血肉丰满的。所以他们能够理解、共情世人的哀愁与爱欲,并且为之提供庇护助佑,从而受到追随与崇拜。

东汉以后,道教体系日趋成熟,除了创造新的神仙,也吸纳了许多远古的神话人物加以改造,使之符合自己的教义所需。嫦娥即为一例被仙化的形象,她飞升奔月的传说符合道教对于羽化登仙的想象。当她被改造作道教仙谱中的太阴月仙时,也就从早期神话中充满人性弱点的女子,变为了一名没有七情六欲的仙人。

冬去春来日复一日,月宫的情形永恒既刹那:永远青春的仙女永远独坐,她不再需要易惹动凡念的蟾蜍,而只用能够提供灵药的玉兔;壮年吴刚也只会如西西弗斯推石头上山一样,砍那株永不倒下的桂树。他们不再意味着女人和男人,而是天律清规的代言人。时间在月宫里是不存在的,在吴刚抡起又砍下斧头的瞬间,在玉兔捣动玉杵的瞬间,世上已千年。然而仍然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一类的诗歌出现并流传,它们是月宫仙曾经那样鲜活人性的回响,昭示着她的来时路。

时空再继续轮转,关于月亮女神和神兽的故事,在一代代人的神话、宗教和诗歌中穿梭。从蟾蜍到玉兔,从半人半兽月神到嫦娥,变换的不仅仅是一个文化符号,更是背后的思想观念。今时今日,现代人虽然会流连于嫦娥传说的奇幻,但那只是对先人出色想象力与文化感觉的欣赏与景仰。我们选择“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的酣畅淋漓,更愿意走进内心,丰富和滋养自身的情感体验。这是个体与自己心灵的对话,而注重心灵的感受,即文明史的进步。

责任编辑:钟源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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