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10

鹿鼎记10

首页角色扮演一指阴阳更新时间:2024-06-23

十九回 九州聚铁铸一字 百金立木招群魔

十八少林僧和韦小宝、双儿二人下得锦绣峰来。澄心将经书还给韦小宝,问道:“施主是不是即回北京?”韦小宝道:“是。”澄心道:“我们受玉林大师之嘱,护送施主平安回京。”

韦小宝喜道:“那好极啦。我正担心这瘦竹篙般的头陀死心不息,又来啰唣。可是众位和我同行,行痴大师有人保护么?”

澄心道:“施主放心,玉林大师另有安排。”韦小宝这时对玉林这老和尚已十分佩服,他闭目打坐,似乎天塌下来也不理,可是不动声色,暗中一切已布置得妥妥贴贴。既有少林十八罗汉护送,一路之上自是没半点凶险,那身材高瘦的胖头陀固然没现身,连其余武林中人物也没撞见一个。

不一日来到北京城外,十八少林僧和韦小宝行礼作别。澄心道:“施主已抵京城,老僧等告辞回寺。”韦小宝道:“众位大和尚,承你们不怕辛苦,一直送我到这里,我……我实在是感激不尽,请受我一拜。”说着跪下磕头。澄心忙伸手扶起,说道:“施主一路之上,善加接待,我们从山西到北京,乃是游山玩水,何辛苦之有?”

原来韦小宝一下五台山,便雇了十九辆大车,自己与双儿坐一辆,十八位少林僧各坐一辆,又命于八快马先行,早一日打前站,沿途定好客店,预备名茶、细点、素斋,无不极尽丰盛。每一处地方韦小宝大撒赏金,掌柜和店伙将十八位少林僧当作天神菩萨一般相待。少林僧清苦修持,原也不贪图这些饮食之欲,但见他相敬之意甚诚,自不免颇为喜悦。

韦小宝虽然油腔滑调,言不由衷,但生性极爱朋友,和人结交,倒是一番真心。这一路上和众僧谈谈说说,很是相得,陡然说要分手,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泪来。

澄心道:“善哉,善哉!小施主何必难过?他日若有缘法,请到少林寺来叙叙。”韦小宝哽咽道:“那是一定要来的。”澄心和众僧作别而去。

进得北京城时,天色已晚,不便进宫。韦小宝来到西直门一家大客店“如归客栈”,要了间上房,歇宿一宵后,明日去见康熙,奏明一切。

寻思:“那瘦得要命的胖头陀拚命想夺我这部经书,说不定暗中还跟随着我。十八位少林和尚既去,他再来下手抢夺,我和双儿可抵挡不了。还是麻烦着一点儿,先将经书藏得好好的,明儿到宫里去带领大队侍卫来取,呈给小皇帝,这叫做‘万失一无’!”

于是命于八买备应用物事,遣出双儿,闩上了门。关窗之前,先查明窗外并无胖头陀窥探,这才用油布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包好,拉开桌子,取出匕首,在桌子底下的砖墙上割了一洞。那匕首削铁如泥,剖砖自是毫不费力。将经书放入墙洞,堆好砖块,取水化开石灰,糊上砖缝。石灰干后,若非故意去寻,决计不会发现。次日一早,命于八去套车,要先带双儿去吃一餐丰盛早点,摆摆阔绰,让这小丫头大开眼界,然后去买套太监衣帽,再进宫去。市上要买太监衣帽,倒着实为难,如果买不到手,索性便穿上侍卫服色,再赶做一件黄马褂套上,那时候威风凛凛、大摇大摆的进宫,叫众侍卫、众太监瞧得目瞪口呆,岂不有趣?自己这御前侍卫副总管是皇上亲封,又不是假的?心道:“就是这个主意,还做什么劳什子的太监?老子穿黄马褂进宫便了。”

和双儿上了骡车,弯了舌头,满口京腔,说道:“咱们先去西单老魁星馆,那儿的炸羊尾、羊肉饺子,还对付着可以。”车夫恭恭敬敬的应道:“是!”于八挺直腰板,坐在车夫之侧,说道:“嘿,京城里连骡子也与众不同,这么大眼漆黑的叫骡,我们山西通省就找不出一头来。”韦小宝功成回京,心下说不出的得意。

那骡车行得一阵,忽然出了西直门。韦小宝道:“喂,是去西单哪,怎么出了城?”车夫道:“是,对不起哪,大爷!小人这口骡子有股倔脾气,走到了城门口,非得出城门去溜个圈儿不可。”韦小宝和双儿都笑了起来。于八道:“嘿,京城里连骡子也有官架子。”

大车出城后径往北行,走了一里有余,仍不回头,韦小宝心知事有蹊跷,喝道:“赶车的,你捣什么鬼?快回去!”车夫连声答应,大叫:“回头,得儿,得儿,呼,呼!得儿,转回头!”鞭子劈拍乱挥,骡子却一股劲儿的往北,越奔越快。

车夫破口大骂:“他妈的臭骡子,我叫你回头!得儿,停住,停住!你奶奶的王八蛋骡子!”他越叫越急,那骡子却哪里肯停?

便在此时,马蹄声响,两乘马从旁抢了上来,贴到骡车之旁。马上乘客是两名身材魁梧的汉子。韦小宝低声道:“动手!”双儿身子前探,伸指戳出,正中车夫后腰。他身子一晃,从车上摔了下去,大叫一声,给车旁马匹踹个正着。马上汉子飞身而起,坐在车夫位上。双儿又是伸指戳去。这人反手抓她手腕,双儿手掌翻过,拍向他面门。那汉子左掌格开,右手抓她肩头。两人拆了八九招,骡子仍是发足急奔。左边马上乘客叫道:“怎么啦?闹什么玩意儿?”砰的一声响,车上汉子胸口被双儿右掌击中,飞身跌出。另一名汉子提鞭击来。双儿伸手抓住鞭子,顺手缠在车上。骡车正向前奔,急拉之下,那汉子立时摔下马来,急忙撒手松鞭,哇哇大叫。

双儿拿起骡子缰绳,她不会赶车,交在于八手里,说道:“你来赶车。”于八道:“我这个……我……也不会。”韦小宝跃上车夫座位,接过缰绳,他也不会赶车,学着车夫“得儿,得儿”的叫了几声,左手松缰,右手紧缰,便如骑马一般,那骡子果然转过头来,又哪里有什么倔脾气了?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十几乘马赶来,韦小宝大惊,拉骡子往斜路上冲去。追骑拨转马头,在后急跟。马快车慢,不多时,十余骑便将骡车团团围住。

韦小宝见马上汉子各持兵刃,叫道:“青天白日,天子脚下,你们想拦路抢劫吗?”一名汉子笑道:“我们是请客的使者,不是打劫的强盗。韦公子,我家主人请你去喝杯酒!”韦小宝一怔,问道:“你们主人是谁?”

那汉子道:“公子见了,自然认得。我们主人如不是公子的朋友,怎么请你去喝酒?”韦小宝见这些人古里古怪,多半不怀好意,叫道:“哪有这么请客的?劳驾,让道罢!”另一名大汉笑道:“让道便让道!”手起一刀,将骡头斩落,骡尸一歪,倒在地下,将骡车也带倒了。韦小宝和双儿急跃下地。

双儿出手如风,只是敌人骑在马上,她身子又矮,打不到敌人,一指指接连戳去,不是戳瞎了马眼,便戳中敌人腿上的穴道。

一霎时人喧马嘶,乱成一团。几名汉子跃下马来,挥刀上前。双儿身手灵活之极,指东打西,打倒了七八名汉子。余下四五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大道上一辆小车疾驰而来,车中一个女子声音叫道:“是自己人,别动手!”

韦小宝一听到声音,心花怒放,叫道:“啊哈!我老婆来了!”

双儿和众汉子当即停手罢斗。双儿大为惊疑,她可全没料到这位相公已娶了少奶奶。其时盛行早婚,男子十四五岁娶妻司空见惯,只是韦小宝从没向她说过已有妻子。

小车驶别跟前,车中跃出一人,正是方怡。韦小宝满脸堆欢,迎上去拉住她手,说道:“好姊姊,我想死你啦,你去了哪里?”方怡微笑道:“慢慢再说。怎么你们打起架来?”眼见地下躺了多人,骡血洒了满地,颇感惊诧。一名汉子躬身道:“方姑娘,我们来邀请韦公子去喝酒,想是大伙儿礼数不周,得罪了公子。方姑娘亲自来请,再好也没有了。”方怡奇道:“这些人都是你打倒的?你武功可大进了啊。”韦小宝道:“要长进也没这么快,是双儿姑娘为了保护我,小显身手。”

方怡眼望双儿,见她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一副娇怯怯的模样,真不信她武功如此高强,问道:“妹妹贵姓?”她在庄家之时,和双儿并未朝相,是以二人互不相识。

双儿上前跪下磕头,说道:“婢子双儿,叩见少奶奶。”韦小宝哈哈大笑。方怡羞得满脸通红,急忙闪身,道:“你……

你叫我甚么?我……我……不是的。”双儿站起身来,道:“相公说你是他的夫人,婢子服侍相公,自然叫你少奶奶了。”方怡向韦小宝狠狠白了一眼,说道:“这人满嘴胡说八道,莫信他的。你服侍他多久了?难道不知他脾气么?我是方姑娘。”双儿微微一笑,道:“那么现下暂且不叫,日后再叫好了。”方怡道:“日后再叫甚……”脸上又是一红,将最后一个“么”字缩了回去。

双儿向韦小宝瞧去,见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突然之间,她也是满脸飞红,却是想起了在五台山上,他曾对胖头陀说自己是他老婆,原来他有个脾气,爱管年轻姑娘叫老婆。

待听他笑着又问:“我那小老婆呢?”双儿也就不以为异。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分别了这么久,一见面也不说正经的,尽耍贫嘴。”当即吩咐众汉子收拾动身。那些汉子给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由双儿一一解开。韦小宝笑道:“早知是你请我去喝酒,恨不得背上生两只翅膀,飞过来啦。”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你早忘了我,自然想不到是我请你。”韦小宝心中甜甜的,道:“我怎会有一刻忘了你?早知是你叫我啊,别说喝酒,就是喝马尿,喝毒药,那也是随传随到,没片刻停留。”方怡一双妙目凝视着他,道:“别说得这么好听,要是我请你去天涯海角喝毒药呢?”韦小宝见她说话时似笑非笑,朝日映照下艳丽难言,只觉全身暖洋洋地,道:“别说天涯海角,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去了。”方怡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甚么马难追。”韦小宝一拍胸膛,大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甚么马难追。”两人同时大笑。

方怡命人牵一匹马给韦小宝骑,让双儿坐了她的小车,自己乘马和韦小宝并骑而行,迎着朝阳缓缓驰去,众汉子随后跟来。方怡道:“你本事也真大,掉了什么枪花,收了一个武功这等了得的小丫头?”韦小宝笑道:“哪里掉什么枪花了?是她心甘情愿跟我的。”

韦小宝跟着问起沐剑屏、徐天川等人行踪,道:“在那鬼屋里,你给神龙教那批家伙擒住了,后来怎生脱险的?是庄家三少奶请人来救了你们的吗?”方怡问道:“谁是庄家三少奶?”韦小宝道:“便是那庄子的主人。”方怡摇摇头,道:“庄子的主人?我们一直没见到。神龙教要找的是你,他们对你也没恶意,那章老三找你不到,就放了我们。小郡主他们就在前面,不久就会见到。”转过头来,微有嗔色,道:“你心中惦记的就只是小郡主,见面只这一会,已连问了七八次。”韦小宝笑道:“几时问了七八次啊?真是冤枉。倘若我见到她,没见到你,这时候我早问了七八十次啦。”方怡微笑道:“你就是生了十张嘴巴,这一会儿也来不及问七八十次。不过你啊,一张嘴巴比十张嘴巴还要厉害。”

两人谈谈说说,不多时已走了十余里,早绕过了北京城,一直是向东而行。韦小宝道:“快到了吗?”方怡愠道:“还远得很呢!你牵记小郡主,也不用这么性急,早知你这样,让她来接你好得多了,也免得你牵肚挂肠的。”韦小宝伸了舌头,道:“以后我一句话也不问就是。”方怡道:“你嘴上不问,心里着急,更加惹人生气。”她似乎醋意甚浓,韦小宝越听越高兴,笑道:“倘若我心里有半分着急,我不是你老公,是你儿子。”方怡噗哧一笑,道:“乖……”脸上一红,下面“儿子”两字没说出口。

行到中午时分,在镇上打了尖,一行人又向东行。韦小宝不敢再问要去何处,眼看离北京已远,今日已无法赶回宫里去见康熙,心想:“反正小玄子又没限我何时回报,就算我在五台山多耽搁了,又或者给胖头陀擒住不放,迟几日回宫,却有何妨?”

一路上方怡跟他尽说些不相*闲话。当日在皇宫之中,两人虽同处一室,但多了个沐剑屏,方怡颇为矜持,此刻并骑徐行,却是笑语殷勤。余人甚是识趣,远远落在后面。韦小宝情窦初开,在皇宫中时叫她“老婆”,还是玩笑占了六成,轻薄讨便宜占了三成,只有一成才有隐隐约约的男女之意。此日别后重逢,见方怡一时轻嗔薄怒,一时柔语浅笑,不由得动情,见她骑了大半日马,双颊红晕,渗出细细的汗珠,说不出的娇美可爱,呆呆的瞧着,不由得痴了。方怡微笑问道:“你发什么呆?”韦小宝道:“好姊姊,你……你真是好看。我想……我想……”方怡道:“你想什么?”韦小宝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方怡道:“正经的话,我不生气,不正经的,自然生气。你想什么?”韦小宝道:“我想,你倘若真的做了我老婆,我不知可有多开心。”

方怡横了他一眼,板起了脸,转过头去。韦小宝急道:“好姊姊,你生气了么?”方怡道:“自然生气,生一百二十个气。”韦小宝道:“这话再正经也没有了,我……我是真心话。”

方怡道:“在宫里时,我早发过誓,一辈子跟着你,服侍你,还有什么真的假的?你说这话,就是自己想变心。”

韦小宝大喜,若不是两人都骑在马上,立时便一把将她抱住,亲亲她娇艳欲滴的面庞,当下伸出右手,拉住她左手,道:“我怎么会变心?一千年、一万年也不变心。”方怡道:“你说这话便是假的,一个人怎会有一千年、一万年好活,除非你是乌……”说到这“乌”字,嗤的一笑,转过了头,一只手掌仍是让他握着。

韦小宝握着她柔腻温软的手掌,心花怒放,笑道:“你待我这样好,我永远不会做小乌龟。”妻子偷汉,丈夫便做乌龟,这句话方怡自也懂得。她俏脸一板,道:“没三句好话,狗嘴里就长不出象牙。”韦小宝笑道:“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一辈子想见你老公嘴里长出象牙来,那可难得紧了。”方怡伏鞍而笑,左手紧紧握住了他手掌。

两人一路说笑,傍晚时分,在一处大市镇的官店中宿了。

次晨韦小宝命于八雇了一辆大车,和方怡并坐车中。两人说到情浓处,韦小宝搂住她腰,吻她面庞,方怡也不抗拒,可是再有非份逾越,却一概不准了。韦小宝于男女之事,原也似懂非懂,至此为止,已是大乐。只盼这辆大车如此不停行走,坐拥玉人,走到天涯海角,回过头来,又到彼端的天涯海角,天下的道路永远行走不完,就算走完了,老路再走几遍又何妨?天天行了又宿,宿后又行,只怕方怡忽说已经到了。

身处温柔乡中,什么皇帝的诏令,什么《四十二章经》,什么五台山上的老皇爷,尽数置之脑后,迷迷糊糊的不知时日之过,道路之遥。

一日傍晚,车马到了大海之滨,方怡携着他手,走到海边,轻轻的道:“好弟弟,我和你驾船出洋,四海遨游,过神仙一般的日子,你说好是不好?”说这话时,拉着他手,将头靠在他肩头,身子软软的,似已全无气力。

韦小宝伸左手搂住她腰,防她摔倒,只觉她丝丝头发擦着自己面颊,腰肢细软,微微颤动,虽想坐船出海未免太过突兀,隐隐觉得有些大大不妥,但当此情景,这一个“不”字,又如何说得出口?

海边停着一艘大船,船上水手见到方怡的下属手挥青巾,便放了一艘小船过来,先将韦小宝和方怡接上大船,再将余人陆续接上。于八见要上船,说道自己晕船,说什么也不肯出海。韦小宝也不勉强,赏了他一百两银子。于八千恩万谢的回山西去了。

韦小宝进入船舱,只见舱内陈设富丽,脚下铺着厚厚的地毡,桌上摆满茶果细点,便如王公大官之家的花厅一般,心想:“好姊姊待我这样,总不会有意害我。”船上两名仆役拿上热手巾,让二人擦脸,随即送上两碗面来。面上铺着一条条鸡丝,入口鲜美,滋味与寻常鸡丝又是不同。只觉船身晃动,已然扬帆出海。

舟中生涯,又别有一番天地。方怡陪着他喝酒猜拳,言笑不禁,直到深夜,服侍他上床后,才到隔舱安睡,次日一早,又来帮他穿衣梳头。韦小宝心想:“她此刻还不知我不是太监,只道我们做夫妻毕竟是假的,甚么时候才跟她说穿?”

舟行数日,这日两人偎倚窗边,同观海上日出,眼见海面金蛇万道,奇丽莫名。方怡叹道:“当日我去行刺鞑子皇帝,只道定然命丧宫中,哪知道老天爷保佑,竟会遇着了你,今日更同享此福。好弟弟,你的身世,我可一点也不明白,你怎么进宫,又怎样学的武功?”韦小宝笑道:“我正想跟你说,就只怕吓你一跳,又怕你欢喜得晕了过去。”

方怡又向他靠紧了些,低声道:“倘若我听了欢喜,那是最好,就算是我不爱听的,只要你说的是真话,那……那……我也不在乎。”韦小宝道:“好姊姊,我就跟你说真话,我出生在扬州,妈妈是妓院里的。”方怡吃了一惊,转过身来,颤声问道:“*妈在妓院里做事?是给人洗衣、烧饭,还是……还是扫地、斟茶?”

韦小宝见她脸色大变,眼光中流露出恐惧之色,心中登时一片冰凉,知她对“妓院”十分的鄙视,倘若直说自己母亲是妓女,只怕这一生之中,她永不会再对自己有半分尊重和亲热了,当即哈哈一笑,说道:“我妈妈在妓院里时还只六七岁,怎能给人洗衣烧饭?”

方怡脸色稍和,道:“还只六七岁?”韦小宝顺口道:“鞑子进关后,在扬州*了不少人,你是知道的了?”延挨时刻,想法子给母亲说得神气些。方怡道:“是啊。”韦小宝道:“我外公是明朝大官,在扬州做官,鞑子攻破扬州,我外公抗敌而死,我妈妈那时是个小女孩,流落街头,扬州妓院里有个豪富嫖客,见她可怜,把她收去做小丫头,一问之下,好生敬重我外公,便收了我妈妈做义女,带回家去,又做千金小姐。后来嫁了我爸爸,他是扬州有名的富家公子。”方怡将信将疑,道:“原来如此。先前吓了我一跳,还道*妈沦落在妓院之中,给人做女佣,服侍那些不识羞耻、人尽可夫的……坏女人。”

韦小宝自幼在妓院中长大,从来不觉得自己妈妈是个“不识羞耻的坏女人”,听方怡这么说,不由得心中有气,暗道:“你沐王府的女人便很了不起吗?他妈的,我瞧一般的是不识羞耻、人尽可什么的。”他原想将自己身世坦然相告,这一来,可甚么都说不出口了,索性信口胡吹,将扬州自己家中如何阔绰,说了个天花乱坠,但所说的厅堂房舍、家具摆设,不免还是丽春院中的格局。方怡也没留心去听,道:“你说有一件事,怕我听了欢喜得晕了过去,就是这些么?”韦小宝给她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又见她对自己的吹牛浑没在意,不禁兴味索然,自己不是太监的话也懒得说了,随口道:“就是这些,原来你听了并不欢喜。”方怡淡淡的道:“我欢喜的。”这句话显然言不由衷。

两人默默无言的相对片刻,忽见东北方出现一片陆地,座船正在直驶过去。方怡奇道:“咦,这是什么地方?”过不了一个时辰,已然驶近,但见岸上树木苍翠,长长的海滩望不到尽头,尽是雪白细沙。方怡道:“坐了这几日船,头也昏了,我们上去瞧瞧好不好?”韦小宝喜道:“好啊,好像是个大海岛,不知岛上有甚么好玩物事。”

方怡将梢公叫进舱来,问他这岛叫甚么名字,有甚么特产。梢公道:“回姑娘的话:这是东海中有名的神仙岛,听说岛上生有仙果,吃了长生不老。只不过有福之人才吃得着。姑娘和韦相公不妨上去碰碰运气。”

方怡点点头,待梢公出舱,轻轻的道:“长生不老,也不想了,眼前这等日子,就比做神仙还快活。”韦小宝大喜,道:“我和你就在这岛上住一辈子,仙果什么的,也不打紧,只要你永远陪着我,我就是神仙。”方怡靠在他身边,柔声道:“我也一样。”

两人坐小船上岸,脚下踏着海滩的细沙,鼻中闻到林中飘出来的阵阵花香,真觉是到了仙境。方怡道:“不知岛上有没有人住。”韦小宝笑道:“人是没有,却有个美貌无比的女仙,带了个小厮,到岛上来啦。”方怡嫣然一笑,道:“好弟弟,你是我的小厮,我是你的丫头。”韦小宝听到“丫头”两字,想起双儿,回头一望,不见她跟来,这些日来冷落了双儿,心下微感歉疚,但想她如跟在身后,自己不便跟方怡太过亲热,还是不跟来的好。

两人携手入林,闻到花香浓郁异常。韦小宝道:“这花香得厉害,难道是仙花么?”向前走得几步,忽听草中簌簌有声,跟着眼前黄影闪动,七八条黄中间黑的毒蛇窜了出来。韦小宝叫道:“啊哟!”拉了方怡转身便走,只跨出一步,眼前又有七八条蛇挡路,全身血也似红,长舌吞吐,嗤嗤发声。这些蛇都是头作三角,显具剧毒。

方怡挡在韦小宝身前,拔刀挥舞,叫道:“你快逃。我来挡住毒蛇!”韦小宝哪肯如此不顾义气,独自逃命?忙拔出匕首,道:“从这边走!”拉着方怡,斜刺奔出,跨得两步,头颈中一凉,一条毒蛇从树上挂了下来,缠住他头颈,只吓得他魂飞天外,大声惊叫。方怡忙伸手去拉蛇身。韦小宝叫道:“使不得!”那蛇转过头来。一口咬住了方怡手背,牢牢不放。韦小宝急挥匕首,将蛇斩为两段。便在此时,两人腿上脚上都已缠上了毒蛇。韦小宝挥匕首去斩,只觉左腿上一麻,已被毒蛇咬中。

方怡抛去单刀,抱住了他,哭道:“我夫妻今日死在这里了。”韦小宝仗着匕首锋利,每一刀挥去,便斩断一条毒蛇。

但林中毒蛇愈来愈多,两人挣扎着出林,身上已被咬伤了七八处。韦小宝只觉头晕目眩,渐渐昏迷,遥望海中,那艘小船正向大船驶去,相距已远。方怡叫了几声,船中水手却哪里听得到?

方怡卷起韦小宝裤脚,俯身去吸他腿上蛇毒。韦小宝惊道:“不……不行!”

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有人说道:“你们到这里来干甚么?不怕死么?”韦小宝回过头来,见是三名中年汉子,忙叫:“大叔救命,我们给蛇咬了。”一名汉子从怀中取出药饼,抛入嘴中一阵咀嚼,敷在韦小宝身上蛇咬之处。韦小宝道:“你……你先给她治。”这时自己双腿乌黑,已全无知觉。方怡接过药来,自行敷上伤口。

韦小宝道:“好姊姊……”眼前一黑,咕咚一声,向后摔倒。

待得醒转,只觉唇燥舌干,胸口剧痛,忍不住张口*。

听得有人说道:“好啦,醒过来啦!”韦小宝缓缓睁眼,见有人拿了一碗药,喂到他嘴边。这药腥臭异常,他毫不犹豫便都喝了下去,入口奇苦,喝完药后,道:“多谢大叔救命,我……我那姊姊可没事吗?”那人道:“幸喜救得早,我们只须迟来得片刻,两个人都没命了。你们忒也大胆,怎地到这神仙岛来?”韦小宝听得方怡有救,心中大喜,没口子的称谢,这时才察觉自己是睡在床上的被窝之中,全身衣服已然除去,双腿兀自麻木。

那汉子相貌丑陋,满脸疤痕,但在韦小宝眼中,当真便如救命菩萨一般。他吁了口气,道:“船上水手说道,这岛上有仙果,吃了长生不老。”

那汉子嘿的一笑,道:“倘若真有仙果,他们自己又不来采?”韦小宝叫道:“啊哟,这些水手不怀好意,船上我还有同伴,莫要……莫要着了歹人的道儿。大叔,请你想法子救她一救。”那丑汉道:“那船三天之前便已开了,却到哪里找去?”韦小宝不解,茫然道:“三天之前?”那丑汉道:“你已经昏迷了三日三夜,你多半不知道罢?”韦小宝想起双儿,她虽武功极高,可是茫茫大海之中,孤身一人,如何得脱众恶徒毒手,不由得大急。

那丑汉安慰道:“此时着急也已无用,你好好休息。这岛上的毒蛇非同小可,至少要服药七日,方能消毒。”他问了韦小宝姓名,自称姓潘。

到得第三日上,韦小宝已可起身,扶着墙壁慢慢行走。那姓潘的丑汉带了他去看方怡。原来她另有妇女照料,但见她玉容憔悴,精神委顿。两人相见,又是欢喜,又是难受,不由得抱着哭了起来。此后两人日间共处一室,说起毒蛇厉害,都是毛发直竖。

到得第六日上,那姓潘的说道:“我们岛上的大夫陆先生出海回来了,我已邀他来给韦兄弟看看。”韦小宝谢了。不多时进来一人,四十来岁年纪,文士打扮,神情和蔼可亲,问起韦小宝被毒蛇所噬经过,说道:“岛上居民身边都带有雄黄蛇药,就是将毒蛇放在身上,那蛇也立即逃去,决不敢咬人。”韦小宝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潘大哥他们都不怕。”陆先生给他看了伤,取出六颗药丸,道:“你服三颗,另三颗给你的同伴,每日服一颗。”韦小宝深深致谢,取出二百两银票,道:“一点儿医金,请先生别见笑。”

陆先生吃了一惊,笑道:“哪用得着这许多?公子给我二两银子,已多谢得很了。”韦小宝执意要给,陆先生谢了收下,笑道:“公子厚赐,却之不恭。公子在这里恐怕住得也气闷了,今晚和公子的女伴同去舍下喝一杯如何?”韦小宝大喜,一口答应。

傍晚时分,陆先生派了两乘竹轿来接韦小宝和方怡。这竹轿其实只是一张竹椅,两边穿了竹杠,前后有人相抬,岛居简陋,并没真的轿子。

两乘竹轿沿山溪而行,溪水淙淙,草木清新,颇感心旷神怡,只是韦方二人一见大树长草,便栗栗危惧,唯恐有毒蛇窜将出来。轿行七八里,来到三间竹屋前停下。那屋子的墙壁屋顶均由碗口大小的粗竹所编,看来甚是坚实。江南河北,均未见过如此模样的竹屋。陆先生迎了出来,请二人入内。到得厅上,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出来迎客,是陆先生的妻子。那妇人拉着方怡的手,显得十分亲热。陆先生邀韦小宝到书房去坐,书房中竹书架上放着不少图书,四壁挂满了字画,看来这陆大夫是个风雅之士。

陆先生道:“在下僻处荒岛,孤陋寡闻之极。韦公子来自中原胜地,华族子弟,眼界既宽,鉴赏必精,你看这几幅书画,还可入方家法眼么?”

他这几句文绉绉的言语,韦小宝半句也不懂,但见他指着壁上字画,抬头看去,见图画中一张画的是山水,另一张画上有只白鹤,有只乌龟,笑道:“这只老乌龟倒很好玩。”

陆先生微微一怔,指着一幅立轴,道:“韦公子,你瞧这幅石鼓文写得如何?”韦小宝见这些字弯弯曲曲,像是画符一般,点头道:“好,很好!”陆先生指着另一幅大字,道:“这一幅临的是秦琅玡台刻石,韦公子以为如何?”韦小宝心想一味说好,未免无味,摇头道:“这一幅写得不大好。”陆先生肃然起敬,道:“倒要请韦公子指点,这幅字的弱点败笔,在于何处。”韦小宝道:“败笔很多,胜笔甚少!”他想既有“败笔”,自然也有“胜笔”了。陆先生乍闻“胜笔”两字,呆了一呆,道:“高明,高明。”

指着西壁一幅草书,道:“这幅狂草,韦公子以为如何?”韦小宝侧头看了一会,摇头道:“这几个字墨干了,也不醮墨。

嗯,这些细线拖来拖去,也不擦干净了。”陆先生一听,脸色大变。草书讲究墨法燥湿,笔润为湿,笔枯为燥,燥湿相间,浓淡有致,因燥显湿,以湿衬燥,阴阳映带,如云霞障天,方为妙书。至于笔画相连的细线,画家称为“游丝”,或联数笔,或联数字,讲究宾主合宜,斜角变幻,又有飘带、折带种种名色。韦小宝数言之间,便露了底。陆先生又指着一幅字道:“这一幅全是甲骨古文,兄弟学浅,一字不识,要请韦公子指点。”韦小宝见纸上一个个字都如蝌蚪一般,宛似五台山锦绣峰普济寺中石碣上所刻文字,心念一动,道:“这几个字我倒识得,那是‘神龙教洪教主万年不老,永享仙福,神通广大,寿与天齐!’”

陆先生满脸喜容,说道:“谢天谢地,你果然识得此字!”眼见他欣喜无限,说话时声音也发抖了,韦小宝疑心登起:“我识得这几个字,他为甚么如此高兴?莫非他也是神龙教的?啊哟,不好!蛇……蛇……灵蛇……难道这里便是神龙岛?”冲口而出:“胖头陀在哪里?”陆先生吃了一惊,退后数步,颤声道:“你……你已经知道了?”韦小宝点了点头,其实他是甚么也不知道。陆先生脸色郑重,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很好。”走到书桌边,磨墨铺纸,说道:“请你将这些蝌蚪古文,一字一字译将出来。哪一个是‘洪’字,哪一个是‘教’字。”提笔醮墨,招手要他过去。

要韦小宝提笔写字,那真比要他性命还惨,韦小宝暗暗叫苦,但见陆先生神色难看,不敢违拗,硬着头皮,走过去在书桌边坐下,伸手握管,手掌成拳。他持笔若像吃饭拿筷,倒也有三分相似,可是这么一握,有如操刀*猪,又如持锤敲钉,天下却哪有这等握管之状?

陆先生怒容更盛,强自忍住,缓缓的道:“你先写自己的名字!”

韦小宝霍地站起,将笔往地下一掷,墨汁四溅,大声说道:“老子狗屁不识,屁字都不会写。什么‘洪教主寿与天齐’,老子是信口胡吹,骗那恶头陀的。你要老子写字,等我投胎转世再说,你要*要剐,老子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

陆先生冷冷的道:“你什么字都不识?”韦小宝道:“不识!不识你乌龟的‘龟’字,也不识你王八蛋的‘蛋’字。”他西洋镜既给拆穿,不由得老羞成怒,反正身陷蛇岛,有死无生,求饶也是无用,不如先占些口舌上的便宜。

陆先生沉吟半晌,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了个蝌蚪文字,问道:“这是甚么字?”

韦小宝大声道:“去*的!我说过不识,就是不识。难道还有假的?”

陆先生点点头,道:“好,原来胖头陀上了你的大当,可是此事已禀报了教主,你这小贼!”突然一跃而前,扠住韦小宝的头颈,双手越收越紧,咬牙切齿的道:“你害得我们蒙骗教主,人人给你累得死无葬身之地,大家一起死了干净,也免得受那无穷无尽的酷刑。”

韦小宝给他扠得透不过气来,满脸紫胀,伸出了舌头。陆先生眼见手上再一使劲,这小孩便得气绝毙命,想到此事干系异常重大,心中一惊,便放开了手指,双手一推,将他摔在地下,恨恨出房。

过了良久,韦小宝才惊定起身,“死乌龟,直娘贼”也不知骂了几百声,心想身在这毒蛇岛上,无处可逃,倘若逃入树林草丛之中,只有死得更快。走到门边,伸手推门,那竹门外面反扣住了,到窗外一望,下临深谷,实是无路可走,转头看到壁上的书画,心道:“这些屁字屁画,有什么好?”拾起笔来,醮满了墨,在一幅幅书画上便画,大乌龟、小乌龟画了不计其数。

画了几十只乌龟,手也倦了,掷笔于地,蜷缩在椅上,片刻间就睡着了。睡醒时天已全黑,竟然无人前来理会,肚中饿得咕咕直响,心想:“这只绿毛乌龟要饿死老子。”过了好一会,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门缝中透进灯光,竹门开处,陆先生持烛进房,侧头向他凝视。韦小宝见他脸上不示喜怒,心下倒也有些害怕。陆先生将烛台放在桌上,一瞥眼间,见到壁上所悬书画已尽数被他涂抹得不成模样,忍不住怒发如狂,叫道:“你……你……”举起手来,便欲击落,但手掌停在半空,终于忍住怒气,说道:“你……你……”声音在喉间憋住了,说不出话来。

韦小宝笑道:“怎么样?我画得好不好?”

陆先生长叹一下,颓然坐倒,说道:“好,画得好!”他居然不打人,还说画得好,韦小宝倒也大出意料之外,见他险上神色凄然,显是心痛之极,倒也有些过意不去,说道:“陆先生,对……对不起,我涂坏了你的画。”

陆先生摇摇头,说道:“没……没什么。”双手抱头,伏在桌上,过了好一会,说道:“你想必饿了,吃了饭再说。”

客堂中桌上已摆了四菜一汤,有鸡有鱼,甚是丰盛。跟着方怡由陆夫人陪着出来,四人共膳。韦小宝大奇:“莫非我这十几只乌龟画得好,陆先生一高兴,就请我吃饭?”但他一点儿自知之明倒还有的,看情形总似乎不像。几次开口想问,见陆先生脸上阴晴不定,深恐触怒了他,饭未吃饱,便被夺下饭碗,未免犯不着。当下一言不发,闷声吃了个饱。饭罢,陆先生又带他进书房。

陆先生从地下拾起笔来,在纸上写了“韦小宝”三字,道:“这是你自己的名字,你会不会写?”

韦小宝道:“他认得我,我可认不得他,怎么会写?”陆先生嗯了一声,眼望窗外,凝思半晌,左手拿了烛台,走到那幅蝌蚪文之前,仔细打量,指着一个个字,口中念念有辞,回到桌边,取过一张白纸,振笔疾书,伸指数了数蝌蚪文字的字数,又数纸上字数,再在纸上一阵涂改,回头又看那幅蝌蚪文字,喃喃自言自语:“那三个字相同,这两个字又是一般,须得天衣无缝,才是道理。”沉思半天,又在纸上一阵涂改,喜道:“行了!”

韦小宝不知他捣甚么鬼,反正饭已吃饱,也就不去理会。

只见陆先生又取过一张白纸,仔仔细细的写起字来。

这一次他写得甚慢,写完后摇头晃脑的轻轻读了一遍。韦小宝只听到有什么“神龙岛”、“洪教主”、“寿与天齐”等等语句,最后则是第一部在何地何山,第二部在何地何山。他心下恍然,这些话都是他在普济寺中向胖头陀信口胡吹的,哪知胖头陀居然信以为真,回来大加传扬。又想:“那日胖头陀邀我上神龙岛来见洪教主,我说什么也不肯,不料鬼使神差,这船又会驶到了这里,眼下西洋镜拆穿,洪教主又已知道了。

他当然要大发脾气,只怕要将好姊姊和我丢入蛇坑,给几千几万条毒蛇吃得尸骨无存。”想到无穷无尽的毒蛇缠上身来,当真不寒而栗。

陆先生转过身来,脸上神色十分得意,微笑道:“韦公子,你识得石碣上的蝌蚪文,委实可喜可贺。也是本教洪教主洪福齐天,才天降你这位神童,能读蝌蚪文字。”

韦小宝哼了一声,道:“你不用取笑。我又识得什么蝌蚪文、青蛙文了?老子连癞蛤蟆文也不识。我是瞎说一番,骗那瘦竹篙头陀的。”

陆先生笑道:“韦公子何必过谦?这是公子所背诵的石碣遗文,我笔录了下来,请公子指点,是否有误。”说着读道:“维大唐贞观二年十月甲子,特进卫国公李靖,右领军大将军宿国公程知节,光禄大夫兵部尚书曹国公李绩、徐州都督胡国公秦叔宝会于五台山锦绣峰,见东方红光耀天,斗大金字现于云际,文曰:‘千载之下,爰有大清。东方有岛,神龙是名。教主洪某,得蒙天恩。威灵下济,丕赫威能。降妖伏魔,如日之升。羽翼辅佐,吐故纳新。万瑞百祥,罔不丰登。仙福永享,普世崇敬。寿与天齐,文武仁圣。’须臾,天现青字,文曰:‘天赐洪某《四十二章经》八部,一存河南伏牛山荡魔寺,二存山西笔架山天心庵,三存四川青城山凌霄观,四存河南嵩山少林寺,五存湖北武当山真武观,六存川边崆峒山迦叶寺,七存云南昆明沐王府,八存云南昆明平西王府。’靖请恭录天文,雕于石碣,以待来者。”陆先生抑扬顿挫的读毕,问道:“有没读错?”韦小宝道:“这是唐朝的石碣,怎会知道后世有个平西王吴三桂?”陆先生道:“上帝聪明智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既知后世有洪教主,自然也知道有吴三桂了。”韦小宝暗暗好笑,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心想:“不知你在捣什么鬼?”陆先生道:“这石碑上的文字,一字也读错不得。虽然韦公子天赋聪明,但依我之见,那也是圣灵感动,才识得这些蝌蚪文字,日后仓卒之际,或有认错。最好韦公子将这篇碑文读得滚瓜烂熟,待洪教主召见之时,背诵如流,洪教主一喜欢,自然大有赏赐。”

韦小宝双眼一翻,登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料知胖头陀和陆先生禀报洪教主,说有个小孩识得石碑上的文字,洪教主定要传见考问。哪知道这件事全是假的,陆先生怕教主怪罪,只得假造碑文,来骗教主一骗。

陆先生道:“我现在读一句,韦公子跟一句,总须记得一字不错为止。‘维大唐贞观二年十月甲子……’”事到临头,韦小宝欲待不读,也不可得,何况串通了去作弄洪教主,倒也十分有趣,便跟着诵读。他生性机伶,听过一段几百字的言语,要再行复述,那是半点不费力气,说到读书,可就要他的命了,这篇短文虽只寥寥数百字,但所有句子都十分拗口,含义更是全不明白,什么“丕赫威能”、“吐故纳新”,浑不知是甚么意思,只得跟着陆先生一遍又一遍的读下去。幸亏陆先生不怕厌烦的教导,但也读了三十几遍,这才背得一字无误。

当晚他睡在陆先生家中,次晨又再背诵。陆先生听他已尽数记住,甚是欢喜,于是取过纸笔,将一个个蝌蚪字写了出来,教他辨认,哪一个是“维”字,哪一个是“贞”字。这一来韦小宝不由得叫苦连天,这些蝌蚪文扭来扭去,形状都差不多,要他一一分辨,又写将出来,当真是难于登天,苦于*头。他片刻也坐不定,如何能静下心来学蝌蚪文?韦小宝固然愁眉苦脸,陆先生更加惴惴不安。陆先生这时早已知道,石碣上文字另有含义,他数了胖头陀所拓拓片中的字数,另作一篇文字,硬生生的凑上去,只求字数相同,碣文能讨得洪教主欢心,哪管原来碣文中写些什么。如此拼凑,自然破绽百出,“维大唐贞观二年”这句中,“二”字排在第六,但碣文中第六字的笔划共有十八笔之多,无论如何说不上是个“二”字,第五字只有三笔,与那“观”字也极难拉扯得上。但顾得东来西又倒,陆先生才气再大,仓卒间也捏造不出一篇天衣无缝的文章来。洪教主聪明之极,这篇假文章多半逃不过他眼去,可是大难临头,说不得只好暂且搪塞一时,日后的祸患,只好走着瞧了。这天教韦小宝写字,进展奇慢,直到中午,只写会了四个蝌蚪文,幸好蝌蚪文本来奇形怪状,在韦小宝笔下写出来难看之极,倒也不觉如何刺眼,若是正楷,由一个从未学过写字的孩子写将出来,任谁一看。立知真伪。下午学了三字,晚间又学了两个字,这一天共学了九个字。韦小宝不住口的大吵大嚷,几次掷笔不学。陆先生又是恐吓,又是哄骗,最后叫了方怡来坐在旁边相陪,韦小宝这才勉强耐心学下去。陆先生一面教,一面暗暗担心,只怕洪教主随时来传,倘若一篇文章尚未学全,便给教主叫了去,韦小宝这颗脑袋固然不保,自己全家难免陪着他送命。

可是这件事丝毫心急不得,越是盼他快些学会,韦小宝反而越学越慢,脑子中塞满的这许多蝌蚪,便如真的在纠缠游动一般,实在是难以辨认。

学得数日,韦小宝身上毒蛇所噬的伤口倒好全了,勉强认出的蝌蚪文却还只二三十个,而且缠夹不清,十个字中往往弄错了七八个。

陆先生正烦恼间,忽听得门外胖头陀的声音说道:“陆先生,教主召见韦公子!”陆先生脸如土色,手一颤,一枝醮满了墨的毛笔掉在衣襟之上。

一个极高极瘦的人走进书房,正是胖头陀到了。韦小宝笑道:“胖尊者,你怎地今日才来见我?我等了你好久啦。”胖头陀见到陆先生的神色,知道大事不妙,不答韦小宝的话,喃喃自语:“我早该知道这小鬼是在胡说八道,偏是痰迷了心窍,要想立什么大功,以求自保,不料反而死得更加早些。”陆先生冷笑道:“你不过是光棍一条,姓陆的一家八口,却尽数陪了你送命。”胖头陀一声长叹,道:“大家命该如此,这叫做劫数难逃。就算没这件事,教主也未必能容咱们多活得几日。”陆先生向韦小宝瞧了一眼,道:“是他们这种人当时得令,我们老了,该死了,那又有什么法子?”语气中充满愤愤不平。胖头陀叹道:“也是我见他年纪小,投其所好,就这么不顾前、不顾后的禀报了上去,唉!”陆先生瞪了他一眼,道:“小也未免小得过了份。”胖头陀道:“陆兄,事已至此,你我同生共死,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何惧?”

韦小宝拍手道:“胖尊者这话说得是,是英雄好汉,怕甚么了?我都不怕,你们更加不用怕。”

陆先生冷笑一声,道:“无知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等到你知道怕,已然迟了。”出神半晌,道:“胖尊者请稍待,我去向拙荆吩咐几句。”

过了一会,陆先生回入书房,脸上犹有泪痕。胖头陀道:“陆兄,你的升天丸,请给我一粒。”陆先生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倒出一粒红色药丸给他,说道:“这丸入口气绝,非到最后关头,不可轻举妄动。”胖头陀接过,苦笑道:“多谢了!胖头陀对自己性命也还看得不轻,不想这么快就即升天。”

韦小宝在五台山上,见胖头陀力敌少林寺十八罗汉,威风凛凛,此刻讨这毒药,显是当洪教主怪罪之时便即自*,才明白事态果真紧急,不由得害怕起来。

三人出门,韦小宝隐隐听得内堂有哭泣之声,问道:“方姑娘呢?她不去么?”胖头陀道:“哼,你小小年纪,倒是多情种子,五台山上有个双儿,这里又有个方姑娘。”左手一把将他抱住,喝道:“走罢!”迈开大步,向东急行,顷刻间疾逾奔马。

陆先生跟在他身畔,仍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韦小宝见他显得毫不费力,却和胖头陀并肩而行,竟不落后半步,才知这文弱书生原来也是身负上乘武功,说道:“胖尊者、陆先生,你们二位武功这样高强,又何必怕那洪教主?你们……”胖头陀伸出右掌,一把按住他口,怒道:“在这神龙岛上,你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可是活得不耐烦了?”韦小宝给他这么一按,气为之窒,心道:“他妈的,你怕洪教主怕成这等模样,还自称是英雄呢,狗熊都不如。”三人向着北方一座山峰行去。行不多时,只见树上、草上、路上,东一条,西一条,全是毒蛇,但说也奇怪,对他三人却全不滋扰。转过了两个山坡,抬头遥见峰顶建着几座大竹屋。胖头陀抱着韦小宝直上峰顶。

这时山道狭窄,陆先生已不能与胖头陀并肩而行,落后丈许。胖头陀将嘴凑在韦小宝耳边,低声问道:“你那部《四十二章经》呢?”韦小宝道:“不在我身边。”胖头陀道:“那还用说?你身边早已搜过了几遍。到哪里去啦?”韦小宝道:“少林寺十八罗汉拿了经书,自然去交了给他们方丈。”心想这瘦竹篙头陀打不过少林十八罗汉,听得经书到了少林寺方丈手中,自然不敢去要,就算敢去要,也必给人家撵了出来。

那日胖头陀亲手将经书交在澄心和尚手中,对韦小宝这句话自无怀疑,低声道:“待会见了教主,可千万不能提到此事。否则教主逼你交出经书来,你交不出,教主他老人家非将你丢入毒蛇窠不可。”

韦小宝听他语声中大有惧意,而且显然怕给陆先生听到,低声道:“你明明已抢到了经书,又还给了少林寺和尚,教主知道了,非将你丢入毒蛇窠不可。哼哼,就算暂时不罚你,派你去少林寺夺还经书,也有得够你受的了。”胖头陀身子一颤,默然不语。

韦小宝道:“咱哥儿俩做桩生意。有什么事,你照应我,我也照应你。否则大家一拍两散,同归于尽。”

陆先生突然在身后接口问道:“什么一拍两散,同归于尽?”

韦小宝道:“咱三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心想此刻处境之糟,已是一塌胡涂,能把这两个好手牵累在内,多少有点依傍指望。

胖头陀和陆先生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两人齐声长叹。

又行了一顿饭时分,到了峰顶。只见四名身穿青衣的少年挽臂而来,每人背上都负着一柄长剑。左首一人问道:“胖头陀,这小孩干什么的?”

胖头陀放下韦小宝,道:“教主旨令,传他来的。”

西首三名红衣少女嘻嘻哈哈的走来,背上也负着长剑,见到三人,迎了上来。一个少女笑道:“胖头陀,这小孩是你的私生子么?”说着在韦小宝颊上捏了一把。胖头陀道:“姑娘取笑了。这小孩是教主他老人家特旨呼召,有要紧事情问他。”另一个圆脸少女捏了一下韦小宝的右颊,笑道:“瞧这娃娃相貌,定是胖头陀的私生儿,你赖也赖不掉的。”

韦小宝大怒,叫道:“我是你的私生儿子。你跟胖头陀私通,生了我出来。”

一群少年少女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那圆脸少女脸上通红,啐道:“小鬼,你作死啊!”伸手便打。韦小宝侧头避开。这时又有十几名年轻男女闻声赶到,都向那圆脸少女取笑。那少女又羞又恼,左足飞起,在韦小宝屁股上猛力踢了一脚。韦小宝大叫:“妈,你干么打儿子?”众少年笑得更加响了。

突然间钟声当当当响起,众人立即肃静倾听,二十多名年轻男女转身向竹屋中奔去。

胖头陀道:“教主集众致训。”向韦小宝道:“待会见到教主之时,可千万不能胡说八道。”韦小宝见他神色郁郁,这些年轻男女对他又颇为无礼,心想他武功甚高,干么怕了这些十几岁的娃娃,不由得对他有些可怜,便点了点头。

只见四面八方有人走向竹屋,胖头陀和陆先生带着韦小宝走进屋去。过了一条长廊,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大厅。这厅硕大无朋,足可容得千人之众。韦小宝在北京皇宫中住得久了,再巨大的厅堂也不在眼中。可是这一座大厅却实在巨大,一见之下,不由得肃然生敬。

但见一群群少年男女衣分五色,分站五个方位。青、白、黑、黄四色的都是少年,穿红的则是少女,背上各负长剑,每一队约有百人。大厅彼端居中并排放着两张竹椅,铺了锦缎垫子。两旁站着数十人,有男有女,年纪轻的三十来岁,老的已有六七十岁,身上均不带兵刃。大厅中聚集着五六百人,竟无半点声息,连咳嗽也没一声。

韦小宝心中暗骂:“他妈的,好大架子,皇帝上朝么?”过了好一会,钟声连响九下,内堂脚步声响。韦小宝心道:“鬼教主出来了。”

哪知出来的却是十名汉子,都是三十岁左右年纪,衣分五色,分在两张椅旁一站,每一边五人。又过了好一会,钟声镗的一声大响,跟着数百只银铃齐奏。厅上众人一齐跪倒,齐声说道:“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胖头陀一扯韦小宝衣襟,令他跪下。

韦小宝只得也跪了下来,偷眼看时,见有一男一女从内堂出来,坐入椅中。铃声又响,众人慢慢站起。

那男的年纪甚老,白鬓垂胸,脸上都是伤疤皱纹,丑陋已极,心想这人便是教主了。那女的却是个美貌少妇,看模样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微微一笑,媚态横生,艳丽无匹。韦小宝暗赞:“乖乖不得了!这女人比我那好姊姊还要美貌。皇宫和丽春院中,都还没这等标致角色。”左首一名青衣汉子踏上两步,手捧青纸,高声诵道:“恭读慈恩普照、威临四方洪教主宝训:‘众志齐心可成城,威震天下无比伦!’”

厅上众人齐声念道:“众志齐心可成城,威震天下无比伦!”

韦小宝一双眼珠止骨碌绿的瞧着那丽人,众人这么齐声念了出来,将他吓了一跳。

那青衣汉子继续念道:“教主仙福齐天高,教众忠字当头照。教主驶稳万年船,乘风破浪逞英豪!神龙飞天齐仰望,教主声威盖八方。个个生为教主生,人人死为教主死,教主令旨尽遵从,教主如同日月光!”那汉子念一句,众人跟着读一句。韦小宝心道:“什么洪教主宝训?大吹牛皮。我天地会的切口诗比他好听得多了。”

众人念毕,齐声叫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那些少年少女叫得尤其起劲。洪教主一张丑脸上神情漠然,他身旁那丽人却笑吟吟地跟着念诵。

众人念毕,大厅中更无半点声息。

注:唐末罗绍威取魏博镇,将其五千精兵尽数*死,事后深为懊悔,自知是极大错误,说:“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王莽时钱币以铜铁铸作刀形,刀上文字镀以黄金,称为“错刀”。罗绍威以错刀之“错”喻错误之“错”,此错之大,聚天下之铁,也难以铸成。战国时秦国商鞍变法,法令初颂时恐人民不遵,立三丈之木于南门,宣称若能搬出北门者赏五十金,众皆不信。有一人试行搬木,商鞍果然依令照赏,于是人人皆信其法。商鞍立法严峻,民不敢违。

“九州聚铁铸一字”,此“一字”为一个大“错”字,本书借用以喻韦小宝受骗赴神龙岛,悔之莫及。“百金立木招群魔”句,本书用以喻神龙教教主先以甜头招人归附,然后施行严刑峻法,部勒教众。

第二十回 残碑日月看仍在 前辈风流许再攀

那丽人眼光自西而东的扫过来,脸上笑容不息,缓缓说道:“黑龙门掌门使,今日限期已至,请你将经书缴上来。”她语音又清脆,又娇媚,动听之极,伸出左手,摊开手掌。

韦小宝远远望去,见那手掌真似白玉雕成一般,心底立时涌起一个念头:“这女人做我老婆倒也不错。她如到丽春院去做生意,扬州的嫖客全要涌到,将丽春院大门也挤破了。”

左首一名黑衣老者迈上两步,躬身说道:“启禀夫人:北京传来讯息,已查到了四部经书的下落,正在加紧出力,依据教主宝训的教导,就算性命不要,也要取到,奉呈教主和夫人。”他语音微微发抖,显是十分害怕。

韦小宝心道:“可惜,可惜,这个标致女人,原来竟是洪教主的老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月光光,照毛坑!”

那女人微微一笑,说道:“教主已将日子宽限了三次,黑龙使你总是推三推四,不肯出力,对教主未免太不忠心了罢?”黑龙使鞠躬更低,说道:“属下受教主和夫人的大恩,粉身碎骨,也难图报。实在这事万分棘手,属下派到宫里的六人之中,已有邓炳春、柳燕二人殉教身亡。还望教主和夫人恩准宽限。”

韦小宝心道:“那肥母猪和假宫女原来是你的下属。只怕老婊子的职位也没你大。”

那女子左手抬起,向韦小宝招了招,笑道:“小弟弟,你过来。”韦小宝吓了一跳,低声道:“我?”那女子笑道:“对啦,是叫你。”韦小宝向身旁陆先生、胖头陀二人各望一眼。

陆先生道:“夫人传呼,上前恭敬行礼。”韦小宝心道:“我偏不恭敬,又待怎地?”可是走上前去,还是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说道:“教主和夫人永享仙福,寿与天齐。”洪夫人笑道:“这小孩倒乖巧。谁教你在教主之下,加上了‘和夫人’三个字?”

韦小宝不知神龙教中教众向来只说“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一入教后,便将这些话念得熟极而流,谁也不敢增多一字,减少半句。韦小宝眼见这位夫人容貌既美,又是极有权势,反正拍马屁不用本钱,随口便加上了‘和夫人”三字,听她相询,便道:“教主有夫人相伴,寿与天齐才有趣味,否则过得一两百年,夫人归天,教主岂不寂寞得紧?”洪夫人一听,笑得犹似花枝乱颤,洪教主也不禁莞尔,手捻长须,点头微笑。

神龙教中上下人等,一见教主,无不心惊胆战,谁敢如此信口胡言?先前听得韦小宝如此说,都代他捏一把汗,待见教主和夫人神色甚和,才放了心。洪夫人笑道:“那么这三个字,是你自己想出来加上去的了?”

韦小宝道:“正是,那是非加不可的。那石碑弯弯曲曲的字中,也提到夫人的。”

此言一出,陆先生全身登如堕入冰窖,自己花了无数心血,才将一篇碑文教了他背熟,忽然间他别出心裁,加上夫人的名字,那如何还凑得齐字数?这顽童信口开河,势不免将碑文乱说一通,自己所作文字本已破绽甚多,这一来还不当场败露?

洪夫人听了也是一怔,道:“你说石碑上也刻了我的名字?”韦小宝道:“是啊!”他随口说了“是啊”二字,这才暗叫:“糟糕!她若要我背那碑文,其中却没说到夫人。”好在洪夫人并不细问,说道:“你姓韦,从北京来的,是不是?”韦小宝又道:“是啊。”洪夫人道:“听胖头陀说,你在北京见过一个名叫柳燕的胖姑娘,她还教过你武功?”韦小宝心想:“我跟胖头陀说的话,除了那部经书之外,他都禀告了教主和夫人,眼下只好死挺到底,反正胖柳燕已经死了,这叫做死无对证。”便道:“正是,这个柳阿姨是我叔叔的好朋友,白天夜里,时时到我家里来的。”洪夫人笑吟吟的问道:“她来干什么?”

韦小宝道:“跟我叔叔说笑话啊。有时他们还搂住了亲嘴,以为我看不到,我可偷偷都瞧见了。”他知道越说得活灵活现,诸般细微曲折的地方都说到了,旁人越是相信。

洪夫人笑道:“你这孩子滑头得紧。人家亲嘴,你也偷看。”

转头向黑龙使道:“你听见吗?小孩子总不会说谎罢?”

韦小宝顺着她眼光瞧去,见黑龙使脸色大变,恐惧已达极点,身子发颤,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属下……属下督导无方,罪该万死,求教主和夫人网……网开一面,准属下将功赎罪。”韦小宝大奇,心想:“我说那肥猪姑娘和我叔叔亲嘴,跟这老头儿又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吓成这个样子?”

洪夫人微笑道:“将功赎罪?你有什么功劳?我还道你派去的人,当真忠心耿耿的在为教主办事。哪知道在北京,却在干这些风流勾当。”黑龙使又连连磕头,额头上鲜血涔涔而下。韦小宝心下不忍,想说几句对他有利的言语,一时却想不出来。

黑龙使膝行而前,叫道:“教主,我跟着你老人家出生入死,虽无功劳,也有苦劳。”洪夫人冷笑道:“你提从前的事干什么?你年纪这样大了,还能给教主办多少年事?黑龙使这职位,早些不干,岂不快活?”黑龙使抬起头来,望着洪教主,哀声道:“教主,你对老部下,老兄弟,真没半点旧情吗?”

洪教主脸上神色木然,淡淡的道:“咱们教里,老朽胡涂之人太多,也该好好整顿一下才是。”他声音低沉,说来模糊不清。韦小宝自见他以来,首次听到他说话。突然间数百名少男少女齐声高呼:“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

黑龙使叹了口气,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说道:“吐故纳新,我们老人,原该死了。”转过身来,说道:“拿来罢!”

厅口四名黑衣少年快步上前,手中各托一只木盘,盘上有黄铜圆罩罩住,走到黑龙使之前,将木盘放在地下,迅速转身退回。厅上众人不约而同的退了几步。

黑龙使喃喃的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嘿嘿,有一事不成,便是属下并不忠心耿耿。”

伸手握住铜盖顶上的结子,向上一提。

盘中一物突然窜起,跟着白光一闪,斜刺里一柄飞刀激飞而至,将那物斩为两截,掉在盘中,蠕蠕而动,却是一条五彩斑斓的小蛇。

韦小宝一声惊呼。厅中众人也叫都了起来:“哪一个?”

“什么人犯上作乱?”“拿下了!”“哪一个叛徒,胆敢忤逆教主?”

洪夫人突然站起,双手环抱,随即连摆三下。只听得刷刷刷刷,长剑出鞘之声大作,数百名少男少女奔上厅来,将五六十名年长教众团团围住。这数百名少年青衣归青衣,白衣归白衣,毫不混杂,各人占着方位,或六七人,或八九人分别对付一人,长剑分指要害,那数十名年老的顷刻之间便被制住。胖头陀和陆先生身周,也各有七八人以长剑相对。一名五十来岁的黑须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夫人,你操练这阵法,花了好几个月功夫罢?要对付老兄弟,其实用不着这么费劲。”站在他身周的是八名红衣少女,两名少女长剑前挺,剑尖挺住他心口,喝道:“不得对教主和夫人无礼。”那道人笑道:“夫人,那条五彩神龙,是我无根道人*的。你要处罚,尽管动手,何必连累旁人?”洪夫人坐回椅中,微笑道:“你自己认了,再好也没有。

道长,教主待你不薄吧?委你为赤龙门掌门使,那是教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职,你为什么要反?”无根道人说道:“属下没有反。黑龙使张淡月有大功于本教,只因属下有人办事不利,夫人便要取他性命,属下大胆向教主和夫人求个情。”洪夫人笑道:“倘若我不答应呢?”无根道人道:“神龙教虽是教主手创,可是数万兄弟赴汤蹈火,人人都有功劳。当年起事,共有一千零二十三名老兄弟,到今日有的命丧敌手,有的被教主诛戮,剩下来的已不到一百人。属下求教主开恩,饶了我们几十个老兄弟的性命,将我们尽数开革出教。教主和夫人见着我们老头儿讨厌,要起用新人,便叫我们老头儿一起滚蛋罢。”

洪夫人冷笑道:“神龙教创教以来,从没听说有人活着出教的。无根道长这么说,真是异想天开之至。”无根道人道:“这么说,夫人是不答应了?”洪夫人道:“对不起,本教没这个规矩。”无根道人哈哈一笑,道:“原来教主和夫人非将我们尽数诛戮不可。”

洪夫人微笑道:“那也不然。老人忠于教主,教主自然仍旧当他好兄弟,决无歧视。我们不问年少年长,只问他对教主是否忠心耿耿,哪一个忠于教主的,举起手来。”

数百名少年男女一齐举起左手,被围的年长众教也都举手,连无根道人也都高举左手,大家同声道:“忠于教主,决无二心!”韦小宝见大家举手,也举起了手。洪夫人点头道:“那好得很啊,原来人人忠于教主,连这个新来的小弟弟,虽非本教中人,居然也忠于教主。”韦小宝心道:“我忠于乌龟王八蛋。”洪夫人道:“大家都忠心,那么我们这里一个反贼也没有了。恐怕有点不对头吧?得好好查问查问。众位老兄弟只好暂且委屈一下,都绑了起来。”数百少年男女齐声应道:“是!”

一名魁梧大汉叫道:“且慢!”洪夫人道:“白龙使,你又有什么高见?”那大汉道:“高见是没有,属下觉得不公平。”洪夫人道:“啧啧啧,你指摘我处事不公平。”那大汉道:“属下不敢,属下跟随教主二十年,凡事勇往直前。我为本教拚命之时,这些小娃娃都还没生在世上。为什么他们才对教主忠心,反说我们老兄弟不忠心?”

洪夫人笑吟吟的道:“白龙使这么说,那是在自己表功了。你居不是说,倘若没有你白龙使钟志灵,神龙教就无今日?”

那魁梧大汉钟志灵道:“神龙教建教,是教主一人之功,大伙儿不过跟着他老人家打天下,有什么功劳可言,不过……”

洪夫人道:“不过怎样啊?”钟志灵道:“不过我们没有功劳,这些十几岁的小娃娃更加没有功劳。”洪夫人道:“我不过二十几岁,那也没有功劳了?”钟志灵迟疑半晌,道:“不错,夫人也没有功劳。创教建业,是教主他老人家一人之功。”洪夫人缓缓的道:“既然大家没有功劳,*了你也不算冤枉,是不是?”说到这里,眼中闪烁过一阵*气,脸上神色仍是娇媚万状。

钟志灵怒叫:“*我姓钟的一人,自然不打紧。就只怕如此*害忠良,诛戮功臣,神龙教的基业,要毁于夫人一人之手。”

洪夫人道:“很好,很好,唉,我倦得很。”这几个字说得懒洋洋地,哪知道竟是下令*人的暗号。站在钟志灵身周的七名白衣少年一听,长剑同时挺出,一齐刺入钟志灵身子。

七剑拔出,他身上射出七股血箭,溅得七名白衣少年衣衫全是鲜血。钟志灵叫道:“教主,你……好忍心!好……”倒地而死。七名少年退到廊下,行动极是整齐。

教中老兄弟都知白龙使钟志灵武功甚高,但七剑齐至,竟无丝毫抗御之力,足见这七名少年为了今日在厅中刺这一剑,事先曾得教主指点,又已不知练了多少遍,实已到了熟极而流的地步,无不心下栗栗。

洪夫人打了个呵欠,左手轻轻按住了樱桃小口,显得娇慵之极。洪教主仍是神色木然,对于钟志灵的被*,宛如没有瞧见。洪夫人轻轻的道:“青龙使、黄龙使,你们两位,觉得白龙使谋叛造反,是不是罪有应得?”一个细眼尖脸的老者躬身说道:“钟志灵反叛教主和夫人,处心积虑,由来已久,属下十分痛恨,曾向夫人告发了好几次。夫人总是说,瞧在老兄弟面上,让他有个悔改的机会。教主和夫人宽宏大量,只盼他改过自新,哪知道这人恶毒无比,实是罪不可赦。如此轻易将他处死,那是万分便宜了他。教中兄弟,无不感激教主和夫人的恩德。”韦小宝心道:“这是个马屁大王。”洪夫人微微一笑,说道:“黄龙使倒还识得大体。青龙使,你以为怎样?”

一个五十来岁的高瘦汉子向身旁八名青衣少年怒目而视,斥道:“滚开。教主要*我,我不会自己动手吗?”八名少年长剑向前微挺,剑尖碰到了他衣服,那汉子嘿嘿几声冷笑,慢慢提起双手,抓住了自己胸前衣衫,说道:“教主、夫人,当年属下和赤、白、黑、黄四门掌门使义结兄弟,决心为神龙教卖命,没想到竟有今日。夫人要*许某,并不希奇,奇在黄龙使殷大哥贪生怕死,竟说这等卑鄙龌龊的言语,来诬蔑自己好兄弟……”

猛听得嗤的一声急响,那汉子双手向外疾分,已将身上长袍扯为两半,手臂一振之间,两片长袍横卷而出,已将八名青衣少年的长剑荡开,青光闪动,手掌中已多了两柄尺半长的短剑。嗤嗤之声连响,八名青衣少年胸口中剑,尽数倒地,伤口中鲜血直喷。八人尸身倒在他身旁,围成一圈,竟排得十分整齐。这几下手法之快,直如迅雷不及掩耳。洪夫人一惊,双手连拍。二十余名青衣少年挺剑拦在青龙使身前,又团团将他围住。

青龙使哈哈大笑,朗声说道:“夫人,你教出来的这些娃娃,脓包之极。教主要靠这些小家伙来建功克敌,未免有些不大顺手罢?”

七少年刺*钟志灵,洪教主犹如视而不见,青龙使刺*八少年,他似乎无动于衷,稳稳坐在椅中,始终浑不理会。洪夫人看了丈夫一眼,似乎有些惭愧,嫣然一笑,坐下身来,笑道:“青龙使,你剑法高明得很哪,今日……”

忽听得呛啷啷呛啷啷之声大作,大厅中数百名少年男女手中长剑纷纷落地,众人大奇之下,眼见众少年一个个委顿在地,各人随即只觉头昏眼花,立足不定。功力稍差的先行摔倒,跟着余人也摇摇晃晃,倒了下来,顷刻之间,大厅中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

洪夫人惊呼:“为……为什么……”身子一软,从竹椅中滑了下来。

青龙使却昂然挺立,狞笑道:“教主,你残*兄弟,想不到也有今日罢?”两柄短剑一击,铮然作声,踏着地下众人身子,向洪教主走去。

洪教主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伸手抓住竹椅的靠手,喀喇一声,拗断了靠手。

青龙使登时变色,退后两步,说道:“教主,偌大一个神龙教,弄得支离破碎,到底是谁种下的祸胎,你老人家现在总该明白了罢?”

洪教主“嗯”的一声,突然从椅上滑下,坐倒在地。青龙使大喜,抢上前去,蓦地里呼的一声,一物挟着一股猛烈之极的劲风,当胸飞来。青龙使右手短剑用力斩出,那物断为两截,原来便是洪教主从竹椅上抛下的靠手。他这一掷之劲非同小可,一段竹棍被斩断,上半截余势不衰,扑的一声,插入青龙使胸口,撞断了五六条肋骨,直没至肺。青龙使一声大叫,戛然而止,肺中气息接不上来,登时哑了。身子晃了两下,手中两柄短剑落地,分别插入了两名少年身上。这两名少年四肢麻软,难以动弹,神智却仍清醒,口中也能说话,短剑插身,痛得大叫起来。

数百名少年男女见教主大展神威,击倒了青龙使,齐声欢呼。只见洪教主右手撑地,挣扎着要站起身,但右腿还没站直,双膝一软,倒地滚了几滚,摔得狼狈不堪。这一来,人人知道教主和自己一样,也已中毒,筋软肉痹。教主平素极其庄严,在教众面前连话也不多说一句,笑也不多笑一声,此刻竟摔得如此丢人,自是全身力道尽失。大厅上数百人尽数倒地,却只一人站直了身子。此人本来身材甚矮,可是在数百名卧地不起的人中,不免显得鹤立鸡群。

此人正是韦小宝。他鼻中闻到一阵阵淡淡的幽香,只感心旷神怡,全身暖洋洋地,快美难以言宣,眼见一个个人都倒在地下,何以会有此变故,心中全然不解。他呆了一会,伸手去拉胖头陀,问道:“胖尊者,大家干什么?”胖头陀奇道:“你……你没中毒?”韦小宝奇道:“中毒?我……我不知道。”他用力扶起胖头陀,可是胖头陀腿上没半点力气,又即坐倒。

陆先生突然问道:“许大哥,你……你使得是什么毒?”

那青龙使身子摇摇晃晃,犹似喝醉了一般,一手扶住柱子,不住咳嗽,说道:“可惜,可……可惜功败垂成,我……我是不中用了。”

陆先生道:“是‘七虫软筋散’?是‘千里销魂香’?是……是“化……化血……腐骨粉’?”连说了三种剧毒药物的名称,说到“化血腐骨粉”时,声音颤抖,显得害怕已极。

青龙使右肺受伤,咳嗽甚剧,答不出话。陆先生道:“韦公子却怎地没有中毒?啊,是了!”他突然省悟,这“是了”

二字,叫得极响,说道:“你短剑上搽了‘百花腹蛇膏’,妙计,妙计。韦公子,请你闻一闻青龙使那两柄短剑,是不是剑上有一阵花香?”

韦小宝心想:“剑上有毒,我才不去闻呢。”说道:“就在这里也香得紧呢。”

陆先生脸现喜色,道:“是了,这‘百花腹蛇膏’遇到鲜血,便生浓香,本是炼制香料的一门秘法,常人闻了,只有精神舒畅,可是……可是我们住在这灵蛇岛上,人人都服惯了‘雄黄药酒’,以避毒蛇,这股香气一碰到‘雄黄药酒’,那便使人筋骨酥软,一十二个时辰不解。许大哥,真是妙计。这‘百花腹蛇膏’在岛上本是禁物,原来你暗中早已有备,你定有三四个月没喝雄黄药酒了。”青龙使坐倒在地,正好坐在两名少年身上,摇头说道:“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还是中了洪安通的毒手。”

几名少年喝道:“大胆狂徒,你胆敢呼唤教主的圣名。”

青龙使慢慢站起,拾起一柄长剑,一步步向洪教主走去,道:“洪安通的名字叫不得?咳咳……我*了这恶贼之后……咳咳……这叫不叫得?”数百名少年男女都惊呼起来。过了一会,只听得黄龙使苍老的声音道:“许兄弟,你去*了洪安通,大伙儿奉你为神龙教教主。大家快念:咱们奉许教主号令,忠心不贰。”

大厅上沉默片刻,便有数十人念了起来:“咱们奉许教主号令,忠心不贰。”有些声音坚决,有些显得迟疑,颇为参差不齐。

青龙使走得两步,咳嗽一声,身子晃几下,他受伤极重,但勉力挣扎,说什么要先*了洪教主。

洪夫人忽然格格一笑,说道:“青龙使,你没力气了,你腿上半点力气也没了,你胸口鲜血涌了出来,快流光啦。你不成啦。坐下罢,疲倦得很,坐下罢,对了,坐下休息一会。你放下长剑,待会儿坐到我身边来,让我治好你的伤。对啦,坐倒罢,放下长剑。”越说声音越是温柔娇媚。

青龙使又走得几步,终于慢慢坐倒,铮的一声,长剑脱手落地。

黄龙使眼见青龙使再也无力站起,大声道:“许雪亭,你这奸贼痴心妄想,他妈的要做教主,你撒泡尿自己照一照,这副德性像是不像。”

赤龙使无根道人喝道:“殷锦,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见风使舵,东摇西摆。老道手脚一活,第一个便宰了你。”

黄龙使殷锦道:“你狠什么?我……我……”欲待还口,见青龙使许雪亭摇摇晃晃的又待站起,眼见这场争斗不知鹿死谁手,又住了口。

一时厅上数百人的目光,都注视在许雪亭身上。

洪夫人柔声道:“许大哥,你倦得很了,还是坐下来罢。你瞧着我,我唱个小曲儿给你听。你好好歇一歇,以后我天天唱小曲儿给你听。你瞧我生得好不好看?”许雪亭唔唔连声,说道:“你……你好看得很……不过我……我不敢多看……”说着又即坐倒,这一次再也站不起来,但心中雪亮,自己只要一坐不起,*不了教主,数百人中以教主功力最为深厚,身上所中之毒定是他最先解去,那么一众老兄弟人人无幸,尽数要遭他毒手,说道:“陆……陆先生,我动不了啦,你给想……想……咳咳……想个法子。”陆先生道:“韦公子,这教主十分狠毒,待会他身上所中的毒消解,便将大伙儿*死,连你也活不成,你快去将教主和夫人*了。”

这几句话他就是不说,韦小宝也早明白,当下拾起一柄剑,慢慢向教主走去。

陆先生又道:“这洪夫人狐狸精,尽会骗人,你别瞧她的脸,不可望她眼睛。”

韦小宝道:“是!”挺剑走上几步。洪夫人柔声道:“小兄弟,你说我生得美不美?”声音中充满了销魂蚀骨之意。韦小宝心中一动,转头便欲向她瞧去。

胖头陀大喝一声:“害人精,看不得!”韦小宝一凛,紧紧闭住了眼睛。洪夫人轻笑道:“小兄弟,你瞧啊,向着我,睁开了眼。你瞧,我眼珠子里有你的影子!”韦小宝一睁眼,见到洪夫人眼波盈盈,全是笑意,不由得心中大荡,随即举剑当胸,向着洪教主走去,心道:“你这样的美人儿,我真舍不得*,你的老公却非*不可。”忽然左侧有个清脆的声音说道:“韦大哥!*不得!”这声音极熟,韦小宝心头一震,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名红衣少女躺在地下,秀眉俊目,正是小郡主沐剑屏。他大吃一惊,万想不到竟会在此和她相遇,至于她身穿赤龙门少女的红衣,反不觉如何惊奇了,忙俯身将她扶起,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沐剑屏不答他的问话,只道:“你……你千万*不得教主。”

韦小宝奇道:“你投了神龙教?怎……怎么会?”沐剑屏全身软得便如没了骨头,将头靠在他肩上,一张小口刚好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如*了教主和夫人,我就活不成了。

那些老头子恨死了我们,非尽数*了我们这些少年人不可。”

韦小宝道:“我要他们不来害你,他们会答允的。”沐剑屏急道:“不,不!教主给我们服了毒药,旁人解不来的。”

韦小宝和她久别重逢,本已十分欢喜,何况怀中温香软玉,耳边柔声细语,自是难于拒却,又想她已给教主逼服了毒药,旁人解救不得,那么*了教主,便是害死怀中这个小美人儿,此事万万不可,只一件事为难,低声道:“我如不*教主,教主身上毒性去了之后,就要*死我了。”他将沐剑屏紧紧抱住,这句话就在她耳边而说。沐剑屏道:“你救了教主和夫人,他们怎么还会*你?”

韦小宝心想不错,洪夫人这样千娇百媚,无论如何是*不下手的,眼前正是建立大功的机会,只是胖头陀、陆先生、无根道人这几个,不免要给教主*了。那无根道人十分豪杰,*了他未免可惜,最好是既不*教主和夫人,也保全了胖头陀等人性命,便道:“正是!好老婆。就算教主要*我,我也非救你不可。”说着在她左颊上亲了一吻。

沐剑屏大羞,满脸通红,眼光中露出喜色,低声道:“你立了大功,又是小孩,教主怎会*你?”韦小宝将沐剑屏轻放在地下,转头说道:“陆先生,教主是*不得的,夫人也*不得的,石碑上刻了字,说教主和夫人永享仙福,寿与天齐,我怎敢害他们性命?他二位老人神通广大,就是要害,也害不死的。”陆先生大急,叫道:“碑文是假的,怎作得数?别胡思乱想了,快快将他二人*了,否则大伙儿死无葬身之地。”

韦小宝连连摇头,说道:“陆先生,你不可说这等犯上作乱的言语。你有没有解药?咱们赶快得解了教主和夫人身上的毒。”

洪夫人柔声说道:“对啦,小兄弟,你当真见识高超。上天派了你这样一位少年英雄下凡,前来辅佐教主。神龙教有了你这样一位少年英雄,真是大家的福气。”这几句话说得似乎出自肺腑,充满了惊奇赞叹之意。韦小宝听在耳里,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笑道:“夫人,我不是神龙教的人。”

洪夫人笑道:“那再容易也没有了。你现下即刻入教,我就是你的接引人。教主,这位小兄弟为本教立了如此大功,咱们派他个什么职司才是?”

教主道:“白龙门掌门使钟志灵叛教伏法,咱们升这少年为白龙使。”

洪夫人笑道:“好极了。小兄弟,本教以教主为首,下面就是青、黄、赤、白、黑五龙使。像你这样一入教就做五龙使,那真是从所未有之事。足见教主对你倚重之深。小兄弟,你姓韦,我们是知道的,你大号叫做什么?”韦小宝道:“我叫韦小宝,江湖上有个外号,叫做‘小白龙’。”

他想起那日茅十八给他杜撰了个外号,觉得若无外号,不够威风,想不到竟与今日之事不谋而合。洪夫人喜道:“你瞧,你瞧!这是老天爷的安排,否则哪有这样巧法。教主金口,一言既出,决无反悔。”陆先生大急,说道:“韦公子,你别上他们的当。就算你当了白龙使,他们一不喜欢,若要*你,还不是易如反掌?白龙使钟志灵便是眼前的榜样。你快去*了教主和夫人,大家奉你为神龙教的教主便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胖头陀、许雪亭、无根道人等都觉这话太过匪夷所思,但转念一想,若不奉他为教主,教中再无比白龙使更高的职位,眼前情势恶劣之极,众人性命悬于其手,也只有这样,才能诱得他去*了教主和夫人,只消渡过难关,谅这小小孩童就算真的当了教主,也逃不过众人的掌握。当下众人齐道:“对,对,我们齐奉韦公子为神龙教教主,大伙儿对你忠心耿耿。”

韦小宝心中一动,斜眼向洪夫人瞧去,只见她半坐半卧的靠在竹椅上,全身犹似没了骨头一般,胸口微微起伏,双颊红晕,眼波欲流,心想:“做教主没什么好玩,这个教主夫人可真美得要命。我如做了教主,你这教主夫人可还做不做哪?”

但这念头只在脑海中一晃而过,随即明白:“这些人个个武功高强,身上毒性一解,我又怎管他们得了?这是过桥抽板。”过桥抽板的事,他在天地会青木堂中早已有过经历,天地会的兄弟都是英雄好汉,过了桥之后不忙抽板,这些神龙教的家伙,岂有不大抽而特抽、抽个不亦乐乎的?教主夫人虽美,毕竟自己的小命更美,当下伸了伸舌头,笑道:“教主我是当不来的,你们说这种话,没的折了我的福份,而且有点儿大逆不道。这样罢,教主、夫人,大家言归于好,今日的帐,双方都不算。陆先生、青龙使他们冒犯了教主,请教主宽宏大量,不处他们的罪。陆先生,你取出解药来,大家服了,和和气气,岂不是好?”洪教主不等陆先生开口,立即说道:“好,就是这么办。

白龙使劝我们和衷共济,不咎既往,本座嘉纳忠言,今日厅上一切犯上作乱之行,本座一概宽赦,不再追究。”

韦小宝喜道:“青龙使,教主答应了,那不是好得很吗?”陆先生眼见韦小宝无论如何是不会去*教主了,长叹一声,说道:“既是如此,教主、夫人,你们两位请立下一个誓来。”

洪夫人道:“我苏荃决不追究今日之事,若违此言,教我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

洪教主低沉着声音道:“神龙教教主洪安通,日后如向各位老兄弟清算今日之事,洪某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尸骨无存。”

“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那是神龙教中最重的刑罚,教主和夫人当众立此重誓,虽为势所迫,却也是决计不能反口的了。陆先生道:“青龙使,你意下如何?”许雪亭奄奄一息,道:“我……我反正活不成了。”陆先生又道:“无根道长,你以为怎么样?”

无根道人大声道:“就是这样。洪教主原是我们老兄弟,他文才武功,胜旁人十倍,大伙儿本来拥他为主,原无二心。

自从他娶了这位夫人后,性格大变,只爱提拔少年男女,将我们老兄弟一个个的残*。青龙使这番发难,只求保命,别无他意。教主和夫人既已当众立誓,决不追究今日之事,不再肆意*害老兄弟,大家又何必反他?再说,神龙教原也少不得这位教主。”

一群少男少女纵声高呼:“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

陆先生道:“韦公子,你没喝雄黄药酒,不中百花腹蛇膏之毒,致成今日之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解此毒,甚是容易,你到外面去舀些冷水来,喂了各人服下即可。”

韦小宝笑道:“这毒原来如此易解。”走到厅外,却找不到冷水,绕到厅后,见一排放着二十余只七石缸,都装满了清水,原来是防竹厅失火之用,当下满满提了一桶清水,回到厅中,先舀一瓢喂给教主喝下,其次喂给洪夫人。第三瓢却喂给无根道人,说道:“道长,你是英雄好汉。”第四、五瓢喂了胖头陀和陆先生,第六瓢喂给沐剑屏。各人饮了冷水,便即呕吐,慢慢手脚可以移动。韦小宝又喂数人后,陆先生已可起立行走,过去扶起青龙使许雪亭,为他止血治伤。胖头陀等分别去提冷水,灌救亲厚的兄弟。不久沐剑屏救了几名红衣少女。一时大厅上呕吐狼藉,臭不可当。

洪夫人道:“大家回去休息,明日再行聚会。”

洪教主道:“本座既不究既往,众兄弟自伙之间,也不得因今日之事,互相争吵寻仇,违者重罚。五龙少年不得对掌门使不敬,掌门使也不可借故处置本门少年。”

众人齐声奉令,但疑忌忧虑,毕竟难以尽去。洪夫人柔声道:“白龙使,你跟我来。”韦小宝还不知她是在呼唤自己,见她招手,这才想起自己做了神龙教的白龙使,便跟了过去。

教主和夫人并肩而行,出了大厅,已可行动的教众都躬身行礼,高声叫道:“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

教主和夫人沿着一条青石板路,向厅左行去,穿过一大片竹林,到了一个平台之上。台上筑着几间大竹屋,十余名分穿五色衣衫的少年男女持剑前后把守,见到教主,一齐躬身行礼。洪夫人领韦小宝进了竹屋,向一名白衣少年道:“这位韦公子,是你们白龙门新任的掌门使,请他在东厢房休息,你们好好服侍。”说着向韦小宝一笑,进了内堂。几名白衣少年转身向韦小宝道:“属下少年参见座使。”韦小宝在皇宫中做惯了首领太监,在天地会中又做惯了香主,旁人对他恭敬,已毫不在乎,只点了点头。几名白衣少年引他进了东厢房,献上茶来。虽说是厢房,却也十分宽敞,陈设雅洁,桌上架上摆满了金玉古玩,壁上悬着字画,床上被褥华美,居然有点皇宫中的派头。

几名白衣少年见洪夫人言语神情之中,显然对韦小宝极为看重,而教主这“仙福居”更是从无外人在此过宿,白龙使享此殊荣,地位更在其他四使之上了。这些少年在此守卫,不知适才大厅中的变故,但见韦小宝位尊得宠,一个个过来大献殷勤。

当日下午,韦小宝向几名白衣少年问了五龙门的各种规矩。原来神龙教下分五门,每一名统率数十名老兄弟、一百名少年,数百名寻常教众。掌门使本来都是教中立有大功的高手宿将,但教主近来全力提拔新秀,往往二十岁左右之人,便得出掌仅次于掌门使的要职,韦小宝年纪虽小,却也无人有丝毫诧异。

次晨洪教主和夫人又在大厅中召集会众。各人脸上都有惴惴不安之色,教主虽已立誓不再追究,但他城府极深,谁也料不到他会有什么厉害手段使出来。

教主和夫人升座。韦小宝排在五龙使班次的第四位,反在胖头陀和陆先生之上。

洪教主问道:“青龙使的伤势怎样?”陆先生躬身道:“启禀教主,青龙使伤势不轻,性命是否能保,眼下还是难说。”

教主从怀中取出一个醉红小瓷瓶,道:“这是三颗天王保命丹,你拿去给他服了。”说着也不见他扬手,那瓷瓶便向陆先生身前缓缓飞来。

陆先生忙伸手接住,伏地说道:“谢教主大恩。”他知这天王保命丹十分难得,是教主派遣部属采集无数珍奇药材炼制而成,其中的三百年老山人参、白熊胆、雪莲等物,尤其难得,教主大费心力所炼成的,前后也不过十来颗而已。许雪亭一服这三颗灵丹,性命当可无碍。

其余老兄弟都躬身道谢。均想:“青龙使昨日对教主如此冲撞,更立心要害他性命,今日教主反赐珍药,那么他的的确确是不咎既往了。”无不大感欣慰。大厅中本来人人严加戒备,这时脸上都现笑容,不少人大吁长气。

洪夫人笑道:“白龙使,听说你在五台山上见到一块石碣,碣上刻有蝌蚪文字?”

韦小宝躬身道:“是!”

胖头陀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拓得这碣文在此。”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了开来,取出一张极大的拓片,悬在东边墙上,拓片黑底白字,文字希奇古怪,无人能识。

洪夫人道:“白龙使,你若识得这些文字,便读给大家听听。”

韦小宝应道:“是。”眼望拓文,大声背诵陆先生所撰的那篇文字:“维大唐贞观二年十月甲子……”慢慢的一路背将下去,偶尔遗忘,便说:“嗯,这是个什么字,倒也难认,是了,是个‘魔’字。”背到“仙福永享,普天崇敬。寿与天齐,文武仁圣”,那四句时,将之改了一改,说是“仙福永享,连同夫人。寿与天齐,文武仁圣。”

这“连同夫人”四字,实在颇为粗俗,若教陆先生撰写,必另有雅训字眼,但韦小宝不通文理,哪里作得出什么好文章来?不将四字句改成五字,已十分难能可贵了。洪夫人一听到这四字,眉开眼笑,说道:“教主,碣文中果真有我的名字,倒不是白龙使胡乱捏造的。”

洪教主也十分高兴,点头笑道:“好,好!我们上邀天眷,创下这个神龙教来,原来大唐贞观年间,上天已有预示。”厅上教众齐声高呼:“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无根道人等老兄弟也自骇然,均想:“教主与夫人上应天象,那可冒犯不得。”

韦小宝最后将八部《四十二章经》的所在也都一一念了。

洪夫人叹道:“圣贤豪杰,惠民救世,固然上天早有安排,便连吴三桂这等人,也都在老天爷的算中。教主,这八部宝经,份中应属本教所有,迟早都会到我神龙教来。”教主捻须微笑,道:“夫人说得是。”

众人又大叫:“寿与天齐,寿与天齐!”待人声稍静,洪教主道:“现下开香堂,封韦小宝为本教白龙门掌门使之职。”

神龙教开香堂,和天地会的仪节又自不同。韦小宝见香案上放着五只黄金盘子,每只盘子中都盛着一条小蛇,共分青、黄、赤、白、黑五色。五条小蛇昂起了头,舌头一伸一缩,身子却盘着不动。

韦小宝拜过五色“神龙”,向教主和夫人磕头,接受无根道人等人道贺。洪夫人斟了三杯雄黄酒让他饮下,笑道:“饮了此酒,岛上神龙便都知道你是自己人,以后再也不会来咬你了。”教主赐了一串雄黄珠子,命他贴肉挂着,百毒不侵。

跟着白龙门本门的执事和少年齐来参见掌门使。教主吩咐:“青龙掌门使因病休养,胖头陀拓碣文有功,青龙门事务,暂由胖头陀代理。待青龙使病愈,再行接掌。”胖头陀躬身奉令。教主又道:“五龙使和陆高轩六人,齐到后厅议事。”当即和夫人走下座来。厅上众人高呼恭送,无根道人、韦小宝、胖头陀、陆先生等都跟随其后,韦小宝这时才知,原来陆先生的名字叫陆高轩。

那后厅便在大厅之后,厅堂不大,居中两张大竹椅,教主和夫人就座。下面设了五张矮凳,三位掌门使分别坐下,胖头陀也坐了一张,说道:“白龙使请坐。”

韦小宝见陆先生没有座位,微感迟疑。陆先生微笑道:“白龙使请坐,‘潜龙堂’中,没有我这等闲职教众的座位。”韦小宝料想规矩如此,胖头陀若不是代理青龙使,那也是没有座位的了,便即坐下。陆先生站在黑龙使下首。突然之间,殷锦等四人都站起来,韦小宝不明所以,跟着站起,只听殷锦和陆先生等五人齐声念道:“教主宝训……”韦小宝当即跟着念下去:“……时刻在心。制胜克敌,无事不成。”他尖锐的童音,又比那五人更大声了些。洪教主点了点头,五人这才坐下。

洪教主道:“碣文所示,这八部《四十二章经》散处四方,可是黑龙使报称,其中四部是在皇宫之内,却是何故?”黑龙使道:“想来这四部经书本在少林寺、沐王府等处,后来给鞑子抢入了宫中。”教主沉吟不语,黑龙使脸上惧意渐浓。

洪教主转向胖头陀,问道:“你师兄有消息回报没有?”

胖头陀恭恭敬敬的道:“启禀教主,瘦头陀以前曾说,在镶蓝旗旗王府中,曾查到一些端倪,可是后来却再也查不到什么了。”

韦小宝心中一动:“镶蓝旗旗主府中?那不是陶姑姑的师父去过的地方吗?原来胖头陀还有个师兄,叫做瘦头陀。”只听洪教主道:“你说我吩咐他尽快追查,不得懒散。”胖头陀连声答应。

过了一会,洪夫人微笑道:“黑龙使派人去皇宫里取经,据他自己说,已经竭尽全力,可是至今一部经书也没取来。这件事,咱们恐怕另得派一个福份大些的人去办了。”

黄龙使殷锦忙道:“夫人高见。取经之事,想来和福份大小,干系极大。黑龙使也不是不努力。不肯替教主立功,可是始终阻难重重,多半是福气不够,因此宝经难以到手。”洪夫人微笑道:“依你之见,谁的福份够呢?”殷锦道:“本教福气最大的,自然是教主他老人家,其次是夫人。不过总不能劳动两位大驾亲自出马。更其次福份最大的,首推白龙使。他识得碣文,又立下大功,印堂隐隐透出红光,福份之大,教主属下无人能出其右。”

教主捻须微笑,道:“但他小小孩童,能担当这件大任么?”

白龙使一职,在神龙教虽然甚尊,在韦小宝心里,却半点份量也没有,他既陷身岛上,只好随遇而安,瞧着闭月羞花的洪夫人。自是过瘾之极,但瞧得多了,如给教主发觉自己色迷迷的神色,难免有*身之祸,还是尽速回北京为妙,听教主这么说,正是脱身的良机,便道:“教主,夫人,承蒙提拔,属下十分感激,我本事是没有的,但托了两位大福气,混进皇宫中去偷这四部宝经,倒也有成功的指望。”洪教主点了点头。洪夫人喜道:“你肯自告奋勇,足见对教主忠心。我知你聪明伶俐,福份又大,恐怕正是上天派来给教主办成这件大事的。”

洪教主缓缓道:“据黑龙使禀报,他派在皇宫中的部属传出消息,小皇帝手下有个小太监,叫做什么小桂子的……”韦小宝大吃一惊:“拆穿西洋镜,那可糟糕之极!”听教主续道:“……小皇帝派了他去五台山,意欲不利于我教。我们接连派了几批人手出去,要擒他来审问,章老三找他不到,胖头陀也没能成功,不料小桂子没找到,却遇上了你。”殷锦听教主语气稍顿,说道:“那是教主洪福齐天!”洪教主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续道:“白龙使,你到得宫中,这小桂子的事,可得细细查一查,皇帝派他去五台山,到底有什么图谋。”

韦小宝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是,是。”心下十分欢喜,听教主口气,果然是派自己去皇宫了。向胖头陀瞧了一眼,心道:“你不泄漏我的秘密,算你是好人。”

洪夫人道:“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之中,据说藏有强身保命、延年益寿的大秘密。想我们教主既然上蒙天眷,许以永享仙福,寿与天齐,这八部经书,迟早自会落入教主手中。

白龙使,你再去为教主立一大功,将这八部经书取来,教主自然另有封赏。”

韦小宝站了起来,躬身说道:“属下粉身碎骨,也难报教主与夫人的大恩,自当尽忠报国,马革裹尸。”这“尽忠报国,马革裹尸”八个字,是他从说书先生那里学来的,每逢大将出征,君王勉励,大将就慷慨激昂,说了这八个字出来,他依样葫芦,用在此处,未免有点不伦不类。

洪夫人一笑,说道:“你效忠教主,那就好得很了。你去北京,要哪几个人相助,可随便挑选。”韦小宝心想:“我自求脱身,教中有人跟了去,缚手缚脚。”说道:“人多了恐怕泄漏机密,啊,是了,赤龙使座下的少女,属下想挑一两人去,让她们乔装宫女,在宫里行事较为方便。”他想到了沐剑屏,要将她带去。

无根道人道:“这些小姑娘只怕没什么用,只要教主和夫人允准,你随便挑选就是。”韦小宝道:“多谢道长。”

陆高轩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昨日犯了重罪,深谢教主不*之恩……”

洪教主挥一挥手,皱眉道:“昨日之事,大家不得记在心上,今后谁也不许再提。”

陆高轩道:“是,多谢教主。属下想跟随白龙使同去,托赖教主与夫人洪福,或能为教主立些微功,稍表属下感激之诚。”洪教主点头道:“陆高轩智谋深沉,武功高强,笔下更十分来得,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稳。很好,很好,你跟随白龙使同去便了。”陆高轩寻思:“他说‘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稳’,杜撰碣文之事,他早就心中雪亮。”

胖头陀说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也愿随同白龙使去北京为教主办事。”教主点了点头,见黄龙使也欲自告奋勇,说道:“人数多了,只怕泄漏行藏,就是你们两个同去。一切行止,全听白龙使的号令,不得有违。”陆高轩和胖头陀躬身说道:“属下遵命。”

洪夫人从怀中取出一条小龙,五色斑斓,是青铜、黄金、赤铜、白银、黑铁铸成,说道:“白龙使,这是教主的五龙令,暂且交你执掌。教下数万教众,见此令有如亲见教主。为了干办大事,付你生*大权。立功之后,将令缴回。”

韦小宝应道:“是。”双手恭恭敬敬的接过,心下发愁:

“我只盼一回北京,再也不去理他什么神龙教、恶虎教。拿了她这个‘五龙令’,从此麻烦可多得紧了。”洪夫人道:“白龙使与陆高轩、胖头陀三人暂留,余人退去。”

无根道人和黑龙使、黄龙使三人行礼退出。

洪教主从身边取出一个黑色瓷瓶,倒了三颗朱红色的药丸出来,说道:“三人奋勇赴北京干事,本座甚是嘉许,各赐‘豹胎易筋丸’一枚。”

胖头陀和陆高轩脸上登时现出又是喜欢、又是惊惧的神色,屈右膝谢赐,接过药丸,吞入肚中。韦小宝依样葫芦,跟着照做,接过“豹胎易筋丸”,当即吞服,过不多时,便觉腹中有股热烘烘气息升将上来,缓缓随着血行,散入四肢百骸之中,说不出的舒服。

洪夫人道:“白龙使暂留,余人退去。”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退了出去。

洪夫人微笑道:“白龙使,你使什么兵刃?”韦小宝道:“属下武艺低微,没学过什么兵器,只有一把匕首防身。”洪夫人道:“给我瞧瞧。”

韦小宝从靴中拔出匕首,倒转剑柄,双手呈上。洪夫人接过一看,赞道:“好匕首!”拔下一根头发,放开了手,那根头发缓缓落上刃锋,断为两截。教主也赞了声:“好!”韦小宝为人别的没什么长处,于钱财器物却看得极轻,眼见洪夫人对这匕首十分欢喜,心想要拍马屁,就须拍个十足,说道:“这柄匕首,属下献给夫人。常言道得好:胭脂、宝剑,都要……都要献给佳人。天下的佳人,再也没有佳过夫人的了。”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多次,什么“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毕竟这两句话太难,不易记得清楚。洪夫人格格娇笑,说道:“好孩子,你对我们忠心,可不是空口说白话。我没什么好东西给你,怎能要孩子的物事?你这番心意,我可多谢了。来,我传你三招防身保命的招式,叫做‘美人三招’,你记住了。”她走下座来,取出一块手帕,将匕首缚在自己右足小腿外侧,笑道:“教主,劳你的大驾,演一下武功。”洪教主笑嘻嘻的缓步走近,突然左手一伸,抓住了夫人后领,将她身子提在半空。

这一下实在太快,韦小宝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洪夫人身子微曲,纤腰轻扭,左足反踢,向教主小腹踹去。教主后缩相避,洪夫人顺势反过身来,左手搂住教主头颈,右手竟已握住了匕首,剑尖对准了教主后心,笑道:“这是第一招,叫做‘贵妃回眸’,你记住了。”这几下干净利落,韦小宝看得心旷神怡,大声喝彩,叫道:“妙极!”心想:“那日我给胖头陀抓着提起,半点法子也没有,倘若早学了这招,一剑已刺死了他。”教主将洪夫人身子轻轻横放在地。洪夫人又将匕首插入小腿之侧,翻身卧倒。教主伸出右足,虚踏她后腰,手中假装持刀架住她头颈,笑道:“投不投降?”

韦小宝心想:“到这地步,又有什么法子?自然是大叫投降了。”

蓦见夫人的脑袋向着她自己胸口钻落,敌人架在颈中的一刀自然落空,她顺势在地下一个筋斗,在教主胯下钻过,握着匕首的右手成拳,轻轻一拳击在教主后心,只是剑尖向上。

倘若当真对敌,这一剑自然插入了敌人背心。韦小宝又大叫一声:“好!”

教主待她插回匕首后,将她双手反剪,左手拿住她双手手腕,右手虚执兵器,架在她的肤光白腻头颈之中,笑道:“这一次你总逃不了啦。”夫人笑道:“看仔细了!”右足向前轻踢,白光闪动,那匕首已割断她小腿上缚住的手帕,脱了出来。她右足顺势一勾,在匕首柄上一点,那匕首陡地向她咽喉疾射过去。

韦小宝惊叫:“小心!”只见她身子向下一缩,那匕首急射教主胸口。教主放开她手,仰天一个铁板桥,扑的一声,匕首在他胸口掠过,直插入身后的竹墙,直没至柄。洪夫人勾脚倒踢匕首,韦小宝已然吓了一大跳,待见那匕首射向她咽喉,她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匕首又射向教主胸口,这一下势在必中,教主竟又避开。这几下险到了极处的奇变,只瞧得他目瞪口呆,心惊胆战,喉头那一个“好”字,竟叫不出来。

洪夫人笑问:“怎样?”

韦小宝伸手抓住椅背,似欲跌倒,道:“可吓死我了。”

洪教主洪安通和夫人见他脸色苍白,吓得厉害,听了他这句话,那比之一千句、一万句颂扬更是欢喜。他二人武功高强,多一个孩子的称赞亦不足喜,但他如此担心,足见对二人之忠。洪夫人明知故问:“匕首又不是向你射来,怕什么了?”韦小宝道:“我怕……怕伤了夫人和……和教主。”洪夫人笑道:“傻孩子,哪有这么容易便伤到教主了?这一招叫做‘飞燕回翔’,挺不易练。教主神功盖世,就算他事先不知,这一招也伤他不着。但世上除了教主之外,能够躲得过这出其不意一击的,恐怕也没几个。”当下将这“美人三招”的练法细细说给他听,虽说只是三招,可是全身四肢,无一处没有关联,如何拔剑,如何低头,快慢部位,劲力准头,皆须拿捏得恰到好处。那第二招卧地转身,叫做“小怜横陈”。洪夫人又道:“这‘美人三招’,用的都是古代美人的名字,男人学了,未免有些不雅,好在你是孩子,也不打紧。”

韦小宝一招一式的跟着学,洪夫人细心纠正,直教了一个多时辰,才算是教会了,但真要能使,自非再要长期苦练不可,尤其第三招“飞燕回翔”,稍有错失,便*了自己。洪夫人教他去打造一柄钝头的铅剑,大小重量须和匕首一模一样,以作练习之用。

洪安通在教众之前,威严端重,不苟言笑,但此时一直陪着夫人教招,笑嘻嘻的在旁瞧着,竟然极有耐心,待夫人教毕,说道:“夫人的‘美人三招’自是十分厉害,只不过中者必死。我来教你‘英雄三招’,旨在降服敌人,死活由心。”韦小宝大喜,跪了下来,道:“叩谢教主。”洪夫人笑道:“我可从没听你有‘英雄三招’,原来你留了教好徒儿,却不教我。”洪安通笑道:“这是刚才瞧了你的美人三招,临时想出来的,现制现卖,也不知成不成。你给我指点指点。”洪夫人横了他一眼,媚笑道:“啊哟,我们大教主取笑人啦。”洪安通道:“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英雄三招,当然敌不过美人三招。”洪夫人又是一阵媚笑,娇声道:“在孩子面前,也跟我说这些风话。”

洪安通自觉有些失态,咳嗽一声,庄容说道:“白龙使年纪小,与人动手,极易给人抓住后颈,一把提起。夫人,你就将我当作是白龙使好了。”洪夫人笑道:“你可不能弄痛人家。”洪安通道:“这个自然。”

洪夫人左手伸出,抓住他身子提了起来。洪安通身材魁梧,看来总有一百七八十斤。洪夫人娇怯怯的模样,居然毫不费力的一把便将他提起。

洪安通道:“看仔细了!”左手慢慢反转,在夫人左腋底搔了一把。洪夫人格格一笑,身子软了下来。洪安通左手拿住她腋下,右手慢慢回转,抓住她领口,缓缓举起她身子,过了自己头顶,轻轻往外摔出。洪夫人身子一着地,便淌了出去,如在水面滑溜飘行。

洪夫人笑声不停,身子停住后,仍斜卧地下,并不站起。

适才洪安通搔她腋底,反手擒拿,抛掷过顶,每一下都使得极慢,韦小宝看得清清楚楚,见他姿式优美,说不出的好看,行动虽慢,仍是节拍爽利,指搔掌握,落点奇准,比之洪夫人的出手迅捷,显然又更难了几倍。洪夫人笑道:“你胳肢人家,那是什么英雄了。”说着慢慢站起。洪安通微笑道:“这招在真正英雄好汉手中,自然不会来搔你痒。可是白龙使倘若给敌人提起,定是颈下‘大椎穴’给一把抓住,那是手足三阳督脉之会,全身使不出力道,只好去轻搔敌人腋底‘极泉穴’,这穴属手少阳心经,敌人非松手不可。白龙使有了力气,便能甩敌过顶,一摔之际,同时拿闭了敌人肘后‘小海穴’和腋下‘极泉穴’。将他摔在地下,他已然动弹不得。”韦小宝拍手笑道:“这一招果然妙极。”洪安通道:“你熟练之后,出招自是越快越好。”

他跟着俯伏地下,洪夫人伸足重重踏住了他后腰,右手取过倚在门边的门闩,架在他颈中,娇声笑道:“你投不投降?”

洪安通笑道:“我早就投降了!我向你磕头。”双腿一缩,似欲跪拜,右臂却慢慢横掠而出,碰到门闩,喀喇一声响,门闩竟尔断折。

韦小宝吓了一跳,他手臂倘若急速挥出,以他武功,击断门闩并不希奇,但如此缓缓的和门闩一碰,居然也将门闩震断,却大出意料之外。

洪安通道:“你缩腿假装向人叩头,乘势取出匕首。你手上虽没我的内力,但你的匕首锋利异常,敌人任何兵器都可一削而断。”他口中解说,突然间一个筋斗,向洪夫人胯下钻去。

韦小宝一怔,心想他以教主之尊,怎地从女子胯下钻过?

虽然是他的妻子,似乎总是不妥。哪知洪安通并非真的钻过,只一作势,左手已抓住夫人右脚足踝,右手虚点她小腹,道:“这是削铁如泥的匕首,敌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挣扎。”说着慢慢站起。

洪夫人头下脚上,给他倒提起来,笑道:“快放手,成什么样子?”

洪安通哈哈大笑,右手搂住她腰,放直她身子,说道:“白龙使,你身材矮小,不能倒提敌人,那么抓住他足踝一拖,就算拖他不起,匕首指住他小腹,敌人也只好投降。那时你便得在他胸口‘神藏’‘神封’‘步廊’等要穴踢上几脚,防他反击。”

韦小宝大喜,道:“是,是!这几脚是非踢不可的。”洪安通双平反负背后,让夫人拿住,洪夫人拿着半截门闩,架在他颈中。洪安通笑道:“敌人拿住我双手,自然扣住我手腕脉门,教我手上无力。难以反击。当此情景,本来只好用脚……”他话未说完,洪夫人“啊”的一声,笑着放手,跳了开去,满脸通红,道:“不能教孩子使这种下流招数。”

洪安通笑道:“‘撩阴腿’哪里是下流招数了?”正色说道:“下阴是人身要害。中者立毙,即是名门大派的拳脚之中,也往往有‘撩阴腿’这一招,少林派有,武当派也有,不足为奇。不过敌人在你背后,你双手被制,颈中架刀,只好使‘反撩阴腿’。”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但敌人也必早防到你这一着,见你腿动,多半一刀先将你的小脑袋砍了下来。因此撩阴反踢这招便用不着。”他这时双臂反在背后,给洪夫人抓住了手腕,突然双手十指弯起,各成半球之形,身子向后一撞,十指便抓向洪夫人胸部。

洪夫人向后急缩,放脱了他手腕,啐道:“这又是什么英雄招式了?”

洪安通微微一笑,道:“人身胸口‘乳中’‘乳根’两穴,不论男女,都是致命大穴。白龙使,那人既能将你双手反剪握住,武功自是不低,何况多半已拿住你手腕穴道,就算给你抓中了,本来也不要紧,但他一见你使出这等手势,自然而然的会向后一缩,待得想起你手上使不出力道,已然迟了一步。夫人,你再来抓住我双手。”洪夫人走上两步,轻轻在他反剪的手背上打了一记,然后伸左手握住他双手手腕,上身后仰,不让他手指碰到自己胸口。洪安通道:“看仔细了!”背脊后撞,十指向洪夫人胸口虚抓。洪夫人明知他这一抓是虚势,还是缩身避让。洪安通突然一个倒翻筋斗,身子跃起,双腿一分,已跨在她肩头,同时双手拇指压住她太阳穴,食指按眉,中指按眼,说道:“中指使力,戳瞎敌人眼睛,拇指使力,压令敌人昏晕。但须防人反击。”又是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远远跃出丈余,右手在小腿边一摸,装作摸出匕首,匕尖向外,左掌斜举,说道:“敌人的眼睛如给你这样一下戳瞎了,再扑上来势道定然厉害无比,须防他抱住了你牢牢不放。”

韦小宝见这一招甚为繁复,宛似马戏班中小丑逗趣一般,可是闪避敌刃、制敌要害,的具显效,叹道:“这一招真好,可就难练得紧了。”

洪安通道:“我教你的虽只三招,但其中包含擒拿、打穴、轻身三门功夫,有一项练得不到家,这三招便使不出。说到擒拿、打穴、轻身,每一项都须十年八年之功。但你只学跟这三招相*,那便容易得多。”当下指点了穴道部位、擒拿手法、轻身腿劲,与他拆解数遍,演得不对便一一校正。只是韦小宝不敢骑到他头颈中去,洪安通也没教他试练。洪夫人道:“教主,我这美人三招是师父所授,当年经过千锤百炼的改正。你这英雄三招却是临时兴之所至,随意创制,比之我的美人三招又更厉害得多。不是当面捧你,大宗师武学渊深,实在令人拜服。”洪安通抱拳笑道:“夫人谬赞,可不敢当。”昨日韦小宝在大厅之上,见他不言不笑,形若木偶,心下对他很有点瞧不起,早就在想:“这样一个呆木头般的老家伙,大家何必对他怕成这个样子?”此刻见到他的真实功夫,那才死心塌地的佩服,说道:“把师父教的功夫练得纯熟,那不算希奇,教主心里要出什么新招,就随手使了出来,那才真是天下无敌了。”洪夫人问道:“为什么天下无敌?”韦小宝道:“敌人本事再大,教主使几下新招出去,他认也不认得,自然只好大叫投降。”

洪安通和夫人齐声大笑。一个微微点头,一个道:“说得不错。”

洪夫人又道:“教主,我这美人三招有三个美人的名字,你这英雄三招如此厉害,也得有三位大英雄的名头才是。”洪安通微笑道:“好,我来想想。第一招是将敌人举了起来,那是临潼会伍子胥举鼎,叫做‘子胥举鼎’。”洪夫人道:“好,伍子胥是大英雄。”洪安通道:“第二招将敌人倒提而起,那是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叫做‘鲁达拔柳’。”洪夫人道:“很好,鲁智深是大英雄。你这第三招虽然巧妙,不过有点儿无赖浪子的味道,似乎不大英雄……”说到这里,格格娇笑。洪安通笑道:“怎么会不大英雄?叫个什么招式好呢?嗯,我两根食指扣住你眉毛,这叫做‘张敞画眉’。”洪夫人笑道:“张敞又不是英雄,给夫人画眉,难道也算是英雄的一招?”洪安通笑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你说给夫人画眉不是英雄?”洪夫人红晕双颊,摇了摇头。

韦小宝不知张敞是什么古人,心想给老婆画眉毛,非但不是英雄,简直是个怕老婆的孱汉,他也不懂洪安通掉文,乃是在跟妻子调笑,说道:“教主,你这一招骑在敌人头颈里,骑马的大英雄可多得很,关云长骑赤兔马,秦叔宝骑黄骠马。”洪安通笑道:“对,不过关云长的赤兔马本来是吕布的。

秦琼又将黄骠马卖了,都不大贴切。有了,这一招是狄青降伏龙驹宝马,叫做‘狄青降龙’,他降服的那匹宝马,本来是龙变的。”

洪夫人拍手笑道:“好极!狄青上阵戴个青铜鬼脸儿,只吓得番邦兵将大呼小叫,落荒而逃,那自然是位大英雄。只不过咱们叫做神龙教……”洪教主微笑道:“不相干,就算是龙,也有给人收伏得服服帖帖的时候。”洪夫人“呸”的一声,满脸红晕,眼中水汪汪地满是媚态。当下韦小宝又将“美人三招”和“英雄三招”一一试演,手法身法不对的,洪安通和夫人再加指点。这六招功夫甚是巧妙,韦小宝一时之间自难学会。洪教主说不用担心,只消懂了练习的窍门,假以时日,自能纯熟。待得教毕,已是中午时分了。

洪夫人坚决不收匕首,还了给韦小宝,说道:“你武功还没练好,这次去为教主办事,须得这等利器防身。”又道:“白龙使,本教之中,能得教主亲自点拨功夫的。除我之外,便是你一个了。”韦小宝道:“那不知是属下几生修来的福气。”

洪夫人道:“你当忠心给教主办事,以报答教主的恩德。”韦小宝道:“是。”洪夫人道:“你这就去罢,明天一早和胖头陀、陆高轩他们乘船出发,不用再来告辞了。”

韦小宝答应了,向二人恭恭敬敬的行礼,转身出门,走到门边,回头道:“夫人,如果我活到八十岁,那时教主和夫人再各教我三招,好不好?”

洪夫人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这是他的善祷善颂,他现下不过十四五岁,到八十岁还有六十几年,但教主和自己是寿与天齐,再活六十几岁自是应有之义,嘻嘻一笑,说道:“我答应你了。你八十岁生日,教主和我再各传你三招。等到你一百岁大寿,我们又各传三招,叫做‘老寿星三招’、‘老婆婆三招’。”韦小宝道:“不,夫人那时仍跟今日一样年轻美丽,多半你和教主更年轻了些,传我的是……是……‘金童三招’、‘玉女三招’。”

洪安通和夫人哈哈大笑。

胖头陀和陆高轩两人坐在厅外山石上等了甚久,始终不见韦小宝出厅,惊疑不定,不知有什么变故,待见他笑容满脸的出来,才放了心。两人想问,又不敢问。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传了我不少精妙的武功。”胖头陀和陆高轩齐声道:“恭喜白龙使。本教之中,除了夫人之外,从未有人得教主传过一招半式。”韦小宝洋洋得意,道:“教主也这么说。”陆高轩道:“白龙使得教主宠幸,实是本教创教以来,从所未有。”向胖头陀望了一眼,问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可曾说起,何时赐给我们‘豹胎易筋丸’的解药。”

韦小宝奇道:“这‘豹胎易筋丸’还得有解药?难道……难道……这是毒药?”陆高轩道:“也不能这么说,咱们回家详谈。”

向竹厅瞧了几眼,脸上大有戒慎恐惧之色。

三人回到陆家,韦小宝见胖陆二人神色郁郁,心下起疑,问道:“这‘豹胎易筋丸’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毒药还是灵丹?”胖头陀叹道:“是毒药还是灵丹,那也得走着瞧呢!咱三人的性命,全在白龙使的掌握之中了。”韦小宝一惊,问道:“为什么?”

胖头陀向陆高轩瞧去,陆高轩点了点头。胖头陀道:“白龙使,人家客气的,叫我胖尊者,不怎么客气的,叫我胖头陀。可是我瘦得这般模样,全然名不副实,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儿奇怪?”韦小宝道:“是啊。我早在奇怪,猜想是人家跟你开玩笑,才这样叫的。可是教主也叫你胖头陀,他老人家可不会取笑你啊。”

胖头陀叹了口长气,道:“我服豹胎易筋丸,这是第二次了,那真是死去活来,现在还常常做噩梦。我本来很矮很胖,胖头陀三字,名不虚传。”

韦小宝道:“啊,一服豹胎易筋丸,你就变得又高又瘦了?那好得很啊,你现在相貌堂堂,威武之极,从前是个矮胖子,一定不及现在神气。”

胖头陀苦笑,说道:“话是不错,可是你想想,一个矮胖子,在三个月之内,身子忽然拉得长了三尺,全身皮肤鲜血淋漓,这番滋味好不好受?若不是运气好,终于回归神龙岛,教主又大发慈悲,给了解药,我只怕还得再高两尺。”韦小宝不禁骇然,道:“咱们三人也服了这药丸,我再高两尺,还不打紧。你如再高两尺,那……那可未免太高了。”

胖头陀道:“这豹胎易筋丸药效甚是灵奇,服下一年之内,能令人强身健体,但若一年满期,不服解药,其中猛烈之极的毒便发作出来。却也不一定是拉高人的身子,我师哥瘦头陀本来极高,却忽然矮了下去,他本来极瘦,却变得肿胀不堪,十足成了个大胖子。”

韦小宝笑道:“你胖尊者变瘦尊者,瘦尊者变胖尊者,两人只消对掉名字,岂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胖头陀脸上微有怒色,摇头道:“不成的。”韦小宝连忙道歉:“对不起,胖尊者,我说错了,请勿见怪。”

胖头陀道:“你执掌五龙令,我是下属,就算打我骂我,我也不会反抗,何况这句话也不是有意损人。我和师兄二人的脾气性格,相貌声音,全然大不相同,单是一胖一瘦换个名字,并不能让胖尊者变瘦尊者,瘦尊者变胖尊者。”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

胖头陀续道:“五年之前,教主派我和师哥去办一件事。

这件事十分棘手,等到办成,已过期三天,立即上船回岛,在船里药性已经发作,苦楚难当。师哥脾气十分暴躁,狂性大发,将船上桅杆一脚踢断了,这艘船便在大海中漂流,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高,越来越瘦,他偏偏越来越矮,越来越胖。这豹胎易筋丸能将矮胖之人拉成瘦长,高瘦之人压成矮胖,洪教主也当真神通广大之至。这样漂流了两个多月,那时只道两人再也难以活命。船上粮食吃完,我们将梢公水手一个个*来吃了,幸好侥天之幸,碰上了另一艘船,才得遇救,我们逼着那船立即驶来神龙岛。教主见事情办得妥当,我们又不是故意耽搁,便赐了解药。我们这两条性命才算捡了回来。”

韦小宝越听越惊。转头向陆高轩瞧去,见他脸色郑重,知道胖头陀之言当非虚假,说道:“那么我们在一年之内,定须取得八部《四十二章经》,回归神龙岛了?”陆高轩道:“八部经书一齐取得,自是再好不过,但这谈何容易?只要能取得一两部,及时赶回,教主自然也会赐给解药。”

韦小宝心想:“我手中已有六部,当真没奈何时,便分一两部给教主,又有何难?”当即放心,笑道:“这次倘若教主不赐解药,说不定咱们小的变老,老的变小。我变成七八十岁的老公公,你们两位却变成了小娃娃,那可有趣得紧了。”

陆高轩身子一颤,道:“那……那也并非不能。”语气之中,甚是恐惧,又道:“我潜心思索,这豹胎易筋丸多半是以豹胎、鹿胎、紫河车、海狗肾等等大补大发的珍奇药材制炼而成,药性显然是将原来身体上的特点反其道而行之。猜想教主当初制炼此药,是为了返老还童,不过在别人身上一试,这药效却不易随心所欲,因此……因此……”韦小宝道:“因此教主自己就不试服,却用在属下身上。”陆高轩忙道:“这是我的猜想,决计作不得准。请白龙使今后千万不可提起。”

韦小宝道:“两位放心,包在我身上,教主定给解药。两位请坐,我去给方姑娘说几句话。”他昨日见到了沐剑屏,急于要告知方怡。

陆高轩道:“洪夫人已传了方姑娘去,说请白龙使放心,只要你尽心为教主办事,方姑娘在岛上只有好处。”韦小宝吃了一惊,道:“方……方姑娘不跟我们一起去?”陆高轩道:“洪夫人差人来传了她去,有言留给内人,是这样说的。还说赤龙门那位沐剑屏沐姑娘也是一样。”

韦小宝暗暗叫苦,他刚才跟无根道人说,要在赤龙门中挑选几人同去,其意自然只在沐剑屏,哪知洪夫人早已料到,颤声问道:“夫人……夫人是不放心我?”

陆高轩道:“这是本教的规矩,奉命出外替教主办事,不能携带家眷。”韦小宝苦笑道:“这两个姑娘又不是我家眷。”陆高轩道:“那也差不多。”

韦小宝本来想到明日就可携同方沐二女离岛。心下十分欢喜,霎时之间,不由得没精打采,寻思:“教主和夫人果然厉害,豹胎易筋丸箍子套在我头上还不够,再加上我大小老婆的两道箍子。”

次日清晨,韦小宝刚起身,只听得号角声响,不少人在门外大声叫道:“白龙门座下弟子,恭送掌门使出征,为教主忠心办事。”跟着鼓乐丝竹响起。韦小宝抢出门去,只见门外排着三四百人。一色白衣,有老有少。众人齐声高呼:“掌门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其后有数十名青衣教众,是来相送代掌门使胖头陀的。

韦小宝自觉神气,登时精神一振,带同胖头陀、陆高轩二人,便即上船。正在和前来送行的无根道人、张淡月、殷锦等人行礼作别,忽听得马蹄声响,两骑马驰到船边。马上两人都身穿白衣,竟是方怡和沐剑屏二女。韦小宝大喜,心中怦怦乱跳,寻思:“莫非夫人回心转意,又放她们和我同去么?”

方沐二女翻身下马,走上几步。方怡朗声说道:“奉教主和夫人之命,前来相送白龙使出征。”韦小宝心一沉:“原来只是送行。”方怡又躬身道:“属下方怡、沐剑屏,奉夫人之命自赤龙门调归白龙门,齐奉白龙使号令。”韦小宝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原来你……你早已是神龙教赤龙门的属下,一路上装腔作势,是奉教主之命,骗我上神龙岛来。胖尊者硬请不成功,你就来软请。”想到此节,只觉满心不是味儿,本想和她二人说几句亲热话儿,却也全无兴致,忽然想起一事,对陆高轩道:“陆先生,服侍我的那小丫头双儿,你去叫人放出来,我要带了同去。”陆高轩道:“这个……”韦小宝大怒,喝道:“什么这个那个的?快放!”他厉声一喝,陆高轩竟不敢违抗,应道:“是,是!”向船上随从嘱咐了几句。那人一跃上岸,飞奔而去。过不多时,便见两乘马迅速奔来,当先一匹马上乘者身形纤小,正是双儿。她不等勒定马匹,叫道:“公子!”便从鞍上飞身而起,轻轻巧巧的落在船头,在无根道人等大高手眼中,这手轻功也不算如何了不起,只是见她年纪幼小,姿势又甚美观,都喝了声彩。

初时韦小宝见坐船驶走,生怕双儿落入奸人之手,常自担心,她武功虽强,毕竟年纪幼小。人又温柔斯文,不明世务,在海船上无处可走,必定吃亏,待见到方怡也是神龙教下弟子,猛然想起,自己坐到岛上的那艘海船自然也是教中之物。他见到双儿,十分喜欢,拉住她手,但见她容色憔悴,双眼红肿,显是哭过不少次数,忙问:“有人欺侮了你吗?”

双儿道:“没……没有,我只是记挂着相公。他们……他们关了我起来。”韦小宝道:“好啦!咱们回去了。”双儿道:“这里……毒蛇很多。”说着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韦小宝向方怡又望了一眼,想起她引自己走入林中,让毒蛇咬噬,诸多做作,海船上种种甜言蜜语,全是假意,不由得甚是气愤,向她狠狠白了一眼,说道:“开船罢!”

船上水手拔锚起碇,岸上鞭炮声大作,送行诸人齐声说道:“恭祝白龙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为教主立下大功!”

海船乘风扬帆,缓缓离岛。岸上众人大声呼叫:“教主宝训,时刻在心……

韦小宝心想:“我若不知方姑娘已经入教,倒会时时刻刻记着她。这么一来,倒也一无牵挂。”但想到来时方怡的柔情缠绵,心下不禁一片惆怅。又想:“她们两个怎么会入了神龙教,当真奇哉怪也。是了,她们给章老三一伙人捉了去,庄少奶说托人去救,定是救不出来,于是便给神龙教逼得入了伙。小郡主服了教主的毒药,方姑娘当然也服了。嗯,方姑娘如不听话,不来骗我上神龙岛,她也得毒发身亡,那是无可奈何,倒也怪她不得。不过这小娘皮装模作样,骗老公不花本钱,不是好人!他妈的,神龙教到底是干什么的?老子虽然做了白龙使,可就全然胡里胡涂!”想到这些事全因章老三而起,心道:“这老家伙不知是属于什么门,老子将来如回神龙岛,将他调到白龙门来,每天打这老家伙三百板屁股。”又想:“章老三不知是不是在岛上?他多半不敢禀报教主,说我就是小桂子,否则教主听他说已捉到了我这么个大人物,转手又即放了,非*他的头不可。他是老家伙,不是小白脸,教主和夫人本来就要*了,犯了这样的事,那还有不*他妈的十七、十八次?对!胖头陀不敢拆穿西洋镜,章老三也不敢拆穿东洋镜。只不过有一件事弄不明白,夫人喜欢小白脸,倒不奇怪,教主为什么也喜欢?”

查看全文
大家还看了
也许喜欢
更多游戏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