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咏 一枕游仙梦乍回,荣华转眼剩寒灰。少年盛气消磨尽,自有楼船接引来。
甘肃平凉有个读书人叫贾奉雉。他的学识和才气在当地非常出名,但是他每次参加科举考试却总是屡考屡败。
有一天,他在路上遇见一位秀才,这个秀才自称姓郎。看上去这个郎秀才风度潇洒,言谈也很有学问。贾奉雉就邀请他到自己家里坐坐。
到家后,贾奉雉拿出自己的八股文习作向他请教。郎秀才读完后,不是很欣赏。说道:“您的文章,考个秀才肯定绰绰有余,但是想考举人恐怕连最后一名也不够格。”贾奉雉说:“那怎么办呢?”郎秀才说:“天下之事,仰起头踮起脚去高攀是很难办到的,而低下头去俯拾就容易得多了,这些道理就不用我来说了吧!”说完郎秀才指出了一两个人和他们的一两篇文章作为标准评说了一番。这些人的文章大多数都是贾奉雉最看不起而且最不屑一提的。贾奉雉听完后,笑着说:“学者作的文章,贵在能历久不朽,即使把它列入大富大贵之中,也应当使天下人不认为过分才是。像你所说的这两个人,用那样低劣的文章来猎取功名,虽然登上显贵的拜相高位,他们仍然是低贱的。”郎秀才说:“也并非完全这样。有的人文章虽然写得好,但是由于他的地位低贱却不能流传。您要想死抱着自己的卷子一直到老那就罢了,否则,你想用你的文章去考取功名可不行。那些主考官们,自己都是靠那些劣质文章爬上去的,恐怕不会因为看了你的好文章,就会另外换上一副眼睛和肝肺肠子来看你吧!”贾奉雉听罢,也就不说话了。郎秀才起身笑着说:“你这个人啊!还是年轻气盛啊!”于是告辞走了。
这一年秋天,贾奉稚参加乡试,又落榜了。他心情郁闷很不得开心,想起郎生说过的话。于是就拿出以前郎秀才指出的那一两个人的文章来读。勉勉强强地读了下去,可是还没等到读完,他就昏昏欲睡了,心里总是疑惑不定,是按郎生说的办还是不那样。
又过了三年,乡试的日期又快到了,郎秀才忽然来到他家,两人相见非常高兴。寒暄之后,郎秀才拿出自己所拟好的七篇八股文的题目让贾奉雉来作。过了一天,他就向贾奉雉要文章,贾奉稚就把写好的文章给他,郎秀才看完,认为写得都不行,再贾奉雉重写,贾写完后给他再看,他又说不好。贾奉雉便开玩笑地把以往自己参加乡试没有考中的卷子找出来,将里面那些芜杂冗长、空洞浮泛、难以见人的词句集中起来,胡乱拼凑成文章,等郎秀才来了又让他看。郎生一看高兴地说:“这一回可以了!”就让他熟记,一再叮嘱不要忘了。贾奉雉笑着说:“和您实说吧:这些东西都不是我心里想写的,转眼我就忘了,即便打板子要我记住它,我也不可能再记起它了。”郎秀才坐在书桌旁边,硬逼着贾奉雉朗诵了一遍,又叫他脱去上衣露出脊背,用笔在上面写上了一道符,临走出门时说:“只要有这些就足够了,你可以把其它的书都束之高阁了。”等郎秀才走了,贾奉雉拿镜子检查了一下自己背上的符,想洗掉它,但是洗不掉了,已经渗透到皮肉里面了。
到了乡试那天,贾奉雉进了考场,一看发下来的试卷题目,发现郎秀才所拟的七道题目一道也没漏下,全在上面。回想自己以前几次正式所作的几篇文章,心中一片茫然,怎么也记不起来了。惟有那几篇开玩笑拼凑的文章,仍旧历历在心。但是他手握毛笔,始终感到写那样的文章太丢人,想稍作一下改动,但是苦思冥想,竟然改不了一个字。太阳偏西了,贾奉雉只得按着记忆照直抄录下来交卷出场。郎秀才已经在场外等候他很久了,见了面就问道他:“怎么出来得这样晚?”贾奉雉如实相告,并且让他立即擦去自己脊背上的符,可是脱衣一看,符早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了。贾奉稚再回忆考场中的作文,竟如隔世的事情一样一点都没了印象。贾奉雉大为惊异,就问郎秀才说;“既然如此,您为啥不用这种办法自己去参加考试呢?”郎秀才笑着说:“因为我没有想考中这种念头,所以就能不理会这些文章了。”
郎秀才约贾奉雉明天到他家里去,贾奉雉答应了。郎秀才走了以后,贾奉雉拿出那七篇文稿自己阅读,与自己平生的抱负大相径庭,怏怏不乐,也不想践约去访问郎秀才,便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过了不久,乡试榜张了出来,贾奉雉竟位列第一名。他又重新阅读那七篇旧文稿,真是一读一身汗,读到最后,好几层衣服全湿透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的文章一公布出来,怎么有脸去见天下的读书人呢!”正在羞愧难当之际,郎秀才忽然来到了,对他说:“你希望考中就中了,怎么还这样闷闷不乐呢?”贾奉雉说:“我正在想,我写这样的文章,这真是用金盆玉碗盛狗屎啊!我真的没有脸面再出去见同人了。我要离家隐居到山林之中,与尘世永绝了。”郎秀才说:“这样做倒也确实很高明,只是只怕你办不到。如果真能办到的话,我就为你引见一个人,可以学得长生不老之术,那样,就算是千年的盛名,也都不值得留恋了,何况是意外得来的荣华富贵呢!”贾奉雉听了很高兴,便留下他和自己同宿,说道:“让我再想想这件事。”到了天明,贾奉雉对郎秀才说:“我的主意已经定了!”他也不告诉老婆孩子一声,竟飘然离家出去了。
贾奉稚跟着郎秀才,走着走着渐渐地走进了一座深山。他们到了一处洞府,走进去一看,里面真是别有一番天地。有个老人坐在堂上,郎秀才叫贾奉雉过来参拜老人,称呼他师父。老人说:“你们怎么这么早来了?”郎秀才说:“他修道的决心已经下定了,希望师父能收录他。”老人向贾奉雉说道:“你既然来了,必须把自己的一切置之度外,这样才能修行得道。”贾奉雉很礼貌地连连答应着。郎秀才把他送到另一处院子里,给他安排好睡觉的地方,又为他拿来吃的食物,这才走了。
贾奉雉见这房子倒也还算精致清洁,只是没有门,窗上也没有窗棂,室内仅有一张小书桌和一张床铺。他脱下鞋子上了床,月光已经从门窗中射了进来了。他感到肚子稍微有点饿,就拿过糕饼吃了起来。糕饼的味道很甜美,只吃了一点就饱了。贾奉稚心里暗想郎秀才一定还会再回来,但是坐了很久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觉得屋子里充满了清香味,觉得自已的五脏六腑也都清晰透明起来,全身的脉络也都能历历可数。忽然听见屋外有很尖厉的声响,就像猫抓痒一般。贾奉雉趴上窗子向外一看,原为是一只老虎蹲在屋檐下面。乍一见老虎,他吓了一大跳,转而想起了师父说的话,就又收回了心神,端坐在那里。老虎好像知道里面有人,随即进屋,走近床铺,使劲用鼻子吸气,把贾奉雉的脚和腿闻了个遍。不一会儿,他听到院子里有东西鸣叫乱扑楞,像是鸡被绑住了,老虎立即迅速奔出屋去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美女进了屋,美女身上的兰麝熏香气味扑面而来。美女悄然无声地登上了床,趴在贾奉雉的耳朵上小声地说道:“我来了。”一说话,嘴里散发出一阵香气。贾奉雉紧闭双眼,一点也不动心。美女又低声说:“睡着了吗?”声音很像他的妻子。贾奉雉的心略微动了一下,可又一想:“这都是师父为了试探我而耍弄的幻术罢了。”依然闭着眼睛。美女笑着又说:“老鼠动了!”当初,贾奉雉夫妻和丫鬟同住在一屋,夫妻俩亲热时恐怕让丫鬟听见。就暗地里约好一句暗语说:“只要说‘老鼠动了’,就结束亲热。”(神仙真厉害,连夫妻间秘密都一清二楚!)如今贾奉雉忽听这句话,不觉大为动心,睁开眼睛仔细一看,果真是他的妻子无疑。贾奉稚就问她道:“你怎么会来到这里的?”妻子回答说:“郎秀才怕您寂寞想家,派了一位老太婆领我来的。”说话之间,两人偎靠在一起,妻子对他离家出走时没说一声非常抱怨。贾奉雉安慰她了好长时间,她才高兴地和他亲热起来。事情过后,天也快亮了,贾奉稚听见师父怒斥的声音离院子越来越近,他妻子急忙起来,看看无处藏身,就跑过矮墙走了。
不一会儿,郎秀才跟在师父身后进了门。师父当着贾奉雉的面用棍子打了郎秀才,随后便叫他把贾奉雉赶出去。郎秀才只好领着贾奉雉从矮墙上翻出去了,说道:“我对您的期望太高,未免太激进了。没想到你的情缘未断,连累我也挨了打。你先从这里回去,我们不久以后还有再见的日子。”说罢为他指明了回家的路,两人拱手而别。
出了洞府,贾奉雉在山上俯视自己的村子,原来家就在眼前。他心想,妻子步子小走得慢,一定还在半路上。就快跑了一里多路,就到了家门口。只见房屋院墙破败不堪,不是原来的老样子了。村里的老人小孩,竟然没有一个他认识的。心里感到惊异,忽然想起汉朝的刘晨、阮肇二人遇仙后从天台上返回家园时,所见情景和今天的模样非常相似。
他没敢再进家门,就在家对门外坐了下来休息。过了很久,有个老翁柱着根拐杖从里面出来。贾奉雉向他拱手行礼,问道:“贾奉雉家在哪儿?”老翁指着贾宅说:“这家就是。莫非您要问那桩奇事吗?我全都知道。相传这位贾相公当时听说自己考中了举人就逃走了。走的时侯,他的儿子才七八岁;后来他儿子十四五岁的时候,贾夫人忽然又大睡不醒。儿子在世的时候,冷了热了还能够为母亲换换衣服,等到儿子死了,两个孙子很穷,房子也都拆毁了,只好用木头搭了间房子,盖上点草苫子给贾夫人遮蔽风雨。一个月前,贾夫人忽然醒过来,屈指一算已经一百多年了。远近的人听说这件奇事,都来寻访观看,近几天的人才少了点。”贾奉雉听说恍然犬悟,说:“老翁有所不知,我就是贾奉雉啊!”老翁大惊,急急忙忙去告诉贾家的人。
这时候贾奉雉的长孙早死了,他的次孙贾祥也已经到了五十多岁了。孙子认为贾奉稚长得年轻,怀疑他是冒充伪装的。不多时,贾夫人出来了,这才认出他来。夫人顿时泪流不止,叫着他一块进了家门。
夫妻二人苦于没有房子,只好暂时住进了孙子的屋里。一时间家里的男女老幼,都跑来了,挤满了一屋,这些人都是贾奉雉的曾孙、玄孙辈,大都粗俗无知,没文化。长孙媳妇吴氏,买酒并准备了粗茶淡饭招待他们夫妻俩;又叫小儿子贾杲和媳妇,同自己共住一屋,腾出房子清理干净让祖父母去住。贾奉雉住进了为他准备的房子,里面烟熏火燎的气味再加上小孩子的尿味,实在难闻。住了几天,他悔恨得不得了。两个孙子家分别轮换着供给他们吃喝,饭菜做得很不对口味。
村里人因为贾奉雉百年新归,天天请他去喝酒,然而贾夫人却经常吃不上饱饭。长孙媳妇吴氏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很懂得闺训家规,对祖父母也真很孝顺。而次孙贾祥家里送的饭菜越来越少,有时得呼喊着才给他们送一点来。贾奉雉很生气,就带着夫人离开这里,到东村设帐教学去了。他常对夫人说:“这次回家我非常后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不得已,只好再重操旧业,倘若心里不再感到羞愧的话,要想富贵也并不是难事。”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长孙媳妇吴氏还时时给他们送些东西来,而次孙贾祥父子竟然和他们断了来往了。这一年,贾奉雉考中了秀才,县令很看重他的文才,赠送了一大笔钱财帮助他,从此他家里稍微富裕了一些。贾祥也渐渐地又来套近乎。贾奉雉把他叫进来,算了算过去用他的饭钱,拿出银子偿还了他,并喝斥他离开,永远不要再来往。
贾奉雉买了一处新宅子,让长孙媳妇吴氏搬过去同他们住在一起。吴氏有两个儿子,大儿在家留守旧业,小儿贾杲很聪明,贾奉雄便叫他和自己的学生们在一起读书。
贾奉雉从深山回来以后,脑子更加清晰好用。不久,他参加乡试、会试连连得中,成了进士。又过了几年,贾奉雉以监察御史的职衔巡按浙江。他声名显赫,家中楼台歌舞,称盛一时。但是贾奉雉为人刚正,不媚权贵,朝中的大官们都想陷害他。他也曾经屡次上疏请求辞官回乡,一直没得到皇帝的准许,不久祸患就发生了。
原先,贾祥的六个儿子都是些无赖之辈,贾奉雉虽然不理睬并拒绝他们进门,但是他们都利用贾奉雉的势力作威作福,蛮横地强占别人的田地住宅,乡邻们都视他们为祸害。有个某乙才新娶了个媳妇,被贾祥的次子夺去当了小妾。某乙本来为人就诡诈,乡邻们又凑钱帮助他去告状,因此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京城。于是当权的那些大官都纷纷奏章攻击贾奉雉。贾奉雉毫无办法来为自己辨白,终于被关进牢狱一年多。贾祥和他的次子都病死在狱中。
后来贾奉雉奉旨充军辽阳。当时贾杲考中秀才已经很久了,他为人非常仁义厚道,名声很好。贾奉雉夫人后来生的一个儿子,年已十六岁了,就把他托付给了贾杲。贾奉雉夫妻二人这才带着一个男仆和一个女仆上路赴辽阳。贾奉雉说道:“这十几年的荣华富贵,还不如一场梦的时间长。如今才知道荣华的官场,都是地狱的境界,与刘晨和阮肇相比,我真后悔多造了一重罪孽呀!”
他们走了几天,到了海边,远远地看见有一艘巨大的船向这边驶来,上面鼓乐齐鸣,侍卫们都像些天神一般。大船靠近岸边后,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笑着说请贾御史上船休息一下。贾奉雉一见那人惊喜异常,一纵身就跃了过去,押解他们的官差也不敢阻挡。贾夫人也急忙想跟过去,但大船已经驶去很远了,她气愤地投入海中,才漂泊了几步。就见有个人从船上垂下一条白缎子来,把她引救到船上而去。押解的官差赶紧登上小船,叫划桨的快划,一边追一边大喊。只听到大船上鼓声如雷,和轰鸣的浪涛声交相呼应,转眼间就不见了。
贾奉雉的仆人认识大船上的那个人,原来那个人就是郎秀才。
【老老葛说】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追求的人生目标是读书做官,是“学而优则仕”。自隋代开始,参加科举考试就是读书人走上这条道路的唯一途径。
故事中贾奉雉的经历,反映了古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他们中的许多人是本着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思想而悬梁刺股刻苦攻读的,但也有许多人是很想凭自己的本事在人间建功立业、造福苍生。但是科举考试选拔的并不一定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人,许多时候它选拔的是那些只会写陈词滥调八股文章的庸人。
贾奉稚是个有良知的读书人,他以自己的真才实学去参加考试,却屡遭淘汰,“以金盆玉碗贮狗矢”的八股文章去应试,却得以高中。他怎么会想得通呢!他和其他许许多多读书人一样,很想做个正直的官员,但当权者们却不给他一点机会。在这种世道,真正有才学的人根本无法施展才能。古人解不开这个矛盾,只好借虚幻的成仙来回避了。
贾奉雉两度成仙,都是幻想破灭的结果。别人当一次神仙都很难,他却当了两次,也算是奇中又奇了。
他第一次遁世成仙,是自己的主动行为。科举考试得了第一,他却因作文太滥而感到羞愧,于是不打招呼,一走了之。不过,这次成仙,感觉不太好,一会儿是老虎来吓唬他,一会儿是美女来引诱他,他一再坚持也没挺住,结果被赶出仙界。没想到,仙界只一夜,世上几十年,他回到故乡时,孙子已五十多岁了。
第二次遁世成仙,是贾奉雉倒霉时的无奈之举。重新人世后,他仗着过人的文采,重考进士,做了高官。没想到,“荣华之场,皆地狱境界”,他在官场上备受排挤。受孙子强娶人妻一案牵涉,他被免去官职,发配辽东。就在他彻底绝望之时,既是仙人也是老朋友的郎秀才出现了,把他带入仙境。
蒲松龄先生自己的科考经历就说明了当时知识分子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他一辈子八次参加科举考试,连个举人都没有考中。最终到七十一岁才援例成为贡生,只能得了个安慰奖。清朝评论家何守奇说:“姓名假借,要亦异史氏寓言,作此狡狯。”翻成白话是:“什么‘贾奉雉’,分明是‘异史氏’自己。”《聊斋志异》中读书人看破红尘出世成仙的故事不少,这足以说明,蒲松龄是多么羡慕能像贾奉稚他们那样成仙啊!
【原文】《贾奉雉》《聊斋志异》三会本 卷十 第十四篇
贾奉雉,平凉人。才名冠一时,而试辄不售。一日,途中遇一秀才,自言郎姓,风格洒然,谈言微中。因邀俱归,出课艺就正。郎读罢,不甚称许,曰:“足下文,小试取第一则有馀,闱场取榜尾则不足。”贾曰:“奈何?”郎曰:“天下事,仰而跂之则难,俯而就之甚易,此何须鄙人言哉!”遂指一二人、一二篇以为标准,大率贾所鄙弃而不屑道者。闻之,笑曰:“学者立言,贵乎不朽,即味列八珍,当使天下不以为泰耳。如此猎取功名,虽登台阁,犹为贱也。”郎曰:“不然。文章虽美,贱则弗传。君欲抱卷以终也则已;不然,帘内诸官皆以此等物事进身,恐不能因阅君文,另换一副眼睛肺肠也。”贾终默然。郎起而笑曰:“少年盛气哉!”遂别而去。
是秋入闱复落,邑邑不得志,颇思郎言,遂取前所指示者强读之。未至终篇,昏昏欲睡,心惶惑,无以自主。又三年,闱场将近,郎忽至,相见甚欢。因出所拟七题,使贾作之。越日,索文而阅,不以为可,又令复作;作已,又訾之。贾戏于落卷中,集其阘茸泛滥、不可告人之句,连缀成文,俟其来而示之。郎喜曰:“得之矣!”因使熟记,坚嘱勿忘。贾笑曰:“实相告:此言不由中,转瞬即去,便受榎楚,不能复忆之也。”郎坐案头,强令自诵一过;因使袒背,以笔写符而去,曰:“只此已足,可以束阁群书矣。”验其符,濯之不下,深入肌理。至场中,七题无一遗者。回思诸作,茫不记忆,惟戏缀之文,历历在心。然把笔终以为羞;欲少窜易,而颠倒苦思,竟不能复更一字。日已西坠,直录而出。郎候之已久,问:“何暮也?”贾以实告,即求拭符;视之,已漫灭矣。再忆场中文,遂如隔世。大奇之,因问:“何不自谋?”笑曰:“某惟不作此等想,故不能读此等文也。”遂约明日过诸其寓。贾诺之。郎既去,贾取文稿自阅之,大非本怀,怏怏不自得,不复访郎,嗒丧而归。未几,榜发,竟中经魁。又阅旧稿,一读一汗,读竟,重衣尽湿,自言曰:“此文一出,何以见天下士矣!”方惭怍间,郎忽至,曰:“求中既中矣,何其闷也?”曰:“仆适自念,以金盆玉碗贮狗矢,真无颜出见同人。行将遁迹山丘,与世长绝矣。”郎曰:“此亦大高,但恐不能耳。果能之,仆引见一人,长生可得,并千载之名,亦不足恋,况傥来之富贵乎!”贾悦,留与共宿,曰:“容某思之。”天明,谓郎曰:“吾志决矣!”不告妻子,飘然遂去。
渐入深山,至一洞府。其中别有天地。有叟坐堂上,郎使参之,呼以师。叟曰:“来何早也?”郎曰:“此人道念已坚,望加收齿。”叟曰:“汝既来,须将此身并置度外,始得。”贾唯唯听命。郎送至一院,安其寝处,又投以饵,始去,房亦精洁;但户无扉,窗无棂,内惟一几一榻。贾解屦登榻,月明穿射矣;觉微饥,取饵啖之,甘而易饱。窃意郎当复来。坐久寂然,杳无声响,但觉清香满室,脏腑空明,脉络皆可指数。忽闻有声甚厉,似猫抓痒,自牖睨之,则虎蹲檐下。乍见,甚惊;因忆师言,即复收神凝坐。虎似知其有人,寻入近榻,气咻咻,遍嗅足股。少顷,闻庭中嗥动,如鸡受缚,虎即趋出。又坐少时,一美人入,兰麝扑人,悄然登榻,附耳小言曰:“我来矣。”一言之间,口脂散馥。贾瞑然不少动。又低声曰:“睡乎?”声音颇类其妻,心微动。又念曰:“此皆师相试之幻术也。”瞑如故。美人笑曰:“鼠子动矣!”初,夫妻与婢同室,狎亵惟恐婢闻,私约一谜曰:“鼠子动,则相欢好。”忽闻是语,不觉大动,开目凝视,真其妻也。问:“何能来?”答云:“郎生恐君岑寂思归,遣一妪导我来。”言次,因贾出门不相告语,偎傍之际,颇有怨怼。贾慰藉良久,始得嬉笑为欢。既毕,夜已向晨,闻叟谯呵声,渐近庭院。妻急起,无地自匿,遂越短墙而去。俄顷,郎从叟入。叟对贾杖郎,便令逐客。郎亦引贾自短墙出,曰:“仆望君奢,不免躁进;不图情缘未断,累受扑责。从此暂去,相见行有日也。”指示归途,拱手遂别。
贾俯视故村,故在目中。意妻弱步,必滞途间。疾趋里余,已至家门,但见房垣零落,旧景全非,村中老幼,竟无一相识者,心始骇异。忽念刘、阮返自天台,情景真似。不敢入门,于对户憩坐。良久,有老翁曳杖出。贾揖之,问:“贾某家何所?”翁指其第曰:“此即是也。得无欲问奇事耶?仆悉知之。相传此公闻捷即遁;遁时,其子才七八岁,后至十四五岁,母忽大睡不醒。子在时,寒暑为之易衣;迨殁,两孙穷踧,房舍拆毁,惟以木架苫覆蔽之。月前,夫人忽醒,屈指百余年矣。远近闻其异,皆来访视,近日稍稀矣。”贾豁然顿悟,曰:“翁不知贾奉雉即某是也。”翁大骇,走报其家。时长孙已死;次孙祥至,五十余矣。以贾年少,疑有诈伪。少间,夫人出,始识之。双涕霪霪,呼与俱去。苦无屋宇,暂入孙舍。大小男妇,奔入盈侧,皆其曾、玄,率陋劣少文。长孙妇吴氏,沽酒具藜藿;又使少子杲及妇,与己共室,除舍舍祖翁姑。贾入 舍,烟埃儿溺,杂气熏人。居数日;懊惋殊不可耐。两孙家分供餐饮,调饪尤乖。里中以贾新归,日日招饮;而夫人恒不得一饱。吴氏故士人女,颇娴闺训,承顺不衰。祥家给奉渐疏,或嘑尔与之。贾怒,携夫人去,设帐东里。每谓夫人曰:“吾甚悔此一返,而已无及矣。不得已,复理故业,若心无愧耻,富贵不难致也。”居年余,吴氏犹时馈饷,而祥父子绝迹矣。
是岁,试入邑庠。邑令重其文,厚赠之,由此家稍裕。祥稍稍来近就之。贾唤入,计曩所耗费,出金偿之,斥绝令去。遂买新第,移吴氏共居之。吴二子,长者留守旧业;次者颇慧,使与门人辈共笔砚。贾自山中 归,心思益明澈。无何,连捷登进士第。又数年,以侍御出巡两浙,声名赫奕,歌舞楼台,一时称盛。贾为人鲠峭,不避权贵,朝中大僚,思中伤之。贾屡疏恬退,未蒙俞旨,未几而祸作矣。先是,祥六子皆无赖,贾虽摈斥不齿,然皆窃馀势以作威福,横占田宅,乡人共患之。有某乙娶新妇,祥次子篡娶为妾。乙故狙诈,乡人敛金助讼,以此闻于都。于是当道者交章攻贾。贾殊无以自剖,被收经年。样及次子皆瘐死。贾奉旨充辽阳军。时杲入泮已久,为人颇仁厚,有贤声。夫人生一子,年十六,遂以属杲,夫妻携一仆一媪而去。贾曰:“十余年富贵,曾不如一梦之久。今始知荣华之场,皆地狱境界,悔比刘晨、阮肇,多造一重孽案耳。”
数日,抵海岸,遥见巨舟,鼓乐殷作,虞候皆如天神。既近,舟中一人出,笑请侍御过舟少憩。贾见惊喜,踊身而过,押隶不敢禁。夫人急欲相从,而相去已远,遂愤投海中。漂泊数步,见一人垂练于水,引救而去。隶命篙师荡舟,且追且号,但闻鼓声如雷,与轰涛相间,瞬间遂杳。仆识其人,盖郎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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