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当有人问起临小软是如何成为战神夫人时,她满脸沉痛地回答道:「那一年,他在山顶练武,而我从天而降撞上了他的剑尖——脸先着地。」
1
大虞国边境,繁空城中。
此地常年冰雪不化,萧瑟而冷清。北风拂落枝头的霜花,积雪被一双白靴踩得吱呀作响,一个挺拔的身影拖着柄长剑,缓步走上山顶。
这人是临鸿仙君,曾经纵横六界的第一剑修,无往而不利的战神。
他站在顶峰静心听了听,风声呜咽着,此外再无其他声响。
长剑出锋,剑尖垂地,白衣仙人缓缓抬腕,山崖之下的河流也随之破冰,忽然间极速奔流起来,白浪冲刷在岩石上发出巨响。剑声嗡嗡作响,右手转腕之间便要向崖底斩下——
可那惊天动地的一剑并没有落下来。
一个「雪球」从天而降,啪叽砸到了他的眼前。
酝酿好的剑意挥到一半便散了形,临鸿硬生生将剑向外平移,剑刃停在距离地面半米高的位置,刚刚落地的「雪球」却突然变成了一个少女,如今正姿势不雅地趴在地上,艰难抬起头来,鼻尖距离剑刃不过一寸。
两人一剑无言僵持着,半刻后临鸿慢吞吞收了剑,伸出手,少女抿着唇,沉默地搭上他的手爬了起来,掸了掸衣裳上沾着的雪。
临鸿薄唇微启还没说话,少女忽然单手叉腰,另一手指着他大喊了起来。
「你怎么回事?!练剑是可以随随便便比画的吗?要不是我及时化形出来,你这一剑就把我拦腰斩断了哎!生灵修行都不容易,就算不是我,伤到花花草草也不好啊!这里又没有敌人,做点什么不好,非要练剑?」
已经几百年没有人敢这样指责他了,哑然失笑间,临鸿一时竟忘了反驳。
他看不太清少女的五官,只能眯起眼,大致分辨出一张巴掌大的小圆脸,额头和鼻尖都有红扑扑的印子,雪似的柔软脸颊气鼓鼓地嘟着,粉色唇瓣一张一合的,很有精神地在对他进行说教。
——啧。
临鸿的右手不自觉地动了动,指腹摩挲着剑柄上的雕花,像在竭力克制着某种冲动。
少女见眼前这人迟迟不吭声,带着几丝警惕打量起这个异常沉默的男子。
他长得很好看,眉眼出尘俊秀,英俊里又不带一丝娘气,身姿高大挺拔,脊背挺得很直,北风吹拂下,白袍几乎和四周的雪融为一体,一看就是位不得了的仙君。
可那双该是绝色的双眼却总是眯着,似乎把所有的情绪全都藏在了眼里。不怒自威,又让人捉摸不透。
从天而降的少女也不是柔弱可欺的,她见这人不声不响像个闷葫芦,很不耐烦地去戳男子的手:「喂,你是聋子吗?」
肌肤相触的瞬间,男子的手猛地反抓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随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古怪的行为引得少女皱起了眉。
「你捏我干什——啊!」
她话音还没落,临鸿猛地一拉把她拽进了自己的怀里,少女身上的异香飘进鼻端,临鸿却全然没注意,随即像揉面团似的揉起了她的手和脸,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少女被他的行为吓坏了,惨烈地叫着:「你干什么啊?放开我!」
瘦小的少女推搡着,试图逃开他的钳制,但那些力量被轻易化解,所有拳打脚踢都像打中了空气,只能毫无反击能力地被揉捏。
见势不好,少女立刻从指责变成了求饶。足足一刻钟后,她才惊魂未定被放出来,摸着自己的脸和手——被揉捏的地方都泛着红,被冷风一吹,火辣辣地疼。
少女委屈巴巴地看着临鸿,往后退了几大步:「你、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啊?」
临鸿摸了摸鼻梁,好心提醒:「你莫再往后了,再往后就要掉下山崖了,我退几步便是。」
说完,他放下了手里的剑,往后退了退。
少女狐疑地看了看他,扭头瞧了一眼,立马动作矫健地往前蹦了几大步,继续用那种谴责的眼神望着他。
临鸿虽看不清她的神情,却也自知理亏:「抱歉,刚才是本君失态了。实在是因为……你看上去手感真的太好了,柔软又干净,像是一个暖乎乎的大雪团子。」
少女顿了顿,真诚发问:「这位仙君,你是不是有病?」
临鸿狼狈地把目光投向空荡荡的峭壁。
还好这里没人,四海八荒不会有人知道,堂堂战神会因为对柔软物体毫无抵抗力而轻薄了一位陌生少女。
这要是传出去,真是晚节不保。
「咳,不知姑娘你是怎么坠到繁空城的?本君未曾看清你的真身,只看到了白乎乎的一团,你可是雪妖?」
少女摇了摇头,嫌弃地从地上抓起一捧雪来扬开。
「雪这东西又冷又软,一接触到体温就会化,我可没那么娇弱,哪怕是被火烤个几百年,姑奶奶我照样顶天立地。」
临鸿忍不住笑了一声,这少女才多大,言语之间却透露出一股不符合年纪的暴躁。
少女瞪他一眼,临鸿从善如流地改口:「好,不是雪妖,那你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少女摸着额头,脸色痛苦,「我是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可是我不记得我为什么在那里,又为什么掉下来。我是……我到底是个什么来着?唉,是不是掉下来的时候脑子摔坏了?还能治吗?」
临鸿摸了摸下巴:「不如你再变回原形让本君看看?」
少女依言变回原形,缩在临鸿温热的掌心里。
临鸿把她拿到眼前,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番,又捏了捏,在团子的抗议声里最终下了结论——
「本君知道了,你是一味原属于人间的小吃,叫作年糕。大概是天膳房做出来以后不小心把你落下了,掉到我这灵气丰沛的繁空城,命悬一线时爆发了潜能,这才化成了人形。」
白白胖胖的团子懵懂地点了点头。
「你可还有熟识的仙人或者灵童?我可以送你回去。」
团子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
「那不如就跟着我吧。」
临鸿轻柔地碰碰团子,清冷的异香和柔软扎实的手感让他弯起了唇角。
「我独居在这里,只有一地花草精灵相伴,正少个伶俐的人在身旁侍候。管你吃住,教你修炼,如何?」
团子谨慎地瞧了瞧临鸿仙君。
「若是不跟着我,我也可送你出山,另寻他路。只是这世道如今不太平,你没有法力傍身,也许连人形都维持不了多久。到时候若是被抓起来当妖怪烧了,岂不是很亏?」
团子抖了一抖,立刻上下晃动着点点头。
临鸿唇角微弯:「好,那本君拟个名字与你。就叫……临小软吧!」
2
一个胸无大志的年糕精就这样成了繁空城的第一位外来客。
春去秋来又是十载,可惜经由仙君多年的亲手教导,临小软依旧活得我行我素,一点长进都没有。讲灵经也好,渡仙气也罢,临小软仍旧停留在能变人的程度,连个最简单的搬运之术都做不好。
临鸿一度怀疑是自己的教书能力太差,然而就连野花都能发光了,临小软却还是接个露水都要用双脚跑的。不过她本人毫不在意,整天都过得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临鸿也就摇摇头随她去了。
正逢谷雨节气,天刚蒙蒙亮,临小软就抱着个竹制马扎一溜烟儿地跑到了繁空城最西边的仙藤槐树下。除了山巅还是冰雪不化,山中已是气温回暖,花草新生,老得不能再老的槐树爷爷又要开始讲故事了,若是不早点去,怕是抢不到绝佳的位子。
临鸿眯眼看着小软临走时豪放的跑姿,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这丫头,修炼要是能有听说书一半积极就好了。」
临小软起了个大早,果然抢到了最靠近仙藤的位置。她放好小马扎,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靠在粗壮的树藤上打了个哈欠。老槐树看着她直摇头,抖下了不少叶子。
「小软啊,你每次都要占着最好的位置听故事,但是听一半儿就会睡着,这……」
临小软晃悠着小细腿:「哎呀,槐树爷爷,我今天肯定不会睡着,好好听你把故事讲完,行不行?」
老槐树甩了甩藤蔓,见下面各路花花草草也都到得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
「好吧,大家都坐好了。今天呢,我来讲白娘娘和许仙公子的故事。话说杭州西湖之上,有木浆划破剔透的碧波,船头站着两位仙子般的人物……」
许是昨晚睡得好,临小软这一次还真没打瞌睡,精神奕奕地听完了整个故事。不过这个曲折的故事和老槐树过去讲的完全不同,令她感到非常疑惑:什么叫「爱」?什么叫「男女之情」?白娘娘那么神通广大,会好多好多强大的法术,为什么甘心被镇压在雷峰塔下?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白娘娘说许仙对她有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报恩于他……那论起来,临鸿当时挪开了剑,免她一死,自己也该对临鸿仙君以身相许吗?
临小软细细弯弯的眉毛皱了起来,揉着自己的头发,百思不得其解。
「小软?小软?发什么愣呢,故事讲完好久啦!」
老槐树的声音把她从沉思里拉了出来,临小软猛地抬头:「啊?讲完好久了呀?这个故事真棒,我听得都入迷了!但是……但是我有个问题不太明白。」
「什么问题?」
「白娘娘是个很好很好的妖精,对不对?我作为一只精怪,也应该学习她,对不对?」
「对呀,白娘娘又善良又温柔,开药铺布施人间,当然该是你学习的榜样。」
临小软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好吧,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报恩!」
老槐树看着她一溜烟儿跑走的身影,树干颤了一颤,总觉得临小软好像领悟了些不得了的东西。
3
此时,临鸿正在书房。
他久居在与世隔绝的繁空城,每日除了睡觉、吃饭、练剑、找借口揉捏临小软之外,就是努力复健自己这双眼。
他的多年损友悬壶仙师前几天托仙鹤叼来了一只书箱,说这些书是特殊字体写就的,可以锻炼双眼,内容是仙界近年的风俗与八卦,叫他有空看看,别太脱离潮流。
临鸿随意拿了一本正准备翻开时,属于临小软的招牌喊声从门外响起,魔音贯耳般在他耳边回荡着。
「临鸿!临鸿!临鸿——」
临鸿长叹一口气:「连声仙君都不肯唤,真是不懂老幼尊卑。」
一袭白影大力推开门板,直直地冲进书房,险些因为刹不住撞到墙上。临鸿扯了一把她的腰带,临小软才扒在木桌边缘停了下来。
「怪事,你向来不爱踏足书房,说这里无趣又烦闷,今日怎么还特意沐浴更衣换了新裙子过来?」
临小软掸了掸好不容易从百合精那里讨来的白裙子,认真地看着临鸿。
「我临小软是个有志气的年糕精,今日听了白娘娘的故事,很是震撼,决定要向这位感天动地的奇女子学习。」
「哦,是件好事,」临鸿倒了一杯新茶,「那么你打算如何学习?不如从背下《初等灵气吸收法》开始?就在二层书架的最西侧。」
「非也非也,」临小软晃了晃手指,眼神充满斗志,「我要学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来吧,我来许你了!」
「噗——」
临鸿仙君一口热茶喷了满桌子。
「以身相许?你一个小年糕精,知道什么叫以身相许吗?」
临小软了然点头:「我当然知道了,就是把自己完完整整地献给你,要对你好,陪伴你,让你开心!其实……我平日里做的也差不多。」
临鸿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却也没争辩什么。临小软眼尖地看到他手旁放了本书,一伸手就拿了过来。
「哎呀,你眼神不好,我替你念吧。咳咳,『威风迷翠榻,*气锁鸳衾,珊瑚枕上施雄,翡翠帐中斗勇。男儿愤怒,挺身……』」
「停停停!」临鸿立刻打断了临小软,「悬壶给我找的这什么下三滥的书!」
「何为『下三滥』?」
临鸿看了看求知欲极强的临小软,硬着头皮转移话题。
「报恩也不仅限于这么一项嘛,听闻你这几日在和海棠精讨教厨艺,不如给我做碟蝴蝶酥吧。」
「好说!」
临小软大手一挥,又颠颠跑了出去。
临鸿这才松了口气,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举起桌边的小铜镜,在四角上叩了叩。镜面荡起水似的波纹,一张眼带桃花的男子脸缓慢地浮现出来。那人摇着手里的一把金扇,活像个纨绔。
「稀客啊,临鸿仙君居然会主动找我聊天?」
「悬壶,你送些黄书给我,真的不是想我彻底失明?」
悬壶的动作顿了顿,恍然大悟。
「啊,原来我那本珍藏版的《金瓶梅》不小心装到那个箱子了啊。」
临鸿揉了揉眉心:「你除了诊病之外,真是做什么都不靠谱。我随便拿了一本,还没来得及看,小年糕精就大呼小叫地过来说什么要以身相许,抓起书就念,你险些害我带坏小孩儿。」
「以身相许?」悬壶的表情变得促狭起来,「你说那个从天而降的小年糕精?那不是正合你意吗?你本身就喜欢软乎乎的小东西,若是真成了……」
「别瞎说。她懵懂得很,根本不懂男女之情。更何况……」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一个半瞎,何必连累一个芳华正好的小姑娘?」
4
临鸿今年已有一千多岁,算来从人间到仙界,两辈子都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仙界等级森严,自然也有人情世故。临鸿不是修仙世家,也不是某位大人物的弟子,只是得了点稀罕运气飞升的凡人,自然被所有小集体排除在外,成了个闲散小仙。
他也不甚在意,终日痴迷于练剑,直到剑术与仙术一同大成,又赶上魔界起兵发难,与卧底里应外合,奇袭天庭。两方人马缠斗至僵局,仙界眼看要落入下风,临鸿白衣胜雪,长剑西来,于千军万马之中直取敌将咽喉——
魔界的将军是位运气不好的枪兵,忙乱里挥舞着枪试图格挡,但临鸿来势凶猛,长剑在身前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招招取他性命。
可惜临鸿飞升不久,缺乏一个仙界常识,那就是魔族的心脏长在右边。
他一剑刺入敌军左胸膛,却未能取其性命。反被对方一扎一挑,滑向了他的脖颈。「当啷」一声,临鸿才反应过来,抽剑往右侧再扎。敌人濒死之时,趁势在他脸上喷了一口毒雾,临鸿只来得及捂住口鼻,双眼却被毒雾所伤。
大战之后,天帝分封赏赐功臣,「临鸿战神,与天同寿」的名号立刻传遍了仙界。也正是那时,悬壶与他初识,没皮没脸的本性还没暴露,乃是一名十分靠得住的神医,帮他敷药包扎尽心尽力,还会和他聊点正经的。
悬壶:「你得了天帝的奖赏和封号,怎么还是闷闷不乐?莫不是害怕失明?不要紧,毒气我已经祛除了大半,最多就是视物比较模糊。」
临鸿摇摇头:「不是,对敌之时,我有一块祖传的白玉替我挡了一击。那玉我做人时就戴了一辈子,升仙以后又再次替我挡灾……可惜敌将挑断了红绳,那玉掉了,我在战场的位置找了三天,一无所获。」
悬壶:「哦?是什么样的玉?人间罕有的玉佩吗?」
临鸿:「不是,一块儿不算顶尖的和田废料。指甲大小而已,没有雕刻任何花纹,只是总能给我带来福气。」
悬壶:「你能从人间飞升,确实是有福之人。」
临鸿笑了笑:「我出生在农家,十二岁时父母因病双亡,留下我和尚在襁褓里的妹妹,日子过得很苦,只能从土里刨食。那玉是我刨老树根时挖出来的,本想拿着去换点儿钱,却没想到攥着它刚上街,正赶上当朝将军巡察民情。将军一生未娶,膝下无儿无女,救了我与妹妹一命。」
悬壶有些惊诧:「想不到你有这么苦的出身,怪不得在钻研武道上比谁都刻苦。」
临鸿:「在将军膝下长大,自然也想像他一样做个英雄。二十岁那年,将军府为我行冠礼,来了一位云游道人。道人说我有机缘,说那玉不是凡物,要好好对待,每日多加抚摸润养……本是当句玩笑话的,没想到我为国身死,竟真的平地飞升了。」
悬壶咂舌:「看来那玉确实了不起,怪可惜的。你与敌将作战的地方,被轰出了一道巨大的裂谷,怕是滚进那里面去了。」
临鸿抚摸着眼上的纱带,长叹一声。
「若有机缘,或许哪日还能捡到它吧。」
5
悬壶听了他的顾虑,大大咧咧地转着折扇。
「不要顾虑你的眼了,兄弟给你带来了好消息。这事此前没有十拿九稳,我一直没开口,如今算是尘埃落定了,正巧你今日找来,那我便告诉你罢。」
临鸿:「什么消息?」
悬壶:「你知道灵飞界吗?」
临鸿满脸疑惑:「那是什么地方?仙界广阔,我竟真没听说过。」
悬壶摇着折扇,满脸得意地解释:「确实,你不爱云游,自然没听说过。仙魔大战后,仙界留下了不少充斥着魔气的裂痕,天帝将所有魔气汇集于一处最深的裂谷,以无上密法进行封印,不让魔气再度出来。于是,那地方成了混合着魔气和灵气的地方,你猜怎么着?」
临鸿:「别学说书客吊胃口,有话直说。」
「啧,好没情趣。好吧,那灵飞界有专人值守,定时巡逻。百年前,巡逻官上报说灵飞界凝出了一块温香软玉,正是百药谱中排名第一的神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软玉带出来,搭配上之前配制的其他草药,有九成把握能让你复明。」
临鸿忽然沉默下来,小口啜饮着热茶,一张俊脸上却寻不出几丝开心。
悬壶:「拿到之后,我便托了炼丹手开炉炼制,时间也快到了,或许正好能赶上你的生辰。」
临鸿眯着眼,指尖敲着桌面:「算起来,仙魔一战,我伤了眼,与你相识,竟也是几百年前的旧事了。」
悬壶颔首:「岁月催人老啊。说来也怪,这味药一直存在于传说里,偏偏在你受伤隐居后没多久就凝出了实体,真是缘分妙不可言。这种天上掉珍贵药材的好事,怎么不见你开心呢?枉我费尽心力帮你谋划,真是伤心。」
「别像个深闺怨妇行不行?」临鸿笑着摇头,「我会请你喝繁空佳酿作为谢礼的。只是觉得……这些年的清净日子也挺好,我本也厌倦了战神的光环。却不知道复明以后,天帝会不会又要以六界苍生为借口,要我复职。」
「莫想那么多。学学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之事管他娘……」
「临鸿!点心来了!」
临小软的声音一响起来,临鸿手一抖就把镜子扣下来断了通讯。小姑娘把袖子撸得老高,一手一个盘子,藕节似的胳膊上还码着三个,风风火火地跑进屋子里,邀功似的摊在桌面。
「喏,买一送四。这是你要的蝴蝶酥,这是送的桂花糕、海棠酥、竹实饼,还有莲子糖。」
临鸿飞升已久,辟谷的岁月比临小软的岁数都大,口腹之欲早就该消失无踪了才对,但眼前这几盘颜色各异、造型可爱的点心,确实让他感到新奇。临鸿矜持地拿起块竹实饼咬了一口,清甜而纯粹的味道在口中荡漾开来,和穿着白裙托腮看他的小厨娘无比相近。
几百年了,这是他尝过的第一口甜。
临小软看着他,嘴角笑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两人离得很近,临鸿像是第一次看清临小软一般,这姑娘在繁空城的日子里长大了不少,原本带着稚气的五官长开了些,隐隐有绝色佳人的模样了。
她见临鸿正看向她,鸦羽一般的睫毛呼扇着,朝临鸿眨了眨眼——
一颦一笑,凡心大动。
从不手抖的战神忽然心发慌,左手一个颤抖,竹实饼啪叽掉到了桌子上。
「啧,败家仙君,我晚点再给你蒸一碟吧。」临小软摇摇头,「你慢慢吃,牡丹姐姐约我替她绾个好看的发,先走啦。」
临小软蹦蹦跳跳地跑去了花田,而仙君在书房从晴日当空坐到了月上柳梢,慢悠悠地把五碟小点心一个不剩地吃得精光,掏出锦帕擦了擦手。
6
临小软近来觉得她家仙君有些不对劲。
她自从立志要报恩之后,的确对临鸿多了不少关注。但她原先真不觉得仙君有如此的……闲情逸致。
最过分的,就是今天把她从睡梦里拖出来,扛着她飞去屋顶看月亮!
月亮是很大很圆,但是风也很硬很冷啊!仙君又犯什么病啊!穿着单衣的小软冻得直哆嗦,在心里暗暗咒骂着。
「阿嚏!阿嚏!」临小软搓了搓胳膊,「仙君,小软才疏学浅,实在是不懂你近日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是因为我报恩那一遭事而折磨我,那我在这里给你认个错。对不起仙君,是我错了,这恩我不报了,您饶过我行不行?」
临鸿长臂一揽把她裹进了自己的怀里。临小软这才感觉冰冷的手脚回暖了一些,乱糟糟的后脑勺在临鸿颈窝蹭了蹭,长长地喟叹一声。
别说仙君看上去瘦得能凭虚御风,但怀抱真的很温暖。
仙君轻轻叹气:「其实今儿带你来,不光是看月亮的。前两日你找我请教一首诗,『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你问我何为流萤,我想了几日,觉得还是亲眼所见更能令你开心。」
临鸿伸出右手,袍袖无风自动,一圈光晕从手腕处扩散开来,不计其数的萤火虫从繁空山顶四散到空中,如漫天星辰坠落在临小软的眼前,壮观得令人失语。
三两只萤火虫飞过来啄了啄小软的脸颊,她捉了一只在掌心,光华却猛地散了去。
「繁空山里并没有真正的萤火虫,这万千流萤是我的灵气所化。」临鸿轻笑,「喜欢吗?」
山中静寂,唯有流萤的点点光辉时隐时现,斑驳闪烁。
临小软愣了好一会儿,猛地挣脱临鸿的怀抱,从房檐上跳了下去,跑进屋门落了锁。
小屋之中,临小软蹿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了个胖乎乎的茧,缩在其中,双手紧紧按在胸膛上。
她想起昨日铃兰姐姐放的风筝,薄薄的一张纸随着风在天上一荡一荡的,就像现在的自己,明明就趴在被子里,却浑身发飘,天旋地转。
而临鸿就像那根拴着风筝的线,捆得她心尖发麻。
「真难受……这到底是什么滋味?到底是什么在又疼又痒?心吗?我只是块年糕,我有心吗?我是不是得了绝症?哎呀,临小软啊临小软,总吓唬自己干吗,睡觉,睡醒就好了。」
她强迫自己闭上双眼,进入梦乡。
而房顶之上,不知道为何惹恼佳人的临鸿一头雾水。
「这就走了?我还没来得及说下月是我生辰,繁空城要解开封印迎接万千仙友呢,她最喜欢热闹了……」
7
腊月二十八,临小软正在膳房里尝试煮七宝五味粥,她想起这粥缺了一味莲子,急急忙忙往莲池跑,给她帮忙的柳花精也拿了个布袋,跟在她后面追。
而她们再熟悉不过的莲池旁,有一个陌生人。
柳花精和临小软齐齐愣在原地,不仅是因为惊诧,更是因为惊艳。
那是一位女仙,白裙一尘不染,裙摆处隐隐有着银线织成的花纹。她的容貌实在是太美了,又清丽,又惹人怜爱,简直举世无双,能艳压繁空城所有花精。
那女仙瞧见了她们俩,盈盈一笑。
临小软膝盖都要软了。
「你、你是谁呀?繁空城新修炼成精的花吗?」柳花精大着胆子问,「繁空城可有临鸿仙君布下的结界呢,旁人进不来。」
「旁人进不来,我却是不同的,临鸿可不会将我拒之门外。」女仙拢了拢袖子,朝临小软招手,「小姑娘,你靠近些。」
临小软听话地站了过去,女仙握着她的手,指尖轻划,一串莲子状的玉链便出现在小软手腕上。
「小姑娘,我看你面善又可爱,好像从前见过似的。我叫连茶,你叫什么?」
「临、临小软。」
连茶扑哧一声笑了:「真合适,你这小手就是软乎乎的。我来找临鸿,他在哪儿?你愿意给我指个路吗?」
临小软忙不迭朝书房指了指,莲茶向那儿走去,发尾甩过临小软的脸颊,莲花的幽香扑了满脸。
柳花精恨铁不成钢地拍醒了她。
「发什么愣呢!还不快去书房门口听听,我看这女仙来者不善,怕是仙君的旧情人呢!你不是要以身相许报恩吗?去晚了小心这女人把仙君吃干抹净!」
魂不守舍的临小软一路被拽到了书房门口,和柳花精一起蹲着偷听。
「结界被人破开,我便猜到是有人不请自来。」
「怎么?这话听上去可是不太欢迎我,真叫我难过。」
「别呀,你一难过,怕不是要我费尽心思哄个二百年。」
……
柳花精啧了一声:「你听听,人家这软声软语的……哎,你不听了吗?干吗去?」
临小软赌气似的站起来往厨房走。
「听什么听!我牙都酸了!临鸿仙君和其他女仙是什么关系,都不影响我想报恩!回厨房,锅都要煳了!」
柳花精只好叹息一声,跟上她:「小年糕,嘴巴硬,什么只报恩,我看你这是情窦初开,当真爱上了仙君。」
临小软背影一僵,捏紧拳头跑走了。
书房内,连茶笑嘻嘻地托腮看临鸿:「怎么,哄哄妹妹不应当吗?」
临鸿无奈地看着连茶:「别人家的妹妹都是贴心棉袄,你可是株要砸大价钱供着的牡丹。」
8
连茶本姓临,是被将军收养时和临鸿一起改的。至于「连」姓,乃是当时的国姓。
临茶,凰鸟入命,十六岁便进了宫,独得少帝恩宠,少年夫妻白头偕老,毫不费力便被册封为皇后。为后二十年,又为太后四十年,直到寿终正寝,亲眼见孙儿开疆拓土成为一代霸主,才含笑离去。
大半辈子在朝野,连茶没有过多参与朝政,却总能适时给夫君进言,更是悉心教导出一代明君,是有大功德之人。
临鸿战死疆场后升仙,在天上一直关注着妹妹,看她走完光辉美满的一生后闭上眼,还没来得及落泪,便得了连国太后升仙封为天妃的消息。
满心悲伤登时变为哭笑不得。
「义父忌日快到了,我怕你伤感,特来看看。」连茶在他面前从不客气,伸手拿了块点心,「天妃这个闲职当真无趣,我受封这么久,连天帝都没见过。你说这天上三千嫔妃,怎么也没个爱打麻将的?」
临鸿连忙摆手:「别,可别找我打,我这山上也凑不齐一桌。」
连茶:「跟你玩也没什么乐趣,做常胜将军罢了。对了,我此番来还带了个消息,关于你的眼,悬壶大概跟你说了吧?」
临鸿点头。
连茶:「过两日,百草官要来看看你,是受炼丹手之托来试药的,怕某味药你不耐受。按仙界的关系算,他是我师弟。我这个师弟可了不得,原身是灵飞界的一棵小草,愣是在魔气灵气一团混沌的地方修成了道,所以性子有些古怪,我提前告诉你,让你有个准备。说起来,我听说当时你跟魔界打仗,玉也掉在灵飞界附近了?」
临鸿叹口气:「的确,每每想起来,还是觉得十分可惜。」
连茶拍拍他的肩膀:「罢了,万事有因果,缘分未尽的东西,总是会回来的。」
9
临鸿早早替百草官开了山门,百草官却来得有些迟,错过了迎人的时候。
等他路过老槐树时,仙君早已在山上练了半个时辰的剑。初来乍到,百草官也不认路,只好四下张望,才发现脚边就躺了个人。
能在老槐树下盖着草帽呼呼大睡的,当然是没个正行的临小软。
那日风大,临小软睡着睡着,草帽便被一阵风刮走了。阳光照在眼皮上,刺得她「哎呦」一声。忽然一阵阴影漫过来,替她遮住了阳光。
她咂巴两下嘴,又想接着睡,片刻后才琢磨过来,急忙忙睁开眼。
一个眉目冷峻的少年正半蹲着看她,黑白分明的眼,单眼皮,直挺挺的鼻梁,嘴唇抿着,身上溢着一股药香。
临小软迟疑片刻:「你又是谁?」
百草官皱起眉:「前两日,师姐连茶已经提前告知繁空山主人,我要前来为他试药,他人在何处?」
临小软一听他是情敌师弟,很不客气地哼了一声。
「你师姐和仙君那么熟络,你问她去。」
少年沉着脸去抓她的手:「试药讲究时辰,耽误不得,你快领我去。」
临小软立刻缩回手,甩着头发喊道:「哎呦,你要打我!你们这师门怎么净欺负人!」
小姑娘的叫喊惊醒了老槐树,他赶忙断了片叶子,乘着风飞去山巅给临鸿报信。
百草官却忽然神色一变,皱着鼻子嗅了嗅。一种熟悉而久违的香气自少女发间传来,他怀疑地看看少女,俯身贴近。
临小软被他的逼近吓得一惊,双手却都被少年钳制住,于是叫得更加大声。百草官却充耳不闻,凑近少女的颈窝——
还没等他闻出个好歹,剑刃破空之声从背后而来,百草官狼狈躲开,却还是被削散了头发,临小软趁势爬起来,刺溜一下钻到了救星背后。
「哪儿来的登徒子?」临鸿眯着眼,长剑飞回身侧,「百草官?妹妹只告诉我你个性古怪,可没说你如此不识好歹。」
——妹妹?临小软忽然一愣,反应过来后,抿着唇,嘴角却向上扬。
「我不是登徒子。」百草官理好头发,从袖口掏出一个小药瓶,「受炼丹手所托,前来为仙君试药。只是此山甚大,一时迷了路,想和这位姑娘问路。恕我直言,仙君,此女不简单,她身上似乎有我故乡的味道。」
临鸿冷笑一声,左手隔空一探,药瓶便飞到了他手里。
「休要胡言乱语,繁空城才是她的故乡,你莫要瞎套近乎。」临鸿拔开塞子,将药一饮而尽,「好了,这些药我都吃了,无不良反应,百草官请回吧。」
少年被他的行径噎得无言以对,只好拱一拱手,原路返回。
「临鸿!」
临小软拽着他的衣角,临鸿转过身来,撞进一双凑近的、如凝聚漫天繁星的眼睛。
「你刚刚,特别帅!」
……
「咳嗯,」老槐树清了清嗓子,「仙君,您已经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了。小软半个时辰前就跑去厨房做烧鸡了,您……不累得慌?」
耳尖泛红的临鸿咳嗽两声:「多谢槐树前辈提醒,是、是有些累。」
老槐树高深莫测地又说:「仙君啊,我这个老东西没什么优点,唯独活得长,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看得多了。机缘难得,有花堪折,还是折下来赏最为开怀。我在繁空山见您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冲着外人如此失态,个中缘由,想必不用我说破了吧?」
临鸿垂眸收剑,轻轻嗯了一声。
10
临鸿的生辰在正月初五,正是百姓过年的好时候。往常年月,他自然没有凑热闹的打算,只是如今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便想着哄小年糕开心。
她年岁还轻,临鸿不想着急。感情一事,他打算徐徐图之。
除夕当日,他亲自敲开了小软的房门,面对睡眼惺忪,显然还没清醒的姑娘,临鸿清清嗓子,从身后取出一件红羽鹤氅,在漫天雪色里艳得像枝横斜的红梅。
「人间正是新岁,到处欢声笑语,团圆美满。」他柔声道,「来了繁空山这么多时日,山间景色也看腻了吧,可想下山去看看?」
临小软自然不会拒绝,任由临鸿双手一展,将鹤氅披在她肩上。
她扯着鹤氅前的系带,脸颊泛红:「好看吗?」
临鸿被她问得一愣,笑道:「好看,红衣如火,和你的性子最合。」
山中无岁月,此一番下山才知晓,如今繁空山脚下已成了一座繁华小镇,百姓们默契地不上山打扰仙人,却也把这座小城建设得热热闹闹。
见百姓安居乐业,来来往往的人都洋溢着笑容,临鸿也不自觉点点头,很是满意。久不出来闲逛的临小软伸手接了几片雪,垂眼看着雪在掌心融成细小的水流。
「繁空山与大虞国相邻,我听槐树爷爷说大虞四季如春,如今怎么下起雪了呢?」
喧嚣的车马声中,临鸿握着小软的手腕将她挡在身侧,慢悠悠并肩走着:「我偶尔会听到百姓祈愿,如今大虞人人富庶,大家的愿望也好实现了不少。去年,我听见一个小娃娃说,他在话本里看见别处的春节都会下雪,他也想看。」
「所以这雪是你法力化出来的?」
「嗯。」
临小软捏着鹤氅内侧的狐狸毛,神色天真:「所有的仙君都像你这般心地善良吗?凡人一生譬如朝露,我本以为,大多数神仙都会把凡人等同于蝼蚁,更不要说为他们而浪费自己的法力。」
「法术只是举手之劳,其实我很羡慕凡人。大多数仙人活得久了,心田枯竭,很少再感受到澎湃的情感。人类虽只活百年,却日日有滋有味,不论贫富,都努力地笑着度过每一日,你看,就像那户人家——」
临小软随着他的手望过去,那是一家气派的府邸,管家正带着两名小厮在门口发放点心,三人都是笑眯眯的,一团和气。
两人走过门口,自然也被塞了一袋点心。不仅如此,老练的管家还握着临鸿的手不放,两眼放光地打量着他们。
「哎哟,我从未见过如此标致的神仙人物!两位,今日是我们林府小少爷的满月宴,快快请进,老爷和夫人定会开心不已,一定要让小少爷瞧瞧二位,将来也长成个俊俏的公子!」
管家的盛情难却,加之临小软看上去也很好奇,捧着点心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临鸿便答应下来,领着小软一起走了进来。
林家看上去是富贵之家,流水席从屋内摆到了屋外,当地的乡绅们济济一堂,庆贺着小少爷的满月。临鸿和临小软不想成为人群焦点,进府以后只在婴儿木床前绕了一圈,遥遥对着正堂的老爷与夫人拜了拜。临鸿从袖里一掏,在礼台上放下一块藏着仙气的金锁,便领临小软去了园中的酒席末位坐着。
「那小婴儿很好看。」临小软凑在他耳旁说,「粉雕玉琢的,像颗胖乎乎的白萝卜。」
临鸿眯了眯眼,点头:「这家人为善一方,年年开仓施粥,他们家的小儿子将来能考上状元,有天大的福报。」
临小软点点头:「好,真好,好人就是该有好报。」
开席过半,临小软被凡间小吃所迷,把春饼、饺子和黄豆糕塞了一个遍,还盯上了桌边那壶屠苏酒。那酒是由大黄、白术、花椒、乌头等中药入酒中浸制而成的,味道醇厚,能驱寒,度数却也不低,临小软喝上了瘾,脸颊越来越红,眼睛却亮亮的,不显醉意。
临鸿只当她是高兴,哑然失笑:「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临鸿离席后,一个大婶模样的村妇坐到了临小软跟前,八卦地问:「哟,姑娘,刚刚那位公子是你什么人呀?」
临小软偏头,大着舌头说:「他是仙人……按这里的话说,应该是师父?」
「原来是师父啊!我见你们这么亲昵,还以为是新婚夫妇。」村妇笑了笑,「那你有没有师娘哇?」
「师娘是什么?」
「师娘就是师父的老婆!我家有个女儿,比你大上几岁,女红好得很……」
临小软突然噘起嘴,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撂:「没有!他才没娶亲!他也不会娶亲!他这么好……又善良,又英俊,又威风,心怀百姓,这世上怎么有人配得上他!就算是,就算是又香又软又活泼又可爱的小年糕,她也是不敢妄想的,万一……万一他只是把小年糕当小姑娘哄着呢?」
村妇摇着头离开了,嘴里念叨着:「什么小年糕?有这样的疯徒弟可不行。」
「我走了不过半刻,你和凡人聊起来了?」
临小软一转头,临鸿笑吟吟地站在她跟前,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串红果,递给她。
「我记得你在山上时爱吃山楂,下山便想着给你买一串。结果路边没有,原来小贩都让林府请来做糖人了。喏,这叫冰糖葫芦,糖稀是我自己浇的,模样不怎么好,但味道不差,你尝尝。」
临小软傻呆呆地接过来,却眼尖地抓住临鸿的手,盯着那一小块儿烫伤的皮肤。
「这是怎么回事?」
临鸿被她牵着,皮肤相触时的热烫温度令他有些不自在:「无碍,热锅熬煮糖稀的时候溅出来了两滴,很快便好了。」
「你!怎么不用仙术呀?」临小软吸溜着鼻子,在伤口上吹着气,「堂堂一个仙君,怎么还能在凡间烫着?」
「用仙术与投机取巧有何分别?」临鸿摇摇头,「我只是想像个凡人一样,真正用双手给你做一串糖葫芦而已。尝尝看,喜欢吗?」
临小软小心翼翼地咬下糖稀脆片,将最顶上的山楂吞进了嘴里。
仙君的手艺确实不好,山楂上的糖稀覆盖得一点儿都不均匀,顶上太厚,侧边又有一块儿没有覆盖上,好在是记得去核了。临小软囫囵嚼下整颗,又酸又甜的滋味冲淡了酒气,直到最后一丝甜味消散在舌尖,她才认真抬起头,看向临鸿那双黯淡却仍然温柔的眼。
「喜欢,很喜欢。」
11
两人在正月初三回了山,临小软暗暗决定,她不要继续扭捏下去了,等到仙君寿宴,她就要将自己的想法统统告诉临鸿。无论他什么反应,她都要坚定地去表白!
老槐树爷爷可说过,爱要大声说出来,不求回报如何,但求无愧己心。
可惜天不遂人愿,从初三开始,整个繁空山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开山迎接各路仙友,所有生灵都忙得不可开交,直到寿宴临近结束,临小软愣是没寻到单独找临鸿说话的机会。
送别客人后,临小软刚想找临鸿,却发现又有一位仙师坐在了他面前,一挥袖便在石桌上化出一个棋盘,下起棋来。两人看上去是旧相识,她也不好打扰,只好在另一个石桌上扒拉着贺礼,时不时竖起耳朵听着他们之间深奥的聊天。
「开炉之日就是今天。」悬壶落了一手白子,全然没注意到一旁临小软炽热的眼神,「我赌与你下完这一局,报信的青鸟就该来了。」
「不赌。」临鸿眯起眼,「喏,它已经来了。」
悬壶回头,青鸟正叼着竹筒停在三步之外。他伸手将信拆了出来,不过扫了几行,竟气得掀翻了整个棋盘,连临鸿都惊得往后撤了两步,长剑随主人心意一动,直接挡在了临小软身前。
「你怎么回事,冒冒失失的?」
「这个炼丹手!蠢货!」悬壶手一握拳,整封信化为齑粉,「炼丹炉的底座漏了个洞,软玉早就不见了,他竟然到开炉之日才发现!」
临鸿怔愣,半晌无奈地摇头。
「我的眼睛已坏了这么多年了,或许真是劫数……软玉这味药材这么珍贵,旁人不敢轻易据为己有的,你也莫要着急。」
临小软的手忽然顿了顿,千头万绪在心间一闪而过,墨水顺着笔尖滴在清点礼物的金笺上晕开了一大片。她悄悄放下笔,趁着两人说话的时候,扭身离开,溜到了繁空山尚未关闭的大门前。
门前的仙草抖抖叶子,问她:「小软小软,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我要去……找个答案,别告诉任何人。」临小软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你知道,哪里能找到一个叫炼丹手的人吗?」
临鸿仙君一直忙到傍晚才匆匆关了繁空城。悬壶的脾气一上来就刹不住,险些一折扇把整座山都扇飞,他苦口婆心劝了半天才送走这位瘟神上身的好友。焦头烂额地处理完其他事,却发现到处寻不到临小软。
「这丫头跑哪去了?难道是见悬壶大发脾气,吓得躲起来了?」
临鸿打开房门,夜色深沉如墨,他这双眼在夜里尤其不好使,只好先拈了个冗长的诀,传令山中所有生灵替他寻找临小软,自己则和衣在床上打坐,强迫自己静心调息。
这一宿噩梦缠身,片刻不得安生。
翌日,天还不亮,临鸿就睁开了眼,将各生灵的回信一封封打开,没有任何关于临小软的消息。
临鸿这下慌了,猜测临小软是不是昨天离开了大虞,想出去寻她,又害怕自己离开了这里,临小软就回来了,急得在房里直转圈。
就在这时,封印之处传来有人叩门的消息,临鸿急急忙忙开了一道缝隙,把来客迎了进来。
来的却并不是他在等的人,而是悬壶。
他拎了个食盒,一改昨日的愠色,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临鸿皱起眉来,「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小软不见了,我正找她呢。」
「你……你先把药喝了吧。」悬壶从食盒里端出一碗药汤,「软玉找到了,已经化进了药里,你喝下去,立时就能恢复,再说其他也不迟。」
「当真如此灵验?好,我喝,恢复了眼睛找她能更方便点。」
临鸿夺过碗,不顾热烫的温度就饮了个干净,却在喝完最后一滴时神色一怔愣,手一松,碗便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不对,这个香气……为什么和她身上的一模一样?」
临鸿捂着眼睛,双眼火辣辣的刺痛却比不上锥心的疼。
前尘往事在临鸿脑中快速翻了一遍,他想起小软出现时正是从天而降,原身又软又弹,自己虽觉得她是块年糕,可那姑娘周身洋溢着的异香却不可能如此简单,可他总是刻意回避此事,或许正是对这样的未来有所担忧……
悬壶看着好友的模样,狠了狠心。
「临小软不是什么年糕精,她就是从炼丹炉里掉下去的软玉……也是你当年仙魔大战里丢失的那块玉。」
临鸿脸上的血色消失得干干净净。
「怎么可能……」
悬壶不忍心,却也无可奈何地解释着。
「灵飞界不可能凭空长出药材。以白玉为芯,魔气与灵气凝成半软外壳,白玉便成了软玉。她被我带出,置于炼丹手的炉内,在三昧真火的反复煅烧下,竟然修出了神志,但记忆却不健全,直到从天上落下来都不知道自己是何物。昨日听到了你我的对话,她才偷溜出去找了炼丹手确认了自己的身份。炼丹手托小厮送来这药汤,只说了句『软玉已入药』,我匆匆寻去,小童却说他师父已然闭关,无人知晓行踪。我知你与她情谊极深,唉……你,你现在能看得清了吗?」
临鸿僵着身子,放下了覆在眼前的手。
如今万事万物在那双眼里映得清清楚楚,他勾了勾唇角,恢复了神采的一双墨眼却只剩空洞与苍凉。
「看得清了又如何?我又一次把那玉弄丢了。」临鸿笑着,却笑得悲怆,「临小软做灵石时,为我和妹妹更改气运,得道升仙;修成精怪,又不偏不倚砸到繁空山,解我寂寞,与我做伴;如今我刚想剖白心意,她又为治我双眼而舍身入药……悬壶,你说,我怎么配得上这样的付出?」
悬壶走后,繁空山转瞬飘起鹅毛大雪,将所有颜色覆得严严实实。
这场雪下了足足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里,临鸿日夜不停地在景色苍凉的山崖边挥剑,他将自己与临小软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一剑一剑刻在峭壁之上,自那人从天而降到月夜共赏漫天流萤,从携手品味人间岁旦到所有温情被溶于一碗药汤中。
他多么希望下一次挥剑之时,又会有个雪团子从天而降,叉腰站在他面前指责他「残害生灵」,可奇迹眷顾一次已是罕见,又岂会再来?
临鸿望了望后半截空白着的峭壁,还是不肯相信他们的故事就结束在了这里。
「临小软,你真是个骗人精。」
临鸿从地上抓起一捧雪,像揉捏小软似的按了按。雪沾上体温很快就融化成了雪水,从指缝滴滴答答地漏了下去。
「你倒是学会了『以身相许』,可怎么从不问我想不想要?」
12
春去秋来,繁空城以冰封的姿态又度过了二十载春秋。临鸿掐指一算,与临小软分别的时间都比相伴的时间更长了,可关于那人的记忆却从未淡去。
几百年前,他被魔界毁去了一双眼,天帝为表补偿,赐他不死不灭,与天同寿。
彼时仙友们都艳羡不已,可如今他竟觉得这更像是一种诅咒。
毕竟,若寿命有终时,他或许还能在幽冥与临小软重逢,可如今一人香消玉殒,一人踽踽独活。
怀抱着巨大的痛苦,曾经锋芒毕露的战神活成了一座行走的冰雕,终日不言不语,不哭不笑。
繁空城的所有生灵都不敢开口,唯一的好友悬壶也一次次被挡在封印之外。他这样的玲珑人物何尝不懂?临鸿是怕看见自己便想起得知小软死讯的那一天,所以悬壶也只好不再拜访。
二十年间,再无一个外人敲过那扇大门,临鸿捏了个小软的小像放在门口。可小像终究只是泥塑,永远成不了巧笑倩兮的活人。
年年岁岁,又是一年生辰。
临鸿点燃香炉,兀自打坐怀念临小软时,山门却忽然被人叩响。
他本欲置之不理,门口的仙草却化了形,一路连滚带爬跑到了堂前。
「仙、仙君!」小仙草战战兢兢地扒着他脚踝,「泥塑!泥塑活了!小软,是小软啊仙君!您日盼夜盼,她、她回来啦!」
仙君僵在原地,过了足足两刻钟,才腾云飞到了门前,下地时险些一个趔趄摔在地上,连忙用长剑稳住身体,抖着手解开了封印——
青铜大门缓缓打开,青丝刚刚及肩的姑娘正抱着地上的塑像,脸上暖融融的笑意却瞬间消散,谨慎地看着面前有些陌生的男子。
「临鸿?嗨呀,你莫要吓我,我不过回灵飞界将头发蓄了回来,光着头的样子实在太丑,我怕你连瞧见我都眼睛疼。石头长得实在太慢了,将当初做药那部分留回来足足花了十几年,可你怎么像是苍老了几百岁似的?繁空城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临鸿眼圈通红,双唇颤抖,发了疯似的把临小软拥进了怀里。
这些年里她又长大了些,个子拔高了不少,曲线也跟着玲珑起来,五官和说话的方式倒是一点没见变化,异香再次入怀,临鸿只觉得那香如同一阵东风,将封冻的心再次吹开,浸润在一池温水中。
临小软手忙脚乱地丢掉手里的泥塑,回抱着临鸿,像哄孩童似的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哎呀,你是不是担心我把你丢下了?」
临小软恍然大悟,气冲冲地说:「都怪炼丹手,入药其实只需要一截头发,可他非剃了我全头,急匆匆地要拿剩余的头发去闭关研究。我光头的样子实在丑得难以接受,把他念叨烦了,一巴掌就将我拍回灵飞界休养,我再三大喊让他给你传信,这老糊涂肯定是没说清楚!
「那地方怪得很,我法力又低微,别说自己出来,连传个信都办不到,幸好他闭关结束还记得把我接出来……
「你放心,我临小软虽不是真的年糕,但同样是有志向的,恩还没报完,我绝不再离开了!」
13
弹指一瞬,繁空城冰封消融,万物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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