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桑妮
梁实秋致韩菁清:愿我爱你,像你爱我
最好的婚姻,是一起慢慢变老,老到哪儿都去不了还能相互扶持。
两个人在一起,最幸福的是:到老了,还能一起吃早点,一起散步,一起喝茶,偶尔还会拌两句嘴;睡一张床,听着彼此的呼吸入睡。
时光从容,生活安稳。
-零-
愿我爱你,像你爱我
那一年,梁实秋71岁,他在妻子故去半年后应邀抵台,本是为了校阅那本纪念亡妻的《槐园梦忆》,却不曾想到,遇见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小他30岁的歌星韩菁清。
他们一见之下,竟彼此倾心。
所谓相见欢,便是如此。他们谈得非常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一直谈到很晚才告别。从那之后,每日他都去看她,她厨艺很好,每次都会做他最爱的鸡翅膀、鸭肫肝等美食。相处久了,彼此心里的爱意便再也隐藏不住了。
二人的爱好大多相同,他们在一起常常会讨论文艺、漫谈人生,美好的时光就在他们的交谈中悄然流逝,爱情的种子也在他们的心里生根发芽。因为亡妻的诉讼官司,他不得不去美国处理,二人短暂分离。在分离的几个月里,他们日日鸿雁传书。写信与等信,成了他们每天最期待的事情,也成了他们思念彼此的煎熬。
痛并快乐着的相爱,让他们夜不能眠。然而,在那个年代,年龄的差距仍然是障碍,是鸿沟。
正当他们爱得你侬我侬时,关于他们的绯闻也成了热门新闻。没有祝福,只有猜测和非议,并且因为二人的知名度太高,他们的恋情还被大肆地渲染报道,一时闹得满城风雨。反对的声音,一浪比一浪高,有学生,也有《槐园梦忆》的忠实读者,他们愤愤不平,为梁实秋逝去的妻子,也为他们悬殊颇多的爱情。
可是,爱情里没有对错,外人更是无法阻拦。
面对当时的舆论,他并没有退缩或犹豫,而是依然写信给她:“大主意当然是我自己拿,我早已拿定,谁也不能影响我。爱,我们‘有饭吃’,我们可以‘关上门过日子’。有时候还偏不关上门,偏要走出去给大家看看。”
他坚定的爱意,让韩菁清渐渐不再忧虑。很快,他们举行了婚礼。婚礼进行得很低调,只邀请了少数好友参加,但这对他们来说已足够。婚后的他们,生活得美满而幸福。他们朝夕相处,很少与外界往来,日子也算安宁平淡。他亲切地叫她“清清”,她则宠溺地回应他“秋秋”。
在浓情蜜意里,他们经受了十三个春秋的考验。
-壹-
愿你成为我的“精神伴侣”
1974年,在美国的一场意外事故中,梁实秋失去了陪伴自己半个多世纪的妻子程季淑,所谓“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人生至此,应该是最痛苦无依的。在美国羁留期间,在发妻意外离世带来的巨大痛苦之中,他用满满的回忆写就了一部纪念亡妻的《槐园梦忆》。
事故发生半年后,离开台湾两年多的梁实秋,带着寂寞和哀伤回到了台湾。为了出版《槐园梦忆》,他去了远东图书公司,而此时,身为台湾歌影双栖明星的韩菁清正在远东图书公司寻找一本梁实秋编著的字典,恰好遇见了梁实秋。
世间一切的相遇,多是前世积累的缘分,注定要在今生发生些什么。
昔日的上海小姐韩菁清,虽处在大染缸一般的演艺圈,却是个酷爱文学的人,不仅爱看,还爱写。这样的她,心里对文人作家天生有一份好感,也结交了不少文艺界的朋友。那日,她遇到梁实秋时,一时激动不已。对于梁实秋,她心仪已久,只是多年来无缘相识,没想到那日竟能如此巧合地邂逅,她高兴得像个雀跃的孩童,满心欢喜。
而梁实秋在与她的交谈中,竟惊喜地发现,自己所有的作品她都看过,甚至可以背诵许多,这让他不禁对她另眼相看。
他们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如同在茫茫人海中寻到了知己,心间都洋溢着暖暖的感动。
或许,这便是一见钟情了。他的暮年犹如重发新芽,她的中年则像遇到了春天,开出了花。
这样的爱恋,唯有宿命可以解释。
曾经,7岁的她以一曲《秋的怀念》在上海儿童歌唱比赛中一举夺魁;而彼时他正孤身逃难于重庆,将满腹相思遥寄给远在北京的妻儿,哪能想得到,在歌声弥漫的上海滩有女童唱的一支日后的心曲,飘入他的心怀。“我的身世,仿佛美丽的秋云,我生在重九的秋天里,我幸福的恋歌,也产生在秋天中,我有秋恋,我应恋秋。”少女时代的她,也用一支笔写下这一篇《秋恋》来遥望着她的“秋恋”。
爱情,真是一种疯狂的感觉,没有任何标准,无关年龄,无关距离,无关所有外在之物。
在那次相谈甚欢之后,梁实秋就无法自控地爱上了韩菁清。不到一周的时间,他那排山倒海般的情书就密集地送到了韩菁清的手中。有时一天一封,有时两封,甚而三四封……两个月中竟然写了二十多万字!对韩菁清的称谓,亦从“菁清女士”到“菁清”,到“清清”,到“亲亲”,到“小娃”,爱情的力量真是强大,让一位70多岁的老人仿佛找回了青春。他将烈火一般的爱意全都付诸笔端,让后人读来,脸红之余又觉可爱。就像他自己说的“诗人,情人,疯人,永远是一体的,没有情人不写诗的,也没有情人不疯狂的……”晚年,遇到爱情的他,俨然一个疯狂又可爱的老头儿。
他们的爱情,也在这些痴狂的情书中熊熊燃烧。
作为地道千金大小姐的韩菁清,14岁时就荣膺“歌星皇后”,是个既能填词又能作曲的才女,虽一直不乏追求者,却期待着能遇到一个与自己有精神共鸣之人。她寻求的从来都不是寻常帮衬着的 “生活伴侣”,而是一个如梁实秋般的“精神伴侣”。所以,她与年逾古稀的梁实秋一见之下,便情投意合。
梁实秋的才情素来被人盛赞不已。作家梁锡华曾在《一叶知秋》中评论道:“他有胡适先生的温厚亲切、闻一多先生的严肃认真、徐志摩先生的随和风趣。”余光中也说过:“莎士比亚只写了20年,梁实秋先生却翻译了36年,不过我们不要忘了,莎士比亚是连续地写,在太平盛世的伦敦连续地写,而梁实秋是时作时辍地译,在多难的中国时作时译,从二次大战之前译到二次大战之后,从严寒的北国译到溽暑的南海,且把昔之的秋郎译成今之的梁实秋。”
在那个年代,拥有这样毅力、才学、成就的男子本就不多,梁实秋就是其中一个,博学多才,亲切迷人,哪个姑娘遇见了能不动心?
她对他是真的动心了,但她毕竟不是20多岁的姑娘,几十年的风雨经历早已让她变得理智。她心里既彷徨又矛盾,最过不去的坎儿是他们近30岁的年龄差距。想他已满头白发,而她尚青丝披肩,这差异之大如同沟壑。她试着让他“悬崖勒马”,他却决绝地回应:“不要说是悬崖,就是火山口,也要拥抱着跳下去。”“我只要拥有你。所谓拥有,不仅是你的身和心,还有名义,我要你做我的妻。”
恋爱中的女人,谁能抵挡得了男人甜蜜的情话?更何况她已经不再年轻,这是她一直寻找的“精神伴侣”。既然剪不断,理还乱,不如干脆一切随了心,彻底忘情地与他共赴爱情吧。
在遇见梁实秋之前,她谈过一些不了了之的爱情,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几十年来,在爱情里努力过、挣扎过。到了40多岁,她终于明白,
因此,她给了他明确的回复:“我愿爱你,像你爱我,她真,她诚,好纯,好不平凡!爱:我被你的权威屈服了!统一了!我会永远效忠于你,心不二志!”
那一年,她43岁,他整整大她28岁。
-贰-
心存纯善,便不畏风雨
正当他们以为处在最好的时光时,一场“新闻风暴”席卷台湾。无数认识、不认识或爱管闲事的人,如同法官一样跑出来,评判着他们的爱情,闹得满城风雨。
就这样,铺天盖地的新闻在大小报纸上频频出现。各种报道,都是负面新闻——什么一个演艺圈过气女明星嫁给一个大师,是对大师的亵渎;什么年轻美丽女明星为何嫁给70多岁的老翁?是图名还是图财?最让人崩溃的是,有人认为她和那些专门嫁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只为名正言顺地继承遗产的人一样。梁实秋的学生也反对,更成立了“护师团”;梁实秋的友人亦反对,说“一树梨花压海棠”太不像话……
所有的声音,都将矛头指向韩菁清。这些言语,在真爱面前是那么丑陋,一字一句都暴露出人性极为丑恶的一面。
那时的梁实秋,虽然背负的骂名少一些,但境况并没有比韩菁清好多少。
一些不赞同他们爱情的朋友,积极地拆散他们,想尽方法为他寻一门合适的婚事,一股脑儿地介绍女作家、女教授等给他,弄得他啼笑皆非。他要的是求之不得、追之不获的爱情。
这是梁实秋的一场与生命相关的爱情,如果失去可能会要了他的命,让他没有理由活下去。
他说:“我像是一枝奄奄无生气的树干,插在一棵健壮的树身上,顿时生气蓬勃地滋生树叶,说不定还要开花结果。小娃,你给了我新的生命。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我过去偏爱的色彩是忧郁的,你为我拨云雾见青天,你使我的眼睛睁开了,看见了人世间的绚烂色彩。”
20世纪20年代,梁实秋曾被鲁迅骂得体无完肤、百口莫辩,可谓早已品尝到“天凉好个秋”的滋味,所以再次面对铺天盖地的喧嚣时,他不过淡淡一笑。
因此,在这样一份坚定的爱情面前,所有的阻碍都不是阻碍,因为两个勇敢的人一开始就知道求的是什么。心若强大,便不畏风雨。
面对外界的舆论压力,两个人反而更加相爱了。
日久情浓,梁实秋已经不能满足于纸短情长的爱意表达。为了爱情,他决定要做点什么。于是,他拿出一生办报纸副刊的本领,给他“最最亲爱的小娃”办了一份情深意长的《清秋副刊》,所有内容只给韩菁清一个人看。
韩菁清对他的感情也极深。她开始叫他“我最最宝贝的小秋秋”,并写下情话:
其实,爱情永远是自私的,外人再怎样评判,享受爱情的人终究是自己,苦也好,甜也罢,都是自己的,与他人何干?就如韩菁清说的:“历史是人家的,传奇是人家的,世间嘈杂的耳语,不过是他人自说自话的意淫。”
我一直相信,爱情里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这世间最难遇到的就是真爱,爱就大胆地爱吧,不问结局如何,只需知道自己爱对方,就已足够。只要勇敢去爱,便不枉此生。
1975年5月9日,她和他举行了婚礼。
婚礼虽然简单,却温馨独特。他穿上了她为他准备的玫瑰红色的衣服,戴上了橘黄色的领带,满面春风地自担司仪,站在大红色“囍”字面前宣布婚礼开始,然后朗读了他们的结婚证书,之后在到场朋友们的欢笑中献上了新郎致辞:
谢谢各位的光临,谢谢各位对我和韩小姐婚姻的关心。我们两个人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最大的异,是年龄相差很大,但是我们有更多相同的地方,相同的兴趣,相同的话题,相同的感情。我相信,我们的婚姻是会幸福的、美满的。
至此,他们的爱情终于踏上了坦途。
-叁-
最好的生活
婚后,他们的美满生活,让那些站在不远处看热闹的人相继咋舌;他们的爱情,也犹如被岁月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他们彼此深爱,暖意从他们生活的边边角角满溢而出。
她说:“我坦白地承认我曾有过无数次的罗曼史,不成熟的,稚气的,成熟的,多姿多彩的,但是都已烟消云散,不复存在!现在这迟来的爱情才是实在的、坚固的,它会与世永存!”
他则如此回应道:“强烈的爱燃起了我心里的火。这圣火一经点燃是永不熄灭的。”
经历了爱情磨难的他们,携手度过了十三年丰盈而美好的婚姻生活。这十三年,也是他们俩生活状态最好的十三年。
韩菁清是个懂生活的女人,她总是能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她颇为可爱,又多才多艺,还拥有一手人人称绝的好厨艺,让吃过的人皆齿颊留香,婚后的梁实秋体重也因此飙升了五公斤之多。拥有如此贤惠的妻子,也让原本搁笔已久的梁实秋再次充满了创作的*,于是,他又开始拾起笔来创作了,每天上午专心读书,然后写作,并且保证一天五千字的创作量。1979年6月,他竟写完了《英国文学史》《英国文学选》,从而获得了文艺领域的重要奖项。
他们的生活中,充满着浪漫和激情。为了让依然坚持创作的梁实秋做到最大化的劳逸结合,韩菁清教会了他跳舞,而那一年梁实秋已经76岁了。月华如水,两人相拥翩翩起舞的画面,让看到的人都为之感动。时光催人老,但爱情永远也不会老去。
他做什么她都喜欢,她穿什么他都觉得美,并且尽管他们日日相见,两人依然情书往来。在流传至今的署名“秋秋”“清清”的无数书信中,他们的爱情体现得淋漓尽致,让人读来依然心生欢喜。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的意境吧!
晚年的梁实秋,因为耳聋,只能时刻戴着助听器跟她交流,生怕漏听她说的任何一个字、一句话。体贴的她,说话时都会俯身贴在他的耳畔,时间久了,他竟取下了助听器。除了这样的贴心,她也将他的起居照料得很好,每晚亲自为他煲汤;为了给他提供最安稳的生活环境,她搬了三次家才决定定居;她最常做的事是搀扶着他从一条小巷穿行到另一条小巷;他们还养了一只猫,嬉戏间共同爱着它,如同他们共同的孩子一般。生活,因而有了万千惬意。
生活虽然美好,但并不都是甜蜜,偶尔也会有争吵,却不似寻常百姓的那种争吵,而是满含着贴心的争吵。多是因为他吃了有害健康的食物,她会因此大吵大闹,怪他不够爱惜自己的身体,会生气地跑进洗手间不理他。这时,他常常会在门外唱歌来哄她,有时唱他们平时最爱的那首歌《总有一天等到你》,有时则是用那种压低嗓子装出的悲痛声音来唱那首《情人的眼泪》,在他的诚挚歌声中,她会被征服,会笑意盈盈地走出来,然后两个人拥抱,一起欢乐地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
他们生活中这些温情的细节,在外人看来是一丛丛绿意盎然,哪像是一对被岁月折磨过的老人,丝毫看不到任何秋黄之态。
进入暮年,相爱愈久愈浓,他便会时常想到身后事。在他们相伴走过了十年的时候,他给她深情款款地写下了这一封镌刻着他的爱意和不舍的信:
我首先告诉你,启从十年前在华美一晤我就爱你,到如今进入第十个年头。我依然爱你,我故后,你不必悲伤,因为我先你而去是我们早就料到的事。我对你没有什么不放心。我知道你能独立奋斗生存,你会安排你认为最好的生活方式。十年来你对我的爱,对我的照顾,对我的宽容,对我的欣赏,对我所作的牺牲,我十分感激你。
那时的他,是多么想拼尽所有心力来爱她一生一世。就如他在弥留之际拼尽全力喊出的那句:“清清,我对不起你,怕是不能陪你了!”——他多想爱她到老。也因而他在临终前发出了这般强烈的求生*:“救我!”“我需要更多的氧气!”——他实在太放不下她了,让她一人在这世间隅行,心中有万般不忍。
可是,世间之事从来颇多残酷,不遂人愿。
终于,在和她度过了四千多个日日夜夜之后,他撒手人寰。
84岁的高龄,对他来说,已是上天厚待。假如,他的晚年没有她的陪伴,临死之际,他可能也不会如此眷恋,会平静地离去。但正因有了她,他才觉得人间还有缺憾。
-尾语-
他去世之后,她为他高筑墓地。
面朝故土,她也为他写了碑文,唱起了一首凄婉之歌与他惜别。在她心里,他并没有远去,所以她照旧为他写信,像他在世时一般,只是这些信她不能亲手递给他,只能在他的墓前焚烧,让那缕缕的青烟遥寄她对他的无限相思。
寡居期间,她开始整理他的遗作,并与他的女儿一起前往大陆看望他曾经念念不忘的朋友们,以了却他的遗愿;她还撰写《秋的怀念》,一如当初他们初识之时,他为她单独创办的《清秋副刊》,文字间皆是他们甜蜜的过往:
古今中外,不分贫富,每天都有许多爱的故事,我与梁实秋的恋爱虽有点传奇,结婚却非常简单地在一家小餐厅举行,和普通平民百姓没有什么两样。
十三年中,我们过着平凡幸福的日子,他每晨散步、写作,晚上看书,我每天花时间照顾猫咪们,更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互敬互爱,知己知彼,双方从恋爱到结婚,双方都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当年写情书时,没有想到未来是个什么样的结局,也想不到今天在海峡两岸出版这本书。
……
的确,爱情不是一种儿戏,爱情是一种极神圣的东西,爱情是无价之宝,爱情是一种伟大的使命,夫妻都要担当!保持永远的美好!
……
梁韩菁清祝福读者们好
他走后七年,她因病逝世。那一年,她63岁。
只是,他曾经在美国槐园为她预留的那块墓地,到如今依然是空的。她的墓地,终究没能与他的墓地相偎相依。
曾经,他们爱得那般惊世骇俗,热烈且激烈,让多少人侧目与误解。是意外的邂逅太过美丽,还是相遇的火花太过绚烂,才会引来这场不被看好的恋情,皆无从猜测。
我们,只知道这是一场用生命奔赴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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