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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内的女人已经跪了许久。
一身布衣跪在满是尘土的蒲团上,对着看不清晰的神像虔诚地祈祷,瘦削的蝴蝶骨止不住地颤抖。
她跪了多久,哭了多久,梁上的姜婵便听了多久。
可姜婵不是刻意偷听的,只是自从枕流仙君出事后,这凡间的庙宇就多半被毁。
不是被烈火所焚便是被众人强拆,就连眼下这座庙也是破败不堪。
实在是没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有凡人进来供奉祈求。
“枕流仙君威名赫赫,当年妖潮之乱您一人一剑荡平几乎所有妖祟,我们敬仰您,尊崇您,才一齐为您建造了数不清的仙君庙,如今凡间再次动乱,人人皆说枕流仙君殁了,走火入魔成了妖邪,这凡间的神庙才会生出这些事端。”
女人声声泣血,哭得可怜:“可我断然不信,您仙人之姿,举世无双,生前朗月清风的一位仙,就算死后也必当福泽万户,庇佑众生。”
梁上的姜婵将这些话听得真切,她垂下纤长的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只祈求您,救救我儿,”女人深深地跪伏下去,额头重重地磕进尘埃里,声线颤抖,“只要能佑我儿平安,修庙供奉,赴深渊黄泉,便是地狱我也下!”
姜婵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谢枕流的信徒了,这一路走来的荒唐与谩骂,她还以为只剩下自己一人,还坚定地信奉着他呢。
她望着梁下女人哭得可怜,恍惚瞧见自己这一路走来的心酸折磨。
思及此,姜婵便没有了犹豫。
“我能帮你。”
晚娘倏地抬起头,望向台上颜料斑驳的神像,神色震惊,浑身颤抖。
“仙君…仙君显灵了!”
姜婵从梁上跳下,动作轻巧,未激起半分尘土。
“不是仙君,是我。”
晚娘回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中将身后不远处的姜婵看了个真切。
不过是十六、七的年岁,一张小脸生得白瓷瓷的,鼻头与唇形都是圆润的,一双眼睛生得极黑,一眼望上去更显得几分幼态。就像是邻家来讨吃的女娃娃,玉润可爱。
不过晚娘可不敢小瞧,不说眼前这姑娘一身衣裳简朴精炼,衣角与袖口都被风尘磨得卷起了边,透露着一股干练的劲。
再就是这女孩一双黑亮的瞳孔,没有半分的情愫,古朴无波,面无表情地盯着地上的晚娘看。
姜婵将身上的斗篷解开,揭下头顶的兜帽,一头银发如瀑散下,像是一方小小的银河倾泻,为这狭窄的破庙都增了几分光彩。
还不是寻常纯粹的雪发,长到腰间的发丝应当掺杂着几许乌色,远远望上去是古朴的银灰调,被一支简易的木钗随意挽起钉在脑后,对上女孩平静的眼睛,一下震得晚娘说不出话来。
就像是从话本上走出的仙子,无悲无喜,一头青丝凝霜华,比眼前破败的神像更多三分神意。
姜婵见她许久不曾说话,歪了头道:“怎么,你不信我?”
这可真是活神仙显灵了,晚娘本就救人心切,如今见了这仙人,心中喜不自胜,只觉自己孩子必然有救了。
“信!我信!仙人菩萨心肠!未来必当如常所愿!”
如常所愿么。
姜婵这才浅浅笑了出来:“什么仙人,叫我阿婵吧。”
*
奉仙镇面积不大,早先也是得了枕流仙君的光,在乱世之中存活下来,想着报答仙君,便取了这个名字,跟旁的村落一样,修了那仙君庙。
然而如今凡间众人皆知,修仙界前不久出了大乱子,那人人敬仰的仙君谢枕流一朝身死,没入黄泉,一缕残魂未灭,走火入魔成了妖道,六亲不认一心复仇,凡间的众多仙君庙中的神像也一齐成了邪魔,才出了这么些怪事。
就连奉仙镇也不例外。
谢枕流出事后不久,奉仙镇中的所有孩童便一齐陷入了沉睡,家人如何也无法唤醒,就像是一起陷入了一场怪诞的噩梦。
每隔一日便会有一个孩子醒来,状若疯魔,口中混沌不清地囔囔着什么,眼带血丝,面露凶煞,家人凑近了听,便能听清孩子嘴里喊着的是:
“君子剑无,枕流身亡,欺天灭世,我自无双。”
“这话是什么意思?”姜婵听到这,实是听不下去,她皱着眉头打断晚娘问道,“每个孩子都会这样说?”
晚娘惴惴:“是,每个醒来的孩子都会这样说,边说边到处伤人,力气大的几个壮汉都按不住,众人合力将孩子捆起,还没等看清怎么回事,那孩子便自己咬舌没了。”
“根本就防不住,就算是绑的严严实实动弹不得,也总是能无端吐血死了。短短几日,已经没了6个孩子了。”
晚娘其实才只有三十岁出头的年岁,但这段时日来的担惊受怕与过分的忧虑,活生生让她老了二十岁不止。满面的皱纹与遮盖不住的疲态都在叫嚣着,她已经备受煎熬许久。
“如今全镇的孩子都在沉睡,生怕下一个醒的便是自家的,到头落个不清不楚的死法。”
姜婵心里清楚,这是什么人*事。
那句从孩子嘴里出来的唱词将他们的目的昭然若是,他们在借凡间众人的口,污蔑谢枕流的名声,逼他现身。
姜婵心里跟装了个明镜似的,看得清楚。但并不妨碍她坚定不移地往陷阱中跳下。
她也奇怪,这一路走来,歪曲真相的事她也不少见,只这次,她选择了从梁上跳下。
可能是因为晚娘是这一路以来,唯一一个头脑清醒,不人云亦云,一味加怪、怨恨于谢枕流的人了。为这一个信徒,她愿意赴险,不忍使她失望。
*
离开破败的枕流庙,时近黄昏,该是家家户户出来买菜赶集的热闹时候,然而一整座城镇,此刻却门窗紧闭,一片寂静。
宽阔的街道上半个人影都没有,处处充斥着诡异与不寻常。
想来,人人都在家守着自己的孩子,生怕是今日被选中的那个。
姜婵重新将斗篷穿上,宽大的兜帽拉紧,直到只露出小小的苍白的下颚一角。
到晚娘家时,姜婵听到身后有“咯吱”的开门声,等她回身望去,对面那家人重又摔上了门,徒留在风中来回摇晃的门锁。
“进来吧,”晚娘说道,“这镇子很久没来过外人了,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邻里街坊难免提防着,你不必在意,这么晚了,我先给你下碗面吃吧。”
姜婵摇摇头:“直接带我去见见你孩子吧。”
晚娘可怜,早先年妖潮之乱中死了丈夫,只能每日在家中做些绣活养大孩子,如今出了这档子事,活像在她心上剜肉。
晚娘的孩子生得瘦小,如今更是满脸的黑气缠绕,眉头紧锁,瞧着便知她痛苦不堪。
姜婵坐在床边,手指刚靠过去,萦绕在孩子身上的黑气便立刻缠上她,还未等姜婵做出反应,便钻进她指尖,消失的一干二净。
这黑气应当是操纵孩子们的妖祟,寻得姜婵这修仙之人,便下意识地没入她体内。
遭…
姜婵神情微变,转眼间这妖气便被自己体内灵府吞噬干净。
怎么什么都吃!姜婵额间生汗,下一瞬灵府中便传来一阵剧痛,她眼前景象刹那模糊,一时不济晕了过去。
“阿婵!阿婵!”
晚娘眼睁睁望着那黑气从自家孩子身上跑到姜婵体内,转眼便晕了过去,一时急的要命,只能先将她抱到床榻上。
另一边。
姜婵睁眼,发现漫天遍地皑皑白雪,自己只一袭长裙,赤脚踩在雪地之中。
她回头一望,便瞧见脚边潺潺的小河在缓慢地流淌,冰天雪地并没有将溪流冷冻,簌簌雪花落进河里也没有融化,反倒像是白胖胖的棉絮点缀在河流间,被带往远方。
这是姜婵的灵府。
修仙之人若是入了道,便在识海之中开辟出自己的灵府。
对修仙者来说,金丹与灵府最为重要。金丹提供源源不断的灵气,灵府温养神识脉络,也是最能反映修仙者内心之地。
思及方才吃了那缕妖气,姜婵急切地顺着河流的方向跑。
尽头是一件破败的木屋,姜婵推开门,望见床上那身影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若是晚娘也在这里,必定会吓得叫出声。
方才才在仙君庙中见到的神像,竟与床上之人一般无二,更甚者,床上人的模样,比起那死气沉沉的神像,更是鲜活立体,哪怕是陷入了沉睡,也是独一份的仙气渺然,与世无双。
那六界人人得以尊敬的枕流仙君,一剑可劈山填海的天才剑修谢枕流,传言中身死魂消,堕入无间地狱的铉云宗亲传九弟子,如今竟是昏睡在姜婵的灵府之中,不省人事,睡得香甜。
姜婵坐在床边,仔细检查了一番。
谢枕流沉睡在此,像菟丝花般,日日夜夜地汲取姜婵的灵气。
曾经整个修仙界的耀阳,如今像个巨大的吞灵兽,姜婵修炼多少灵气,他便吃多少。
姜婵也并未埋怨,只一心盼着他醒来。如今倒好,就连妖气他也不挑,吃了个干净。
还好无事,姜婵重重地叹了口气,跌坐在床边,趴在谢枕流枕边,望着他苍白到透明的侧脸,傻傻道:“我带你从铉云宗离开,也过了月余时间,我日日夜夜没命地修炼灵力给你吃,也该够你睁眼的劲了吧。”
哪曾想,睁眼倒不说,这身子还是透明的,像是天宫内纯粹的水晶一样脆弱。
只一想到曾经上天入海,肆意逍遥的谢枕流变成如今这样,连触碰都怕将其弄碎的样子,姜婵心中满是苦涩。
她连握住谢枕流的手都不敢,生怕亵渎自己心中的神明,只深深将头沉了下去,埋在柔软舒适的被褥中,神情沮丧低落。
倏地,原先还算平静的风雪肆虐,将门窗吹得砰砰作响,虽然依旧感受不到任何寒冷,但只听外面的动静便知有变故发生。
姜婵猛地抬起头,只见谢枕流原先透明的面容变得铁青,眼下青黑一片,眉头紧锁,倒跟晚娘孩子方才的模样有几分神似。
灵府反应修仙者内心,如今谢枕流与姜婵一体,窗外狂暴的风雪无一不在昭示,谢枕流不太好。
随即,一口黑血自他口中溢出,谢枕流吐出那口误吞的妖气,缓慢地睁开了无神的眼睛。
姜婵惊诧:“谢怀!”
第 2 章
谢枕流一开始并不叫谢枕流的。
刚拜入铉云宗时,他摈弃了凡尘的名讳,又因他在众亲传弟子中行九,师门众人便都喊他谢九。
后来,他拔出了镇守铉云宗数百年的灵剑——枕流。
他带着枕流剑劈山撕海,斩妖除魔,威名赫赫,于是众生便都唤他谢枕流。
喊着喊着,谢枕流这三字好像就真的成为了他的名字。可是他知道,这是剑的名字,不是他的。
他时常立于铉云宗雪山之顶上,俯视漫漫苍生,心底是无边无际的茫然。
“谢怀!”
听闻耳边有人在他身边心急叫喊,谢枕流恍惚了些,听到喊得竟是谢怀二字。
他猛地一惊,从庞大杂乱的众多记忆里,挖出了那小小的二字。
谢枕流如今肉身已毁,三魂七魄徒留一缕残渣,他努力地想睁开眼,去看一眼喊他的人,意识却沉沉下坠,坠入一片寂静黑暗。
*
“小九,你在发什么呆呢!”
谢枕流重又睁开眼,发现自己满头虚汗,恭敬地跪在烈阳之下。
他低头望去,自己手心白嫩细小,全然没有这些年来刻苦训练留下的疤痕手茧。
“小九,”跪在一旁的男子又拍了拍他,提醒道,“该行礼了,你发什么楞?”
谢枕流望了一眼男子,皱了眉,迟疑道:“…大师兄?”
大师兄应了一声,催促:“师父等着你呢,快拜吧。”
谢枕流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当年刚拜入铉云宗时的场景。
那时春风和煦,六界太平。尚还没有爆发死伤无数的妖潮之乱,铉云宗的血案也远没有到来。
于是他不顾四周投射来的艳羡神情,自顾自站起身。
“小九?”
谢枕流心绪难安,望向台上主位,那坐的端正,衣冠华丽的师尊,铉云宗的掌门人,世人敬仰的莲华道人,脑中尽是一片炼狱火海,凄惶尖叫。
极端的情绪直将他眼底烧得赤红,一时心神不稳,此时弱小的身躯竟是爆发出无穷的灵力。
刹那间,天地变色,灵力肆虐,偌大的练武场中几千柄灵剑纷纷暴动,竟是不受控制地直冲云霄。
一瞬间,凛凛的剑光汇聚上升,像是逆流的摧残银河。
周遭众人无一不是惊艳高呼。
“天生剑骨!这孩子竟是天生剑骨!”
“百年难遇的剑术奇才,竟是被我们门派收来!天佑我铉云宗!天佑我铉云宗!”
四周一片哗然躁动,谢枕流却并不在意,他眼中自始至终只有仍旧冷静自持的莲华道人,他高高地坐在主位,眼神下瞥,遥遥望向谢枕流的那一眼中,如今看来竟是无边的冷漠与嫉恨。
“小九,你冷静些!”
四周*动,灵力喧嚣,谢枕流与其大师兄站在灵力风暴中央,头顶上悬着的是铉云宗的上千把灵剑,密密麻麻地遮盖住碧蓝的天际,锐利的剑锋齐齐指向高位上的莲华道人。
大师兄震惊,却又担忧他,暴呵道:“小九!静心!”
但可惜,那上千把灵剑并不能真正刺下去,谢枕流知道,自己是被心魔魇住了。无人能救他于水火,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下一瞬,场上一阵金光乍现,华光耀眼,喧鸣的众剑被金光照射到,瞬间停止了暴动。
灵剑失灵般自空中纷纷落下,整齐划一地插在谢枕流四周,密密麻麻地插满了整座练武场,一眼望上去就像是一座小小的剑冢。
透过剑海,透过茫茫的艳羡人群,谢枕流与莲华道人对视,想到了幼年接下去发生的事。
铉云宗开山立派的掌门剑尊显灵了。
剑尊已飞升数百年,留给铉云宗的只有山中的那柄枕流剑,与练武场上的石尊像。
那日金光乍现,石尊像现出了剑尊的残魂,浮在半空之中,睥睨着整个铉云宗。
怀这个字,便是剑尊为他起的。
铉云宗乌央乌央地跪了一地,就连高高在上的莲华道人也跪伏下去。剑尊望着谢枕流开口道:
“此子好好修炼,将来必能飞升,佑我铉云,本尊赐你一字,为‘怀’。”
“是为兼济天下,心系苍生之意。”
谢枕流此刻冷冰冰地瞧着剑尊,听罢冷笑了一声。
“兼济天下,心怀苍生,这些年来我做到了,可结果又有什么不同?那位上道貌岸然的禽兽一日不除,铉云宗便永不得安宁,前辈望着铉云宗尸骸枕藉,您可安心!”
剑尊之灵的样貌看不清晰,但谢枕流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悲悯。
“小九!”
谢枕流回身望去,大师兄一脸关切地望着他,上前两步想将他拥住:“你没事吧?”
他如鲠在喉。
谢枕流在铉云宗修炼这一路,一直顺风顺水,拜入铉云宗测出天生剑骨,又被剑尊之灵亲自启示,他一心向道,认为自己羽化为仙是必然的结果。铉云宗生活十余载,他不是潜心修炼便是下山除魔,与同门师兄们交谈甚少。
甚至对他们并不在意,直到。
“师兄…”谢枕流眼眶有些泛红,正欲上前拥住一向体贴入微的大师兄,下一瞬,变故又发生了。
铉云宗变成了一片火海,无穷无尽的烈火烧尽了山上千年不化的积雪,与源源不断的血肉汇成腥臭黏腻的河流,流向死亡的必然。
铉云宗亲传的七位师兄师姐,皆是化作一堵肉墙,密不透风地堵在谢枕流面前,护他平安。
“师兄!!!”
谢枕流目眦欲裂,灵力尽失的他玉冠破碎,墨发散乱,原先人人昂首敬仰的枕流仙君如今狼狈不堪,一副疯魔模样。
他用修长的玉指去扒面前师兄们的身躯,想叫他们让开,让那无穷的烈火吞噬他的血肉,也好过现在眼睁睁看着他们牺牲的痛彻心扉。
大师兄依旧是那副温润模样,他揽住谢枕流,温热的血不断顺着他的侧脸滴在谢枕流额上。
“乖,小九莫怕,”大师兄临到头仍旧在宽慰他,“有师兄师姐们在,小九莫怕。”
谢枕流拼命撕扯,却撼动不了半分,只能伸出一只手,眼睁睁望着师兄师姐们背对着他被莲华的阵法屠*。
“师兄!师姐!!”
“小九。”搂着他的大师兄突然叫他,声音喑哑道,“若你能活着出去,去寻你心中之道吧。”
他一下一下地顺着师弟的发丝,拼尽最后一口心血嘱咐道:“莫被枕流剑失了你的道心,枕流只是一把剑,你要时刻明白自己是谁。”
不灭的烈火吞噬了众人,被绝望的高温席卷舔舐时,便是一向骄傲自矜的亲传弟子们也不由得发出阵阵凄惶尖叫。
但饶是如此,灵魂燃烧殆尽的最后一刻,也未见他们哪怕退让半步,始终牢牢地守护着他们身后的小师弟。
烈火在众人血肉中燃烧,更在谢枕流眼中燃烧。
“不要!不要!”谢枕流哭喊道,“师兄!别丢下我!”
莲华道人的阵法覆盖整座铉云宗,宗内众人无一幸免,皆被屠*,唯有最小的谢枕流,被师兄师姐们护着,血肉尸身在他身边密密麻麻地堆积,他被埋在尸骸下,肉身尽毁,神魂离散,却仍旧强撑着一口气等一个奇迹。
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灭门之灾的谢枕流双眼无神,他怔怔地望着虚空之上的剑尊灵体,喃喃道:“您让我心怀天下,我却连同门都救不了,遑论天下?”
剑尊神情仍旧悲悯,他望着一脸死志的晚辈,心疼叹气:“枕流,你道心已乱。”
“我不是谢枕流,”他闭上眼,任由眼角泪珠滑落。
剑尊又问:“那你是谁?”
“谢怀——”
猛然睁开眼,强烈的情绪波动让谢怀灵力暴动,窗外雪花凌乱,狂啸的寒风拍打着窗,却丝毫影响不到屋内紧密的二人。
谢怀大口大口地喘气,终于从无尽的梦魇中脱出。
“谢怀!谢怀!”
姜婵望见他终于睁开眼,满脸欣喜与担忧,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一把握住了谢怀冰冷的手:“谢怀,你醒了吗?”
谢怀茫然无措地眨眨眼,眼前仍旧一片漆黑,莲华道人的阵法太过凌厉,加之等到姜婵时徒留最后一缕残魂,在灵府之中温养这么些日子,他仍旧是虚弱至极的。
谢怀看不见,瞳孔虚焦地左右晃动,却看不到分毫。
不过他恢复了点残弱的听力,听到了姜婵的呼唤,也正是她不断的喊声将他从梦魇中拽出。
“我得救了吗?”
谢怀眼睫颤抖,虚弱地发问:“这是何地?”
*
另一边。
沉睡多日的孩童终于醒来,眼中的黑气一闪而过。
她动作僵硬地翻身下床,推开屋门,目标明确地朝着某地走去。
“嘭。”
晚娘摔了手上的水盆,望着院中的孩子一脸不可置信:“豆豆?”
她连忙上前拥住,望着她边哭边笑:“豆豆,你好了吗,你,你有没有哪里痛?”
晚娘生怕孩子一张口,便是那要命的唱词,可豆豆只是僵硬地转了转头,茫然地喊了一声:“阿娘?”
“是我是我。”晚娘这才放下心来,眼泪簌簌地落,悬了几日的心终于落回原地,并不由地感慨枕流仙君还是灵验,那看着稚嫩的仙子也是不凡。
“娘,”豆豆喊道,“我饿了。”
“好好好,娘这就去给你做饭。”晚娘狠狠搂了搂她,又嘱咐道,“你回房中听话等着,莫去娘的房间,那里面有贵客,可别吵着人家。”
见晚娘走远了,豆豆眨了眨眼,突然笑得诡异。
她径直走向隔壁房间,推开房门。
床上陌生的女孩正昏迷着,眉头紧锁,白岑岑的小脸覆了一层薄汗,一眼便知正受着极大的痛苦。
豆豆望见女孩,眸光一闪,指尖黑气氤氲凝聚,正欲进门。
下一刻只觉自己瘦小的身躯腾空而起。
“不是说这个镇子小孩都晕了吗,这怎么醒着一个?”
豆豆被人拎起,艰难地回过头,只见着身后男人衣着光鲜,浑身上下美玉铛铛,金银环绕,一身的富贵气险些闪瞎他的眼。
在空中挣扎了几下,望着沉睡的姜婵咿咿呀呀地乱叫。
“松开,没见着磕着人家小孩了吗?”
又是一个人的声音,不过这声清脆娇俏,一听便是个可人的姑娘。
晚娘听了声自厨房走出,一眼便瞧见两位衣着不凡,气质脱俗的仙人站在自家院中,一男一女,一高一矮,男的手里还提溜着自己女儿。
她吓了一跳,赶忙上前:“二位贵人这是做什么,快放了我家孩子。”
男的那位金冠束发,穿着一袭振袖束腰的黑金长袍,金丝勾勒外袍的边边角角,腰间坠着两块美玉和一盏小小的琉璃镜,微微动作便是叮当乱响,尽是奢华的细碎动静。
他朝晚娘看来,年岁也不大,长眉入鬓,杏眼微眯,唇瓣脸颊都带着些婴儿肥,一眼瞧上去有些女孩子家的秀气娇贵,却生生被衣冠衬出来三分霸道。
男子挑挑眉,放下了手中的小孩,笑笑:“别紧张,我们不过是听闻镇中怪事,来查看一番,没曾想你女儿倒是命硬,躲过了这怪里怪气的邪术。”
晚娘赶忙上前拥住豆豆,蹲着身子抬眸嗫嚅道:“不是…是有位仙子……我去枕流庙中跪拜时,有位仙子说她能帮我。”
二人闻言挑了挑眉,晚娘看着他们越说越小声:“她…她一碰豆豆就好了,如今昏睡在我房中……”
“真是稀奇。”旁边的女子神色莫名地发笑,“如今修仙界人人自危,能想着保命便不错了,居然还有人下凡来做善事,还专待在枕流的庙中。”
男子自当听出了她的话外音,抽出腰上长剑:“看一眼便知了,若也是个邪魔妖道,”
他语带笑意,却弥漫着滔天的*气:“一剑*了便是。”
第 3 章
窗外的风雪重又恢复了平静,雪花迟缓地簌簌落下,预兆着屋内二人灵力安稳。
姜婵叹了口气,终于接受了谢怀重又陷入了沉睡的事实。
对于曾经挥霍无度,灵丹妙药管够的谢怀来说,她没日没夜修炼来的灵气终归还是冰山一角,算不得什么。
姜婵眼睁睁望着谢怀清醒一瞬,却是连他的回答都未听到,便再次沉睡过去。
此次虽说是确认了谢怀魂魄终于被温养活了,不必再担忧他会随时随地死去,但清醒的代价实在庞大,不过是说了两句话便消耗了姜婵大半的灵气。
谢怀就像是枯竭的偌大湖泊,瞬间将积攒的灵力池尽数吸干,饶是如此他的灵体还是比之前更加透明了三分。
姜婵七分欢喜三分忧虑,只能小心翼翼替他理好了鬓边的碎发,出了灵府。
*
“这姑娘昏到了现在,不会死了吧?”
同行二人中的女孩坐在姜婵床边,探了她的鼻息,面色严肃。
男子则抱臂站于一旁,挑眉道:“你说,修仙界不会真的还有像我们一样跑来凡间寻枕流踪迹的吧。她是不是真的替这家孩子挡了灾,才躺在这里的?”
“你昏头了?”女子嘲讽一笑,“闻涿,你第一天到这吗,这一路看到的都是什么人心里没点数吗?现如今莫说凡间,便是修仙界听到枕流名字的都要退避三舍,生怕惹上麻烦,这女子这么面生,与枕流也没有任何渊源,怎会帮他?”
唤做闻涿的男子被呛成这样,脾气也跟着上来:“就你聪明,你慢慢提防吧,小爷我还不伺候了呢。”
说罢便转身踢开,去寻晚娘问话。
“蠢蛋。”女子对着他离去的背影骂了句,刚转过身,便对上姜婵一双黑亮亮的眼睛。
平静无波,一眼便知早已醒来许久。
“你!”
姜婵一记手刀下去,便将毫无防备的女人劈晕。
她早就醒了,漂泊多年的经验让她学会了要伺机行动。她凝神侧耳听,听到名为闻涿的人并未发觉,只一顾问着晚娘的话,这才放下心来审视手边的女子。
女孩长得娇俏,眼睫纤长,唇瓣饱满,衣着繁复奢华,层层叠叠的纱裙将身躯包裹,裙摆明明长至脚踝,却依旧不染纤尘,缥缈朦胧。闭着一双眼都能窥见她的灵动娇蛮,只瞧一眼便知她同那位男子一样,是家里娇惯着长大的。
姜婵思及方才二人的谈话,略微思忖,将女孩抱上床铺。
手臂自她颈下抽离,不小心带出她的发簪。
一支小巧的宝簪并不起眼,只在红木的簪体上镶了一颗青宝石,与她通身的气派略有不符。
然而就是这一小小的宝簪脱落,下一瞬,女子满头青丝变白雪,纯粹透亮的雪发顺着滑下,洋洋洒洒铺设了整张床,闪着银亮的细光,与姜婵银发不同,当真是会闪着碎光的白雪,衬着女孩小巧的脸更加精致。
姜婵怔住,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轻轻将手上的簪子原路插回,像看戏法一般看着雪发一寸寸伪装成正常的模样。
*
这边闻涿还在孜孜不倦地问着晚娘一大堆莫名的问题。
“为什么你们村的枕流庙没有被烧掉呢?”
“算了,就算没被烧也没被拆,里面也是一样不能看,枕流那样爱干净的人,看到自己神像被油污抹了一身,只怕宁可被烧了。”
“那女孩到底怎么把你孩子治好的?”
晚娘只一脸惶惶,到头来半句话也插不上,只听得眼前这人自言自语说了半天。
好半晌她瞥见门口,眸光一亮,惊喜道:“阿婵,你醒了!”
闻涿一惊,倏地回身,只见姜婵站在房门口,背着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瞧,眼里没半分情愫,怵人的很。
“晚娘,”姜婵盯着闻涿,却是对着晚娘说话,“去看着你孩子吧,别再出意外了。”
晚娘连忙答应,将厨房让给二人走了。
闻涿握紧腰间长剑,厉声道:“你把桑昭怎么了!”
姜婵闻言,更是笃定了自己的判断,若有所思点点头:“桑家有女,雪发昭昭,天性使然,娇纵不堪。”
闻涿一怔,便看见姜婵盯着他道:“这是《南海图录》中,青龙族的最后一位纯血青龙的记录。”
“你……”
闻涿面色微变。
“铉云宗亲传九弟子在少年时,曾只身代表宗门前往南海听学,”姜婵停顿片刻,又接着说道,“你们应当是谢怀年少相识吧。从修仙界来,是听了凡间的传闻,来寻谢怀残魂的?”
不过三言两语,便将二人的底细,目的猜的一干二净,八九不离十。
更是连枕流早年的名讳都知,闻涿再也不敢小瞧眼前女子:“……你到底是谁?”
姜婵低垂眼睫:“我是谁不重要,反正我会解决凡间的事,你带着她回修仙界吧,那里对你们而言才是安全的。”
短短一句话,将闻涿贬到了尘埃里,他反笑道:“怎么,我们会有危险?妹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姜婵知道自己性子愚钝,不会说话,但她也没什么好顾及的,向来直言直语。
她困惑地歪头,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人听不懂人话,但还是回答:“猜不出,不过看你双眼一股清澈的愚钝便知,你涉世未深,斗不过圣屿殿的。”
闻涿先是被那句清澈的愚钝气到脖颈薄红,又听闻陌生的词汇:“圣…什么殿?”
“就是莲华现在效忠的邪门歪道啊。”
“什么?!莲华前辈竟然背叛了铉云宗?那难不成民间的传闻是真的,真的是莲华亲手犯下的血案?!”
……
姜婵是彻底沉默了,望着闻涿,两眼中尽是“虽然我看出了你很蠢但居然有这么蠢”的疑惑。
“你们什么都不知,竟然就敢下凡来?”
她真诚地发问:“是什么给你们的底气?让你们连事情都没搞清楚就来找人?”
闻涿被她澄亮亮的眼睛盯着,一时臊红了脸,心虚地说:“什么找人,我们只是听闻凡间怪事四起,枕流名声被玷污,来寻枕流的。”
“自从铉云宗出事后,天下便乱了,就连修仙界都不得安稳,你们二人应当家境不俗,长辈也能同意?”
听闻姜婵的问话,他瞬间有点不自然,说话都开始磕磕巴巴:“……那当、然是偷跑出来的了。”
姜婵彻底没话说了,二人任性妄为的程度超出她想象,但又思及他们与谢怀的关系,还是沉沉叹了口气。
“回去吧。”她望着闻涿,一脸认真地告诫,“这些事牵扯太多,你们卷进来只会更加危险。枕流庙的怪事我会解决,你带那小青龙回去吧。”
眼前女子个头不过刚到自己胸膛,身型比桑昭还要瘦小,修为也没有很厉害的样子,却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劝告他们。
而闻涿心中有火也发不出,因为她说话太真诚,不像是在嘲讽,倒是真真切切地为他们着想。
想来他身份显赫,家世鼎盛,活了这么多年谁人不是恭恭敬敬,趋炎附势,这个灰尘仆仆看着都脏兮兮的小姑娘竟是这样认真的瞧不起人。
闻涿一张脸覆着薄红,梗着脖子吼:“你别看轻我们了!我告诉你,这一路我们……”
“不好了不好了阿婵。”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慌慌张张的晚娘打断,她跌跌撞撞地摔进房间,望着姜婵满脸是泪:“豆豆……豆豆跟那位姑娘……好像不太对!”
这话一出,二人皆是变了脸色,也顾不得争辩,一齐冲进桑昭睡着的屋子。
*
众人冲进屋,只见豆豆跪坐在床边,背对着众人呜呜地哭着,嘴里含糊不清说着什么。
瘦小的身躯弥漫着庞大又粘稠的黑雾,正源源不断地涌入桑昭的身子。
桑昭被大片大片的黑雾笼罩着,瘦削的身子被拉至虚空,仰着头看不清楚神色。
晚娘冲过去搂住豆豆的身子,板着她的肩膀将她扯正面对自己。
豆豆仍旧咿呀地哭,晚娘将耳朵凑近,终于听清了含糊不清的话语。
“欺天灭世,我自无双…我自无双……”
是那要命的唱词。
多日的紧张与崩溃终于在此刻发泄出来,晚娘受不住,尖叫出声。
姜婵惨白着脸,这才反应过来,当机立断抽出身边闻涿的长剑,三两步冲上前靠近了桑昭。
凑近了看,桑昭整个人就像被无形的黑气拉扯,姿态扭曲,面露青灰,瘦小的体内正涌现着绝不属于她的磅礴力量,压抑着绝望与死亡的气息。
无尽的黑雾将靠近的姜婵也包裹住,银灰的发丝在黑色的灵气前烈烈起舞。
闻涿见她举起自己的长剑,面色微变:“你要做什么?!”
姜婵却恍若未闻,眼露坚定,对着桑昭肩头便是一剑,直接刺穿了女孩圆润的肩膀。
动作凌厉干脆,抽出长剑时,几滴黏腻浓稠的黑血飞溅出来。
“啊——!”
桑昭发出绝不属于她的高亢嘶吼,尖锐的声音穿破虚空。
一瞬间,地面轰然震颤,无数黑雾自桑昭肩头的伤口处迸出,汇聚于脚底,形成了一张巨大又闪着暗光的阵法,将屋内众人,更是将小小的镇子尽数笼罩入内。
繁杂的阵法由密密麻麻的黑气汇聚而成,缠绕成看不懂的图案,在众人的脚下渗透着幽暗的光。
姜婵一见这阵法便变了脸色,她顺手接住已恢复正常,自空中晕厥落下的桑昭。
“快逃!”
她对着一脸苍白的闻涿吼道。
可他又能逃去哪里呢,姜婵心中清楚。毕竟她是真切感受过这个阵法的威力。
一阵巨响,阵法发出剧烈的光亮,猛烈的晕眩感自脚下升至脑中,瞬间,众人齐齐倒下。
小小的奉仙镇,在此刻一齐陷入沉睡。
*
姜婵的意识开始下坠,这朦胧虚幻的质感让她感到熟悉。
在破碎的意识中,她恍惚看到九岁的谢怀。
那时他肆意矜傲,眉目间都是自信耀眼的光,那是他们第一次遇见。
她看到十九岁的谢怀。血肉模糊,一身死气,躺在自己怀中,破败得像一个被丢弃的娃娃。
那是她与天才剑修谢枕流的最后一面。
意识沉重地回到肉|体,姜婵猛地睁开眼。
日光正盛,夏风温热,四周海声涛涛,她跪坐在台下,与泱泱众人仰视台上长身玉立的少年。
谢怀眉眼霜寒,神色不显,立于台上讲解经籍,声音平缓冷淡。
那是十四岁的谢怀。
姜婵怔怔地望着。
那是代表铉云宗来到南海听学交流的,少年谢怀。
第 4 章
“靠啊!这是什么情况?这是在哪呢?!”
穿着豪华富丽的少年猛地弹起,一脸惊恐地四周张望,嘴里还在念念叨叨:“这是哪?我靠,这是南海仙会?什么情况?小爷穿越了??”
少年状若疯癫的模样让众人不满。
“闻涿,你疯了么?”
“就是啊,知道你看不惯谢前辈,但他好不容易给我们讲一次经籍,能不能别闹了。”
此刻汇聚在南海听学的众位少年,都是各大门派家族的顶尖之人,然而就是这样的鹤群,也都能为听到谢怀的传授感到荣幸与狂热。
毕竟谢怀如今将将十四,修为直指化神巅峰,便是许多掌门领袖都没有的造化。
如今这个年代,妖潮平复,和平到了一种近乎无聊的境地,修仙界许久未曾出现过让人惊艳的天才。
谢怀的出现,就像是一柄利剑,刺破了漫长虚无的黑夜,立于最高峰,最为闪亮的一颗星辰。
“你们…怎么……”
闻涿终于发现了事情的怪异之处,南海听学是在自己年少时的往事,那时自己离经叛道,眼睛长在了头顶,谁都不服,后来遇见了谢怀才明白什么是天人之姿。
但那都是后话了。
闻涿扫视了一圈,发现自己的熟识竟都是一副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他面色惨白。
“这是哪……”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终于在慢慢人群之中开始搜寻。
对上姜婵的平淡的目光,闻涿惊喜出声。
“桑昭!你也在这里!”
姜婵眸光一顿,这才意识到什么一般,低头望了望自己。
身型娇小,手心白嫩,胸前一缕长发是不曾掩饰的漂亮雪白。
毫无疑问,自己现在困于桑昭的身体之中。
她眼睑微颤,不明白同样在阵法之中,为何自己进入了桑昭的记忆,难不成是自己的那一剑起了作用,将她成功脱出阵法,而自己阴差阳错成了她的替死鬼么。
姜婵想不明白,也很快不去在意,毕竟这等邪术阵法向来不讲道理。
思忖的这一会功夫,少年闻涿已穿越重重人海,在自己身边坐下。
“桑昭,你…你今年几岁?”他望着姜婵,急切地发问,“你还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吗?你被那来历不明的女人刺了一剑,然后……”
闻涿没能再说下去,因为他发现,“桑昭”望向自己的眼神十分不对劲。
闻家与南海为旧时,他与桑昭更是年幼时便相识,桑昭与他一样,性格向来娇纵任性,她从来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那样的平淡无波,幽深暗然,就像是……
闻涿背后冷汗惊起,额角更是濡湿。他只觉自己口干舌燥,结巴地问:“是,是你?”
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姜婵淡淡收回视线,并没有在乎他的冒犯,只开口道:“我叫姜婵。”
闻涿嘴中咂巴了两下这个名字,还是未能从记忆中搜寻到任何姓姜的门派世家。
“那,姜姑娘,来自何门何派?”
姜婵下意识就要开口,又猛地顿住,眸光晦暗地重新开口:“……无门无派。”
散修啊……
闻涿琢磨了半天,终究是不明白谢枕流是如何能与散修挂上边。
实在想不通,于是直接开口问:“你跟枕流,是什么关系啊?”
看这个世家大少爷实在搞不清楚情况,姜婵无奈地转过头认真地盯着他看。
此时的闻涿刚刚十四,面容比起之前更显的稚气。婴儿肥堆在脸颊,还透着一股粉,就连唇色都是透亮的。
他望向姜婵的眼神清澈的要死,满脸写着我好纯真快来骗我。
“闻…少爷?”
姜婵艰难地歪头说道:“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何我们二人会在此地?”
“哦哦哦!”闻涿终于反应过来,紧张兮兮地问,“是啊,为什么呢?”
唉。
姜婵头疼地低下头,实在有些心累。此情此景简直就像带着个傻儿子拖油瓶,打骂不得,浪费口舌。
“你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姜婵没辙,还是认命地从头给他说明情况。
“方才缠绕在桑姑娘身上的黑气,便是圣屿殿的傀儡,自铉云宗出事,谢怀残魂失踪之后,圣屿殿便一直埋伏在枕流仙君庙所在的凡间各地,通过制造怪事污蔑谢怀的名声,好引他出来。”
回想起这一路走来见到的人群对谢怀无端的谩骂与侮辱,姜婵沉默了许久。
她望向台上如今尚还熠熠生辉的天才,怔怔地看了好一会,才消磨下去心中的郁气。
“而方才黑气形成的阵法,便是它们的邪术,承云冥阵图,这个阵法一出,阵中所有人都会被传送到一个地方。”
闻涿对这个凶神恶煞的阵法略有耳闻,他像是猜到了什么,面色有些惨白。
姜婵直视他,唇瓣一启一合,说出了他心中的猜测。
“——太虚幻境。”
这下,闻涿终于是认清了自己现在的情势。
太虚幻境乃上古幻境,是当初天地第一剑道,铉云宗开山掌门,也是当今记录唯一一位飞升成仙的传奇,剑尊开辟出来,专门用来镇压许久之前的一位妖皇。
此阵法一出,将会对阵中所有人无差别攻击,所有人的灵体都会被吸附至自己记忆中最难与忘却的场景。久而久之,当你忘记自己是谁时,就会永远留在幻境之中,被其活生生耗尽心力而死。
这阵法的厉害之处就在于,除了当年的那位妖皇,没有任何人或妖能活着出来。那位妖皇恨极了剑尊,以眼还炼制了承云冥阵图。直接将其与这幻境连在一起。
用剑尊亲手做出的*器,去炼化剑尊的同僚子弟。
与闻涿的心灰意冷,面色惨淡相比,姜婵倒淡定的多,她甚至撑着下巴,滋滋有味地看起谢怀讲经布道。
十四岁的谢怀啊。
她目光缱绻,有些贪婪地盯着台上的身影,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若是在幻境之中能用法术就好了。姜婵可惜地想,不然一定要将这段时日的影像通通记录下来。
“不是,桑……姜婵,”闻涿害怕到唇瓣哆嗦,讲话都不利索了,“你,你不害怕吗,我们要死在这个幻境中了!”
闻涿有些崩溃,他抓抓自己绸密的黑发:“小爷我一世英名,生前潇洒自如,居然要折在凡间?还是在个名字都不上来的小破村??”
他再也坐不住,身子开始发抖。
短短几息之间,巨大的死亡的恐惧已经将他压到喘不过气来,生生在眼角逼出了两滴眼泪。
他的反常引起了周遭众人的注意,闻家少爷一向专横跋扈,谁人见过他此刻疯癫的样子。
“闻涿?你怎么了?”
“停一停,先停一停!前辈!好像出事了!”
台上的谢怀被*动打断,他有些不高兴地皱起眉,眼睛终于从手中的经书上离开,抬起眼扫视了一圈台下。
正巧与姜婵的目光对上。
南海仙会此届正巧举办在桑昭家中,出于对东道主的礼仪,谢怀淡淡对着姜婵颔首致意,便不再理会*动的众人,收起书卷便离开了。
姜婵高兴极了,等到再也看不到谢怀的身影,她才移开视线,对上此刻还在发疯的闻涿。
一只手拎起他,抬手便是一个巴掌过去。
“啪——”
清脆的声音响起,众人惊得屏息。
一时之间静悄悄的,谁也不敢说话。
闻涿被姜婵一掌打的发丝散乱,脸颊红肿,挂在眼角的泪珠顺势滑下,十分可怜。
下一秒,茫然的脸上便是滔天的怒气。
“你敢打我——”他抬眼恶狠狠地望向姜婵,开口却是,“桑昭!你死定了!”
姜婵不为所动,反手又是一巴掌挥了过去。
直接将闻涿的脸扇向另一边。
“冷静点。”
谢怀不在了,姜婵便是一脸的冷淡,她望着尚在发怔的闻涿,声音有些发冷:“记清楚了闻涿,我是姜婵。”
“快二十岁的大人了,也会哭的吗?”
!
闻涿猛地惊醒,从方才一片混乱的心绪中脱离。
顿时浑身冷汗,大口大口粗喘着呼吸。他便头望向姜婵,眼睛尚还有些红肿。
“我……”
姜婵点点头:“你已经开始被幻境影响了,你要时刻记住,你现在肉身是在凡间的奉仙镇,你是十八九的大人,不是在南海听学的十四岁的你。”
“我们该怎么办……”
闻涿被家人娇惯着长大,心性本就不稳,进到幻境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开始被同化,如何能活着出去?
“只要你认真听我的话,我们便能出去。”
姜婵捧着他的脸,像要安抚他的害怕,语气平缓和煦:“别害怕,我会带你安全出去的。”
闻涿泪眼婆娑:“你保证?”
姜婵十分耐心,就像在哄孩子一般:“我保证,就凭我是继妖皇以后,第二个能平安从太虚幻境中走出来的人。”
*
“铉云宗出事之时,整个修仙界都感到了那场剧烈的震颤。”
姜婵望着此刻远处温暖的海面,目光平静的有些令闻涿不知所措。
“所有人都以为铉云宗遭到了歹人袭击,数不尽的大能前辈前往铉云宗,试图解救他们。可是根本没有用。”
姜婵望着闻涿发白的脸,竟是浅浅地笑了出来:“那时,承云冥阵图就设在山口,无论来多少人,修为多么高深,无一例外全部死在了那里。”
“太虚幻境虽说能耗尽你全部的精神力,但真正濒死之时,还是会短暂地回到自己肉身,美好的梦境与残酷的现实只在眨眼间倾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枯竭致死。”
闻涿愈听,愈不敢置信。他与桑昭终归是被家人保护的太好,修仙界出了这样的祸乱,他二人竟丝毫不知。
铉云宗被外界尊称为第一剑道,是多少人趋之若鹜的梦想。可那日,姜婵眼睁睁看着铉云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哭声,叫骂声,求饶声,尖锐刺耳,直冲云霄。
门派内是数不清的弟子被活生生地炼化,求死不能。门派外前来救援的众多修士无一不是哀嚎崩溃,盛放着绝望。
那日姜婵从太虚幻境中活着走出,她从一座尸山爬向另一片血海,此前敬仰的前辈同僚,此刻都伸出苍白无力的手,试图抓住姜婵,求她救救自己。
姜婵就这样一边哭,一边不住地道歉,一边缓慢地,坚定不移地朝着谢怀的方向爬去。
那日的阳光太过刺眼,透过死亡的阵法打下来,是一片血腥的红色。
望着此刻平静祥和的海面,暖橙色的日光就那样倾斜着洒下来,这是距离妖潮之乱平复后的第五年,距离铉云宗之变也同样还有五年。
是短暂的,令人沉醉的和平时光。
向来咋咋唬唬,没心没肺的闻涿,此刻听完姜婵的讲述,难得安静下来。
陪着她一起远眺那蔚蓝无垠的海面。
许久之后,闻涿才轻轻开口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除了妖皇之外,太虚幻境对于修为天赋多么高的人来说都是死局,姜婵是怎么逃出来的。
海风轻轻,吹散了发丝,姜婵伸手去捞那不属于自己的,雪白耀眼的长发,手心下落之时,远方谢怀的身影正朝着这边踱步走来。
姜婵微笑地望着谢怀一步步走近自己,语气轻松地说。
“当然是因为,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在等着我啊。”
第 5 章
姜婵见识过谢怀九岁时的天真肆意,也见过他十九岁时的破碎无神。
一个是年幼娇纵的矜傲,一个浑身浴血的死气缭绕。
都没有眼前这个谢怀,来的耀眼夺目。
此时他十四岁,度过了幼年的懵懂,已然见过世间多数的生死别离,沉稳与平淡开始积淀在他的眼底,却还未褪去那份天才的傲气。
蓬勃,冷静,傲骨铮铮。
这就是最完美的谢怀。
姜婵就那样望着他朝自己走来,目光交汇,坚定不移。
谢怀在她面前站定时,她忽然有些感伤,热意不断蒸腾而上,让姜婵本就黑亮的双瞳看着更加亮盈盈,雾蒙蒙的。
闻涿站在二人旁边,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有些摸不着头脑。
三人短暂地安静了一会,谢怀从怀中取出了什么,递向姜婵。
她低头往他的手心看去,是一封信。
一封粉色的信笺,边边角角绘着烫金的花纹,一枚灵气编织的鸢尾图样的花纹印章烫在信封口,将小巧精致的信封密封紧实。
一眼瞧上去,便能知道是什么心思。
站在一旁当背景的闻涿一见这东西,惊得直接跳起来:“好啊你这个桑昭,这会才多大啊就敢向谢枕流递情书,你胆够肥的啊!”
谢怀直接将他忽略,这也当然,当年此情景时想必只有他们二人,并未有闻涿,谢怀这样骄矜的人,回绝也应当大方有礼,不会让第三人知晓。
然而如今姜婵与闻涿算是绑在了一起,面对闻涿,他毫无反应的反应才是最符合谢怀的。
“信在下还未拆。”
处在少年时期的人尚在变音,声音略带些沙哑。
姜婵抬头,望见谢怀三分漠然,七分有礼地冲她说道:“请桑少主收回,枕流志不在此,不拘此情,抱歉。”
姜婵有些茫然,只点点头收下了,再看着谢怀转身,毫不留情地走了,连头也未曾回过。
闻涿还在一旁絮絮叨叨。
“我就说桑昭这几年看着怪怪的,我只当跟我一样是敬仰枕流的天资卓越,没曾想居然有这份心思在!”
闻涿越说越生气,好像心中高不可攀的神明被玷污了,憋的一张脸通红红的。
“等我从这劳什子幻境出去,第一个跟她算账!”
姜婵有些跟不上,这才有些反应过来,她举起手中尚还有余香的信封,举手投足间的动作都是飒爽的,问的话却傻兮兮的。
“这是什么?”姜婵望向闻涿,眼睛里尽是疑惑,“你干嘛这么生气,这不就是一封信吗?”
姜婵生性懵懂单纯,加上从未接触过这些事端,分不清这粉嫩的信封与寻常信笺有何不同。
“密报?秘籍?”她还在一本正经地瞎猜,“桑昭既然给了谢怀,为何还要还回来?”
闻涿大惊失色:“你今年多大,不会还是个奶娃娃吧?”
这叫什么话?她还在问话,又在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姜婵愠怒道:“我十七了!”
那为何连这些也不懂。闻涿用一种惊奇的眼光上下打量她,这些东西难道不是自然而然就懂的吗。
这丫头到底是从哪个石头缝里冒出来的,与谢怀看着交情匪浅,但他在修仙界也算广识好友,怎么就没听说过她这么号人。
“这叫情书,是用来托付心意用的。桑昭将她对枕流的感情写在这封信上,枕流当然不能接受了。”
闻涿难得这么有耐心。
姜婵皱皱鼻尖:“心意?什么心意?”
“就是桑昭心悦枕流啊!!”
闻涿实在有些崩溃,耳尖都有点红透。
他到底是为什么要在这么跟一个姑娘这么详细地谈论别人的心思啊!他一个飞扬跋扈的大少爷这么八卦,被旁人知晓形象何存啊。
可是姜婵还是不理解:“心悦?我也心悦谢怀啊,你也一样吧,在出事之前,天下人都是心悦于他的,桑昭既然有勇气表达,他什么要拒绝?”
后面的一大堆闻涿都没在意,他只听到了开头那句。
他倏地冷静下来,望着眼前瘦小的姑娘,就像是个不识情爱,误入凡尘的仙子。他回想起自相识至今,她对于谢怀总是有一种超乎寻常,难以想象的热忱与执着。
闻涿有些迟疑,喉间发紧问道:“你的心悦,与桑昭的心悦,是同一种吗?”
姜婵眉头紧锁地思考,仿佛这个问题比从太虚幻境中走出去还要艰难。
随后只见姜婵一脸认真地望着自己,坚定地点了点头:“自然!跟桑昭,跟你,跟天下人对谢怀的情感一样!只多不少!”
不!这不一样!闻涿终于崩溃地面露绝望,他终于明白了父亲口中的鸡同鸭讲是什么意思了!他在姜婵这里,切身体会到了他爹同他讲学的绝望。
于是他很快放弃,举手投降:“算了…你说一样就一样吧。”
姜婵将信小心放好,预备等出去了再交给桑昭。她一抬头,望见闻涿忽闪的澄澈的眼睛,顿了顿:“南海仙会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闻涿一愣,继而脸色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么问?”
“太虚幻境开启,他会带阵中之人来到印象最为深刻的场景,将其中的苦难或甜蜜乘以数百倍,好将阵中所有人困*于此。”
“那,现实中的枕流会解决一切啊。”
“这里可不会哦,”姜婵看闻涿一张小脸血色尽褪,残忍地解释,“这里的谢枕流只是幻境中残存的影像,当困境来临时,他不会有任何作用的。”
姜婵虽说从太虚幻境中活着走出来过,但那毕竟是她自己的过去,细节种种历历在目,然而就连南海仙会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她都不得而知。望着此刻魂不守舍的闻涿,姜婵叹了口气,也明白从他这问不出什么了。
只能自己去到处找找了。
*
也亏得此刻是桑昭的身子,才能在偌大一片南海畅通无阻。
等快走到谢怀的房间时,有不少人影自他房中进出。
姜婵刚上前,就被杂役拦下了。
“少主有事找小仙君吗,方才他忽然昏倒了,如今眼下都慌乱在,少主不妨过些天再来吧。”
“昏倒了?”
姜婵皱皱眉:“发生了何事?”
杂役就像游戏中的NPC,口中颠倒重复着同一句话:“少主不妨过些天再来吧。”
不知道此次昏倒与闻涿的幻境有没有关系,姜婵沉吟片刻,从无人在意的角落径直翻进了院子。
不过就是一帮NPC嘛,讲不过我还躲不起吗。
院子之中人声鼎沸,四五个杂役闹囔囔地挤在院中,谢怀的大门紧闭,他们就连门也不敢敲一下。
姜婵不像他们,担忧枕流仙君责怪,她直接潜行到谢怀窗下,趁着没人注意从窗户翻了进去。
谢怀躺在床上,整个人眉头紧锁着,白玉的一张脸满布痛苦,整个人发起了高热,就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修仙之人也会发热?
姜婵担忧地凑上前,也忘了此刻是在幻境之中,只是单纯地开始忧虑谢怀的身体。
她附身去望,雪白的发丝落下,在谢怀的枕边铺开,姜婵伸出手,微凉的掌心轻触他透红的脸颊,只觉触到满手温热。
手边的谢怀此刻安安静静的沉睡着,倒敛了几分肆意张扬。
倏地,纤长的眼睫颤了颤,谢怀下意识蹭了蹭颊边的手,睁开了眼睛。
姜婵一惊,还没来得及将手撤回来,就瞧见谢怀眼神混沌,茫然无措地张望了好久,才聚焦到眼前。
谢怀面色复杂,惊疑,迷茫,混乱的表情反复出现在他眼中,定定地瞧了姜婵数十秒,才不确定道:“桑昭?”
“嗯。”姜婵面不改色地收回手,淡定地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仿佛翻窗进来的另有其人。
“感觉如何,刚刚看你的面色很不好。”
谢怀扫视了一圈屋内的陈设,慢慢平稳下来,大量的情绪迅速在他眼底沉淀,最后尽数化作春湖的涟漪,消失不见。
“无事。”谢怀坐起身子,手指轻轻按压额角。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流畅的像是不属于这个幻境中的影像。
姜婵就这样坐在他床边,两眼亮晶晶地盯着谢怀看。
眼神新奇,像在看什么小动物。
谢怀正欲起身,被褥被姜婵坐着,他这才反应过来身旁还坐着一人。
他有些奇怪的与姜婵对视,沉吟片刻道:“桑少主?”
姜婵笑吟吟地应了。
“在下已经无事了。”
姜婵依旧笑呵呵的:“那就好。”
谢怀有些头皮发麻,自小接受的教养与礼仪总教他说话含蓄,留三分意。可是眼前的桑昭就像被人夺舍一般,话不挑明听不懂的吗。
于是他叹了口气,耐心道:“在下该起身了,若是桑少主无事,可以回去了。”
“好。”姜婵这才利落起身。
走至门口时,她忽然又转过身来,深深地盯着谢怀。
许久才轻笑出声:“再见,谢怀。”
谢怀微微一怔,愣在床上许久,直到姜婵离开,屋外的阳光晃到他的眼睛,他才重又恢复正常。
*
“昭昭,你终于回来了。”
同院子的女生见着她,提醒说道:“闻家那位小霸王找了你很久了。”
“闻涿?”
“是啊就是他。”
“闻家那位少爷今天可真是够奇怪的。”一旁的人接茬道,“吵吵闹闹了一天,就连谢仙君的课都被他扰了,都说闻涿一向看不惯谢枕流,我看不只是传言吧。”
姜婵纳闷道:“为什么这么说?”
同住的两位女生八卦之魂燃烧,都凑到姜婵身边叽叽喳喳。
“闻家不是修仙界最大的炼器世家吗,他家的武器听说千金不换,修仙界那么多神兵利器,哪一件不是从闻家出来的。”
“天下剑修千千万,九成九的名剑都出自闻家,当年铉云宗出了个天生剑骨谢枕流,闻家自然以为要从他家拿剑。”
女生一时说得激动,边拍大腿边说,精彩得像茶馆专业的说书先生:“连夜造了把巧夺天工的绝世好剑,巴巴地给人送去,结果谢九不要,意指铉云宗镇山名剑枕流。”
“闻家家主,也就是闻涿亲叔叔,脸上挂不住,只冷哼道枕流哪是那么好拿的,回头还不是要用他家的剑,结果当天枕流剑便被谢九拔出,闻家人脸色可难看了。”
另一位女生点头搭腔:“敢让闻家人出这么大丑的,近百年来也就谢仙君一人。闻涿自小被家人养得骄纵,听闻此事自然不乐意了,听说这次来南海,他家人本不同意,是他跟枕流怄气,偷跑着来的。”
“枕流仙君近几年名声那样大,闻家自然不会跟他过不去,再说那件小事两家人都早就不在意了,也就闻涿一个人认死理。”
姜婵点点头:“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三个正头凑着头说着话,那边院子门“砰”地被人撞开。
“呀!闻涿,又是你!”
八卦对象忽然出现在眼前,两个女生被吓了一跳。
然而闻涿眼中只看得见姜婵,火急火燎的:“我想起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他三两步上前一把抓住姜婵的手腕,拖着人就走。
风风火火的,一时之间院中又只剩下了两位同寝的女生。
“他们二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闻家跟南海,不会要结亲了吧?”
第 6 章
“南海仙会本来就是历练各大家族优秀小辈们的一场试炼。所以到了后期我们都会进南海最深处的一座古城,寻得古城内的一处宝藏,作为我们最后的试验。”
姜婵点点头,不甚在意道:“然后出事了?”
“海底城突然坍塌,我们所有人都被堵在之中,海底城原本不属于南海,是一处上古遗迹,传送阵被毁,我们所有人都逃不出去,再加上古城摇摇欲坠,我们差点所有人都折在海底。”
闻涿急得来回走动,突然灵机一动,啊了一声:“现在我们知道了,那我们不去海底不就行了?”
姜婵坐在礁石上,语气淡淡:“那咱们就一辈子都出不去幻境了哦。”
“那要怎么办?总不能明知海底城会塌陷,也要进去送死吧?!”
姜婵看着他心智不成熟的模样,想到方才听到的八卦,有些恍然:“那次危机,是不是谢怀将你们所有人救出去的?”
一提到谢怀,闻涿猛然冷静下来:“是啊,枕流也在这呢,他还会像现实一样,解决这件事吗?”
“难。”姜婵摇摇头,“谢怀现在是幻境中的一份子,不添乱就不错了,不会帮我们的。”
“我们只能自救了。”
闻涿面色一白,又开始害怕地浑身冒汗。见他这样,姜婵好心提醒道:“奉劝你不要太害怕哦。”
见闻涿有些疑惑地看过来,姜婵解释:“幻境中的一切都是根据你的心境来的,你把试炼想的越可怕,呈现给我们的就越难,你再这样害怕下去,我们可能真的出不去了哦。”
那你就不要再恐吓我了啊!!
闻涿吓得嘴唇都在抖,还要奋力克服心中的恐惧。
像是要转移他的注意力,姜婵捻了捻手中的草根:“听说在这之前你一直看谢怀不顺眼,是因为他没有用你家的剑?”
听到这话闻涿果然不再去想那些,反而脸色古怪地瞅了她一眼:“你听说了?”
姜婵点点头:“十分精彩的故事,而且我还能推测出来,就是因为在古城谢怀救了你,你才对他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吧。”
被这么一针见血地点出来,闻涿有些不好意思,耳尖都有些薄红:“我们家的剑,确实配不上枕流。只有铉云宗的镇山之剑,才配得上他这个举世无双的天才。”
姜婵:6
我倒真是想看看,古城之行谢怀是怎么把闻涿这个傲气大少爷折成迷弟的。
姜婵望着平静的海面,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这样想着。
*
第二日,照旧是谢怀站在台上,捧着一卷经书,声音平缓地念着。
台下众人将座位都挤满,往日向来喧闹的课堂难得的安静,都在认真听着谢怀讲经布道。
“为何今日还是谢仙君讲课?”
台下有人在窃声讨论。
“昨日不是刚开始就被闻涿扰了吗,今这场是补昨天的。”
姜婵还在认真地看着谢怀讲课的样子,那边同院子的女孩们就凑了过来。昨晚听闻涿说了姜婵才知,二人都是修仙界赫赫闻名的门派弟子,其中一个甚至是谢怀的亲传师姐,陪着此次一道来的。
“昭昭你看的这么认真,不会是心悦我家谢九吧?”
谢怀嫡亲七师姐,如今也才不过十六,生的明媚张扬,此刻搂着姜婵,一脸揶揄地笑。
“我看你前两日还偷偷写了封情书,老实招来,是不是写给我们家小九的。”林津津笑呵呵得,“等回去我就禀明师父,让南海跟我们家结亲。”
另一位是个药修,并非铉云宗之人,却与林津津关系十分要好,此刻闻言不高兴道:“昭昭明明跟闻涿关系更好,要结也是跟闻家结,你家小仙君只懂练剑,哪里有闻涿懂得疼人。”
“怎么说话呢徐茗,”林津津闻言立刻坐直,义正言辞,“闻涿那小子咋咋呼呼,不缺女孩子喜欢,好不容易我这抓着个漂亮的,不想着我家小九,他那破性子不得打一辈子光棍呢?”
名唤徐茗的“哦”了一声,调笑道:“所以你把昭昭往火坑里推。”
二人说着说着笑闹在一块,姜婵夹在二人之间,虽听不懂所谈论的结亲是何意,不过知道二人都没有恶意,也只是淡淡地笑坐在一旁看着她们玩闹。
谈笑之间,一道黑影投射下来,三人一怔,仰首望去,只见谢怀不知何时走了下来,站在三人面前,静静地望着她们。
林津津知晓师弟是被自己吵到,吐了吐舌尖,乖巧认错:“对不起小九,是师姐太吵了。”
谢怀摇摇头,又安静地低头望着姜婵,姜婵也乐得与他对视,笑吟吟地不说话。
终究还是谢怀忍不住,他避开姜婵过于火热的眼神,问了句:“怎么今日没见到闻涿?”
昨日见他们二人一直在一起,理应关系不俗。
姜婵回答:“他今日不适,在院中休息呢。”
自从姜婵对他说越害怕幻境就越危险,今日闻涿便直接告假不来,他想着只要自己一直睡觉,不去清醒地面对这件事,幻境的难度便不会增加。
真是清丽脱俗的一个逃避的好办法。
谢怀好似并不在意闻涿去了哪里,听闻也淡淡的没反应,只是又问道:“那马上要进行二人对战,你有练习的人选吗?”
姜婵一顿,下意识地便去望向林/徐二人。
林津津立刻抱住徐茗,假模假样地道歉:“哎呀,我与徐茗对战多年,彼此最熟悉了,昭昭要不你再找一个吧?”
说罢还掐了一把徐茗的腰。
徐茗被她掐了一个大白眼:“那还找什么啊,就谢仙君呗。”
二人说相声一般你来我往,三两句就把姜婵推了出去。
谢怀被她们揶揄也并未生气,听罢只是淡淡地伸出了手,停在姜婵面前。
“桑少主,请吧。”
此番动作让在场所有人惊住,就连林津津都未曾想到,她二人只是言语戏弄一番,他家师弟原先从来都不理会的,今天倒是认真上了。
望着二人离开的背影,林津津震惊的唇角都收不回来:“……要死,我师弟不会真的看上昭昭了吧?”
徐茗猜错了CP,叹了口气:“这不就是你希望的吗……怎么看不上闻涿,看上仙君那块木头了。”
“南海真要跟我家结亲了……师父,咱家师弟出息了!!!”
说罢也没心思练剑了,掏出传音符就要跟同门分享这个大八卦。
*
另一边,在众人炙热的目光下,姜婵站在谢怀身前,看着他单手拎着枕流剑,像是怕伤到人,连剑鞘都未拔。
姜婵这才反应过来:“我没有剑。”
南海青龙一族不使剑,就连姜婵本来也极少用剑,平日里都是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
谢怀听她这样讲,便收了枕流,随手折了两条桃枝,递给她一支。
向来人剑合一的天才居然收了枕流剑,改用树枝,离他一尺远都能听见枕流剑的嗡嗡剑鸣,委屈的不行。
见她发愣,谢怀道:“怎么?”
姜婵望了望四周人躲闪八卦的目光,迟钝如她也觉察出了不对劲。
“为何这样?”
谢怀没听清:“什么?”
姜婵心中有些发堵,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这样异常的情绪,她不明白这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疏解,只能凭着直觉发问:“是因为我给你递了那封信,所以你这样待我特殊吗?”
谢怀沉吟许久:“准确来说不是。”
他抬起头,望向姜婵,一脸认真地说:“不是因为那封信,是因为你昨日在我房中,叫了我的名字。”
姜婵不解:“你不叫谢怀吗?”
谢怀把玩着手中的桃枝,语气有些奇怪:“是,但……从来没人那么叫过我。”
“众人都唤我枕流,师门中人也都是喊我谢九居多,怀这个名字,没有人喊过。”
说到这,谢怀又抬眼深深看了姜婵一眼:“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字的,但是你昨日喊得那一声,很平淡。”
“平淡的就好像,这本就是属于我的名字。”
姜婵听不懂他口中的弯弯绕绕,也向来不曾知晓谢怀的心结,她听完这片长篇大论,颇为无奈地笑了:“这本来就是属于你的名字啊,谢怀。”
*
二人在一旁的桃林中来回切磋,谢怀不愧为首屈一指的剑修奇才,不仅能在完美防守姜婵的进攻时,还能瞬间看出她的破绽,喂一些需要思索才能解开的招数,在此期间还不断击打桃树枝,让桃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干扰她的视线。
一心三用。
等到姜婵体力实在有些跟不上,就连身形都有些扭曲时,谢怀才终于停下,桃枝一挑击落了她手中的。
“你的身法和招数都太过凌厉,不像是正统剑派学出来的,反倒像,”谢怀直言不讳,“反倒像在实战之中拼*出来的。”
姜婵想起平日里东躲西藏的日子,倒也没藏着掖着,点了点头。
毕竟在逃亡的路上,总不能还慢吞吞地从剑谱中一步步学,那早死的渣都不剩了。她惯来都是学别人,别人怎么用剑,别人怎么*人,她这一路都看在眼里。
她反复吸收练习,挑自己顺手的招数用,就连武器都是捡一路用一路,自然凌厉果敢,若是像旁人练的轻飘飘,秀气的剑法,如何躲得过这一路的*机。
“你韧性不俗,身法也快,但你不适合学剑,你用力太过蛮横,下手没有轻重,这样很容易伤了剑身。”
谢怀淡淡分析:“你知道唐横刀吗?”
“刀身狭直,长柄形制,硬度高刃口窄,想来十分适合你。”
谢怀语气不改:“你不是与闻涿要好吗,此次南海仙会结束后,你可以让他给你做一把,你用着会很顺手。”
姜婵从未用过窄刀,不过谢怀这么说,她便认真地记下了。别说谢怀说的是真话,就算谢怀骗她,让她使斧头,她也一定会言听计从,打一把最漂亮的板斧来用。
第 7 章
夜深人静,姜婵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这已经快成为她的习惯了,长时间的奔波流离让她夜间无法睡得安稳,多数都是靠修炼来度过漫漫长夜。
可如今在太虚幻境之中,修炼的灵气也无法供养给谢怀,招数身法等出了这里统统都会忘记,姜婵靠在床边,思索着如何才能带着闻涿安全离开这里。
院中另外两位睡得香甜,一片静谧之下,姜婵只能听到不远处海浪冲刷海岸的细密声响。
“咚、咚”
突如其来的细小敲击声在现在显得如此清晰。
姜婵拉开窗,一眼便瞧见了躲在树上的闻涿,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左瞧右看的。
“你在做什么啊?”
闻涿见左右没有人,这才从树上跳下,可怜兮兮地凑到姜婵面前:“我白日睡多了,现在睡不着。”
“那你直接从院门进就是了,这么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闻涿大惊失色:“开什么玩笑,我堂堂一代风流大少,大晚上私会小姑娘,被人看见我名声还要不要了。”
姜婵呵呵一笑:“那你保留你的名声吧,我要睡了。”
说罢就要关上窗。
“别呀别呀别呀,你陪我聊聊天嘛。”
*
“听闻今日枕流陪你练了一天的剑。”
闻涿捧着姜婵给他热的牛奶,装作不经意地瞥眼偷看她:“你们…关系进步神速啊。”
“唔。”姜婵又想起百日里谢怀的话,思索道,“你知道唐横刀吗?”
闻涿翻了个白眼:“我家就是做兵器的,你说我知不知道。”
“那你知道最好的一把刀是什么吗?”
闻涿感觉不对劲,他虽然与姜婵并未认识很久,但这些天的相处下来他也明白,她就是个淡泊如水,除了谢枕流什么都不在意的人,是个极其单纯的人。
但今晚突然问他这些,还这样具体……
闻涿小心翼翼发问:“枕流不会想要刀吧?”
“当然不是了,”姜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是我想要。”
“谢怀说我适合用刀,所以我想问问最厉害的是哪一把。”
果然还是因为谢枕流!
闻涿有些焦心的矛盾,他一边想摇晃姜婵的肩膀大声吼,醒醒谢枕流他真就那么好吗?!一边又冷静下来,是啊谢枕流他就是值得全天下最好的。
他有些焦躁,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吃醋,但又不知是在吃谁的醋。
只能独自郁闷了一会,老实地给姜婵解答。
“……全天下最好的一把刀,当然是妖皇手里的那把了。”
“妖皇?”姜婵皱起鼻尖,“她不是已经被剑尊封印百年了吗?”
这都是修仙界的老黄历了,数百年前,妖皇与铉云宗的剑尊斗了一生,二人一路从妖域打到上界,打的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后来还是剑尊更胜一筹,将妖皇永世封印在妖域的浮生涯下,永不得翻身。
而实现修仙界平静安详的剑尊,便在此后不久飞升去了上界。
姜婵原不知,原来百年前的妖皇是用刀的。
“《万兵形制》中记载,论刀,首屈一指的便是妖皇的那把朝雪刀,有人曾最后在妖域的浮生涯附近见过它的踪迹,也许是在百年之前被剑尊一块封印在那里了吧。”
闻涿摇摇头:“那把你指定没戏,若你真的喜欢窄刀,等我们出去了,我亲自为你做一把。”
“你?”姜婵有些质疑,“像你这样的纨绔,也会做刀剑的?”
闻涿就知她会这么说:“你别小瞧我了,我虽不擅长打架,家里祖祖相承的手艺我还是很有天赋的好吗?!”
两人不知不觉已聊到月上柳梢,姜婵夺过被他喝的一干二净的杯子,心力交瘁道:“是是大天才,喝完了就走行吗,再聊天都亮了。”
最后闻涿是被姜婵拎出院门的,他堂堂闻家少主,修仙界多少姑娘趋之若鹜,到了姜婵这里,反倒活像个大晚上不睡觉*扰邻家女孩的街溜子。
姜婵:谢谢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对自己的定位十分精准。
闻涿听着姜婵房门“砰”的一声闷响,干脆利落,气的脸颊涨红,婴儿肥的脸蛋更显稚嫩。
“你你你!若不是你说你会负责带我走,我才不缠着你呢!”
闻涿气得口不择言,对着紧闭的房门吼完这句,转头就看见了两张震惊的脸。
徐茗面无表情地鼓掌:“好一番感天动地,扣人心弦的月下告白。”
林津津满面复杂:“闻大少,你就别纠缠昭昭了,她跟我师弟二人情投意合蜜里调油,你在里面掺和什么劲,小心被小九一剑劈死。”
被姜婵气就算了,到了幻境中还要被一帮npc呛,也幸亏是在幻境之中,这么丢人的画面等出去了不会有人记得。
闻涿整个人被气成一只蓄势待发的河豚,整张脸圆鼓鼓的,他一把推开八卦的二人,想反驳也只憋出一句:“情…情投意合个屁啊!”
说的话都跟他此刻的模样一般软绵绵,毫无震慑力。
等到人都被气走了,林津津还在院中拖着脸叹着气:“昭昭这样抢手,若不是她一心痴情于我师弟,小九那样的傻子怎么追得上呀。”
*
送走了闻涿,虽离天亮尚早,姜婵却再也没了睡意。
索性起身,边在月下踱步边思索逃离之法。
照闻涿情况看来,如今最大的困境就是不日之后的海底城试炼,可是通过试炼,就能顺利离开幻境吗。
恐怕还没这么简单。
姜婵抬眼,温热的海风不断吹拂,她想起院中的徐茗林津津,心底发沉。
周遭的人物都无比的鲜活灵动,远不及之前看到过的那般单调。
承云冥阵图在铉云宗吸收了太多前辈的灵力,导致太虚幻境的威力一步步加深。若不是她的执念过强,沦陷其中也是迟早的事。
走着想着,等到姜婵回过神来,竟是已经到了谢怀的别院。
屋内隐隐传来动静,她脚尖一点,便身法轻盈地踏在围墙旁的一株桃花树上,借着繁盛的花枝隐匿起来。
是谢怀。
姜婵扶着枝干,怔怔地望着月下练剑的谢怀。
枕流不愧为一柄传世好剑,碧盈的灵力化作朦胧的流光缠绕剑身,片片花瓣飞落,还未触到流光便已被剑气一分为二,寒光乍现,尽显锋芒。
一别数年,姜婵都未曾想到能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谢怀练剑的样子。
一如既往的意气风发。
月向西行,天光微亮。
谢怀终于停了动作,不曾望向姜婵的方向,却是向她说道:“要一起用膳吗?”
修仙之人有了金丹后便不再进食,但此次南海之行,南海掌事为了照顾好这群修仙界的好苗子,吩咐管事每日都有药膳,外面千金难寻的灵丹妙药,南海这边统统管够。
姜婵从树上跳下,动作轻巧,径直跳到谢怀面前。
“你早便发现我了?”
谢怀轻轻一笑:“自你出了院门开始。”
他微微一顿,语气带了些从未有过的莫名情愫:“与闻涿彻夜交谈,怎么出来却心思这样沉,看来闻家少爷为难了你。”
姜婵有些奇怪,却并不是奇怪他为何知晓这么多。南海之行中,谢怀修为是最高的,他作为此次讲学的领队,自然神识遍布。
她奇怪的是,
“我们昨日才相熟,怎么今日你就说这些了?”
姜婵直爽,向来是有了疑问便说,未曾顾忌过什么。而听闻她话的谢怀却是一怔,然后便知自己失言,拧紧了眉头,不知自己今日为何这样失控。
在发觉她在偷看自己时使了门派中花样最好看的几招,需要琢磨的心决丝毫未管,末了还破天荒地邀请一起用膳。
眼下说出这句话,谢怀唇角抿紧,半晌才喑哑说出一句:“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
见他这般神情,姜婵深深望了他一眼,继而失笑:“我又未曾怪你,只是你今日过于熟络,与往日不同感到稀奇罢了。”
姜婵抬起脸望着他,认真地笑着说:“我们当然是朋友。”
见她在日光下白皙透亮的脸颊,谢怀莫名又想起那封带着香味的信笺,突兀咳嗽一声,带着她往屋内走去,耳尖悄然升起三分热意。
*
今日的药膳是雪山深处的幽兰玉芝炖百合,味道清淡淡的,咽下时口舌却回味出津津的甜。
姜婵很久没有吃这样名贵的仙药了,也觉得好吃,但这段时间让她变得警惕克制,只吃了两口便放下了。
她望着谢怀的动作,当配起芝兰玉树的形容,明明是一样的药膳,却觉得在他手中玉芝都显得更加润泽珍贵。
谢怀见她停了动作望着自己:“不合胃口?”
姜婵摇摇头,也并没有多解释什么,只是撑着下颚,直盯盯地看他用膳。
谢怀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停顿一会才颇有深意说了一句:“你这两日性情变了许多。”
二人之间氛围静和,屋外渐渐有嘈杂的声响。
早起训练的同僚带着汗水的欢声笑语,院中几位杂役干活时的私语,再就是冬寒已过,宿在窗外桃花枝头的雀鸟叽叽。
姜婵从未有过现在这般的放松,一时之间有些困顿,在温柔的春风之中,意识在不知不觉地沉沉下坠。
恍惚之间,她闻到了潮湿的海浪腥咸的味道,清楚地感知自己年幼时赤脚踩在沙滩上的绵软感觉,化成青龙时在云雾之中穿梭……
突然出现的记忆开始慢慢大面积的覆盖,像是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来势汹汹地试图将姜婵的过往全部覆盖。
倏地,腰间一烫,一股灼热径直通过衣裙燎痛她的皮肤,姜婵猛地清醒,记忆瞬间如潮水般褪去,消失殆尽。
她面色苍白地坐起,想起刚才的放松一阵止不住的后怕,她顶着一头细密的汗抬眼望去,与站在身边的谢怀面面相觑。
谢怀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将正欲脱下的外袍若无其事地穿回去:“你一夜未睡,我替你请一天假,回去休息一日吧。”
“我睡了多久?”
见她声音有些哑,脸色也不太好,谢怀皱皱眉:“没多久,不过半炷香罢了,你还好吧?”
姜婵摇摇头,捂着隐隐作痛的额角站了起来。
她再也不敢松懈,也不敢再在谢怀身边停留,匆匆说了一句:“抱歉,我先回了。”
刚走出院门,又回头道:“也不必替我请假,我没什么,一会儿见。”
谢怀见她坚持,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望向她瘦削却挺拔的身影,目光深处有些疑惑。
*
姜婵还未走到自己的院子便有些撑不住,猛然的清醒让她精神一阵的钝痛。
她虚弱地靠在树干上,从衣裙中掏出系在腰间的玉佩。
碧莹澄澈,小巧圆润,下端系着闪着细碎亮光的青色穗子,煞是好看贵重。
方才也正是这个玉佩发烫,唤醒了她。
姜婵指尖摩梭这块触手升温的玉,眸底晦暗。
“谢谢。”
她轻声说。
第 8 章
南海族群繁盛,但真正拥有纯种青龙血脉的,如今也仅有桑昭,与其母亲南海之主。
岛主不问世事多年,岛中繁杂事务皆由其近属代为管理。
明日就要进闻涿口中的古城进行最后的试炼,今日一定会说一些重要的事情,这也是姜婵强忍着不适也要坚持到场的缘故。
本以为今日会见着桑昭的母亲,毕竟试炼一事重大,关乎修仙界未来的少年汇聚于此。然而姜婵抬眼望去,站在台上的是位儒雅有礼的男子,穿着一袭长衫,嘴边总是挂着一幅体己的笑容。
那便是如今南海的管事,也是桑昭母亲最为信任的下属,袁五,因脾气谦和,处事稳妥,自接手南海事端以来上上下下都料理得极好,故而人人都敬他一声五叔。
姜婵想到,这段时日来的药膳也是这位特地的嘱托,虽不比仙药神器名贵,但重在贴心。
如今他站在台上,正细细嘱托些重要的事项。
然而这个年龄段的少年最是眼高手低,他们就像是把试炼当做一场郊游,聒噪得像是树枝上的鸟雀。就连姜婵这样的好脾气都有些郁气。
五叔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笑眯眯地望着众人。
随即,一阵刺耳的龙啸声响彻云霄,直击众人灵魂深处。
就像是在你耳边拿着利器重重摩擦,修为稍弱的更是直接面色惨白,捂着耳朵跪倒在地。
就连谢怀都眉头轻皱起来。
姜婵望着众人的反常,歪了歪头,不明白为何自己安然无恙。
片刻后龙吟消散,那阵威慑众人的恐怖的精神压力才终于随之不见。这回再也没有了惹人厌烦的嘈杂,只剩下瘫软在地的众人在小声痛哼。
“诸位。”
五叔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声音也依旧如沐春风,但不知为何,众人总是觉得阴恻恻的。
“小看海底城试炼的话,小心会遭到反噬哦。”
*
今日没有授课,散学的早,天还大亮着众人便纷纷离开为明日的试炼做准备。
姜婵已经许久不曾见到闻涿了,据他所说,为了不影响幻境最后的难度,留给他清醒的时间不多了。
为了逃避恐惧,日日夜夜都在蒙着被子睡大觉,还不许旁人打扰,一旦发出什么琐碎声音打扰了他,便会一脸愠怒的发火,说什么阻止他拯救世界的话。
果真是被家里宠着长大的,丝毫不会考虑事情的后果,若不是姜婵也在这里,用这种方式只会让自己直接沉溺在梦境之中,再也无法苏醒。
不过既然姜婵在这,如果这种方式真的能降低幻境难度的话也未尝不可,只要等到姜婵出去后试图劈了那阵法,或许在同一幻境中的的闻涿也能获救。
姜婵摇摇头,攥了攥腰间温热的玉佩,摈弃杂念。
她望了望四周,入眼处是一片澄澈的海。
方才散了学,因心中疑虑众多,姜婵一路跟着五叔,想着问清楚海底城的事情,一个没注意将人跟丢了,望着眼前这片海,姜婵思忖片刻,鞋尖轻点海面。
荡起一片小小涟漪。
是了,姜婵恍然大悟,五叔也是青龙族人,自然是生活在海底了。
姜婵有些犯难,她不知道桑昭的身体要怎么化原型。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放弃思考,直接闭着眼睛往里跳吧,再不济失败了她也是会游泳的。
姜婵深吸一口气,朝着海面跳下。
奇怪的是,明明是浅滩,她却像是跳进了万丈深渊一般,几息过去都未曾落地。
她睁开眼,眼前是幽深透亮的海底,密集的鱼群顺着姜婵的脸朝两边分散开去。
白日的阳光透过海面投射下来,在幽暗的海底泛着闪亮的光。
姜婵从未像此刻这般自由,畅快,就像是一种条件反射一般,触到海面的一瞬间她便化作青龙,在海底自在的遨游。
也许是这个身体的本能在驱使着,姜婵都不需要思考,海水是那样冰凉舒适,就像回到幼年襁褓中那样的安心。
直到身体重又回归原样,鞋底结结实实地踩在地面时,姜婵才回过神来。
“怎么,见你在外面游了这么久,还没玩好?”
姜婵傻愣愣地望向说话的人,五叔就站在不远处,笑着盯着她看:“我原以为你心结积郁,不会再愿意化龙了呢。”
心结?姜婵默默记下了,桑昭原是有什么心结的吗。
见其许久不说话,他收起笑,有些疑惑:“你今日怎么了?怎么这么消沉?”
“消沉?我?”姜婵问。
“往日精力都旺盛得很,整日上蹿下跳像个小猴子,今日这么安静,还说不是消沉。”
五叔上前揽住了她,宠溺地调笑着。
猴子?
姜婵想起在奉仙镇见到的桑昭本人,那样的娇蛮,不由得轻笑。
见状,五叔却是脸色凝重,连嘴角的笑都消散得干净:“你不对劲。”
姜婵心一抖。
五叔认真道:“是谁给了你这么大委屈受?是闻家那混小子又招惹你了?还是…”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压低嗓子:“那铉云宗的仙君拒绝了你的心意?”
见都扯到了谢怀身上,赶忙摇头否认。
“真的没什么,只是,”姜婵失笑,随口扯了个由子,“只是今日那群同僚吵得很,有些头痛罢了。”
闻言,五叔脸色稍微好些,却冷声哼道:“一群毛头小子,果然还是威慑得轻了…还说什么同僚,青龙族的纯血他们够得着么。”
姜婵讶异,没有想到往日里总是和言善色的五叔,私下竟是个这么护犊子的主。
五叔拥着姜婵往行宫里走,行宫不比隔绝在外的海域,里头干燥舒适,一片透亮,四处都是璀璨的珊瑚与明珠,就连墙壁都镶刻着大片大片的翡翠琉璃。
“你许久不曾找我,今日是为了什么?”
姜婵开口:“我想了解些海底城的事情。”
这次幻境倒是给她倒了个巧,借用了桑昭的身份,行事处处都方便许多。
*
“这是海底城的记载,里面包含了数百年来的地形及宝物记录,”五叔热忱地为姜婵找着资料,古朴的书籍被一本本从犄角旮旯里翻出,“这是这些年来我们岛在海底城做的探测记录。”
五叔望着姜婵认真翻阅的模样,感动的情愫都要从眼中溢出来:“若是岛主知道少主你这么努力,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姜婵翻书的动作一顿。
五叔立马慌乱起来:“是我失言了,好好地说这些做什么…你慢慢看,我在外面等你……”
像是真的怕惹她伤心,三两步便跑没了身影。
说起来确实是,之前翻阅《南海图录》中有提到,岛主在桑昭还十分年幼的时候便闭关不出,不问世事,二人的关系与其说是不好,不如说是冷淡。
没见过几面,就像两个陌生人那般的冷淡。
桑昭自小都是五叔及其下属带大,众人不仅对其宠爱,更是怀着心疼与怜爱的意思,都对桑昭格外溺爱,造就了她娇纵的性子。
姜婵摇摇头,专注于自己手中的资料。
海底城作为修仙界少有的仙界遗址,当初被发现时闹得沸沸扬扬,老岛主尚在的时候派过不少手下前去打探情况,城内虽说仙品众多,但危险性也是显而易见的。
听学五年举办一次,那么多届,加上这次南海一共也才两次,想必也是觉得海底城危险的缘故。
手头的资料都是这些年记录的可探寻到的仙药神器记录,姜婵也看也不看,寻常一样放到外面都是可供各大门派争抢的至宝,却在姜婵眼中如草芥。
这些都不是她想找的,姜婵往日最讨厌的就是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一本本传记看下来,人都显得有些焦躁。
倏地,不知是看到什么了,她目光一凝。
上一届南海听学,正好发生在这次听学十五年前。
一眼扫过去,尽是能够撼动修仙界基石的能者,什么闻家少主闻暄,南海少主桑洛,飞鸿剑派掌门等等,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姜婵思索着继续往下看去——
铉云宗亲传大弟子莲华仙君。
空————
一阵恐怖的精神威压,伴随着比五叔震慑时还要尖锐万分的龙吟响彻整片海底,整个行宫像是经受不住一般摇摇欲坠,透彻的琉璃水晶柱爬上丝丝缕缕的裂纹。
五叔一瞬间血色尽褪,浑身无力跪伏在地。
纯血统的精神威压蔑视一切,轰轰烈烈的灵力铺荡开来,所到之处尽是一片狼藉。
不过变故只在一瞬间,下一瞬便又恢复了宁静.
五叔脸色苍白一把推开房门。
“昭昭!”
姜婵背对着他,低着头,雪白发丝蔓延在地,闪闪发亮。
她转过头,望着一脸惊恐的五叔,有些歉意:“抱歉五叔,方才…我有些激动了。”
就连姜婵也没有想到,纯血青龙一脉的血统如此霸道。
莲华的名字就像是刻在姜婵心底的一道疤,只消看到这两字,无边的痛苦与恨意便如阴雨天的藤蔓疯长。就在那瞬间,桑昭的身体瞬间爆发出无穷的精神力,席卷海底。
五叔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他蹲下身,与跪坐在地翻书的姜婵平视,认真道:“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别想瞒着我,只有你情绪极其不稳定时,精神力才会失控。”
姜婵眼睑低垂,安静片刻后突然道:“我想起我娘了。”
五叔身子一僵。
姜婵望着他,澄澈的眼睛满溢泪花,好像下一刻就要掉落下来:“为什么她不肯见我?她难道恨我吗?”
少女软糯的声音充满了伤心不解。
五叔沉默地与她对视,片刻后视线移到她手中的书页。
大喇喇的“桑洛”二字。
五叔艰难道:“当然不是恨你…岛主她,当然有她自己的苦楚。”
*
重新回到陆地时,姜婵尚还有些恍惚,行宫之中处处充斥着海水的气味,蓦然站在阳光下,使得她脑袋转的都有些慢。
从方才五叔的反应来看,桑洛确确实实就是桑昭母亲,也就是现任南海岛主的名字。
那么也就是说……
不远处的闻涿发现她,一路小跑凑到她面前。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你到现在了。”
姜婵目光复杂地望着眼前单纯精致的大男孩,突然开口问道:“闻暄是你父亲吗?”
闻涿神情僵硬,瞬间表情有些凝固,声音也一下冷了下来:“你怎么知道的?”
他眉宇压得极低,尚显稚嫩的脸瞬间涌上凶意:“听谁说的?谁敢在你面前嚼我的舌根?”
“他们还说了什么?!说了什么混账话!”
姜婵静静地看着他,忽然伸出手去,摸了摸闻涿的脸。
闻涿自小被家中娇惯,脸颊肉多的很,触手软腻。
闻涿:……
这般动作叫闻涿一下卡住,瞬间浇灭了心中的火。
姜婵动作没有丝毫的旖旎,只让人觉察到她的温柔。
她耐心解释:“没人跟我说过什么,我只是查阅资料看到了这个名字。”
闻涿眼睛倏地发亮:“真的吗?你看到了他的名字?在哪里?说了什么?”
姜婵微怔,了悟一切。
“说你父亲在海底城试炼时,十分机警,救了很多人。”
看着闻涿一下子开心的像个孩童一般,姜婵难得心中有些酸涩。
*
允和56年,修仙界一众少年于南海听学,海底城试炼突遭变故,闻暄,殁。——《记海底城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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