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林琼玉孝让分财 贾绎罢天恩特宠
话说林琼玉联捷会元,宝玉中在第三,贾兰第二十五,贾府内外,忙忙碌碌。贾母上房,道喜的人挤满一屋。贾母一手拉着琼玉,一手拉着宝玉,又叫贾兰站到面前,只叫:“我的儿,我的肉,很难为你们。我乐的受不得了。叫人来,快办酒席。摆到我这里,连老爷们都要进来,坐着吃个合家欢。明儿就去请姨太太们先来喝杯喜酒,改日还要另请。”底下人一一应了。又对琼玉说:“但愿你连中三元,这喜酒才多呢!”又对宝玉说:“你也中个状元,我双手拿两个杯子,一边喝他的,一边喝你的。爽性兰哥儿也点了鼎甲,大伙儿热闹。”李纨笑道:“都要应老祖宗的金言。”
凤姐道:“金言是必应的,但是状元三年才有一个,把个魁星难住了,东跳来西跳去,不能下笔。依老祖宗的意思,要点林兄弟,又要点宝兄弟,到底谁该夺魁?”贾母道:“都要夺魁。”凤姐道:“一个状元两个人夺,一得一失,除非再夺个武的来,才得两个呢!”贾母被其指驳,一时辩不过口来,形色不悦。
邢夫人道:“老太太不过是这么说,你必要扳开竹叶看梅花的辩驳,什么原故?况且琏儿又不考,你的哥哥、兄弟又不考,得失很于你无干,何苦操这个心?”一席话说得凤姐紫涨了脸。黛玉抿着嘴笑,幸亏宝玉一段闲话岔开,便回贾母:“外面有事。”与琼玉、兰哥一同走了。原来凤姐心里忌妒琼玉,见贾母替其发兆,故意找个漏处指驳,却被邢夫人当着众人责访,讨了没脸,无精打彩的赌气回去。
且说探春嫁后,因路远不便归宁,已同周姑爷进京居住,离荣府甚近,每逢家中有事,帮同照料。凤姐捱了邢夫人的没趣,又不谨慎病着,不能起床。凡有亲戚相好,接连送礼道贺,络绎不绝,一面开贺,请酒唱戏,多亏探春代了凤姐的劳。筵席之盛,嘉宾之多,各诰命女眷之繁,前书屡载,兹不重赘。
内眷中湘云未到,因丈夫已曾中举,念切功名,辛勤苦读,得了急损之症,危在旦夕。湘云昼夜悲啼,闻说文昌签最灵,求了一条,上写“上吉”,诗曰:
穷通本在天,天寿何能祷?
若要下长生,琴声今绝了。
细看签诗,明说琴声断绝,已无指望,又说是“上吉”,心中乱,无处商量。细想知己只有宝钗,忙至荣府。先见贾母道喜请安,比即到怡红院,见宝钗道喜。未及坐下,即将签诗托其参详。
宝钗一面看,细细思量。黛玉听说湘云已到,忙赶过来。湘云一见,亦道喜问好。又说:“二哥哥这么大喜,我竟不能来,只为你妹夫的病。危在旦夕。今儿求了一签,吉凶如何,解释不出,特送来托宝姊姊瞧瞧。”
黛玉亦就宝钗手内看了,已知其旨,笑向湘云道:“你前儿不来吃咱们的喜酒,咱们今儿倒要吃你的喜酒。”湘云正色道:“这是怎么说?你妹夫又不能进场,人都快……”说到这里,又咽住了,“还有什么喜处?”黛玉道:“你许了我的喜酒,包你平安可喜。”宝钗道:“你作何详解?”黛玉道:“‘琴声’二字系作陪衬,一个‘琴’字将‘今’去了,成个什么字?”湘云道:“是个双‘王’,还要请两位姓王的大夫瞧瞧吗?”黛玉道:“非也!是双‘玉’字。你再想去。”湘云天分本高,触着黛玉语意,连忙跪下。慌得黛玉亦跪下,说道:“有话起来说。”湘云一面哭诉:“我知道了,这事要求姊姊合二哥哥代我求求姑老爷,转恳城隆老爷才有挽回的。你妹夫若得保住性命,你两人重生再造之思,我两人终身补报不尽。”
宝钗向黛玉道:“妹妹可拿得定?”黛玉道:“我爹爹说,凡人家病重,寻人作保借寿,求神拜佛,都不相干。世上只有忠臣、孝子、义夫、节妇这几种人,一心虔祷,推己之寿,延及病人,代其上奏天廷,方有挽转,轻易不能的。云妹妹为人慈善,情愿减寿保夫,求我爹爹代其挽回,该有效验。倒是一件,我细细想想,又踌躇起来,不忍对你说。我此去,自要将你二人寿数一查,假如妹夫的寿数将终,你的寿数亦短,再借……”说到此处,眼圈一红,早流下泪来。一面揩着泪道:“再借点儿与了妹夫,究非长久之计,可怜你自己又不幸了。”黛玉说着,犹自拭泪。湘云越听越酸,痛哭不已,宝钗亦哭起来。此时黛玉反没了主意。
凡事旁观者清,还亏宝钗前后一想,说道:“咱们且别哭,这是林妹妹办事过细之处,君子防患于末然,不得不如此想了。至于你与妹夫寿数都高,亦未可料。”黛玉道:“宝姊姊这话在理。于今竟作中平的数儿,妹妹打算如何借保的方寸告诉我,好去商量。”湘云道:“我这个日子,生不如死,还想长远活着吗?只想你妹夫活得一年是一年就罢了。”黛玉道:于今这么着:将你二人寿数查明,共有若干,两人扯平的算,可好么?”湘云道:“能够如此,好极了。”黛玉道:“咱们夜里同见我爹爹,自必尽力去办。你只管放心回家照应病人。”
湘云即起身要走,黛玉道:“你且坐一会,我还有话说。”一面叫个丫头,附耳说了几句。不移时,只见那丫头同个妈子提着个布包,撂下就走。黛玉向湘云道:“妹妹的事实在艰难,我很知道。这是四百银子,先拿去使用。若有过不去的事,只管到我这里来取。”湘云再三推辞,宝钗道:“你竟收了,咱们知己,胜似同胞。林妹妹这意思,别辜负了他。”湘云千思万谢回家,一一告诉病人,不但喜欢,更加感激。
黛玉是夜同宝玉说明原故,佩着怀梦草,炷起梦甜香,睡后同去见林公合贾夫人。先将琼玉来京相认,并家道兴隆,多亏舒氏主持,琼玉连中会元各事,一一细说,林公、贾夫人大喜。林公道:“我已预知,改日带琼儿来见我。阴阳异道,生人固不可常来,然暂时一见,却也无妨。”黛玉再将湘云情愿减寿保夫一事代为告诉出来,林公叹道:“云姑娘保夫心切,真贤妇也。我这里即申文该处城惶,代奏上帝。你们且说说话等着。”林公赶办此事,直待斜月离离,晨鸡欲唱,功曹资到回文。林公看后,即同宝、黛二人说:“上帝怜悯云姑娘孝道格天,且系仙妹历劫,准其夫妇惜终,死生簿上改注二人年纪平分,各有大衍之寿。此是天机,万勿泄漏。只许你二人并云姑娘夫妇知道,其余勿可晓也。”
宝、黛应诺,辞别回来,东方已曙,睡至朝暾上窗方起。宝玉在旁看黛玉梳头,宝钗来到,忙问夜里的事。黛玉正欲开口,宝玉忙叫:“且别说,宝妨姊猜是怎样?”宝钗道:“估量云妹妹这个人断不早夭,两人扯平,纵不年高,亦非命短。”宝玉道:“你猜的不差。”遂将细话说出。宝钗道:“幸亏云妹妹在老太太那里没有说什么。你今儿悄悄的就去告诉他,好放心,千万秘密要紧。”
宝玉即来湘云处,告诉了湘云夫妻。二人都说:“再造之德,没齿不忘。”湘云又向宝玉道:“二哥哥,我从前只知宝姊姊的好处,那知此日林姊姊的好处竟说不出来了。”宝玉道:“告诉你,他还有许多好处,你再问宝姊姊就知道了。”
宝玉回来,恰遇见林府来了个管家。门上人说:“这就是咱们家宝二爷。”那管家赶着磕头请安,道:“家主母已由水路动身,不日就到。先叫小的来裹知姑爷、姑娘同咱们大爷知道。”宝玉道:“很难为你辛苦了。”一面笑嬉嬉的来到榆荫堂,先对琼玉说了,又去告诉黛玉。黛玉在新房,看袭人配物送礼。宝玉一进门就说:“苏州才到了一个管家,说你舒姨娘已由水路赶快来京,不久就到了。”黛玉听说,又添一喜,向宝玉道:“你去回了老太太、老爷、太太,派什么地方安顿。我想就在我那里暂且住下,横竖房子买成就搬过去。”宝玉道:“冯紫英说了几处都不合[适],后首又开了水程来看,就在咱们西首李家的大房。当日造成,二三十万银子,房屋、园亭全备,开价二十万,九兑,大约十五六万也就卖了。待过细瞧了就可定规。”
次日,舒夫人将到,头报先来送信。琼玉、宝玉赶到十里外迎着同行,贾母、王夫人、黛玉已在荣禧堂等候。不多时到了,舒夫人下了轿,一群妈子、丫头围随上堂。一见贾母、王夫人,忙向前叫声:“老太太!太太!惊动出来,实不敢当。”黛玉走近,叫声:“姨妈!”舒夫人叫声:“姑娘!”忙拉着黛玉。贾母又拉着舒夫人,三人一串。只见贾母、黛玉不约而同,泪似抛珠滚了下来。三人初会,为何伤心?因舒氏俨然是个贾夫人,贾母忆女,黛玉思娘,所以哭得凄惨。舒氏与贾母、黛玉非同骨肉,本不欲哭,因触起林公已逝,自己青年守节,亦大哭起来。琼玉想到少孤,哭得更甚。大家附和随声,布成一个哭阵。独有宝玉哭转了弯,因黛玉痛母可怜,也大哭起来。许多人好容易劝止,再大家行礼,到贾母处坐谈。献过茶点,饭后开筵。这些通套,毋庸琐述。贾母将舒夫人留在自己房中套间里住下,当时认作己女。赦、政二公以及合家的人都叫“姑太太”。
次日,林府家人进来回说:“封太太们都到了。”贾母问:“这封太太是谁?”舒夫人回道:“是我请的一位女先生。这位太太,一切内政、书算、账目,无不精通,数年来家务都得他襄办。琼儿幼年夜课,多蒙督责,亦是琼儿的先生。与我十分相好。今来京长住,念他孤苦无依,只得带来,终身养老。他们又是一阵,后首还有男女家人、家伙什物,分作四五起,陆续而来。这些人还要求老太太借地方权且安顿。”贾母道:“不用你费心。”忙叫人将梨香院等处空房打扫预备。
且说这封太太到来,见过诸人,一一赏识。因其善于风鉴,独夸宝玉、黛玉之相富贵清奇。是夜治酒接风,邀了薛姨妈一家过来热闹,此时湘云亦来了。大众进园游玩,封氏赞不绝口。坐席后,酒间闲话,舒夫人夸奖封氏相法如神,人人争来请教,都相得不差。看到香菱,细细端详了一会,说道:“这位奶奶必育贵子,寿数亦罢了,只可惜……”说到此处,即咽住了。姨妈、香菱再三求教:“到底可惜什么?”封氏只得说道:“我却是直谈。太太、奶奶切勿见怪。据这芳范看去,夫星不旺。”香菱垂泪道:“实在不差。”凤姐素常最厌星相等事,今见其灵,也来托相。封氏说道:“奶奶这相,聪明才辨,亦有可惜之处。”凤姐追问,只得回说:“子宫欠些。”众人纷纷求相,黛玉忙止道:“慢慢再相罢!你们也该知道,封太太可要乏了。这是客筵,不是相面场子。”说得哄堂大笑。
封氏与香菱隔席,相离甚近,不住眼的望着香菱,又问年纪、家系,香菱对答含浑,封氏诧异,香菱却不在意。及至席散,封氏拉了舒夫人、黛玉,细问香菱来历。黛玉推重封氏为人,即将香菱始末原由备细说明。封氏央告黛玉:“烦姑奶奶代我一问这位薛大奶奶,他的后心可还有一点朱砂痣?”黛玉道:“咱们相好多年,这倒不知,待我问他。”黛玉走去问香菱:“你眉心已有朱痣,你背心可还有颗朱痣?”香菱惊讶道:“我后心却有颗朱砂痣,你怎么知道?”黛玉掉回头就走,一面来回封氏:“果然如此。太太追问,必有原故。请道其详。”
封氏道:“这么考究起来,他的确是我的英莲儿了。我原有个女儿,小名英莲,眉心、背心多有朱疤可证。因某年元宵,小价抱去看灯,被人拐去。”遂将以往的事一一细述。姨妈考核起买香菱来京,正系其时。封氏道:“我见他眉心的朱痣已经动疑,犹恐天下同貌者多,不敢冒认。今见两痣俱同,遭际不错,一定无疑,他是吾女儿了。”大家听说,这才了然。香菱跑来,跪在封氏面前,伏在身上痛哭。又想起父母、己身遭际如此,哭得不休,封氏哭得更惨。大家好容易劝住,又忙向封氏、香菱、薛姨妈道喜。
黛玉道:“先前封太太只管瞧着蟠大嫂子,我冷眼看见,想必有因。这是天缘凑合母女相逢,明儿我合宝姊姊办酒,在这里替妈妈请亲家太太,算会亲宴,再热闹一天。”姨妈道:“该是我的东,怎么要姑娘破钞?”黛玉道:“妈妈别这么说,只算姊姊合我多孝敬点子就是了。”湘云道:“我今儿不回去了,明儿看封太太相面,又相出故事来也末可定。”宝钗道:“我还没有相,明儿再要请教了。”探春道:“你的喜相已在怀抱,还要相吗?”宝钗啐了一口道:“你的喜也快瞧着了。”大家散后,香菱伴封太太住下。母女相逢,叙旧论新,一言难尽。
再说琼玉看中李家房子,便就买了。内中住屋,不过略加修整。惟有园中亭台、楼阁、轩馆、池塘,更改尚多。待南边先生、帐房各同事以及门客等人到齐会商,再重兴土木,此是后话。
目前琼玉因舒夫人已到,带来家中各项基业清册,均已汇齐,母子商量,要将所有一切产业,分一大半与黛玉。黛玉再三拒却,执定一理,总说:“我系出嫁之女,万不能同弟分家。与我小半,或可依从,大半之说,万不能依。况且这家资,亏了姨妈多年辛苦经营挣出来的,我如何坐享其成?”舒夫人道:“一者重在老爷遗命,所有家财必要分给姑娘。老爷视姑娘如子,琼儿安敢不敬姑娘如兄?再者我的鄙见,还有嫡庶不同,所以必要姑娘多分些。”黛玉执意不依。琼玉泣道:“爹娘早逝,我们少孤,今只骨肉三人。所以来京居住者,原为倚傍着姊姊。家财一切,尽可合姊姊公用,何忍提及‘瓜分’二字。但二舅舅不止宝哥哥一位,必要分析出来该如何裁处的道理,姊姊才有个方寸。况且这里事务艰难,姊姊家每年用度,比弟处多至数倍,所以必要多分些与姊姊。才得平允。”黛玉亦泣道:“可怜你我伶仃,幸得家资顿富,原不忍说这些话。你的想头却也不错,但是名分上也要使我过得去。若要多分与我,不是我说句固执的话,除非日落东山,此时我连那小半都不受了。”
琼玉无法,次早来至怡红院。宝钗正在梳头,一面让坐。琼玉道:“待大姊梳起头来再说。”宝钗逆知来意,赶快梳了头,问琼玉道:“兄弟大早晨来我这里,必有事故。”琼玉道:“为分财这事,特来求求大姊,切实劝劝姊姊,依了兄弟才好。兄弟此时没有法儿了,宝哥哥处又不便说,他同姊姊自然是一般口气。所以要费大姊的心,合姊姊说依了我罢。”宝钗道:“兄弟的事,只要愚姊办得到,再无不尽心。但是这件事我亦难言,我合妹妹都是宝兄弟的人,只有代他们推辞的分儿,怎好反劝他多得些?所以此事连老太太合老爷、太太只有推辞,都不便说话。我指引你请出一个人来,包你一说就妥。”琼玉道:“姊姊的脾气,执定了这个理,竟难挽回。请的人如不中用,莫若还是费大姊的心,而且姊姊最推重大姊的。”宝钗笑道:“荐贤须得贤,不中用的人,我亦不荐。”琼玉忙问是谁,宝钗道:“你去请出大老爷来如何?”
琼玉如醉初醒,忙打躬作揖谢道:“若非大姊指南,竞不知向往。”辞了宝钗,一迳去求贾赦,告诉原由。贾赦道:“这事容易。明儿你们叙在一处,我来代你们调停。”琼玉谢了贾赦回来。
次日,舒夫人已同黛玉、琼玉在榆荫堂等候。贾赦来到,三人请了安,舒夫人道:“家庭琐事,劳动大老爷,实在不安。”一面告诉原由。贾赦道:“咱们一家的人,有事自当好说。于今外甥的意见怎么样?”琼玉道:“一因父亲遗命,姊姊即同长兄一般,还有嫡庶之分,况且姊姊处人口、家务又倍多于外甥,所以必要让姊姊多分些是正理。”贾赦点点头,又问:“甥女的意见怎么样?”黛玉道:“甥女乃出嫁之女,不能承祀宗挑。分受家财,已经越俎,况乎要我多分,于名分上如何说得去?就是舅舅也不忍叫甥女负不义之名,这个断不能依,只求舅舅评定,分与甥女小半,庶可勉强相从。”
贾赦听罢,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咱们姑老爷、两位姑太太生出你们两个男女,真正难得。你二人一个分多,一个爱少,把世上好利的人真要愧死了。你二人的话都在理,我也不能驳回。怎么你二人读书明体达用,竟造到圣贤的分儿?实在难得。”黛玉、琼玉齐道:“舅舅这等夸奖,甥等如何当的起!”贾赦道:“你二人正似古之夷齐,一个以父命为尊,一个以天伦为重,各执一理,互相推让。据我判断,平半均分为妥。甥女儿呀!你要知道我待你的分儿,别拂我的意。外甥可将册籍分匀,应与甥女一分,我明儿同你大舅母来,替你交与甥女收领。算咱们两个做中.一同当面交代,再不准推辞了。”
黛玉、琼玉听说,忙跪下谢道:“舅舅这么吩咐,甥等不敢不遵。”一面磕头。贾赦忙拉起来,向舒夫人、两玉道:“这件事老太太、二老爷、二太太都不好说,只有我这议论不偏不倚。”舒夫人道:“大老爷明断,妥协之至,改日再洁诚奉谢。”贾赦道:“可不必了。”说罢回去,三人亦各散回。
这番举动非同小可,宝、黛二人,突然得了千万家财,通家上下,内外的人,纷纷议论,于中生出无限波澜事故,后文交代。
且说黛玉回至潇湘馆。宝玉也来了。黛玉道:“你去请宝姊姊来,咱们商议商议。”宝玉道:“已分定了,为什么又去找他?”黛玉道:“谁去找过他的吗?”宝玉道:“琼兄弟昨儿早晨去找他的。”黛玉道:“为什么找他?”宝玉道:“找他来劝你,他可曾来?”黛玉道:“并没有来。哦!是了。原来他不便说话,叫兄弟去找大老爷来,是他的指使。”宝玉道:“三妹妹比你是个女卧龙,丝毫不差。”黛玉道:“闲话撂开。快去找他来,有许多事情商量。”宝玉道:“歇会于也使得,何必这么着急?”黛玉道:“从前做诗结社并赏花,你就飞跑的去了。怎么还是这重轻倒置的脾气?劝你就要改了才好。”宝玉道:“不是我懒,因为你站在那里,说了半天的话,怕你乏了,歇歇再去请他。昨夜你……”说到此处,忙止住了,到黛玉耳边唧唧喁喁。黛玉一笑,也向宝玉耳边低声细絮。
两人正在私语,恰好宝钗急忙走来。黛玉道:“正要来请姊姊。”忙挽了宝钗,合宝玉同进里间,掩上门。黛玉道:“姊姊急急走来,有什么事?”宝钗笑道:“我来恭贺首阳山的采蔽先生,今后不用采东西,尽有穿吃,不致饿倒了。”宝玉拍腿大笑。黛玉亦笑道:“这是大老爷赏咱们这个譬如,将来,你们有得嚼呢!”宝钗道:“大老爷这评的最平允,倒要从重酬谢才是。”黛玉道:“还有那荐贤之人。”一面弯着腰笑,一面指着宝玉道:“我只好托他长长久久、日日夜夜、结结实实的代我谢谢他。”宝钗一把扳着黛玉的
脸,笑道:“颦儿,我若不撕你这嘴,也不姓薛了。”黛玉再三央告,才放了手。
宝钗道:“我来不为别的,妹妹于今得了这分财产,老太太、老爷、太太自不必说,其次大老爷、琏二哥、大嫂子合几位姑娘,都是喜欢的了不得。却有人心中妒忌,再底下的人盘算,不一而足。若不想一善策,安排妥当,必滋事端。固虽物各有主,谁能夺得?毕竟招人嫉妒,总不平允。”
黛玉道:“姊姊的心事,的确是咱们共枕同食的道理。我所以先叫他来请姊姊,正为此事。我有个议论,先请教姊姊代我斟酌。我想这注家资,共计千万有零,打算援蓉大奶奶之策,立祀田四个大庄,每庄百万以为祠产,请给部文禁碑,日后子孙永不能售卖。内分合族公茔祀田一庄,荣公支下祀田一庄,咱们老爷支下一庄,宝二爷支下一庄。此外另坐住二百万一庄,”指指宝钗的肚说道,“将来待他们小弟兄均分。仍有四百几十万各行基业,每年出息,作一家的用度。自明年起,老爷所有进益,一并存积起来,日后公分。所有老太太、老爷、太太通年使用,尽归咱们这里支应。东府送四十万一庄。还有睦族并亲朋不足的,应该格外帮助,酌量多寡,普遍资助。所有六百万田庄,每年出息,除应用之外。余利又置田庄。日积月累,生生不已,长久下去,又要长出许多。再族中无论贫富男女、大小人丁,每一人每年贴衣食银六十两,此项在公众把田出息内开销。如此布置,通家合族,庶无冻馁之人;再底下男女人等,四季考核,分别好歹赏罚,遇大事格外加赏。每年还要广行阴骘,多济孤贫。遇着饥谨之年,即将五庄所收稻米,平粜济穷。如有不到之处,姊姊帮着想想。”
宝钗道:“我想的条款,只及你一半。这么办法,尽美尽善,好极妙绝了,不用我再想了。”宝玉道:“姊姊今夜到这里歇,咱们三人再同床细叙如何?”黛玉道:“很好。”宝钗道:“不要忘了正事,只管猴着我涎脸可不依的。”黛玉道:“明早姊姊先把这大旨回明老爷、太太,咱们如此摹拟,还要候老爷、太太专主。父在无私蓄,这注家财算不得是咱们的。”宝钗道:“妹妹合宝兄弟真正是天生一对。姨妈到这里,他的哭竟哭转弯了,你今儿的孝竟孝到底了。”二人说说笑笑,晚景不言。
次早,宝钗见贾政、王夫人,请过安,屏去下人,将黛玉议论各款细细告诉出来。贾政听说,连连点头,对王夫人道:“我竟没有话说了。贾门何幸,得这栋梁之材,合族均受其福。”宝钗道:“且缓告诉老太太,那里人多嘴乱,待事定再回不迟。”贾政道:“你这话很是。”宝钗又道:“媳妇细想,妹妹所议的道理,至妥至善,老爷、太太都依了他才好。”贾政道:“岂但依他?将来事一定局,家乘上把这些条规逐细注载上去,竟要用蜂窝印着打圈才是。”宝钗退回,贾政、王夫人又痛赞黛玉种种好处,且按下不表。
再说宝玉、琼玉、贾兰因殿试在即,日夜加功,临试之期,阅家仰望,自不必说。一日,门上几人站在街心探望。一人说道:“这早晚是时候了。”有一个说:“若是宝二爷中了状元,游街的时候,那些瞧的女人只怕要想死许多。”又一个说:“果真中了状元,老太太都要……”一语末终,只见一群报马拨风而来,报的是贾兰点了传胪。门上忙报进去,合家道喜,挤满一堂。
贾母、王夫人道:“不知宝玉可曾点着?”此时李纨喜气萦心,连忙说道:“老太太、太太放心,二叔稳要点甲的。”停了一会,又见报道:“林大爷点了状元了。”大家拱着舒夫人、贾母、黛玉道喜,只听一片环佩之声、喧嚷之声,嘈嘈杂杂。
贾母笑道:“好了!状元已经得了。宝玉怎么样了?”王夫人不则声,宝铰、袭人浑身发抖。莺儿道:“二爷到底……”说至此处,又止住了。婉香惊得心里突突的跳,手脚冰冷。独有黛玉脸上或红或白,似喜非喜,若愁非愁,痴痴的也无话说。紫鹃紧贴住黛玉呆望。
又停了一会,只见几十家人轰了进来道:“恭喜老太太、太太、奶奶们!大喜的了不得!宝二爷点了探花。”王夫人忙问道:“可是真的?”贾母道:“如何不真?”众小厮齐道:“这是什么事?奴才们不敢妄报。只是这报钱有得磨牙呢!他们说,三鼎甲,咱们家得了两个,二甲一名又是咱们家得了。榜眼是什么吴云骧。”贾母道:“你们好生开发了他们去,就多给些钱又值什么?”
此次报后,才见黛玉说话,忙同宝钗向贾母、王夫人道喜,大家又一同道喜。凤姐笑道:“老祖宗的福气大的了不得,说要两只手拿杯子喝喜酒,一边喝琼兄弟的,一边喝宝兄弟的,还有兰哥儿的酒,老祖宗可有三只手拿杯子?”此时众人已经大笑,贾母忙道:“你就拿着杯子给我喝,难道算不了我一只手吗?”说得满屋笑声。饭后大家渐渐散去。
常言得陇望蜀,人之恒情。总因宝玉点探花,琼玉点状元,颠倒了这一位分,贾府的人心,美中不足。宝钗、黛玉回至浦潇湘馆,宝钗见黛玉形色愁喜夹杂,忙劝黛玉道:“妹妹理应大喜,何以喜中不畅?我知道你的心事,若系宝兄弟点元,琼兄弟点探花,那就万分如意了。你别呆,人的命运皆由天定,宝兄弟点了探花,不为不美。那些归班进土,又待如何?你的想望,该派我是这么的,而今我倒不然。你虽末做状元夫人,毕竟做了状元姊姊,也就罢了。”黛玉道:“姊姊所劝极是,只怕宝哥哥不适意。”宝钗道:“待我劝他。”
晚间宝玉回来,宝钗正欲开口,宝玉道:“姊姊且慢点儿,听我说。我瞧妹妹的形色,喜中带忧,想因我未点元,怕我闷的慌,替我做伯。殊不知我的心事,这些浮云富贵,淡然漠然。琼弟这个连中三元,真正妙极了,正与他这个人相当。”黛玉道:“我原想如此,又要望你中元,这件事万万不能如心,所以闷得什么似的。”宝玉道:“琼弟这元若与我更换了,诚为可惜。我宁可落后,琼弟万不可不连元。况我已点探花,愿亦足矣。”宝钗道:“妹妹,你听他这话,洞达人情谦谦自牧的道理,将来定占高位,我竟乐极了。我想劝他,他反来劝你。”黛玉道:“哥哥、姊姊如此旷达,我已释然了。”
再说胪唱之后,圣上细征鼎甲品貌,复将试策磨勘。宝玉文才人品,点了探花,未免有屈。又知宝玉系元妃胞弟,另选吉日,特降殊思,钦赐宝玉状元,同授修撰之职。又着銮仪卫另添执事四对,复送状元游街归第。
旨意一下,贾政忙率领宝玉赴阙谢恩。可谓熙朝旷典,千古难逢。于是合家上下人等,这一场喜庆非同小可。贾母向凤姐说:“你可知道,万事不由人计较。头里你说状元三年一个,这会儿要想两个,除非中个武的,把那话来堵我的嘴。无奈他们时好、命好、运好,竟得双状元,可知天理不称你的良心。”凤姐听说,心中实在难受,只得勉强笑道:“如今天思却称老祖宗的志愿了。”贾母道:“你们听听他这嘴!”凤姐又笑道:“今儿这喜庆,从来没有的事。宝兄弟的局运,在宝塔尖上走,高到极顶了。”
宝玉谢恩回来,至贾母处,只见众人围着他,又道喜。有问话的,有道乏的,又有奉茶的,接衣的,把个宝玉乱的不知所之。贾母道:“你们别合他说话,他闹了一天,让他回去歇歇,夜上再来喝酒。”对宝玉道:“我已叫你林妹妹先回去了。我的儿,你去歇歇罢。”宝玉回园,王夫人亦叫宝钗、袭人等同去。
宝玉一到潇湘馆,只见黛玉笑盈盈的低声说道:“如此风光,我喜的受不得了。”随即宝钗、袭人等都到了,宝玉向宝钗道:“你瞧林妹妹,喜欢的连头上都放起毫光来了。”一面指着黛玉鬃发道:“这么亮光,连影儿都照得见了。”宝钗笑道:“发光可鉴。人只知道怒发冲冠,那知道妹妹的喜发夺鉴。”黛玉答道:“还有姊姊的喜肤胜于脂呢!”
宝玉见姊妹调笑,娇妻艳妾同叙一房,近得千万家财,又得鳖头,早占温柔乡里、富贵繁华极盛,至乐莫过于此。宝玉突然问黛玉道:“我此时在这里做梦似的。”黛玉道:“这么大天白日,如何是做梦?”宝玉道:“世间那有这般乐境?我固疑心是梦。”黛玉道:“就作梦境罢咧。人生在世,寿夭穷通,无非都是一梦。琼弟中会元的时候,我也疑心是梦。今儿你又疑心是梦。告诉你,咱们这些人都在梦中。就是普天下的人,那一个不在梦中!”宝钗道:“只有痴人说梦,你两个通达的人,如何也说梦?”黛玉道:“痴人说的是呆梦,动静有常;咱们说的是幻梦,变化莫测。”宝玉道:“咱们今夜三人同床,不可各梦。”黛玉道:“甘与子同梦,如何?”宝钗道:“同床各梦,乃是陈言。咱们于今新创一说:同衾必合梦。”宝玉望着二人,一笑而去,晚间席散,回来就卧。各人自有一番梦境迷离的情景。
次日,亲朋道贺送礼,其热闹比前更盛,张灯结彩,鼓乐喧阗,罗绮成丛,珠围翠绕。贾政因天热,俟秋凉再大开筵宴,酬谢亲朋。欲知下文,后回分解。
第八回 *奴刁谋陨命 义侠士奇遇成婚
话说宝玉蒙恩钦赐状元,合家欢庆。秋凉后,内外天天筵宴,上下人等,日夜匆忙。下人中,惟有何三终日饮酒赌钱,拉下一身重债。明知主人富厚,不能妄取银钱,在贿场上连连叹气。内中一人,将何三拉到背地,说了些话。何三初然不敢,这人道:“老三放心!只要你引着咱们上了道儿,你便回家坐地分脏都使得。”说得何三心动,遂将贾母住宅后进楼房,在园中南首一带高墙内进了园,远远望得见的,告诉了此人。并说要下手,趁着此时天天热闹,人都困倦,正好下手。
此人回去邀伴,内有些外盗,本领高强,起更之后,踅到大现园西北墙根,用软梯爬了进去。先从栊翠庵过。有两个外盗顺便上屋,往下一看,看见妙玉佛前打坐,顿起淫心。何三连忙打个暗号,叫了下来,悄悄的道:“这是个尼庵,没有东西,到上房要紧。那外盗说:“这姑子实在可爱。”何三道:“且待东西到手,再带了他去不迟。”于是群盗越过几处房子,才到贾母主屋后首一座大高楼。众贼上了屋,听听已转二更,有一个说:“此时还早,停一会再动手。”又一个道:“房大人空,若是这里无人住着,就下手罢!”此时贼众下去,橇开楼门,只见堆的东西甚多。大伙开柜启箱,取了许多金银器皿、衣裳细料,装满几十箱,往外搬运。
却说有个丫头,因到后院走动,听见屋上响声,像许多人踹得瓦响,忙喊起来。几个上夜妈子赶来一看,见屋上站着许多人,急将更锣乱敲,一叠连声叫道:“了不得了!房上有许多强盗哩。”内里众人鸣锣叫喊,外面守夜人等各执器械一并赶来,在院子里站着,不敢上屋,权且按下。
再说包勇,自派他看园,日间抡枪使棒,夜里各处巡查。听见西首一片喊声,只当走水。将到栊翠庵边,听着一个人说:“兄弟们先将东西运了出去,有人知道就不能够拿去了。”包勇趁着微微月色,觑睛一望,又见高屋上有人,已知是盗,忙去取了杆棒,直奔前来,望见一伙人正在搬抬箱笼,包勇大吼一声:“那里的狗攮的!敢到这个地方来讨死吗?”
贼人猛见一个大汉奔来,吃了一惊。欺其单身一人,全不惧怯;有四个持刀来迎。包勇胆雄心细,这次凶斗,乃发轫之初,运足气法,站定步法,约就身法,觑清眼法,使活手法,前躬后牵站住。一贼将到面前,包勇右手执定棒根,左手拿定棒杆,觑得较清,照贼胸前奋力一点,听得一声“呵啃”,倒在地下打滚。又两个并排抢来,包勇将棒照右边一个脸上一漾,这个忙将刀朝上一格。说时迟,那时快,包勇将棒飞风掣出,向左边这个跨当里往上一挑,应手而倒。右边这个已到,恰直一棒扫来,拦腰一逼,这个也倒了。随加几棒,此人阴司开路去了。左边的刚挣得起,只觉耳边“当”的一声,顶门上又似铁鞭一击,登时气绝。后首这个看见,心慌,回身便走,包勇赶上一棒,打个正扑,再向谷道一捣,只听一声嘶叫,肠头拖出,在地上乱爬。当头点翻那个喘气未定,又加两棒,四人都纳了命。
包勇见伙贼本领低微,胆气愈壮,飞风赶来,又见几贼抢步来敌。当头一个心想:“此人的棒利害,夺了下来,方可取胜。”此贼手法甚疾,包勇一棒点来,被这贼正抓个住,两手捉定,死不放松。那知包勇力猛,将棒往后一拖,这贼手内如火烙一般,捉拿不住。包勇恨极,掣出棒来,身子一议,认定这贼小肚,使足了劲,一棒点去,捣开五七丈远,肠断阴闭而死。后首的一涌而至。包勇使出拨草寻蛇的棒法,将棒戳到贱足之里一搅,前两个已跌落在地。棒法又变作乌龙摆尾,捣入贼的中盘,回环一扫,一个的刀划到自己面上,血流不止;一个被棒梢梭着眼睛,双珠凸出。两个跌翻的爬起,一个抢近前来,当心一刀,却刺个空。因使得力猛,往前一扑,包勇趁势一端腿端倒,又照背心狠力一跺,这贼吃的东西尽从口内冒出。那个爬起就跑,包勇赶上一棒,斜煞下来,贼头歪在一边,跪在地上求饶。包勇道:“放屁!”一连两棒,送了残生。包勇转身一看,梭出眼珠的躺在地下,哼声不绝,估量难生。这个划破脸的撕下衣襟扎缚,包勇将他按倒,端折腿骨。前面那伙搬物的见势不利,赶抢箱笼跑了。
包勇只得往正房后墙根赶来,见屋上站着几个。包勇走到旁边,提了棒纵上房去,刚刚站住,一贼持刀来刺,被包勇拦开,一棒扫倒。才挣起来,肋边一棒点到,站立不住,跌下屋去了。又两个执刀齐上,一因站在屋上履险心虚,又不知包勇棒法利害,两下相近,包勇将棒自下往上一挑,又只一搅,二人刀落身翻,接连几棒,又向屋下两挑,均已了命。还有两个狡猾的蹲在后披,见此高房,包勇一跃而上,自料莫敌,伏在瓦上不则声。包勇见屋上无人,跳下来,见头里点下那个挣着想走。包勇骂道:“囚攮的,往那里走!”加上两棒呜呼。
话是单说,事是并行。包勇棒落之时,不防屋上二贼各捧瓦一大垛,认定包勇掷来。一个的瓦抛空,撒得满地瓦片;一个的正打中包勇背心。包勇叫了一声,当即吐了几口血。若在常人,虽打不死,也必损坏;包勇平日练就一身金蟾壮,虽吐了血,却未受伤。随即翻身上屋,未及带棒,忙向腰间掏出绳鞭。两贼的瓦片乱抛将来,包勇偏闪腾挪,避却飞瓦,执定绳鞭一仲过去,正中一个的脑后,血流不止,滚下后檐去了。又一鞭仲去,中着那一个的腿,叫了一声,指望跳下屋去。包勇吼声如雷,又喝道:“囚攮的,往那里跳!”屋底下的守夜众人,听出包勇声音。先前见一贼滚下来,已经捉住,今又见一贼蹲在檐口,忙照着一枪打毙,跌下屋来。
守夜众人间道:“房上可是包老大呀?”包勇应道:“兄弟们快进园来!我已打死十来个,撵跑了一阵子。”众人又问:“园中还有贼没有?”包勇道:“没有了。你们只管来,有我呢,怕什么!”原来包勇的拳棒,得自少林宗派传授,所以锋利。众人仗着包勇,都赶到园中来,这且按下。
先前丫头叫喊,惊动众人进来,只在院中守住。贼见人众,不敢下来,只将屋瓦往下乱抛。底下众人只管嚎喊,一片嘈杂,沸反扬天。里面贾政、贾琏、王夫人等围着贾母,大家浑身乱抖。贾母战兢兢说道:“不……不……不好了,可是反了强盗,在这里打仗?吓死我了。”凤姐乍着胆子,说道:“老祖宗别怕,咱们人多呢。”正在危急,亏得包勇上屋,将贼打散,大家心神才定。
贾琏带着众人,各执刀枪进园,处处巡逻细看,一面着人赶报文武衙门。包勇将打死贼众指与贾琏看了,又将如何毙贼情形一一告诉出来。贾琏道:“很难为你。”武衙门得信,带兵来至园中,一见贾琏,忙拉手问好,说道:“府上通受惊了。”一面踹看踪迹,从西北进来,墙根一个大缺,正屋后墙根遗下一条杯粗的绳子,一头系着铁钩,中间十几根横担。计点打死的贼十一人,打伤未死三人,立即带去收禁。
里面凤姐、鸳鸯等要上楼查看物件,一群女人走上楼梯,有一个大叫一声:“不好了,强盗还站在房上呢!”吓得众人倾的倒的,没命的跑了进来。黛玉这几夜在新房住,随在贾母身旁,见凤姐、鸳鸯等气喘吁吁惊跑进来,一面喊道:“快些把守夜的都喊来,强盗还在房上呢!”大家又忙乱起来。贾母、王夫人说不出话,只见黛玉道:“腰门关了没有?”傻大姐回:“没有。”黛玉发急道:“还不快些去关了,撑顶好了,还等强盗跑进来吗?”几个大胆的妈子赶去关上门。黛玉又道:“只叫包勇带几个壮健的帮他就够了,横竖出力只有他一人。”于是又到园中,叫包勇等进来。众女人壮了胆,亦跟着上楼,火把、灯笼照得彻亮。包勇道:“兄弟们先到楼梯边堵住,我上房瞧瞧。”站在院中,看准步位,大吼一声“咄!囚攮的!不要走,俺来也!”将身一挫,纵上房去了。一群女人惊得几个倒退,只见一个丫头叫声“啊呀”,往地下一蹲,有个妈子问道:“你这是怎么?”这丫头低声说道:“不好了,我吓出尿来了。”
包勇上屋,细细一看,毫无影响,只得跳了下来,对众人道:“屋上一点影儿没有,莫不是看 错了?”有个小厮站在楼门边,将手指道:“你们来瞧瞧,那里可像个人站着?”大家一看,都笑道:“那是只墙角,就像个人站在那里似的。”于是大家才放了心。这一虚惊,大家空忙一阵,看看将次天亮,黛玉道:“失去的东西待天明再查,老太太要睡了。”大家才去安歇。
天亮后,有司官来验看,回去将这三个受伤的强盗严刑勘问,供出为首的系九个外盗,“咱们十四个人都是他们雇来的,盗的东西昨夜都是他们搬了去,只叫咱们挡这个追捕的汉子,白送了命,东西没有分得,求老爷开思。”当将三人收禁,俟拿住为首的,一同质讯。一面查点失去金银器皿、衣饰绸料物件,开了清单,约共值价万金,内中有御赐玉如意并尺头各件。文武衙门见了失单,十分认真,各处缉捕,这且按下。
再说那九个外盗,预先住在城外一所破庙里,扮作乞丐,日间求乞,夜间偷盗。先将庙后挖一大坑,盗的东西都藏坑内,上面掩着乱草。是夜所盗贾府的物,这九人先已越城,将物藏好,次日在城中求乞并探消息。此事轰传出来,处处严查。风声渐紧。又知同伙的打死十一人,被获三人。立足不住,欲避他方,无如舍不得妙玉。
为首的道:“今夜我们将东西捆扎上车,吃了饭,只用三四个人,再到那里,将姑子取来,就绕路转到别处,再作道理。”有一个说:“现在风紧,那里必有防备,只怕不能得手。”为首的说:“你那里知道,他家只多着人看守上房,谁来守这尼庵?我们不要东西,背着姑子就走。如果不得下手,就回来了。”有个说:“不差。宁可做过,不可错过。”商量已定,是夜竟偷入园中,进了庵,将闷香处处点起。中了香气,即昏迷不醒,果将妙玉劫了出来,装载上车。
打并了四辆手车,两人推一车,一人在前引路。走了三四里,望见前面五里铺地方。为首的道:“在此处歇一歇,待我解了手再走。”有一个也要解手。走至一带土墙根下,两人蹲下来,一人道:“到底是老大的主见高,今儿若不去,岂不可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标致美人。”那一人道:“这遭买卖做着了。东西值得几千上万银子,又得了这个美人,一生受用。只是那死的不必说,捉住的还不得活呢!”这个说:“横竖是雇的,于今顾不得他们,只好随他去。”
两人在外说话,不防里面墙根底下也有个人解手,将这些话听得明明白白。那人解了手,即找扎起来,拿了一根铁鞭,听得两人已经起身,轻轻纵出墙外,悄悄的跟着走来。只见一个向前引路,一个仍推着车,一齐走了。后面这人赶上,认定后首这个推车的脑后一鞭下去,只听得“呵也”一声,头分两瓣,咕咚倒了。又一腿将车打翻,前面那个一带倒了,一声“不好”刚叫出口,耳根头一鞭已到,首碎而亡。前头推车的回头看见,四个停住车,忙取器械奔来迎住。这人喝道:“来一百死一百,来一千死一千。”四人已到面前*来,这人只将鞭一搅,四人刀杖落地。复一鞭横扫过去,打倒三个。未倒的这个,赶上一鞭打翻,再一鞭了结。这三个还未挣得起来,一鞭一个,又送了命。引路那盗忽然不见。前车两盗见后首的都死,要想跑,又舍不得车上东西,要斗,明知不能。正在沉吟,这人已到,一鞭击下,脑浆迸流。还剩一个,飞风的跑了。这人不慌不忙,将身一纵两十丈远,几个连珠纵步追上,一鞭正中背心,喷血而毙。
这人才走回来,忽听车中一声叫唤:“救人啊!”其音清脆明亮,宛如燕语莺声。这人问道:“你是何人?快说来。”车内人说:“救命的爷,你且救了我,自然要告诉你。”这人说:“你先告诉明白,我才救你。”此人无法,只得说道:“请爷站近些,听我告诉。”这人贴到车旁,里面低声说道:“我是贾府园内庵里的女尼妙玉,求你将我送回,多把金银奉谢。”这人听说,喜从天降,跳跃欢腾,说道:“原来你就是妙师父,我特来救你。”
只顾说话,不防背后盗人暗算。一语未完,只觉左腿后一刀刺来,叫了声:“不好!”飞快将腿斜旁一卸,已刺进去三四寸深--一亏平日功壮,筋骨强健,再亏避得快疾,未曾攮通。毕竟这人身法矫捷,将腿卸出,随着一后跟踢去,把那盗踢翻在地,刀掉一旁,回转身来,一手按住。那盗忙说:“求饶一命,东西都送与爷。”这人一想伙盗都打死了,只有这个,且留他讯供。就在这盗左右肩上两拳,打得骨脱筋离,软拖下来,又将腿筋割断,一面说道:“且救了人,再考问你。”但觉自己腿上血流不止,走近车旁问道:“师父可有手帕?”妙玉问什么事用,这人道:“我才与你说话,不防路旁还躲着个强盗。我的左腿捱了他一刀,血流不止。”妙玉听说,浑身打战,说道:“怎么好?”忙递块手帕出来。这人说:“一块不够用。”妙玉又递出一条香巾。
这人将腿缚好,忙扶妙玉起来。妙玉素性耿洁,遭此厄难,不能避嫌,只得由这人扶他。毕竟妙玉眼尖,从亮信中细觑这人,已明白了,假意说道:“难得爷救命,敢问尊姓大名?”这人道:“路上不必说,且合你到我家里再说罢。”妙玉道:“我吓得心惊腿软,走不得路,还要雇车子好。”这人道:“夜静更深,那有车雇?我背你去罢。”妙玉道:“这断乎使不得。你的腿受了重伤,我且虑你不能行走,还搁得住背我吗?”这人道:“不相干,你只管站下来。”
于是扶定妙玉下车,硬背着走至土墙边,敲了一下门,里面一小童忙开门出来,一同进去。背到房中,将妙玉放下,再说道:“我非别人,乃柳湘莲也。”妙玉道:“原来是柳二爷,很失敬了。今儿这救命之恩,如何报答!”连忙倒身下拜。湘莲急忙跪下,挽了起来。妙玉道:“恩爷怎么知道我被难来救我?”湘莲道:“我在后院墙根走动,听见强盗说出前儿打劫贾府,今儿又去劫了个美人。我想贾府千金,岂堪遭这污劫?是以出来救护,那知就是你。那些强盗都被我打死,只留一个活的好讯供。”
一面说话,腿上血直淌。妙玉看见,‘战兢兢的道:“不好了,血又淌下来了。”湘莲忙叫杏奴取出药来,解开帕子一看,只见伤口划开五六寸长,因行动用力,’致血涌出。妙玉吓得身战泪流,道:“这是我连累恩爷。”一面扶着湘莲乱抖,一面说道:“我实在心……”说到此处,又止住了。湘莲扑在春台上,叫杏奴点火照着,托妙玉代他上药。妙玉拿了药瓶,两手不住的抖,把些药抖得满腿,对不着伤口。杏奴只得托妙玉拿着蜡台,自己动手,才将药倾在伤处,血即止住,疼亦定了。此药乃云梦羽士所传,三天即平复如初。又找了一块绸缚好,翻转身来躺着歇息,一面叫杏奴取新盖碗,泡天水茶,又舀了水来与妙玉净手。又对杏奴道:“你叫两个打杂的,快点火把,去到大路上,看守四辆车子合那打折手脚的强盗,你再往城中报信。”杏奴道:“此时已四更了,只怕城门叫不开。”湘莲道:“你只说前夜荣府失盗的御赐东西,这会儿连人都拿住了,赶来报的,敢不开吗?”杏奴赶着去了。
湘莲心想:“自去岁园中与他一面之后,思念至今。幸遇这个机会,救了他的命,这段姻缘十有九稳。”身上虽受刀伤,一因仙丹神效,再自有生以来,不过见些寻常粉黛,何曾与这冰姿玉骨香泽相沾?今将妙玉背来身上,又侍医药,这般缱绻深情,温柔爱恤,令人心旷神怡,已不知痛为何物。比时想出个主意,假装疼痛,试看妙玉怎样,故意*叫痛。妙玉道:“上了药,止住血,如何反痛得很呢?”湘莲喊道:“要疼死了。你不知道,这药性在伤处,要斗一阵子,疼的受不住了。”妙玉急得哭道:“都是我累你这般疼痛,倒不如我代了你罢。又不能按摩,真正没法了。”停了一会,湘莲道:“你扶我起来坐坐。”妙玉忙来扶起,靠着湘莲坐,又问道:“可疼得轻些?”湘莲道:“轻了些,只是心里难过。”妙玉忙将春葱十指一手扶住湘莲脊背,一手在湘莲胸口按摩。
湘莲暗乐受用,想其情重如此,俨似夫妻,今番不可错过。与其求人代说,恐有差误,不如自己面订终身。主意已定,忽又忘其所以,一面说:“好了,不用摩了。”一面将妙玉的手捻住。妙玉脸一红,低低说道:“恩爷要怎样?尊重些才好。”湘莲只得厚着脸说道:“我爱的你什么似的,有许多话又不好说,又不便托人说。”妙玉早知此意,心想:“不如我先一着,以表我心。”忙道:“恩爷有话只管说。我少亡父母,孑然一身,生性耿介,世俗难容,所以出家。到此,蒙施主垂青,芳院筠庵以为终身自适。那知今日遭此尘劫,若非恩爷救护,此身已丧污泥,只好来世再苦志潜修。今日之身已被恩爷携负,只得要执从一而终之说,听凭恩爷就是了。”湘莲道:“我一生想得佳偶,以前定下尤三妹妹,深悔自己冒失,误起猜疑,送了他一命。”说着,泪如雨下,一面拭泪,又道:“因此出家,学艺数年,师父逼我还俗,并说我与贾府中人尚有姻缘之分。不意去年一睹仙姿,至今思念不已。你若肯见爱,不厌贫寒,共订终身之约,真正三生有幸。”妙玉道:“我命惟君所系,侍奉箕帚,深合我心。但须凭一冰人,庶免私期之诮。”湘莲点头。
两人贴近说话,愈对愈亲,越看越爱。湘莲情不自禁,意欲求欢。妙玉道:“日久天长,何在乎此?你现在受伤,保养身子要紧。”湘莲听说,更加爱敬,忙叫妙玉上炕,躺着歇歇。妙玉道:“我时常打坐,通宵不倦,倒是你要歇歇。”湘莲道:“你既不睡,我陪你秉烛谈心。不久天亮,城里即有人来。你还是回庵去,还是怎样?”妙玉道:“我已被劫出来,耻于进去,只得靠你作主。权且与你认为兄妹,借此栖身,明日宝二爷若来,我自有道理。”
惭见窗光射帏,停了一会,贾琏同文武衙门兵役来到。湘莲迎进让坐,遂将夜里的事细说一遍。贾琏道:“很亏二哥大力,感激的了不得,又带累受伤,实在过意不去。今日可疼得好些?”湘莲道:“已不疼了,多承记挂。”贾琏即命众人将强盗并车辆押赴进城,又候验了众盗尸身,一行人才回去。
话分两头,栊翠庵道婆、妈子闷香醒后,不见了妙玉,各处找寻不见。知是被盗劫去,哭闹了一夜,次早到上房告诉。
宝玉听说,急的如疯子一般,跺足叹气道:“妙师父这个人,如何受得此厄?”黛玉道:“你别急,必有救星。”众人听说多来问信。正在纷纷嚷嚷,外面传说进来,上夜失的东西并强盗都被柳二爷拿住了,打死八个,留了一个活的。昨夜劫了妙师父去,被柳二爷救在他家。咱们琏二爷已带人瞧去了。柳二爷腿上伤了刀,凶的很。宝玉初听妙玉救回,心中一喜,又听湘莲伤刀,心中一急,几乎掉下泪来。大家听说,叹息不已。贾母道:“我失去这些东西,若非柳相公拿获,往那里追?很该重重谢他。但是他拼命救人,自己反受了伤,怎么好?宝玉快去瞧瞧他,替咱们问问好。”宝玉得了这话,忙赶出城,路遇贾琏,问明湘莲刀伤不重,无甚要紧,方才放心。
贾琏回来,将原物取回计点,只少银器数件,也就罢了。盗首讯明枭示,从者拟绞、拟军了案,何三于事破之时,已先自缢了。
再说宝玉到了柳湘莲家,两人拉着手,到里间坐下。宝玉问道:“这会于可还疼?”湘莲道:“不疼了。三日平复如初,承你记挂。”宝玉道:“先听说伤得重,恐成毛病,急得我淌泪抹眼,这会儿才放了心。妙师父难为你救回,他感恩之处终身不忘。”一面附耳低言,两人相视而笑。宝玉又站起来道:“咱们老太太、太太叫问二哥好。”湘莲亦站起来回了。宝玉问妙师父在那里,湘莲道:“昨夜受了大惊,又没睡,在后房躺着。不瞒你说,昨夜已合我认为兄妹,我去叫他出来。”宝玉道:“不必惊动他,我就到房里好说话。”
宝玉进来,见了妙玉。妙玉含泪说道:“我若非哥哥救护,几乎不得见二爷的面。”宝玉道:“因为你受了大惊,特来瞧瞧你。老太太、太太、宝姊姊、林妹妹、众姊妹、嫂子都叫问好。”妙玉道:“多谢费心,回来托二爷,都代我请安道谢。”宝玉丢个眼色,湘莲退出。
宝玉向妙玉道:“事已如此,于今打算怎么样呢?”妙玉道:“人有旦夕祸福,变生倾刻,昨今不同。夜来被劫,指望慈悲大士救我厄难,那知影响全无。足见古来贤人高士要离尘嚣,遁迹为上。这些念佛看经,终属虚无缥缈,我从昨夜已看穿了。”宝玉道:“既却禅关,不如还俗的好。”妙玉叹气道:“昨日那番世界,今朝另一乾坤,我此时无所适从,惟听哥哥位置罢了。”
宝玉道:“你之所见很是的,但你们过于性急,赶忙认作兄妹,终非了局。我倒有个鄙见,在你面前不敢唐突,恕我我才好说。”妙玉道:“二爷有话尽说,我焉敢抱怨。”宝玉道:“柳二哥央我作伐,代你联姻,你心里怎么样?”妙玉脸一红,回道:“方才说过,凭哥哥作主,我不与闻。”宝玉道:“我想你意中选人,若非美质奇才,何能寓目?人才兼并,最不易得。现在柳二哥的才貌有一无双,他的赤心待人终身可靠,一身武艺大有出息,况且你二人患难扶持,正当伉俪同偕,岂可当面错过。我是过来人,历遍一番难苦,今日现身说法,你们早些决夺要紧。我这会子要讨你句话去回他的信,估量你如何能说呢?你若是依了,只坐一会,不则声就是了;若不依,再回我句话。”只见妙玉低首无言,桃霞泛面,坐了好大一会,悄然无语。宝玉起身道:“好了,好了,妥丁要了。我捻着一把汗,生怕你说出句不依的话来,这是承赏脸的了不得。”妙玉道:“深费二爷的心,容我再谢罢。”
宝玉出来,对湘莲道:“美事已成,快些择吉,好领喜酒。”又计议了一会,来家向贾母、王夫人告诉:妙玉不肯回席,因身已被湘莲背负,情愿随他终身,柳老二托我为媒,已说妥了。专期那天,还要咱们家的人代他张罗。贾母道:“还要多去些人。”大众互说这段姻缘配的稀奇,贾母道:“天有定数,事到头来不自由。那知道他两人竟成了一对子,又是宝玉代他两个说合,这都是梦想不到的事。”凤姐道:“这亲事不算宝兄弟说合的,还是强盗撮成的。”说得大家一笑。
宝玉叫人赶着将妙玉的随身需用什物搬出城去,又叫妙玉南边带来的人去伏侍,又同黛玉商议,先拣了几十套衣衫裙袄并金珠宝、钗钏簪环之类两百件,送去赠嫁,又算酬劳湘莲之意。湘莲、妙玉见物太多,执意不肯全收,宝玉推之至再,方才收下。湘莲、妙玉感激宝、黛二人,自不必说。
吉期前一日,贾府中黛玉、宝钗、惜春、薛姨妈、宝琴、香菱、邢岫烟、妈子、丫头等都来了,黑压压挤满一屋。妙玉迎看,道谢、请安、问好,一面泪湿罗巾,说道:“向蒙诸位贤东格外垂青,私心感佩。那知命途多舛,突遭厄难,落得此时身不由己。”众人见他哭得凄惶,再三劝止。外面贾琏、宝玉、薛蝌也来了。
只见此屋前后三进,并有厢房书室,修理得整齐洁净。后首一所大园,花木、竹石、亭台、楼阁都有,楼上看郊外风景,与大观园别又不同。
是夜外厅一席,里厅两席。众人坐席暖房,笙歌宴饮,内外灯彩陈设,富丽堂皇。到了吉时,薛姨妈叫黛玉、宝钗等替妙玉妆新。黛玉道:“我替嫂子高耸云鬟。”宝钗道:“我来轻描螺黛。”香菱道:“我代系六幅湘纹。”宝琴道:“我代纳双飞莲瓣。”还有惜春傅粉,岫烟匀脂,直把个妙玉燥得无地自容。大家一面调笑,梳妆停妥,宛如仙子临凡,悦人心目。黛玉道:“嫂子这芳容,本是娟研幽静,今又顿增美丽风流矣。”于是扶了妙玉出厅,同湘莲参拜天地、香火祖先,再夫妻交拜,坐床、撒帐、合卺已毕,大家吃喜酒,闹新娘,直待夜间,薛蝌、岫烟送过房后,各自散回。
是夜湘莲、妙玉密意绸缪,浓情款洽,则与宝黛相同,至于奥妙深文,各有笔手,做法又区别矣。要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回 史湘云重征蝴蝶诗 林琼玉双效鸾凰侣
话说湘莲、妙玉共入鸳帏,极乐交欢,付之摹拟,直至红日当窗,才起来盥沐。湘莲对妙玉梳妆。菱花映去,眉翠生春;蕙带拈来,肌红散麝。“女为悦己者容”,湘莲细看,真如月殿仙
娥,喜得心花灿烂。妙玉道:“我于今视卿如天,指望你博得个功名,于一番事业,才可扬名显亲。你的武艺固属超群,但不知文才若何?”湘莲道:“我少年游侠,末习诗书,只略知几个字,深愧班管千钧,不知妹妹何以教我?”妙玉道:“咱们横竖闲着,我有的是书,你可天天看书写字,间或又演武艺。文墨一道,我虽不才,必当尽心合你讲究。数年工夫,文事武备可都全了。”湘莲大喜,从此终日闭户读书,专习文艺。妙玉鸿案相处 ,极其诚笃。这且按下。
再说黛玉因失盗一事,家丁出力者均有奖赏。包勇功多,格外赏银五百。又拣四十名壮健的,同包勇巡夜。又查得大观园周围垣墙,多有人家住房围绕,只有西北角是空地,极其宽广,空地之外,又有人家住房遮护。黛玉、宝玉同商,将这空地买来,也盖做花园,西通林宅,东并大观,三园联成一处。园外尽是房屋围绕,又拣紧要地方,盖了几座更楼,贾、林两第,一览而通。布置得严密周详,举家叹服。宝玉将新收之地多工盖造。内中布置,全靠林府聘来的一位南边雅士虞自如先生--外号梦园。建造各处亭台楼阁,都是此人独出心裁。此园成功,后书交代。
且说史湘云夫病已愈,黛玉赠了万金一所田庄,又赠些衣饰布帛,值两千金。夫妻二人感激之至。湘云时常来住,一日走至沁芳桥畔,只见五色凤仙花如缀锦,引得群蝶纷飞,看了一回,来至怡红院,向宝钗、黛玉说:“我今儿回去。”黛玉道:“你再住几天。那里这么离不开?从前一住半年,还只是催着人接你来。于今虽有妹夫绊住,也不可疏远了咱们。”湘云道:“因为有点要紧事情,回家过几天就来。”于是二人携手同行,走至沁芳桥头,湘云指着凤仙花道:“林姊姊只愁我不来,我望着这些花,那里舍得去?你瞧瞧那朵大红的,实在可爱。”忙叫翠缕去采。翠缕刚伸手来摘,只见这朵花忽向斜刺里一抛。翠缕一惊,定睛看时,却是个朱红蝴蝶,众人纳罕。这蝴蝶盘旋围绕,高高下下,飞去飞回,惹得一群丫头用扇扑的,用绢子掠的,摄手摄脚去捉的,斗了好一会才飞远去了。
湘云别了众人,到家料理事务停妥,想起那日见的朱红蝴蝶实在稀奇,吟成七律一首。
过了几天,贾母着人来请。湘云带了许多物件,先来贾母处请安,薛姨妈、宝琴、香菱、岫烟也来了,湘云见过众人。凤姐道:“老祖宗正惦记着你,说你从前在这里一住半年,于今多则三天,少则一天,就要回去。为什么离不得家了?”姨妈道:“于今自然比不得从前,要照应姑爷。若常在这里,家里的事交给谁呢?”凤姐道:“这趟打算住几天?”湘云道:“你猜一猜。”凤姐道:“估量着至多七八天就了不得了。”黛玉道:“拿不定。”一面指着外间说道:“你瞧瞧,倒像搬家似的,带了这些东西来,还不长久住着吗?”湘云道:“我这趟要住到看过菊花才回去。”贾母道:“又太远了。你常在这里原有趣,把你姑爷撂下了,可使不得。”湘云道:“乡里有家富户,请了个外路先生,病重回家。于今托他代馆,要到年边才得回来。家里没事,在这里可住久了。”凤姐道:“林妹妹说你搬家似的,我只道你带许多东西来,像合姑爷拌嘴赌气似的,倒吓我一下子。”众人听说一笑。
钗、黛二人同湘云、宝琴、香菱、岫烟来园中赏玩凤仙,湘云道:“我那天见的红蝴蝶实在可爱,诌了一首七律,请教公评。此调多久不弹,手生荆棘了。”一面念道:
茜色裙衫幻相全, 风回舞翅落红鲜。
胭脂魄冷迷枫叶, 豆蔻思深化杜鹃。
掠过御沟流影乱, 依来宫额斗妆研。
模糊老眼惊飞举, 误认榴花落槛前。
群钗一面听,一面赞道:“新艳极了。咱们的诗社久停,要振作起来才好。”黛玉道:“待花园完工,再来兴社。怡红院后花障一带的各色鸡冠,锦屏似的,清秋佳色,不可不观。”于是一群人同至花障边玩赏,就在石凳上坐下。丫头将茶送来,每人一个五彩洋磁茶船,霁红仿雕漆合欢盖钟,盛着天水泡的龙井茶。
赏了一回鸡冠,同来至潇湘馆。只见院中四架盆景:一种朱筠,干色如象牙,清劲光润,朱红竹叶,疏密停匀。一种丹杏,花如渥丹,状如绯桃,香气甜蔼,沁人心脾。一种鸳鸯菊,枝叶,扶疏,每一茎上并头两朵,一朵或粉紫;一朵或青黄,一边或红,一边或白,一蒂双花,各色分别,故名鸳鸯菊。一种蝴蝶梅,虬枝屈干,初开桃红,转淡红,由谈红转白,又由白渐开渐红,形如蝴蝶,两边两个大长瓣,两个小圆瓣,如蝶翅,中间一个窄长瓣如蝶肚,心中花须有两根长的,出于大瓣之外,俨然一个蝴蝶,开时惹得无数蝴蝶栖止花间,远望真假莫辫,奇妙如此。
群钗赏玩后,又见里间书几上摆着一盆紫蕙,每茎上着花数十朵,色如紫罗兰,香比建兰,格外幽静。湘云要动手撷取,宝钗忙拦住道:“你这脾气还不改,一见花就要插到头上去。竟要做一顶百花盔,长远顶在你头上才好。”黛玉道:“把他头上锥上许多眼,遇花便插才简便。”
说笑之间,又到隔间里,看见书架上一盆金兰,叶如碧玉,宽窄适中,长短合度,花似蜜蜡作成,瓣短而阔,形圆如梅,灿烂如金,稀世之英,可称仙品。群钗人人赏鉴,赞不绝口。湘云贴到架边,只管嗅香,一面说道:“兰为王者香,这香的妙处又在王者之上,要称他做太王香了。”黛玉道:“过几天剪下两朵,你再来顶太王,如何?”湘云道:“剪花的时候先告诉我,洗洗头发,梳个高髻,好顶太王香。”宝琴道:“太王在你头上两层,你就是个文王。夜来可曾梦见飞熊没有?”宝钗道:“他的飞熊梦久已入了。你没瞧他:先前吃饭,一块鱼没有吃完,倒蘸了半碟的醋。”一面说,一面笑。湘云道:“你别笑我,叫大伙儿瞧瞧你,比比我的肚子,谁高拱些。”众人说说笑笑,天色将晚,方才各散。
次日早起,黛玉吩咐人:各色齐备怡红院后花幛。面前弯环池水,绕出沁芳闸,近又重新修整。这花幛顺着池水曲折编成,竹篱上面网着各种藤花,春时艳似锦屏。池沿宽有两丈,各色鸡冠栽于篱根内外。赏花设席,池沿上搭起明瓦天棚,排着许多坐位。每位一椅二几,安放肴馔茶具,每位一洋漆小桌,盒内贮精细干鲜果品、佐酒嘉肴,一壶一觞。备办停妥。
到了上午,贾母邀了封夫人、薛姨妈、舒夫人、邢、王夫人并众姊妹等,花花簇簇的先来怡红院坐下。贾母道:“今年鸡冠秋色很好很多,这个地方又收拾得好,大家都要来热热闹闹。宝玉横竖是常合你们一阵的,琼哥儿也要叫他来,合宝玉一样坐。”于是大众齐来至花幛边,只见椅几坐位对着花幛,自西至东,一字儿排下去。贾母对舒夫人道:“这一定是你姑娘的布置,别人再没有他细心别致,各色周到。”舒夫人道:“咱们姑娘本来聪明才干,再得老太太调教,所以事事妥当。平日跟着老太太陶熔,才得如此。”贾母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万不能抵他精明。咱们且坐下来。”封夫人又与薛姨妈谦逊,贾母道:“封太太的首坐,再没人僭的。”于是封氏首坐,其次姨妈、贾母、舒夫人、湘云、宝琴、香菱、岫烟、邢夫人、王夫人,再探春、惜春、喜鸾、尤氏、李纨、凤姐、宝钗、黛玉、琼玉、宝玉都坐下了。贾母道:“今儿点的什么菜?”黛玉道:“除例菜外,拣各人所喜的添了几样。”贾母点点头,让过两回酒菜,抬头细看,忽然指着舒夫人对面一朵大鸡冠说道:“这朵白的很好,妙极了。叫什么名色?”黛玉回道:“叫做雪峤层云。”贾母问:“共有若干种类?”黛玉道:“有上千细种,合菊花都刻的有谱子。”
贾母又笑道:“今儿赏花,可惜少个玩意儿。”一语未终,只见平儿携着巧姐,鸳鸯拉了刘老老合板儿的兄弟发儿来了。贾母欠身道:“刘亲家,多久不来了。”老老道:“庄家人生活忙,今年又多种点子粮食,所以这早晚才偷空来,请请老太太安、合姑太太、姑娘们的安。今年雨水调匀,瓜果很有味儿,带了点子请老太太、姑太太、姑娘们尝尝新。”贾母道了谢。黛玉叫人添设老老坐位,同贾母并排。湘云忙来同钗、黛二人并坐。宝玉之下,又添鸳鸯、平儿、巧姐坐位。贾母问:“老者一向好?”老老站起来道:“托老太太的福,还挣的动。出力的粗活也不能了,食量也很差了。从前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而今食量大如猪,只好吃个老母鸡。酒也不能喝了。”众人听说大笑。
宝玉见老老腮边生个疖子,贴了膏药,向着宝钗、黛玉,把个指头到自己腮上指指,又指着刘老老。宝钗触动前事,已经大笑。黛玉道:“今儿要行今使得,再别叫他做出那个样子来。你瞧他的腮帮子,再鼓一下,那脓血就像放花似的射出来了。”宝钗、湘云听说,笑的气喘。琼玉问宝玉:“姊姊们为何这么好笑?”宝玉告以往事,琼玉亦笑了。贾母忙问:“你们笑什么?说给大伙儿听听。”湘云起身来说,笑的说不出声。还是宝玉忍着笑,做两回才说完。大众正在笑声鼎沸,’忽见鸳鸯走到老老面前,悄悄说了几句。老老道:“我的好姑娘,饶了我罢!”一面自己指着腮上道:“你瞧瞧,连说话都怪疼的,再一鼓就炸裂了,只怕吃的东西都从裂缝里冒了出来。”大众笑得前仰后合。
妈子又来上菜,贾母叫拣烂的挑两样放到老老面前。发儿坐在老老旁边,老老偏着头慢慢的吃,发儿等不停台,早已风卷残云,当时干净。贾母问:“系两样什么?”丫头回说:“金银蹄、酥鸡。”贾母道:“蹄子也罢了。老老害疖子,这鸡不该送过去。”老老道:“不相干,这样没骨子的鸡,又很烂,那怕疖子害死了,也要吃完他。”众人又让过酒肴。上到点心,各人随意拈拾,单看老老合发儿吃得有趣。鸳鸯只要行令,薛姨妈忙道:“这个不必罢,我笑疼了肚子,还没有好。”封夫人道:“已足领了,散坐坐罢。”于是大众起身,又到各处逛了一回再散。
湘云住在蘅芜院,香菱、宝琴、岫烟作伴。次日,四人来到怡红院,同宝钗、黛玉复在花幛前漓茗清谈。只见一群五色蝴蝶远远飞来,直入花丛,往返回旋,穿来度去,群钗越看越爱。内中有个翠蓝的,分外轻盈袅娜,又有红黄白黑五色斑澜,与花相映,令人目悦心怡。湘云道:“我前日做了《红蝶诗》,你们今儿再把这五色的分咏起来好么?”黛玉、香菱齐说:“别致有趣。除你咏过不算,咱们恰好五人五色。”宝钗道:“不准拣择,做五个阄,谁拈着那一色,就咏那一色。”丫头安了几子、文具在各人面前,湘云做阄,各人拈取。恰好黛玉拈着蓝的,宝琴红的,宝钗黄的,香菱白的,岫烟黑的。各人思索,不一会都有了,湘云将一幅粉红落霞笺誊出来。只见各人的诗道:
蓝蝶 林黛玉
不将红紫染徽丽, 螺黛轻匀淡扫眉。
翡翠金寒春梦杳, 蔚蓝天暖落花迟。
踏青山畔和烟瘦, 凝碧池头着两痴。
为问云英消息远, 画桥何处寄相思?
红蝶 薛宝琴
杜鹃枝上影微茫, 十里朱栏护艳妆。
粉赤自应骄豆蔻, 颜酡半为醉芬芳。
轻衫旧染脑脂泪, 薄袂新添琥珀香。
记取夕阳低掠处, 误疑花片落东墙。
黄蝶 薛宝钗
楚楚风[情]任自娱,谈黄衫外绕来无。
香消蜡瓣梅千朵, 魄化金茎草一株。
桂苑舞慵衣历乱, 葵房宿久影模糊。
姚家园内花千顷, 拦入深丛色不殊。
粉蝶 甄香菱
寂寞琼轩寄迹微, 多情常傍玉阶飞。
淡妆素服留真色, 独抱冰心趁晚晖。
醉入梨花迷舞影, 坐分柳絮满轻衣。
珠帘十二凭谁卷? 栩栩庭前带月归。
墨蝶 邢岫烟
乌衣莫错认门庭, 捣罢元霜睡已醒。
鸦鬓分香随黛化, 漆园寻梦被云扃。
银缸背处浑无迹, 墨笔描来似有形。
月黑花阴春漏永, 怅然不语最娉婷。
群钗看毕,湘云道:“论作法,伯仲之间,各有佳句。细咏起来,要推潇湘压卷,这起联最妙,情景入神。宋时有个张三影,于今出个林蝴蝶了。”黛玉道:“承誉太过。我最爱‘漆园寻梦’,形容得幽渺之极;‘魄化金茎’,锻炼融洽;‘独抱冰心’,何等高洽;‘应骄豆蔻’,寄情旷达。这几句确是咏物中杰作。”宝钗道:“总不及你这联。”彼此互相赞赏,茗叙谈深,直到月钩初上紫薇花才散。
再说林琼玉中元之时,尚未做亲。舒夫人来京,李纨因妹子李纹待字,又羡慕琼玉富贵才华,求着贾母、王夫人向舒夫人同黛玉商量,又托薛姨妈作伐。虽未过礼,已经说成。舒夫人知李纹才貌最优,又想进新房娶媳,意在速成,所以早定下了。那知琼玉命有奇缘,亦应双偶。舒夫人初来,住在贾母套房内。贾母最爱喜鸾,隔房作伴。每逢琼玉来贾母处,两人相遇留神,彼此倾慕已久。及至赏花这日,琼玉、喜鸾虽系各人各坐,两下相隔不远。一个眼慧,一个心灵,二人虽未交谈,已备窥其全体。初然入坐,却不肯以目传情。坐久下来,自然你顾我盼,势所必尔。
席散之后,琼玉回至书房,心中如有所失。喜鸾回去,亦觉中心促促。次日,因潇湘馆金兰愈开愈香得绝妙,想去看兰。又因近学做诗,得黛玉指教,托黛玉改诗,特带了丫头月梅来至园中。走至半路,想起诗本子未曾带来,一面叫月梅去取,自己只顾前走。不防雨后苔滑,行至一株紫藤架边,脚下一欹,身子一闪,连忙抓住一条垂藤,不曾滑倒,吃了一大惊,心慌意乱,头上戴的一支镂金碧玉簪绾在藤上,自己也不知道。只得坐在石上,等月梅取到诗本,同往潇湘馆来。黛玉邀到里间去坐,喜鸾道:“我新近又做了几首诗,托姊姊删改。”黛玉道:“你的诗很可去得了。”一面将诗稿翻阅,说道:“你再加两个月工夫,把些字面练纯就是了。且放在这里,慢慢代你推敲。”
喜鸾对着金兰细细赏玩,黛玉笑道:“你可爱他?剪一朵与你戴。”喜鸾道:“我爱得什么似的。”黛玉用竹剪剪了一朵,递与喜鸾。喜鸾拈着只是嗅那香味,,忽对着花叹口气道:“如此妙品,再有什么佳卉配得上他!”黛玉道:“莽莽乾坤,物必有偶。到其时,自有比得上的东西来配他。”喜鸾听说,脸微微一红,将朵花随手贴在鬓边。黛玉道:“此花妙处极多。初春开起,残秋才谢;头上戴过的,用水洗净,盛在瓷器内,戴几天鲜润如旧;多戴几次,长久发香。宝姊姊从来不爱替花,前儿也戴了一朵。”两人评花,权且按下。
再说琼玉自赏花之后,时时刻刻总有个喜鸾在念。失坐无聊,负了手跟到园中散步,意欲到潇湘馆来。忽见个丫头手里拿本书走过面前,因见这丫头侍候喜鸾,所以认得,故意问道:“你拿这书送给谁的?”丫头道:“喜姑娘叫我拿来的,等着同到潇湘馆去。”琼玉心想:“原来他要往那里,我正要到那里。”慌忙走来。忽然肚子里疼起来,一阵乱响,只得忙回去解了手,又匆匆赶来。恰好一脚正踏着喜鸾失脚之处的滑苔,竟栽了一交。爬起来一看,只见苔上两行窄印,形如莲瓣。低着头细细端详了一会,长仅三寸余,纤纤尖瘦。忆到《西厢》曲文:“立苍苔底印儿浅,步芳尘,香径软。休言眼角留情处,只这脚踪儿将心事传。”又把赏花领略的那番情形细细揣摩,心内思索,举步间,不防面前一件东西往脸上一碰。定睛看时,原来是支金镇碧玉簪。取了下来,[心]内想道:“这是他的,如何挂在这藤上?”只管呆呆站着出神。停了一会,忽然想着:“我且拿去还他,看他怎样。”心中无限思量,信步徘徊,又走错了路。好容易找了回头,一面走,一面想,猛抬头,见前面两个人徐徐行走,恰是喜鸾扶着月梅来了。
琼玉一见,惊惶爱慕,目注神驰,心内又想道:“看他打扮得齐齐整整,行将来且是袅袅娉娉,俨是个姊姊莺莺。”又呆呆的站着不动。喜鸾走至面前,向琼玉低低叫声“林哥哥”,琼玉亦叫声:“大妹妹,怎不坐坐就回去了?”喜鸾答道:“坐久了。”说着走了过身。事有凑巧,偏因路滑,喜鸾又闪了一下,头上戴的那朵金兰掉了下来,自己却不知道。琼玉看见,连忙拾起,含笑说道:“妹妹头上的花掉下来了。”喜鸾回身看时,琼玉已将花送到面前。喜鸾:“难为哥哥。”意欲伸手来接,又不好接;琼玉欲想递过去,亦恐不便。两人沉吟了一会,喜鸾叫月梅接了过来。行未数步,又站住,将花贴在鬓上,不知不觉回头一看。琼玉炯炯双眸,呆呆盼望。喜鸾盈盈一笑,款款的走回去了。
琼玉直看喜鸾去远,将自己的手闻闻,叹口气道:“这又是‘兰密香仍在,环佩声渐远’了。”垂头丧气走进潇湘馆,见了黛玉,将簪子递与黛玉道:“姊姊瞧是谁的?”黛玉道:“这是你带来给我的,那匣簪子共十二支,我拣出这支顶好的送喜妹妹,因为他这个人配戴这簪子。今儿怎么在你手里拿着啊?是了,只怕是他才来的时候掉在地下,被你捡着了。”琼玉道:“姊姊猜得有理,但是挂在紫藤上,不在地下。我来走到藤架边,路滑栽了一交。”黛玉忙问:“可曾跌坏没有?”琼玉道:“没有。起来瞧瞧,只见地上几个鞋底印儿,内有一个欹的几寸长,像是滑了一脚。我生怕他跌倒了,细细瞧瞧,苔上又没有别的痕迹,多分是身子一欹,抓住藤条,不曾滑倒,簪子结在藤上,自己也不知道。”黛玉点点头,停了一会,对琼玉道:“据你说这情形,很是的。”
琼玉问道:“喜妹妹来有什么事?”黛玉道:“来看兰花,再托代他改诗。”琼玉见桌上搁着本书,拿起来说:“就是这本稿子吗?”书 页上题着《绿窗小草》。一面念,连声赞好,又夸字的笔法秀媚,又问他这诗字学过几年。黛玉道:“字写过三年,诗只两年半的工夫。”琼玉道:“他这簪花格小楷,俨然姊姊所书,实在爱人,我们万不能及。”黛玉道:“你们馆阁体另有一家,不必作此无益的笔墨。”琼玉将本子翻来覆去,细细把玩。黛玉已解其意,欲试其心,假意说:“他这诗字究竟也平平,不为稀罕。”琼玉道:“姊姊眼、法太高,据我看很难为他。”
黛玉问道:“你将这簪子拿到我这里做什么?”琼玉道:“等姊姊交还他。”黛玉又问道:“你来的时候该遇着。”琼玉道:“遇着的。”黛玉道:“那会子你就交还了他,岂不剪截?何必又拿到这里来?”琼玉道:“一者怕不是他的,不便冒昧;再者就明知是他的,到底男女授受不亲,瓜李之嫌可不怕么?”黛玉道:“这才是读书人的理体。”一面用手帕包了簪子,把丫头拿着,同琼玉出来,自往上房。
琼玉回来,只管出神,将《西厢》词曲念了又看,看了又念:“休言眼角留情处,只这脚踪儿将心事传。”自言自语:“眼角留情’四字,真是锦心绣口,才子文章,才能如此入神。刚才他回头一笑,那眼角的留情,真令我魂销神往。”又“暖”了一声道:“怎能够汤他一汤,早与人消灾瘴。”又念到“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一面点头道:“‘秋波一转’,就系留情的交代,留情交代得劲之处,全在秋波那一转。古来有此妙文,今日有此妙人妙事。合他相遇,亦可谓妙矣!但不知我合他的缘法可能得妙。”如此展转萦怀,朝思暮念,虽末入魔,也就如痴若醉。
琼玉本少年持重,此时竟把持不住,未免疏虞,又兼外感,竟病倒了。舒夫人、黛玉、宝玉、贾政、贾母,忧心如焚。一日,几个大夫诊治,王太医诊出病原,对宝玉道:“此病乃小伤寒,幸未传经,犹可医治。但是左尺的脉沉细无力,这是忧思太过,乃心经第一重症,非心药不能治。论理该没有这么重心事。于今权且除风固肾,将标症治好,再想固本的法儿,二爷火速宽他的心事要紧。”宝玉皱眉道:“这个实在难了。”大夫去后,宝玉将王太医的话告诉舒夫人同黛玉。舒夫人道:“这些天瞧他系有心事的样子,我细细问过,他又不肯说。姑爷、姑娘再去问问,叫他、有什么委曲,只管告诉你们不妨。”
宝、黛二人迳到琼玉处,又细细盘问:“若有心事,不妨直说。”琼玉丝毫不肯吐露,还说:“哥哥、姊姊放心,我并无心事。富贵如此,还有什么不足之处?孔子云:‘朝闻道,夕死可矣。’”黛玉听说,不禁大哭,说道:“你轻轻年纪,怎说出这样话来?可怜姨妈合我这几天寝食俱废。你的心事必不肯说出,这哑谜儿已经难猜,还说这样伤心的话。你若有个差迟,林氏一脉怎么了?我也不忍对着你。”一面哭着走了。
宝玉忙安慰了琼玉几句,生怕黛玉哭伤,又赶回来。只见黛玉躺在炕上,呜咽不已。正在难解难分,恰好宝钗进来,见黛玉如此,只当是合宝玉抠气,忙说:“宝兄弟,你怎么同妹妹恼起来了?”黛玉道:“不是合他赌气。”因将去看琼玉的情由细细告诉宝钗,一面又哭道:“我此时真没有法了。”宝钗道:“我因为听说这病不轻,所以赶来问你。据大夫说系心病,心中病难攻,心上医怎逢?”
黛玉叫丫头避开,遂将喜鸾如何来看花,托改诗,琼玉亦来这里,如何拾簪,如何路遇各情节和盘托出。宝钗道:“我也猜疑,但不知这些情节。怨不得赏花那日,我冷眼看去,他两个很有些顾盼。”黛玉道:“我也看出他们眷恋的意思。”宝玉道:“赏花那日,你们大笑的时候,大伙儿只管傻笑,他两个四目相注,像行酒令上塑木人似的望不转睛。他的心事明明白白是这根子,但他自己不认,怎么样呢?”
宝钗道:“你们别发急,待我去细细开导他,总要追他的口风出来才好。”黛玉道:“姊姊若能将他这心病治好了,恩同再造。”宝钗道:“究竟喜妹妹这个人,轻易那里找个好姑爷配得上他,琼兄弟这个人就娶两位美夫人亦不为过。我想这件事,琼兄弟、纹妹、喜妹他们三人,同咱们三人一样,这是普天下第一美举。”宝玉喜得跳起来道:“姊姊这话正合我的心坎,妹妹不用说,合我一意了。”黛玉道:“但是这件事有些碍口。”宝钗道:“你们分家,用着大老爷处断;这件事待我来做个撮合山。”黛玉道:“姊姊若圆全得这件事,往后任凭姊姊要我怎样,我都依的。”宝钗道:“这是咱们三人当面说的,不准悔口。”黛玉道:“决不反悔。”宝钗道:“真个不悔?”黛玉道:“不悔。”宝钗道:“这么着:今夜咱们三人同睡的时候,当着我面前,你把裤子褪下来再上床。”黛玉道:“使得,就依你。”宝钗笑道:“罢呀!”一面向宝玉说:“可怜妹妹为着兄弟,躁都不顾了。我是说玩话,怎舍得勒恍他呢?”又对黛玉道:“我往那里,叫人避开才好说话。我想叫婉妹伴我同去。”黛玉道:“姊姊只管一人说话,横竖兄弟就如你的胞弟一般,不必避嫌了。”宝钗道:“你我固然相信,恐下人物议。”黛玉道:“姊姊又胶柱鼓瑟了,岂不知嫂溺手援从权之理?倘如兄弟有要紧的话,只可你知道,有人在侧,又不肯说了,岂不误事?”宝钗道:“就叫婉妹悄悄坐在外间,不进房都使得。”
于是婉香伴宝钗来至琼玉书房,婉香悄坐外间,屏退下人,宝钗进房,叫声:“兄弟,今日可好些?”琼玉道:“劳动大婶又来瞧我,很感激你,我的病难得好。”宝钗道:“你我谊胜同胞,你有心事只管说。”一面走至炕沿坐下,说道:“兄弟,可知你一病连累着许多人?”琼玉道:“原是为我,大家操心,怎么好?”宝钗道:“妹妹看你回去,也就病了。”琼玉失惊道:“若姊姊因我虑出病来,我这个人更该死了。”宝钗道:“因为你的心事不肯告诉人,致生许多枝节。你若肯说。就好办了。办别的事,我却不能;若治你这病,非是我自夸,能以心药治得好的。但要你实告病原,才好对症发药。”
琼玉绝顶聪明,察言观色,听宝钗语意有因,打算诉以衷肠,一想万难启齿,只得随口说道:“大姊既能医,就请发药。”宝钗道:“药已现成,若妄投了,岂不悖谬?”琼玉左思右想,实不能说。宝钗道:“兄弟读书明理,可知亏体辱亲,尚谓不孝。乃至于丧命伤亲,不孝之罪不更大了吗?你病到这个分儿,还不自己保全身命,更待何时?若谓护小疵而伤大体,窃贤者不为,智者不为。以我看,这病只要你开心见诚说出病原,不难于治;若含糊自误,必至不可解的地位。何以对得住亡过的爹娘、现在的妈妈、姊姊呢?再你林家一脉宗桃,靠你一人续嗣。是你一人之身,郑重的了不得。再你这心病,我也知道几分,你一说明就好治了。实告诉你罢!我想一箭双雕,一服药治两病。那一个的心事,已告诉我知道了,你还不肯说吗?”琼玉听了这番话,面红耳热,嗽了一阵,心内想道:“他已知觉,瞒不得他了。”忙央告道:“大姊,难为你扶我起来,坐着好说。”
宝钗将琼玉轻轻扶起,用枕头靠住。琼玉喘了一会,宝钗道:“你且定一定,缓缓的说。”又停了一会,琼玉道:“蒙大姊这番缓明言教训,弟如梦方觉,实在自愧浮妄,还望大姊包涵。弟病得瘦,终身顶戴。”遂将赏花与喜鸾相对,以目送情,并园中相遇始习末原由,附在宝钗耳边,都告诉出来。宝钗亦低声说:“你这话若早对我说了,不致误到这个田地。”琼玉含泪说道:“我这些非礼之言,妈妈、姊姊面前如何敢露!望大姊成全我才好。但我情痴如此,不知他怎么样?”宝钗笑道:“他是谁?谁是他?”琼玉道:“大姊别抠我了。”宝钗道:“你两人同声相应,同病相怜,同赋《关关》,只管放心静养。我把个定心丸说给你听,如今现身说法,你比作宝兄弟,纹妹妹比作我,喜妹妹比作黛妹妹,咱们作俑于前,你们效尤于后。待十月,你合纹妹妹合婚之后。即接办喜妹的花烛,可好么?”琼玉叹口气道:“难得大姊这个处断,弟终身感戴不尽,千万秘密要紧。”宝钗道:“你放心!就是你哥哥、姊姊前,都要替你遮掩妥当,你脸上才过得去。”琼玉道:“这更好了,实在难为大姊。”宝钗见针砭对症,即合婉香回来。
黛玉正在喝茶,见宝钗回来,忙问如何。宝钗就黛玉的茶喝了,才道:“说了半天,好容易才说妥了。”遂将如何盘问,如何回答的话述了一遍。黛玉道:“姊姊这番药石之言,旁敲侧击,就是顽石也要点头。”宝玉道:“我这块顽石,此时不止于点头了。”三人一笑。宝钗道:“明儿先回了太太,必要合老爷商量定规最是要紧。妹妹向姨妈说去。纹妹妹那里,还得我合大嫂子去说。再喜妹妹的圭角未露,也要去讨他的口气,先安慰他,可怜他这些时瘦得不成样了。”黛玉道:“姊姊早些合他说,我等你的好音。”宝钗道:“我回来就在怡红院歇了,明儿再来回信。”宝玉忽然沉下脸来,正言厉色道:“你们两个人好胡闹,真正约定的事,全不在心,这是怎么说?”钗、黛二人怔怔的问道:“什么事全不在心?”宝玉对宝钗道:“你先前说定,夜上叫妹妹当着你的面脱裤子,他已依了,你倒忘了吗?”说完“噗嗤”的一笑。黛玉忙啐了一口,宝钗笑得弯着腰道:“罢了,罢了。别闹了,明夜再瞧罢!我去了。”一面来到上房。
王夫人向宝钗道:“老太太记挂的了不得,又要去看外甥。大夫说系心病沉重,到底是什么心病?这倒难呢!”宝钗请王夫人到房中,密将始末根由细细告诉出来。王夫人道:“古怪!喜丫头向来没病,今儿一病就很重。老太太说的不错:不是冤家不聚头。宝玉、林丫头闹到那个分儿,这两个又闹到这个样儿。”宝钗道:“太太请放心,琼兄弟已被我劝慰妥了,再等老爷合太太商量定规,就[援]咱们三人的例,成全了一件大事,倒也很好。”王夫人道:“若不这么着,又怕闹的死去活来,倒是合老爷说这话,又要生气。”宝钗道:“太太只说系林妹妹、舒姨妈求着太太告诉老爷,务必要成全此事,才保得住琼兄弟、喜妹妹两人的命。横竖老爷最喜欢林妹妹,又疼爱琼兄弟、喜妹妹两人,这么一说,必肯依的。”王夫人道:“你这主意不错,我要……”
一语未了,刚值贾政进来,问道:“外甥的病同喜丫头的病,今儿可好些?我因衙门有事,没有瞧他们。”宝钗乘机就将始末原由委委婉婉回了贾政,犹恐贾政不然,总推系黛玉的主意,托代求的。贾政不语,直待宝钗说完,对着王夫人叹口气道:“暖!好个贤甥女,手足情深,正合我的脾气。这个好外甥,正该配个好媳妇。喜丫头这个好女儿,就该配个好女婿。你们这些人办事,全不思前虑后,冒冒失失做成了,才把我知道。即如琼儿、喜儿这两个孩子,生成的一对儿,又在家里住着,不替他们两个圆全,倒反聘了纹丫头,把自家的这个好喜儿倒搁住了。我问你:再到那里去找个好女婿,能够像外甥一样?只怕走遍天涯都无觅处。代外甥择媳妇,喜儿正当匹配。纹丫头难道不好吗?毕竟比不上喜儿。如今竟依外甥女的意思办去,很好罢咧。这也是天缘自合,不然喜儿就要坑了。”又向宝钗道:“外甥那里,很难为你说!得妥当,我很喜欢。”
宝钗出来,心中暗喜。又想道:“果然老爷见识高,人难估量。”一面来喜鸾处,丫头说睡了,只得回来。次日王夫人细细告诉贾母、舒夫人,两人甚喜。黛玉又同舒夫人计议。又同王夫人商量怎么办法。
饭后,宝钗来看喜鸾,叫丫头避开,喜鸾诧异。宝钗问道:“妹妹这病,大夫说系心事过重,你到底有什么心事,说给我听。”喜鸾道:“除了三岁孩子,谁无心事?”宝钗道:“你这心事,很系个病人,为你的病也病例了。”喜鸾问:“谁为我病了?”宝钗道:“代你拾簪的人。”喜鸾惊问道:“怎么?林姊姊也病了吗?”宝钗道:“不是他。”喜鸾道:“我掉了簪子,系他拿来还我的。我却问他怎样得的,他不肯说。难道这簪子不是他接的吗?”宝钗道:“他是过手之人。”喜鸾道:“我只问林姊姊没事就罢了。”宝钗道:“代你拾簪的人,为了你病,他也病的可怜。你要自己将病治好,才对得住他。”
喜鸾心窍最灵,听此语必有原故,又有些刺心;又因那人“病的可怜”这句话,心中一急,五内沸腾,柔肠欲断,一阵虚火上冲,嗽得气喘。宝钗连忙扶起,靠着喜鸾坐了一会,气喘才定。宝钗道:“你自己终身大事靠谁作主?”喜鸾道:“靠老爷、太太,再望哥哥、姊姊疼我。”宝钗道:“你的心事不合我说,若照老爷冒冒失失一办,你就后悔不了。”喜鸾听说,不由的惊出一身冷汗,战兢兢的问道:“老爷怎么办法?好姊姊,告诉了我。我的心事必告诉你,千万说不得的。若人知道,我就不要命了。”宝钗道:“你且细细的告诉我,包你如心如意。”
喜鸾即向宝钗耳边,也将那日赏花,并后日遇着琼玉,代他拾花各情节逐一说了。宝钗道:“赏花那天,你们四日传情,心领神会。我已瞧见的。后首园中相遇,彼此爱慕,可想而知,也不必问。此后你再怎样呢?”喜鸾道:“也就罢了。”宝钗笑道:“好个‘也就罢了’!果然真肯罢了,他也不害了,你也不病了,大家也不用着急了,我也不来问你了,你也不必瞒我了。”宝钗说得忘形,不觉声重。喜鸾忙央告道:“好姊姊!说轻些,仔细人听见。”
宝钗又笑问道:“我于今只问你一句话:你可爱他?”喜鸾脸一红,待要说,又止住了。宝钗道:“你这件事在我掌握之中,如果爱他,实对我说,别自误了。”喜鸾道:“姊姊末嫁过来的时候,可爱宝哥哥?”宝钗道:“你这才乖呢!这么一句话不肯说。还要借我垫喘儿,我可不依你了。明儿把这些话告诉凤姊姊,你再招架他去。”急的喜鸾忙告道:“好姊姊,我说了爱他就是了,千万别告诉琏二嫂子。但是老爷怎样冒失的办法,姊姊说给我听。”宝钗道:“那是句玩话,吓你的。若不那一吓,你的真情如何肯说?好妹妹,告诉你放心。我同你哥哥、林姊姊商量,昨儿已回明老爷、太太,将你心上的人、纹妹妹合你,照依咱们三个人的例办,可好么?可如你的心了?”喜鸾道:“这话真的吗?姊姊不过哄我这一时罢咧。”宝钗正色道:“这事都玩得的吗?宝兄弟、林妹妹闹得死去活来,咱们深知其中苦处。你两个的心病,咱们若不成全,老爷、太太如何知道这些委曲?因为议定了,才来告诉你放心。”
喜鸾听说,陡然转忧作喜,要坐起来。宝钗道:“你且静养,不必劳动。”还叫喜鸾躺下,自己亦躺下,搂着喜鸾笑道:“咱们代你撮成这件好事,拿什么谢礼?”喜鸾亦笑道:“哥哥、姊姊的好处,我都记着。”宝钗道:“我实在爱你这个好妹妹,合林妹妹一样,怪疼人的。你的模样儿最好;头好,脚好;手好,心好;情好,意好;诗好,字好;聪明得好;女工针凿无一不好。我就爱*了你。今儿又配着咱们这个好兄弟,他的品貌极好;命好,运好;少年登第得好;文好,字好;赋好,词好;诗古好,杂作好;内才外才都好;做人待人又好;性情好,度量好;礼仪好,谈吐好,也是无一不好。我竟爱绝了他。你可爱他?”喜鸾忙说:“我爱他。”宝钗大笑道:“这才是心眼里的话说出来了。
喜鸾臊得满面飞红。因听宝钗说得行行的,乍然一问,心中所爱,不觉顺口溜出,只得说道:“姊姊真真会撮弄人。”宝钗笑道:“我说了半天,好容易才得你这三个字,可谓守口如瓶。你今儿再可放宽心静静的养着,我回去了。”喜鸾道:“多谢姊姊,很操心了。”
宝钗已出房,喜鸾又叫:“请姊姊回来,还有话说。”宝钗道:“还说什么?”只望着喜鸾笑。喜鸾带涩含羞,又央告道:“刚才这些话,姊姊要告诉人,我也不能拦阻。万不得已,只可告诉你们三人,别人都说不得。”宝钗道:“你放心就是了。”一面来到潇湘馆,同黛玉尽道其详。黛玉道:“喜妹妹谈吐很去得,也亏你将他的话逼出来。”
宝钗道:“他们的事就是这么着,咱们自己的事也要赶着办了。”黛玉问:“什么事?”宝钗道:“现届八月,要酬客了。”黛玉道:“这些天被两个病的闹得发昏,耽误住了,系要赶办了这一件。那边房子尽九月完工,十月初进了房,接办娶亲的事。昨日已回过太太,大略说了几句。晚上待他回来,咱们再又商议。”宝钗道:“他回来,必闹脱裤子的案,还有工夫商量正事吗?”黛玉道:“他顽人的脾气,已经刁钻古怪的受不得了,还搁得住你提他。你必要他闹,我玩给你开心也罢,待他回来,尽你们闹罢咧。”宝钗凑到黛玉耳边,笑说了几句,黛玉亦笑答道:“且待晚上再合你算账。”欲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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