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楚郁越过千军万马,投过那长长的一眼之际,舒意就明白,一切已走到尽头,他绝不会原谅自己。
舒意骑在马背上,低头看着楚郁。他肩胛骨被箭射穿,箭头没入骨肉,流出鲜红的血液滴滴落在地上。而楚郁紧咬嘴唇,目光中满满写着不可置信。
有什么是不可置信的,难不成,你当真对我没有半点疑心吗?舒意自嘲一笑。怎么可能。
她手中通体漆黑的弓弦正在颤动,手依然还维持着拉弓的姿势,冰冷的眼神,决然的姿态。她不怕楚郁知道,将他在两军对战之际一箭穿骨,从马背上射倒在地的人,就是她。
舒意从身后又摸出了一根箭羽,她缓缓地搭在了弓上,对着倒在地上不能动弹的楚郁。
只要她轻轻拉动弓弦,楚郁就会死在这里。箭头对准楚郁的眼睛,又滑动到他的胸口。这么近的距离,纵然两军正在对战,战火纷飞,人声鼎沸,舒意也确定,她能一箭穿心。
上一箭,她已对准他的心脏,可射出时,手却不由自主地移动了一下,中了他的肩胛骨。然而这一次……她却怎么也无法面对着楚郁那双明亮的眼睛,将箭射出去。
舒意比谁都清楚。只有*了楚郁,废了皇帝的左膀右臂,她才能将她手下的人扶上元帅之位,这八年来的忍辱偷生,才不会白费。可是,*了楚郁,她下不了手。
如何能够忘记她母妃受人构陷被赐死的那年,她从最受父皇喜欢的小公主,一下成了叛贼之子。只有楚郁,身为元帅长孙的楚郁,轻轻抓着她的手:“阿意,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那日明月当空,星子寥落,少年低下高傲的头颅,他的面貌在月色下影影绰绰。那么好看的模样,一下子就浮现在舒意眼前。
十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曾走过漫长幽静的巷道,许下终身誓言。满天繁星下,他握住她的手。桃花初生,一袭白衣相伴,两个人把酒同欢。他在她额前落下一吻。漆黑如墨的瞳仁里满是她盈盈笑意。一切的一切,最终归结于这天——
她骑在马背上,他倒在地上。四目相对,是这些年相濡以沫的岁月静静流淌。
舒意抿了抿嘴唇。反手收回弓箭。她微微一扯马缰,转身而去。主将重伤,必将扰乱军心。大战失败,楚郁不死也难辞其咎。舒意微微闭目。终是要死,但,至少不是死在她手上!
扬鞭,抽在马臀之上。舒意绝尘而去,没有回头。
不敢回头。
那场大战,果如舒意所预料的那般,输了。主帅重伤,且消失在马蹄之下,扰得军心大乱。敌国军队趁此横冲直撞,攻破边防,直捣黄龙。舒意作为先帝的三女儿,当今圣上同父异母的妹妹,从未过问朝事。没有人怀疑到她身上。而这也正是她所希望的。
在楚郁失踪之后,舒意急速回到京城,罢免楚郁手下一众将臣,将整个朝廷几乎全数改为她的人后。又以陛下病重为由,自封为帝姬,掌管朝事。
她计划了八年,准备了八年。一朝动手,一切已经掌握在她的手中。铁打的军队,曾经皇甫氏的部队都归顺于她,她的地位已经非常稳固了。只差玉玺。
舒意前去宫殿里取玉玺时,已病重多日的皇帝撑着身体,在等她。“蛇蝎妇人,为夺朕手中皇权,你不惜与外贼勾结!拱手献上江东半壁!你是元朝罪人。”舒意脚步定住,静默片刻后,她微微笑:“八年前,皇兄假借钦天监之口逼死我的母妃,害死我的外公全族五百八十人,皇兄的手段更是技高一筹!”
皇帝错愕:“你……怎么知道?”
她在一片夕阳余晖中笑得淡然,血色残阳落在她艳丽至极的面容上显得无比肃*:“我还知道,丞相大人,也参与其中。”说完,她转身出了太极殿门,身后两排小兵,奋力地合上门。舒意回头看着皇帝惊慌失措的表情,轻轻道:“皇上病得这般严重,还请好好养病。”清秀的眉微微一挑,“臣,会替陛下好好照顾太子。”
话音刚落,门也被阖上。在一派猎猎西风中,舒意裙袂翩跹。
舒意坐在轿中回帝姬府,她端详着玉玺看了很久后,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如羊脂的双鱼玉佩,她纤纤的手指拂过玉佩上纹路,不由得颤抖。突然外面一声马啸,轿子猛然停住。舒意手一滑,清脆一响。她低头,怔怔看着那块互许终身的双鱼玉佩碎成两瓣。
两条原本纠缠的鱼像是再无关系一般,分离开来。未等舒意发气,便有人扑进来,直嚷道:“启禀帝姬,楚将军的尸骸找到了。不日将会扶灵柩入京。”
正要拾起那块玉佩的手指,被残边狠狠地划出一道伤口,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舒意抿紧唇,缓缓闭上眼。过了很久才开口:“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楚郁的灵柩入京那日,绵绵细雨延绵不绝。舒意一袭素白长裙,撑着油纸伞到了楚府。艳丽的眉眼在鬓边白花的衬托之下,显得素雅。她微微抬头看了一眼飞檐上的青瓦,正要入府,丞相拦了她:“小侄已死,帝姬如今位高权重,不再是楚家儿媳,又何必再相见。小侄的纸钱自然会由我们这些做叔伯的为他备好,不劳烦帝姬了。”
楚郁父母早逝,丞相作为他的伯叔是该主持大局。
舒意也不恼,她笑眯眯道:“我并非来为楚将军烧纸。”
“哦?那帝姬此次前来是为何?”
舒意一字一顿,笑得极冷:“我是来开棺验尸,看看死的到底是不是他!”
一语落下,丞相骤然色变。
舒意直视丞相。她身后脚步声阵阵,从拐角处跑过数队铁甲卫兵,手中持剑,将这苏府团团围住。舒意依旧撑着伞,四方静默,只能听见雨水打在伞上的滴滴声。
她在一派寂静中声音清冷:“敢拦本帝姬入府者,*无赦。”
说完,她跨过丞相,径直入了祠堂。偌大一间房,摆满了灵位。有为元朝定国祚的楚德侯,有战死沙的楚静候……还有才被追封为护国侯的楚郁!
棺椁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正中,两边还燃着白烛。堂中本有人在跪拜,见舒意进来,便缓缓起身退去。直到这房中只有舒意一人后,她才径直上前,跪下后拜了三拜,她取过接着三根香烛,她奉烛上前插好后,伸手覆上了冰凉的棺椁。
突然,灵堂后的黑暗中发出一声轻响。舒意骤然回头:“谁?”她手上青筋暴起,连心都急速跳动起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微臣参见和静公主。”从黑暗中走出一人,他通体穿得漆黑。舒意在看清了这人的模样后,心空了一下——不是他。
来人的脸上有一道横穿面孔的伤疤,倒也不是很丑,看上去很魁梧。
舒意道:“你是谁?”
“小人孟满。是楚将军生前身边暗卫。”
“孟满?我在楚郁身边待了这么久,竟然还不知他有你这么一位虎将。”
“将军一生都未曾看出公主武艺超群,公主不知将军还留有微臣这么一道暗牌,也在情理之中。”
舒意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才道:“我早在很多年前武功就超过他。轻功尤其好,最擅长的是弓箭。”说完,舒意定定地注视着孟满的表情。
孟满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公主武艺高强,小人受教了。”
舒意端详着他的面目:“你果然才从边关回来不久,竟然不知,孤如今已经被封为帝姬,位同百户候。”
孟满沉声道:“但并非陛下所封。”
舒意回眸,冷冷看了孟满片刻后,拂袖转身而去。孟满的声音在舒意身后缓缓响起:“公主此次来,不是要开棺验尸吗?”舒意道:“不必了。”说完,她携着兵卫出了府。
帝姬府极为宽广高大。夜已深了,贴心婢子替舒意脱下外袍,眼尖看见仍在舒意腰间挂着的玉佩。那块双鱼玉佩被用金线围紧修补好了,虽仍有裂痕,但,总算完整。
婢子道:“帝姬那么催促工匠赶快将玉佩修好,婢子还以为是要送入苏将军棺椁里,做个念想呢。”
舒意一怔,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玉佩。
“本来是这么想的。不过……已经不用了。”
婢子不解,还要开口,舒意挥了挥手让她退下。待到房中只剩舒意一人后,她抬头看向窗外的一轮明月。月色大好,而她看了许久许久。
十年前的那夜,本也是这般好的月。但是紧接着,泼天大雨不停落下,似乎永远都不会停下。她的母妃,封号俞妃,姓皇甫。跪在那里。
皇甫氏本是江南异族,在大历建朝之时为国为家立下滔天之功,赐姓“皇甫”。
钦天监夜观天象,发现天星动荡不安,得出一语,必有皇甫一女乱国于天下。丞相说俞妃为祸国妖妃,是妖物转世。道士一口黄水喷去,道符上显现出狐妖的模样。本全是胡言乱语,哪知却因此在她外公府中搜出了通敌的证据,牵扯出皇甫氏叛国的结果。
那日滔天巨变来袭,舒意作为公主,正在京郊别院避暑。雨打湿她的鬓发,她片刻不停地在清冷的石板路上逃窜。要*她的,是她的父皇呀!才八岁的孩子,不知道前路为何,只能不停地跑下去。在跑过假山之际,突然伸出的一双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拖入假山之中。元帅长孙,楚郁。就那样不其然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以至于结了不尽的情缘。
舒意看着月亮。仿佛再次抬头就能看见少年。满门抄斩,一个公主的命委实不重要。若非有你在假山下,以身相护,我又怎能逃得过生死之门。
写过一千遍的簪花小楷,也记得当年的一句赞美,你的字真好看。她低头看向手中的这块双鱼玉佩。“皇甫氏五百八十口人命,我忘不了……如果你还活着,就来找我报仇吧。我欠你的,便都还给你。”
舒意从朝堂下来之后,走到皇宫内院,参见了太子。八岁的孩童在看见她出现的那刻,骤然瑟缩了一下身子,往他身边人身后躲去。舒意扬眉,看向那站得挺拔如松的人:“孟满?你怎会在此?”
孟满轻轻拍了一下太子的肩,而后抬头直视舒意,单膝跪下:“臣奉命担当太子武学之师。”“奉命?”舒意道,“奉谁的命?我说过,太子体质偏弱,不宜学武,此乃我的旨意,你这是公然与我挑衅。”
“臣不敢,是陛下的口谕。陛下道,太子体弱,若不勤学武艺,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得了什么莫名的病症。”
皇帝被舒意用重军团团围在太极殿,怎么可能给他口谕。舒意冷笑一声:“既然是陛下口谕,就劳烦大人了。”说完她便转身打算离开。
身后听得这人缓缓开口。“天下有一酷刑,名为美人骨,不知帝姬可知否?”
舒意回头,她扬眉,艳色的眉眼中有一股淡淡的傲气:“削骨为笛,军前相奏。以镇妖魂。”
孟满低下了头:“听闻帝姬母妃,皇甫氏,正是死于此刑。”
舒意止住了脚步,她回头看着孟满:“正是。”
孟满的语气平淡无奇:“当年钦天监说的那句必有皇甫一女,乱国于天下。本以为是你的母妃,没想到……却是你!”舒意笑了:“难不成,你想要用此酷刑来对付我?”
孟满低着头,答非所问地道:“若是当年楚将军知道,如今会是这种局面,说什么也不会救你……”
舒意手指一颤,甚至连嘴角的笑容都无法控制地僵硬。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凝固,她转身而去,没有回头。像她暗*楚郁那日一般,不敢回头。
当夜,舒意做了一个梦。
“……臣妾,谢主隆恩!只怪臣妾有眼无珠,以为陛下真心喜欢过臣妾,可叹帝王无情,心中只有王位,臣妾真是妄想。”俞妃转过来看着舒意,那样漂亮的眉眼,却满满都是悲凉,她笑着。“意儿,娘亲对不住你。”
她拔下发簪,长发散落满地。父皇的面目模糊,只是冰冷刺骨的态度,让舒意胆战心惊:“行刑。”
为何能够如此狠心,眼睁睁看着身边耳鬓厮磨过的人,高吊于眼前,一刀刀剃净腿上血肉,削出一根美人骨。慢慢地慢慢地在千军万马前,吹奏一曲《镇殇魂》。
那曲调隐隐约约,萦绕在舒意耳边。她从梦中惊醒,方才惊魂未定地睁开眼,便发现自己寝宫的窗台边坐着一个人,月光落在他面上的那一刻,舒意恍惚以为是楚郁坐在那里,但是很快她就看到了那人脸上的一道刀疤。
舒意以手撑头:“孟满,私闯帝姬府,是死罪。”
孟满一下子从窗台跳了下来,他面目铁青地看着舒意,咬牙切齿:“太子死了!”
舒意微皱眉。
当天方才入夜,太子便嚷着肚子疼,不多时开始浑身发热,御医看后说是中毒,开出的方子没有半点用处,待到三更时分,太子便咽气了。舒意听罢来人的话,缓缓合上手中的杯盖,孟满的话依稀在她耳边回响:“那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忍心下得了手。”
她只是笑。
在天亮时分,舒意轻轻招手,身后暗卫转瞬出现。舒意对他耳语道:“你去探探今日有谁出宫,无论是宫女太监,道士大臣,无论能不能见到太子,都将他们的姓名记录下来给我。”
当日早朝,舒意去得较晚。她踏入殿中之际,余光已经扫到殿外一串人影,寒芒乍现,舒意勾起嘴角微笑,她微提绣花长裙,就进了宫殿。
“丞相怎么了,这么直直地看着孤。孤不就是来迟了些吗?”舒意含笑道。
丞相神色骤厉:“帝姬毒*太子,不孝五伦,还敢入殿。此等毒妇——”他微抬手,殿外脚步声骤然响起,丞相接着道,“该以当斩。”
羽林卫抬剑提戈指着舒意。舒意逆光站在殿中,长发及腰,她没有片刻的慌乱:“丞相记错了。太子并没死,只是偷偷溜出宫去后,忘了回宫,他的宫女太监怕被责罚,才编纂了这样的谎言。”
“你还敢狡辩!”
舒意回身,看见殿外首当其冲的便是一身铁甲的孟满。她伸出两只手,轻轻拍了拍,从内殿便有人携着太子走了出来。一直将太子送到了舒意身边。
舒意一只手按着太子的肩:“丞相你看,太子不是在此吗?”
丞相神色大变:“你……”
“丞相,孤知晓你是太子的外公,紧张太子。生怕孤会对太子动手。欲假借太子之死将太子送出宫去,孤,并无异议。”舒意笑道,“但还想将太子之死嫁祸于孤。那孤便不得不动手了。”
舒意扬眉,转头看向孟满:“世上哪有那么多一石二鸟的好事。更多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你说是否如此?孟统领。”却看着对方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有用力握起的拳头。
舒意轻轻地拍了拍太子的肩:“快去吧。”她笑得天真无邪,“你的师傅,急得脸都白了。”孟满的手徐徐松开,剑从他的掌心滑落,落在地上发出极为清脆的声响。
舒意垂眉看向那柄剑,倏尔抬首看向殿门之外,她静静开口:“孤累了,若无事众臣便退下吧。”她朝着前面走去,身后有人道:“孟满失仪,该当罪。”
孟满听得此话,就跪了下去。
“不必。”舒意在一派初生阳光中笑得天真:“孟统领只是太过担心太子。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她清冷的声音在偌大的宫殿中回荡。“该赏。”
舒意赏了孟满一柄利剑。还提拔他为三等护卫,专在她身边相护。
舒意看着孟满:“如今,你待在孤身边,什么消息都可以向他们禀报,岂不是快哉?”
月色落在她的脸上,衬着她脸颊的红艳,孟满站在她的身边,腰间系着舒意赐予他的那柄剑。孟满伸手按住酒杯:“帝姬,今日已经饮了够多了。”
舒意笑:“你在担心我?”
孟满收回了手。
舒意顿了顿:“我的酒量很好,这么几杯是不会醉的。”她晃着酒杯,看着杯中明月的倒影,“但我从未在你的楚将军面前喝过酒。我告诉他,我一杯,”她伸出一根手指,比在孟满眼前,“便会醉!”
她一口薄酒饮尽:“我心里装了太多的事。生怕一杯酒下去,就将所有的话全部说了出来。我知晓他的雄心壮志,知晓他的一世抱负,但他却从不知晓,我只想报仇。”
舒意抓着酒壶,缓缓地倒入酒杯中:“不敢说,不能说。太后是他的姨母,皇帝是他的表哥。他怎么都不会帮我的。然后只能选择,暗中动手。”
孟满面无表情。
舒意抬头看着他:“当年……”仿佛再次抬头就能看见少年。所有的回忆如月夜潮汐漫过心房。酒不醉人人自醉。舒意压低声音:“你知道我为什么不*你吗?”
孟满眼神怔了一下。舒意满眼迷蒙,像是醉了又像是没醉。不知道她说的是马背上没有射出最后那一箭,还是在宫中叛变,她竟然没有赐死他。孟满终是淡淡开口:“微臣不知。”
舒意一伸手,凑在他耳边道,本要开口,却化作扑哧一笑。
一方锦帕蹭着孟满的鬓边飞去,舒意轻笑:“我的锦帕掉了,你去替我捡回来吧。”
明明她自己丢掉的。孟满回头,看着那方绣花锦帕被她扔上的庭中树枝。再看舒意,她单手撑着头,极温存地望着他。
孟满施展轻功,左手一挥,便取下了那方锦帕,他双手恭敬地捧到舒意面前。
舒意以手撑头:“我不要了,送给你。”
“微臣不敢。”
“不是赐给你,而是送给你的,你有什么不敢的?”
“臣……”他话还没有说完,舒意双腿一软,朝他怀中扑去。孟满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舒意唇瓣在他颊边轻轻擦过,恍若一吻。
孟满骤然推开了她。舒意缓缓站定后,微微一笑。
“孟统领,多谢。”她柔柔地福了一礼后,抬眼看向他。她的眼睛,那么明亮。没有半分醉意。
快过年了,天气也渐渐冷了起来,京城下起了雪。舒意穿起了棉袄,披着兔毛披风站在院子里,看着院中老树苍劲的枝干上落满雪花,白得透亮,白得晶莹。孟满站在她的身后。
舒意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又看了看窗外,雪慢慢飘,坠在树枝上,“咔嚓”一声,老树承受不住雪的重量,连带着树枝一起落在地上。
舒意看他穿得不多:“怎么不多穿点?”孟满看了看自己的穿着:“没关系。”舒意开口道:“今日,京城有花灯,你带我去看吧。”说完,她朝着孟满伸出一只手。
花灯花灯,如花如梦,闪闪烁烁。
舒意生在皇宫,很早之前,她很喜欢花灯。但在灭门之灾后,她开始厌恶这种东西。仅仅是一抹表面的平静美好,众人堕落在虚幻的欢乐中,仿佛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只是待到明日醒来,才会发现人间还有如此多的苦难,还有数不尽的痛苦。
孟满走在她的前面,步伐很快,一眼也没看这些花灯。舒意觉得好笑,这叫哪门子的看花灯,两个人都不喜欢。孟满的脚步停在了一棵大树前。舒意也停住了,她看着孟满的侧脸,那上面的一道疤很重。“你为何会停在这里?”她轻声问孟满。
“将军出征前曾经说过,若他还能回来,定会带公主来此处。”
舒意垂头自嘲般一笑,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
出征前那日楚郁带她来看花灯。两人走走停停,再抬头已经不见楚郁人影。她向前望望,再一回头,回眸间却发现少年站在人群中深深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后退,淹没在人群中,转身而去。舒意皱眉,奋力地朝着楚郁消失的方向走去。
越走,那边人便越少。一直走到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树边,她看见楚郁站在树下。
凉风吹乱舒意的头发,她伸手去拂,而雪便飘飘洒洒落在楚郁身上。楚郁站在树下,伸开双臂,树上雪花颤颤,像是在这大冬天开出了繁花。
他对着舒意伸出了手。在纷纷扬扬的雪中,道:“过来。”
舒意抬头看着他,星光落在他眼睛里,那里面有光。世间百转千回,她第一次如此近地见过幸福。楚郁伸手抱住了她,狠命地将她搂入怀中。她耳边有他呼气时绒绒的感觉:“舒意。”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叫她的名字。他说:“我若归来,便娶你为妻。”
舒意叹了口气,对着孟满道:“你过来。”
孟满微微迟疑,还是走了过去。舒意伸出手,缓缓地抚上孟满的脸,她摩挲着他脸上的那道疤痕。她从第一眼就知道,他戴着人皮面具。终归是没有去试试,那道人皮面具之下的人,是不是他!
新年过了月余,湖中的冰还没化,宫里传来消息——皇帝驾崩。舒意又一次回了宫。回宫之前她问:“孟满呢?”
来人告诉她,孟侍卫一大早就出去了。舒意不置可否地笑笑。
她太清楚现今的处境。皇帝驾崩是皇权更迭的重要关头,丞相的那群人,绝对不会相信她对皇位从未有过想法。太子登基,一定会向她下手。
舒意从暗格里取出了一张弓,通体漆黑,上面泛着幽幽荧光,她轻轻一折,这张弓便极为精妙地折叠起来,小得可以被她顺手藏在怀里。她也取出了三根长羽箭。
这次入宫,太子没有在看到她之后就躲,而是坚定地直视着她,缓缓地朝她行礼:“侄儿见过帝姬。”舒意微微一怔:“你的师傅将你教得很好嘛。”她在擦身而过之际,轻声道:“不过,姑母教你,如果不能确定报仇,那么眼中的仇恨,应该藏得更深才好。”
她一个转身,就进了皇帝寝宫。对着黄帐之后平躺的身体,她跪下,行大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电光石火之间,黄帐被疾风卷起,舒意就势一滚,袖中箭依然出现,只听咔嚓一声,骤然变成一张弓,正如当日她在马背上直对着那般,此时,她的箭头也已经对准了来人。
“楚郁,许久不见。”一切都变了,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你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
舒意轻轻巧巧地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你手中的兵符已经被我偷走,相信此时,丞相也已经守在了你的府邸!你大势已去,必死无疑。”舒意听了,笑意不改:“原来那日,你偷入帝姬府,便是为了偷到兵符,却谎称太子辞世。让我自乱了阵脚。”
楚郁看着她:“如今三军压境。你插翅也难逃了。”
“我没想过逃,只有一句话想问你,”舒意抬眼,静静地看着楚郁,“若当年将军知道,如今会是这种局面,是否真的不会救我……”
楚郁看着她,很久很久,才轻轻地说道:“我不知道。”他的声音那么轻,落在舒意耳朵里,却如惊雷。舒意听了此话,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被楚郁救出去之后,以丫头之名,躲在楚府。连楚府的人都以为她是少爷买回来的一个丫鬟。而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她捧着给楚郁的衣物,转过一个弯,骤然听见丞相在与宫中太监言语,她从小耳力就强,清清楚楚听见那些话,一字一句钻入她的耳朵。丞相,当年的皇后,太子,是如何一步一步编纂了祸国之词,又是如何将叛国的证据强安在她的外公头上。
舒意捂着嘴,不敢发出一声。等了很久,待外面人声不再,她确定安全之后,才从那处逃了出来。月如钩,星漫天,她一步一步地走,每一步抬起都不敢落下。
五百八十口人。血仇。不知什么时候走到的楚郁房中。少年的笑遥遥隔得那么远,她一生一世都碰不到了。他的话像是从天外传来:“怎么这么晚?”他笑着过来,“你看看这里面是什么?”他指着舒意手中捧着的衣物。
舒意怔怔地掀开,骤然看见里面有一块玉佩,双鱼交错。
楚郁说得郑重:“痴心不改。”她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轰然一声巨响,从帝姬府传来!舒意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她比谁都明白,从她知道真相的那天,从她在楚郁身后射出暗箭的那天……她早已没有退路。
舒意看着楚郁,她曾经想过与他生死与共,如今终究是妄想了。
她开口:“若是真按你所说,丞相在我的府邸,那么此刻丞相应该已经死无全尸了吧?”
楚郁的眼神如同冰一样射来,几乎要划破她强装的镇定:“你*了皇帝,*了丞相,你到底想做什么?登基当皇帝吗?”
皇帝有什么好当的!舒意自嘲一笑,她想起那天,越过千军万马,她一箭射了过去,箭头穿过他的肩胛骨,她几乎听见了对方皮肉裂开的声音,也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舒意轻轻地笑了一下:“欠你的,我都还清了。楚郁。”
舒意隔得遥遥,她脱手掷出一物,趁着楚郁接手恍惚之际,她一下从窗口跳了出去。楚郁看着手中的那块玉佩,虽然已经修补好了,但是终有裂痕。他捏着那块玉佩,转身出去找她。
舒意曾经做过一个梦。她穿着红绸嫁衣,嫁到楚府,父皇母妃都在。盖头被人掀开,她抬起头,楚郁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他们饮尽合卺酒,红烛滴泪,明明灭灭的烛影中,她是他的妻。可是,梦终归会醒来。
兜兜转转跑了这么久,舒意感觉嘴角有腥热的血流出,视线开始模糊。毒药已经服下,她知道自己的寿命无几,如今终于可以坐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了。不用再苦苦经营,不用再拼了命地欺骗,不用再体会撕心裂肺的痛苦。
山崖边上的风有些微凉,她想她快要死了,记忆却像走马灯一样轮回地在她眼前不住地放映,她想起了最初的曾经,想起了耳鬓厮磨的八年……她突然觉得,如果当年,她没有听到真相该多好。她不用背负五百八十口人命……也许她会傻傻地长大,与他成亲,生一对儿女……
可是,没有如果。
那日来丞相府中开棺的时候,她就想过当场诛*丞相,然后跳入棺中,与他一同死去。
然而孟满出来了。她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他。接下来的这些日子,几乎是上天赏赐于她的幸福美梦,如今她已经满手血腥,再无退路。命数到头,也算是无碍。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风吹得她的鬓发飞舞。楚郁终究是追了过来。他屏退了所有人,缓缓地走了过来:“舒意……”
舒意望了望身后的山崖,转过头来笑着看他。她笑得畅怀,放下了所有的执念与仇恨,明媚得让人心动。她拔下发簪,长发散落满地:“今生,我只想过做你的妻子。可惜,那终究是妄想了!”说完,她如同一只蝴蝶从那悬崖上跳了下去。楚郁伸手想去抓,却只扯到半片衣袂。
后有史*载,大历十八年,和静公主乱国犯上,后护国侯楚郁斩*妖女,护新帝登基。
护国侯为国征战十余载,最后死在战场上。所陪葬之物,有一块双鱼玉佩,与一只骨笛。
他记得,她说过,她的轻功尤其好。
他记得,她回头扬眉,艳色的眉眼中有一股淡淡的傲气:“削骨为笛,军前相奏。以镇妖魂。”他记得,她在一片夕阳中笑得温柔:“难不成,你也要用此酷刑来对付我?”
所有的前尘往事聚在一支骨笛中,八年来的生死与共,今生的爱恨情仇都烟消云散在一场笛声之中。那曲调隐隐约约,萦绕在他耳边。
他沉入了无尽梦中。少女从假山处惊慌失措地跑过,他伸手握住她。
只是那一下,仿佛千年已过。
(转自网络)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