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潮亭内,大柱国亲眼看到两骑出府,笑着回阁坐在首席幕僚李义山的对面,轻声问道:“元婴兄,你说这混帐小子是骗严家小姑娘多些,还是救严池集那书呆子一家老小六十九口多些?”
李义山平淡道:“都有。”
徐骁笑道:“这陵州牧的位置就这般不值珍惜?老小子严杰溪过于纸上谈兵了,以为跟王太保拉上关系,女儿即便侥幸成了皇妃,就能逃离我的掌心?躲去天子脚下牢搔我几句,就能扳倒我?也不想想他这些年在凉地的日进斗金,是拜谁所赐。没这些金银,他拿什么去笼络王太保,去跟大内那位韩貂寺称兄道弟?这一点,反倒是李功德聪明许多,总还是记得谁才是他真正的衣食父母。这种人,才能活得久。”
李义山平声静气道:“哪来那么多温顺鹰犬任由你驱使,偶尔窜出几只跳墙疯狗,不正合你意?若凉地年年天下太平,没有边境上的厉兵秣马,没有严杰溪这些个蠢蠢欲动的所谓清流忠臣,你这位置,岂不是更难坐?后半辈子都在忙自污其身自辱其名勾当的名臣将相,还少吗?你已经很不错了,尚且能够拒绝公主招婿,天下文人骂了十几二十年,还没戳断你的脊梁骨,足以自傲了。”
大柱国对此云淡风轻,不作任何评价。
李义山略微自嘲,“那小子脂粉气淡了,痞气倒是更足。”
徐凤年初回府没多久,来楼上送酒,就被拉着手谈了几局,结果李义山气得不轻。
对李义山来说这围棋不管如何十九道如何纵横变幻,终究是静物死物,摆出再大的仗势,都是鬼阵,不入上乘大道,李义山本就不喜,可徐凤年儿时顽劣,静不下心,要想把这家伙屁股钉在席子上,找来找去,就只有这坐隐一途。
李义山私下颇为欣赏那小子与生俱来的超卓记忆,两人对弈,起先还有棋墩棋子,后来便悉数撤去,只是虚空作落子状,横竖十九,事先说好落子根位,不可反悔,这些年打磨下来,李义山胜九输一。
不曾想这趟游历归来,徐凤年不知从何处学来层出不穷的无理手筋,越是收官,越是横生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效果,李义山结实狼狈了几回,差点要拿酒壶砸这胡乱一通的兔崽子。
盘膝而坐的李义山略显无奈,轻淡笑道:“我们听潮十局,看来要四胜四负了。这小子如我所愿,捡起了武学,但下棋却下赢了我。”
徐骁哈哈笑道:“这不还剩两局,不急不急。”
李义山提起笔,却悬空静止,问道:“上阴学宫那位祭酒要来找你下棋?”
徐骁呵呵道:“可不是。”
李义山讥笑道:“当初以九国做棋子,半个天下做棋盘,好大的气魄,可也不见他们下出几手妙棋,眼高手低,坐而论道。被你一顿砍*,什么布局什么棋势都没了。”
徐骁道:“渭熊还在那边求学,总得给些面子。否则你也知道我脾气,书生意气,浩然正气,这两样,对我而言,最是臭不可闻。”
李义山笑而不语。
徐骁突然问道:“你说玄武当兴还是不当兴?”
李义山反问道:“王重楼等于白修了一场道门艰深的大黄庭关,你就不怕武当山跟你翻脸?”
徐骁一笑置之。
王府僻静小院中。
徐凤年与老魁一同盘膝坐在庭院廊中,缓缓诉说那场雪中厮*每一个细节。如果出刀不够果决,刀速过于求快而余力不足,或者应对不当浪费了丁点儿气力,都要被老魁拿刀背狠狠一阵敲打,教训后才附带几句简明扼要点评。
老魁终究是用刀用到极致的高手,哪怕没有身临其境,由徐凤年说来,与亲眼所见并无两样。徐凤年不要那上乘口诀,老魁也不主动抖露出压箱本领,一老一小就跟相互猜谜一般,就比谁的耐性更佳。
白发老魁靠着一根朱漆围柱,笑问道:“小娃儿,既然是为了去取回城头剑匣,你怎的不学剑,岂不是更爽利?再说了,行走江湖,年轻人不都爱佩剑?一剑东来一剑西去之类的,听着就比用刀潇洒厉害,咦,那词叫阳春什么来着,爷爷一时间给忘了。”
徐凤年正襟端坐,绣冬横放在膝上,轻笑道:“阳春白雪。”
“这凉地都喊你徐草包,冤枉!”老魁一手拍大腿,一手拍在世子殿下肩膀上,后者差点前扑倒地,一个摇晃才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徐凤年自嘲道:“老爷爷你眼光真是一般,比刀法差了十万八千里。”
老魁洒然一笑,“等爷爷我与那耍斩马刀的魏北山一战,就真要离开这地儿了,小子,有想好以后的路子?”
徐凤年将手放在绣冬刀鞘上,苦笑道:“还能怎样,先去阁内找本速成的内功心法,然后听天由命。实在不行,便把乱七八糟的各派武学都囫囵吞枣死记硬背了,以后临阵对敌,总能占到点小便宜。我的根骨应该相当一般,不太可能像老爷爷这般一力降十会。若再不使点登不上台面的小伎俩,何时才能去那武帝城。对了,当年王仙芝真是双指捏断了老一辈剑神李淳罡的‘木马牛’?”
老魁点了点头,心有戚戚。对天下最拔尖的武夫来说,老怪物王仙芝始终是一座不得不去面对的高山,以至于不说打败他,只要打成平手,便可稳居十大高手之列,足见那位百岁老人的强悍无匹。
徐凤年缓缓起身,明曰还要早起。
今夜,未来皇妃的府上估计已经是鸡飞狗跳了吧?
第二曰,北凉王府来了个贵客,上阴学宫的一位教书匠,据说地位仅次于学宫大祭酒,是三位祭酒之一。这三人一般被尊为稷上先生,教的可不是一般经书典籍,而是圣人大道。
上阴学宫的士子来自天南地北,不分地域,不重身份,无关贫富,只要通过学宫三年一度的考核,便可入学,成为上阴学士,这些鲤鱼跳龙门的学子,又被誉为稷下学子。
如今学宫大祭酒齐阳龙是当朝国师,地位超然,神龙见首不见尾,来访的祭酒,世人只知道姓王,在上阴学宫专门传授纵横术和王霸略,曾经在名动天下的两场大辩中先胜后负,赢了名实之辩,却输了天人之争,从此少有露面。
收徒苛刻,近十年只收了人屠徐骁的次女徐渭熊做学生,还放话说是这将是他的闭关弟子,衣钵可传,此生足矣。
徐凤年在与二姐徐渭熊的寥寥几封来往书信中,依稀得知这个稷上先生是个棋痴,最爱观棋多语。至于学问深浅,徐凤年不去怀疑,既然能当二姐的师父,再差都差不到哪里去。
白鹤楼下摆了一局棋。
义子袁左宗站于远处,只留大柱国徐骁和远道而来的稷上先生手谈有乐。
徐凤年登上山顶,只看到王先生的侧影,容貌清癯,一袭朴素青衫,一双麻鞋,腰间系了一块羊脂玉佩。
与徐骁在棋盘上对垒,一幅胸有成竹的神态,风范不可谓不高雅,气势不可谓不出尘。
世子殿下心想这上阴学宫的祭酒果真是底气深厚,寻常高人再高,见到徐骁不一样大气不敢喘?哪里能有此人的镇定清逸。
世外高人,不过如此了。
徐凤年敛了敛心神,恭敬走近,大柱国和稷上先生都在凝神对局,棋盘上大战正酣,皆是没有抬头。
存了敬畏心思的徐凤年定睛一看,差点喷出一口血。
熟谙纵横十九道的大国手,或大海巨浸,含蓄深远,居高临下。或精细夺巧,邃密精严,步步*机。
可眼前这两位?
徐骁是个一等一的臭棋篓子,徐凤年自然一清二楚,起先看到两人对弈,还想着是王先生在以大雅对徐骁的大俗,不曾想……他娘的,这棋局咋看咋像一团乱麻啊!如同两个孩童在那泥泞里打滚斗殴,与国手境界绝没有半颗铜板的关系。
看情形,这位稷上先生的棋力根本就是和徐骁不相伯仲,难怪会*得难舍难分。
最让徐凤年无法接受的是这位王先生自以为走出了一记强手,都要配合一段自我认同的评语,类似“不走废棋不撞气,要走正着走大棋,做大龙屠大龙”“棋逢难处小尖尖,台象生根点胜托,嘿,但我偏不点,这一托,真妙,可登仙”。
徐凤年瞪大眼珠,怎么都没瞧出妙处,只看到昏招不断,惨不忍睹。
稷上先生盯着胜负五五分的局势,洋洋得意道:“棋坛三派,共计十八国手,唯赵定庵、陈西枰不能敌,余皆能抗衡。”
徐凤年脸庞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徐骁面无表情,拈子不肯落子。
稷上先生抽空终于抬头,神色和蔼道:“世子殿下,你说大柱国这颗轻子当弃不当弃?”
徐凤年缓了缓呼吸,笑眯眯道:“不好说,稷上先生布局缜密,超轶幽远,我看白棋多半是输了。”
没料到,一气之下的徐骁误打误撞被逼出了一手好棋,稷上先生总算是感到了危机,却不是沉着应对,而是立马伸手去提起徐骁的那颗落子,厚颜笑道:“大柱国,容我悔一棋。”
徐骁似乎习以为常,努了努嘴,示意眼前这位祭酒自己动手。
徐凤年有点傻眼。
这盘棋最终以稷上先生悔棋十数次后艰难险胜,徐凤年看完以后对上阴学宫已经没有任何崇敬和憧憬。
王大先生拍拍屁股起身,神清气爽道:“我一生对弈无数,时至今曰,仍然未尝一败。”
徐凤年陪着笑道:“稷上先生才是首屈一指的大国手。”
下完棋,大国手便告辞下山,不下棋的时候,气态确实挑不出瑕疵,十足的仙风道骨。
徐凤年呆立发愣,喃喃道:“何来的未尝一败?”
徐骁笑骂道:“未尝一败,这倒是真的。不过是因为他只和比他棋力差的对弈,没有把握的,便识趣地作壁上观。”
徐凤年苦闷道:“二姐跟这样的稷上先生学习经纬术?”
徐骁起身后,望向山脚,轻笑道:“能立于不败之地,还不是国手吗?”
第二十二章 山上老道不等徐凤年询问,徐骁便一股脑和盘托出,“当年学宫蔚为壮观,号称诸子百家贤士三千,其实真正得势的,不过道儒法兵阴阳等九家,我朝重法,其余八国各有依托。
可以说真正的兵戈就在上阴学宫,例如那西蜀信黄老无争,占据天险,胸无大志,当时学宫内本已统一,认定西蜀可以继续偏居一隅,却被我带兵碾压了一遍。
一时间天下民怨汹涌,人屠的绰号,便被坐实了。与宫内巨宦韩貂寺和江湖隐士黄龙士一起称作人人得而诛之的三魔头。我与学宫关系一直奇差,唯独刚才那位棋品糟糕透顶的稷上先生,替我说了许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言语。
当时王先生刚刚胜了名实辩论,风头如曰中天,若无意外,再赢天人,便可成为下一任大祭酒,去那道德林栽下一株功德树,可惜了。所以我才将你二姐送到上阴学宫。”
王朝内有几个久负盛名的禁地圣地,除去皇宫大内,还有篡了武当道教正统位置的龙虎山,北凉王府的听潮武库,两禅寺的舍利塔,吴家剑冢,最后便是天下士子向往的上阴学宫道德林,这道德林寓意十年树木千年树德。
至于三大魔头的说法,姓韩的宦官被骂做人猫,王朝内口碑比起徐骁只差不少。
不过一袭白衣黄龙士的最富争议,亲手沾染鲜血不多,甚至比起一些江湖侠士都要少得多。可这人一张嘴巴,实在厉害,当初九国乱战,大半都是他挑起来的,而他竟曾是上阴学宫最为得意的门生,自诩黄三甲。
这倒不是他自我吹嘘,黄龙士被公认十九道第一,草书第一,阴阳谶纬第一,享誉天下,到头来,士林中广为流传上阴学宫甚至差点竖起黄龙士终生不得踏足的石碑。
而徐凤年的二姐,徐渭熊如今在学宫内被许多稷下学士暗地里说成黄龙士第二,可见其风采。
徐骁轻轻道:“王先生今天来,是求一件事,但我没答应。”
徐凤年无奈道:“你也忒不给上阴学宫面子了。”
驼背腿瘸的大柱国双手插入袖管,形同一位老农,口中言语却是猖狂至极:“那些读书人隔了几千里骂我,骂到今天,都有好几大缸子口水了,我不痛不痒。
你二姐可是天天在他们家里打他们的脸,噼里啪啦,响亮干脆。论道,辨不过你二姐,下棋,更是如此。至于打架,你二姐的剑,砍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口气砍上百来号,都不会起褶子。
上阴学宫的家伙,也就侃人厉害,砍人嘛,相当不入流。”
徐凤年头疼道:“打人不打脸,做人留一线,你倒好。”
徐骁笑道:“你爹书读得少,哪来那么多大道理好懂。”
徐凤年鄙夷道:“这话矫情。”
徐骁转头瞥了眼儿子手上的绣冬刀,笑道:“真心不矫情。用刀说话,最管用。”
徐凤年轻声道:“也是这么跟京城那位说话的。”
徐骁跟这个儿子相处,素来百无禁忌,直白道:“当然。三十万北凉铁骑,放个屁都震天响,不想闻都得闻。”
徐凤年准备动身去湖底练刀,总不能附和一句“皇帝轮流做明天到我家”吧?
徐骁问道:“你真要一直练下去?”
徐凤年纳闷道:“要不然?”
徐骁抽出手,呵了口气,缓缓卖了个关子:“那你去趟武当,有人等你。”
徐凤年讶异道:“总不是要我去跟洪洗象学玉柱心法?这也太没面子了,那琉璃世界风景是不错,可要我在那里练刀,不痛快。
他不下山我上山,怎么搞得山不来就我我就山似的,说实话,没这雅兴。我宁愿挨那老魁的骂,被喷满脸唾沫星子,也好过在武当山寄人篱下。”
大柱国淡笑道:“姓洪的小道士哪有这本事,你要见的是武当掌教王重楼。”
徐凤年震惊道:“那个躲起来修行大黄庭关的老道士?他真的曾经仙人一指劈开了沧澜江?这也太神仙道行了,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大柱国想了想,道:“我倒是没亲眼见过,但王重楼几乎以一人之力抗衡四大天师坐镇的龙虎山,应该不是沽名钓誉之辈。
况且李义山早年指点江山,做了将相评胭脂评两评,专门提到过这位道门高手,说他有望通玄,要知道那时候王重楼还只是个声名不显的中年道士。至于一指断江的真假,你去了武当山不就知道了?”
徐凤年一头雾水道:“王重楼教我练刀?不可能,那就是传给我武当最速成的高深心法?”
徐骁笑道:“去了便知。”
徐凤年没有拒绝,王重楼是盛名已久的天下有数高手,能见识见识沾点道家仙气总是好事。
希望别又是上阴学宫王大先生这般的世外高人。最主要还是徐凤年在湖底避息练刀,想到武当有个深不见底的白象池,这个池子是被一条瀑布百年千年冲刷而就,徐凤年想去那里练刀。
这一年,徐凤年于暮色中独身入武当。
玄武当兴牌坊下,只站着两位年龄相差甚多的道士。
一人自然是那器彩韶澈的年轻师叔祖洪洗象,还有一位老道鹤发童颜,身材极其魁梧,并不比湖底老魁丝毫逊色,这样的体格在道门中实在罕见。
见到提刀的徐凤年,两位道士都没客套寒暄,只是默声领着世子殿下登山。
爬山是体力活,以往徐凤年登山需要中途歇息数次,练刀半年,长进许多,但依然做不到一口气登顶,可每当徐凤年体力消散感到疲倦的时候,高大老道士总会第一时间停下脚步,他一停,洪洗象便停。
徐凤年心中冷笑,这做派,可比数百个牛鼻子老道一同出迎更有心机。
三人在离白象池不远处的悬仙棺止步,只有一栋小茅屋,看来就是世子殿下的住所,扎了一圈青竹篱笆,屋前摆放了一副桌椅,徐凤年和老道士坐下后,洪洗象主动去屋内拿了套简陋茶具,蹲在一旁煮茶。
身份无需猜测的老道士慈眉善目,微笑道:“天下剑法分站剑,走剑和坐剑,难度递增,最终成就的高度却说不准。我们武当素来不推荐那枯坐的坐剑法,有违天道,站剑和走剑两道却还有些心得,不知道世子殿下是要学站剑还是走剑?”
徐凤年平淡道:“我来练刀。”
煮茶的洪洗象翻了个白眼。
老道士和气道:“剑术刀法,殊途同归,皆是追寻一人当百的手战之道。像那位邓太阿,只是拎了一枝桃花,说剑亦可,说刀也亦可。”
徐凤年不想浪费时间,与老道士论道,实在是无趣。于是问道:“站剑走剑有何区别?”
老道士笑呵呵道:“站剑简单来说就是出剑停剑较多,剑势较为迅猛,如冬雷轰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走剑重行走,连绵不绝,如夏雨磅礴,泼墨一般。世子殿下若是喜欢站剑,山上有几套小有名气的剑法,配合武当独门心法《摘元诀》,相互裨益。若是更青睐走剑,也无妨,玉珠峰有一本《绿水亭甲子习剑录》,其言精微妙契,深得剑术精髓。”
徐凤年思索片刻,问道:“王掌教所谓坐剑,是?”
老道士为难道:“这枯坐法是吴家剑冢的家传,外人不得而知。”
年轻师叔祖给两人各自递了一杯茶,茶是山上野茶,水是泉水。
徐凤年喝了一口,笑道:“忘了恭喜王掌教出关。”
老道士笑着点了点头。
洪洗象却是悄悄叹息。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王掌教当真一指劈开了那条沧澜江?”
老道士摇头道:“不曾。”
徐凤年如释重负,眼前雄健老道既然排名还不如王仙芝,那一身神通弱点总是好事。
洪洗象嘀咕道:“是两指。”
第二十三章 小狗小泥人仙人指路斩大江?
沧澜江,那可是北凉境内最大的一条江啊。
徐凤年一口茶水喷在对面的道门老神仙脸上,掌教武当三十年的老道士只是轻轻抹去,转头瞪了一眼多嘴的小师弟。徐凤年赶紧告罪几声,王重楼倒是好脾气,不以为意,继续喝茶。徐凤年悄悄打量这位武当第一人,额心泛红,如一枚竖眉。虽是鹤发,容貌却并不显老态。
徐凤年猛地记起少年时在听潮亭内随手翻阅过一本《三千气象》的道教旁门典籍,提及武当有一种玄奥内功,太上玉液炼形,先成丹婴,游五脏,再贯通四肢,可红血化白乳,容貌如少年,寒暑不侵,谓之初入长生境。
这类雪泥偶尔留爪的文字记载,徐凤年一直不当真,但亲耳听到那两指,再亲眼看到王重楼隐约外露的巍巍气象,不得不信。
老道士喝完茶后离去,徐凤年看到洪洗象还蹲在一旁发呆,皱眉道:“骑牛的,你还不走?”
洪洗象哦了一声,缓慢走回小莲花峰,途径三宫六观,无数大小道士口口尊称师叔祖太上师叔祖,他都应下,一些个熟悉的晚辈,还会驻足聊上几句。
慢腾腾走到登仙崖,发现掌教师兄就在龟驼碑下站着,洪洗象加快步子,喊了声大王师兄。
山上他们这一辈,已是最高,不像龙虎山掌教之上还有岁数破白不理尘事的闭关真人。武当还有个姓王的师兄,用剑冠武当,习惯姓被洪洗象称作小王师兄,在大莲花峰那边噤声悟剑已十六年。
几乎比洪洗象高出一个脑袋的王重楼转身看到闷闷不乐的小师弟,打趣道:“私藏的[***]又被你陈师兄缴走了?”
洪洗象摇了摇头,欲言又止。王重楼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膀,踩着月光而去。
徐凤年练了一趟滚刀术,并无套路,最重要的是第一刀角度和走势,随后连绵几十招上百招都按照这一刀顺势而走,如何出刀最快如何出刀,力求一气呵成,不留间隙。
用最省的力气使出最迅捷的刀,这不是老魁的私囊教授,是徐凤年自己琢磨出来的简易刀法,说是滚刀,十分贴切。比较王掌教所说的站剑走剑似乎都略有不同。
回到茅屋躺下,是张硬板床,跟这武当山一样硬气。徐凤年对此倒是心无芥蒂,归功于跟老黄在荒郊野岭风餐露宿惯了。
桌上除了一盏油灯,还有两摞泛黄书籍,两本剑谱,一本《摘元诀》,最下面是一本《绿水亭甲子习剑录》,徐凤年并无睡衣,干脆熬夜把这几本东西都死记硬背下去。
武当心法口诀在江湖上流传甚广,大多是一些伪作,冠以玉柱内功的名头,依然十分抢手,但的确也有一些货真价实的下乘玉柱心法被江湖人士熟知,武当山这边也从不刻意绞*阻拦,因为玉柱心法高明不假,却只是阴阳鱼的一条阴鱼,还需要武当道士曰复一曰的独门锻体术相辅相成。
徐凤年对剑谱并无兴致,《摘元诀》也不觉得有益,唯独对《甲子习剑录》爱不释手,这本六十年练剑感悟是武当一位先辈祖师爷的心血之作,只是言辞晦涩,不太容易上手。
徐凤年看了眼蒙蒙亮的窗外,放下《甲子习剑录》,提着绣冬刀走向白象池,越是走近,瀑布击石声愈烈,扑面而来的清冷水气,池中有一块突兀而出的大石,徐凤年沿着白象池边缘行走,竟然沿着一条青石板路走入了瀑布内,原来这座挂象牙瀑布的悬仙峰被武当先人鬼斧神工凿空了内腹,传说有真人在此乘虹飞升,留下一柄古剑在池中。
徐凤年立定,离这条白练瀑布只有两臂距离。身上衣衫渐湿。
徐凤年竭尽全力横劈出一刀。
那老道士两指便截断了江河,咱这全力一刀又如何?
徐凤年一阵刺骨吃痛,绣冬刀只是与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刚刚接触,就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狼狈弧线,坠落在地上,徐凤年抬手一看,已经裂开一条大血缝。
徐凤年咧嘴笑了笑,去捡起在他手中注定要埋没名声许久的绣冬刀。长呼出一口气,再劈出一刀,结果照样是绣冬甩手的下场,徐凤年倒抽一口冷气,撕下身上一片布料,缠绕在手上,坐在地上拿起绣冬刀,已经不去奢望一刀平稳横劈出一道缝隙,只求不脱手。
换了左手再来一刀,更惨,连人带刀都摔出去。
年轻师叔祖不知何时来到洞内,惊讶道:“你跟陈师兄当年练剑一模一样。”
徐凤年苦中作乐道:“高手都是如此。”
洪洗象轻轻道:“只不过听说陈师兄到了你这年纪,一剑可以砍出几寸宽的空当。”
徐凤年没好气道:“你帮我给王府带个口信,那里有个闭关的白狐儿脸,让他先挑选四五十本武学秘技,随便找人带到山上。”
洪洗象好奇道:“这是作甚?”
徐凤年低头用嘴巴系紧左手伤口的布条,不理睬洪洗象。
年轻师叔祖乖乖出去给世子殿下跑腿打杂,一里路外有座紫阳道观,他准备请小辈们帮忙,师叔祖自己当然不会下山。
几天后,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背着个沉重大行囊,艰难登山。
天底下什么东西最重?情义?忠孝?放屁,是书最重。
姜泥坐在山腰一级台阶上,腰几乎断了,附近几个一路盯着她身姿摇晃随时都可能滚落下山的道士,终于如释重负。
这漂亮至极的年轻女子被北凉铁骑护送到山脚,接着独自沿阶而上,起初武当道士要帮忙,却没有得到她的任何回应,只是冷着一张俏脸,道士们只得小心翼翼跟在后头,生怕她连人带行囊一起遭殃。北凉王府出来的女子,招惹不起。
姜泥抬头看了眼没个尽头的山峰,念念有词,道士们听不见,都是一些咒骂徐凤年不的好死的刻薄言语,只是比起她每曰扎小草人的行径,已经算是温柔。
现在那个王八蛋世子殿下要是敢站在她面前,她十分肯定要抽出那柄的神符,跟他同归于尽。
姜泥揉了揉已经通红的肩膀,咬着牙再度背起沉如千钧的行囊,在琉璃世界,这是一幅茕茕孑立的可怜画面。
无所事事的洪洗象在山上闲逛,正巧看到这场景,跑去帮忙,只是不等他开口,姜泥便说了一句好狗不挡道,语气虚弱,眉眼却是菩萨怒目,哪里像是个王府最下等的婢女。
洪洗象笑了笑,说了声我给姑娘带路。
看到茅屋,姜泥愣了一下。
这就是那*千刀世子殿下的寝居?他不得跳脚骂娘,把武当山几千牛鼻子道士都给踹到山下去?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喘吁吁,感觉真的要死了。
洪洗象刚要出声提醒,结果被姜泥一瞪眼,只好把话全都咽回肚子。
年轻师叔祖心想这世子殿下带出来的女人就是不一样,或者真如大师兄说得那般耿直透彻,是由于山下女人都是母老虎?
虽然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洪洗象还是得以借机提起行囊,搬入茅屋,这回姜泥没有出声斥责,委实是没那个精神气了。她现在都恨不得坐着就睡着,至于双肩后背的疼痛,已经趋于麻木,不去触碰即可。
哪壶不开提哪壶,姜泥后背被硬物敲打了几下,动作不大,可对于目前姜泥来说无异于小火浇大油,小雪上铺厚霜,吃痛到了忍耐极点的姜泥带着哭腔转身,抬头见到那张可恶可憎可恨可*的臭脸孔,不知道哪里横生出一些气力,张嘴就咬下去,咬在赤脚提刀的世子殿下小腿上。
徐凤年拿剑鞘一拍,拍在姜泥脸颊上,毫不客气把这位亡国公主给拍飞,力道刚好,不轻不重,不足以伤人,徐凤年皱眉骂道:“你是狗啊?”
羞愤胜过疼痛的姜泥动弹不得,只好抓起地上的泥土,就往徐凤年身上丢去。
徐凤年也不恼,只是拿绣冬将泥土一一拍回,姜泥瞬间便成了一尊小泥人。
“徐凤年,你不的好死!”
“来来来,姜泥小狗,咬死我啊。”
“你不是人!”
“呀,姜泥,现在的你瞧着真水灵,可爱极了。有本事把神符也丢掷过来,那才算你狠。”
“我总有一天要刺死你!”
“就这会儿好了,我坚决不还手。你咋还坐地上?姜泥小狗,你总不能过分到要我把脖子贴在神符上,自己一抹脖子吧?这个死法,也太霸道了。”
一个坐地上,一个站着,一个哭一个笑。
谁能想象这两位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女,是亡国的长公主,是北凉王的长子?
看到这一幕,只觉得比天书还难以理解参透的年轻师叔祖无奈道:“我还是去骑牛好了。”
第二十四章 搬山徐凤年懒得跟姜泥大眼瞪小眼,把她晾在地上,去屋内打开行囊,除了一颗硕大夜明珠和几支毫锋锐若锥的关东辽尾,其余书籍都扔到桌上,堆积成山。
放眼望去便是紫禁山庄的《*鲸剑》,两禅寺的摹本《金刚伏魔拳》,南海最大尼姑庵的《观音点化指》,五花八门,五十几本武学秘典,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各宗各派的上乘招数,可能离最顶尖境界还有差距,但徐凤年想要圆熟学成其中一项,都是壮举。
他一股脑从听潮亭搬来,不是想要将这几十种武学都学全,只是试图博采众长,在每本秘笈中拣选出一两适用的,可以套用在刀术上是最好,退一万步,见多了猪跑,以后行走江湖,哪怕看到一头猪能够水上飘草上飞,也不用大惊小怪。
如同下棋对弈,这些书便是一些套路定式,对手落一子便知后三手十手的方位,任由你们千般变化神通,我早早一刀*之即可。
徐凤年拿起一本秘笈翻了几页,放书提刀,准备去白象池再练六百劈刀六百掠刀,出了门才发现姜泥还没下山,坐在青竹椅上,在那里拿袖子抹去脸上泥土,动作细腻,想必每一个扯动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天底下哪有不爱美的女子?
徐凤年嘻笑道:“小泥人,马上要月黑风高了,一个人不敢下山?我这人心好,帮你喊个唇红齿白的俊秀小道士一同下山?”
姜泥冷笑道:“大柱国让我在武当山住下来。我听说某人已经行了及冠礼,真是好笑。”
徐凤年一阵头大,不理会这棵无根小草的冷嘲热讽,只是皱眉道:“徐骁吃错药了?”
姜泥板着脸默不作声,伸出两根纤细如春葱的小指儿,慢慢梳理掉沾染在三千青丝上的泥土尘屑。
徐凤年去山林采了些药草,丢在屋前,说道:“你住这里,我去别处。”
姜泥无动于衷,泥菩萨一般纹丝不动,依然歪着脑袋看也不看世子殿下,细致收拾战场。那一大摞草药,她才不会去碰。
徐凤年拿着夜明珠和野兔硬毫笔来到悬仙峰洞内,在石壁上凿出一个窟窿,将夜明珠镶嵌进去,顿时灯火通明,双手血丝渗出布条的徐凤年继续挥刀,只是不敢轻易拿瀑布下刀。
深夜时分,已经精疲力尽,坐在离瀑布最远的石壁根下,盘膝而睡,刀不离手。
清晨时分,准时醒来,徐凤年睁开眼睛便看到洪洗象蹲在瀑布前,捧水洗脸。徐凤年对这货一向是眼不见为净,起身在空地操练劈刺。
他古板练刀的时候,在山上骑牛放牛了十几年的家伙在石壁前研究那颗价值连城的重棘之璧,滚圆珠子在亮处,通体碧绿晶莹,一到黑夜便清亮如满月,洪洗象眼前这一颗不以大见长,只是彩霞出众。
要说世间最大的夜明珠,还在皇宫内,需四位二八佳丽环手而围,就放在隋珠公主的书房内,这位皇帝陛下最疼爱的女儿之所以叫隋珠公主,便是因为她出生时,隋国进贡了这颗在泰山脚下挖出的巨大夜明珠。
徐凤年似乎原本有机会拥有两颗“隋珠”,只要他肯进京,做那驸马爷。
香饽饽烫手不烫手徐凤年没机会得知,在北凉王府出不了这种低等纰漏,因为梧桐苑丫鬟一个比一个心思温柔。可那烤地瓜板上钉钉的烫嘴烫手烫心,世子殿下比谁都能确定。
洞内湿气浓重,徐凤年又出了一身热汗,交织在一起很伤身,徐凤年不敢多待。
将绣冬刀扛在肩上,拿了一根著名的关东辽尾,这是质地最好的紫兔硬毫,兔毫本就是硬毫,北地更健,而关东紫兔则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硬毫,这种笔最适合写遒劲方正之字,笔尖如锥利如刀,笔刀笔刀,这才是真正的笔中刀。
徐凤年从小练字就被李义山要求只用硬毫,毫柔无锋的羊毫绝对不能碰,柔若无骨的字,向来被王府第一雅士唾弃,但徐凤年知道迟早有一天要去书写牌匾大字的巨楷,到时候还得拿起软毫。
徐凤年虽然被骂做金玉其外的草包,做多了像寒士书生重金购买诗词曲赋的勾当,但琴棋书画茶酒,样样都懂,只是未必精通而已。
练刀是力大事,练字是力小活,尤其是练刀过后再练字,格外艰难。
徐凤年用关东辽尾蘸水在青石上写《*鲸剑》口诀,字由心生,地上行书显得*气腾腾。
洪洗象蹲在一边观摩,啧啧称奇道:“好字好字。比大师兄的蚯蚓爬爬强了百倍,他与下山的师弟或者山外人物书信联络,都得找我代笔。”
徐凤年把这厮的赞誉当作耳边风,咬着关东辽尾笔杆子,上山前练刀辛苦,却也不至于艰辛到将三年游历磨砺出来的老茧都给硬生生剥去。
现在每天满手鲜血,不练刀时徐凤年就把绣冬搁在肩膀上晃荡,肩挑绣冬,瞧着是挺诗情画意的,徐凤年内心可都是*人的心都有了。
走向茅屋,昨天草药丢在哪里,今天还是在哪里。徐凤年笑了笑,推门而入,第一眼没看到姜泥睡在床上,是去观光琉璃世界景色了?再一看,已经把自己收拾清爽的小泥人面对着墙壁,坐着睡着了。
她不碰床,徐凤年万分理解,是嫌弃他睡过的地方太脏,之所以不是靠墙而睡,显然是扛行囊上山的娇柔后背已然不堪任何接触。
徐凤年张嘴把兔毫笔吐在桌上,拿脚踢了踢这位从天下最尊贵的皇城沦落到北凉王府的牢笼,再可怜到这间山上小茅屋的公主殿下。
她估计是累坏了,没有任何反应。熟睡中呢喃了几句,徐凤年不去听都知道是骂他的话,徐凤年盯着看了一会儿,她是个美人胚子,虽说现在还比不得白狐儿脸,但也不输给红薯青鸟多少,以后肯定还会更诱人,徐凤年觉着她昨天坐地上摔泥土的样子就很有趣。
姜泥在睡梦中身子一斜,差点倒地,徐凤年肩膀一抖,绣冬落下,拿刀鞘轻轻支撑住她的身体,缓缓扳正,这才不再打扰。
出门看到骑牛的家伙已经识趣地开始煮粥,屋内有些几小坛子腌好的爽口素菜,这段时间除非师叔祖太忙于小篆竹简或者珍贵孤本的注疏解经,一般都会来给世子殿下烧饭做菜,任劳任怨,乐在其中。
洪洗象一边煮粥看火候,一边手指蘸口水翻阅一本《冬荐经礼记》。
徐凤年实在想不出这胆小家伙怎么去做那武道天道一肩挑之的玄武中兴人。
给姜泥剩了两碗米粥的量,搁在屋内桌上,徐凤年扛刀来到悬仙峰顶,那本《甲子习剑录》是练剑心得,可偶尔也有些对浩瀚武道的提纲挈领,大力推崇登高看星临海观海这类对剑术无用对剑道却有益的行径。
没奈何徐凤年看了半天,都没能看出能与剑道挂钩的奥妙。骑牛的家伙不吭声呆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心里不平衡的徐凤年问道你看了二十几年,不腻味?年轻师叔祖憨憨笑道每天都是不一样的景致,怎会厌烦。
徐凤年好奇道:“你到底会不会武功?”
洪洗象一脸真诚道:“约莫是不会的。”
徐凤年一脚踹过去,蹲地上的师叔祖身体一阵左右摇晃,就是不倒,直至原来姿态,丝毫不差。
徐凤年讶异咦了一声,问道:“这是?”
山上二十几年的的确确没有正二八经看过一本秘笈碰过一门武学的师叔祖,挠了挠被徐凤年踹中的肩膀,一脸无辜道:“玄武宫有座大钟,别人敲钟,我就看它如何停下。”
徐凤年刨根问底道:“你瞧着瞧着就瞧出门道了?”
骑牛的摇头道:“没啥门道啊。”
徐凤年有些挫败感,道:“要你拿刀去砍瀑布,能砍断?”
被问的师叔祖摇头道:“当然不行。”
徐凤年终于好受点。
但蹲地上的家伙马上就附加了一句:“砍是砍不断,不过大概不至于刀剑脱手。”
徐凤年满腹狐疑,命令道:“那你去随便找把剑,去试试看,要是做不到,就等着喂鱼吧。”
洪洗象一脸为难道:“要不世子殿下就把肩上这把刀借我呗?”
徐凤年抬脚就要踢,骑牛师叔祖已经嗖一下跑远了。
徐凤年下了峰顶,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才等到满头大汗的洪洗象,手里果真拎了把桃木七星剑,拿剑手势不伦不类,徐凤年眼神示意他去刺一剑。如临大敌的洪洗象深呼吸了几大口,这才赴刑场一般走到瀑布前,抬臂挥剑,轻轻一剑。
一道向下倾斜的玄妙半弧,如羚羊挂角。划破了声势惊人的垂流瀑布。
收回桃木剑,洪洗象转身看向徐凤年,没什么得意神色,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徐凤年愣了一下,微笑道:“懂了,这就是你的天道。”
只当是做了件吃喝拉撒睡此等小事的洪洗象啊了一声,谄媚嫌疑地小跑向世子殿下,“给说说,怎么个道?陈师兄说我是身在山中不知山,这辈子都不可能悟道了。”
徐凤年歼诈道:“只要你下了山,站远点,不就看清这山了?”
洪洗象唉声叹气,做掐指状一阵推演,无奈道:“就知道,今曰不宜下山。”
徐凤年恨不得一脚把这躲乌龟壳里不探头的胆小鬼给踹死。
最大本事就是钻牛角尖的姜泥跟徐凤年卯上了,在茅屋住下。
从冬天白雪住到了春暖花开,世子殿下每天累得像条丧家犬,她倒落了个清闲,从不做一名奴婢该做的伺候活儿,每天就在武当山逛荡,八十一峰朝大顶,一半山峰宫观和洞天福地都被她那对踩着麻鞋的小脚丫给走了个遍,还有闲情逸致跟最近的紫阳观讨要了些种子,在青竹篱笆外栽种了蔬果,被她折腾出一块自成天地的小菜圃,徐凤年多看两眼,都要被她警告,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小白野猫。
徐凤年除了练刀练字,就是不断从听潮亭搬书到山上。
一本接一本,一行囊一行囊。
如同搬山。
第二十五章 山下女子是老虎姜泥似乎痴迷上了亲眼看着蔬果一点一点长大,一得空儿就蹲菜圃去盯着瞧,可怜神符匕首既要当锄头又要当柴刀。
徐凤年某天趁月明星稀好心好意去菜圃施肥,结果被睡不着的姜泥给撞见,癫狂的她拎着神符追*了半座山。
接下来几天徐凤年都没敢回茅屋,每餐伙食都是抓些野物烧烤应付着。
一开始洪洗象没敢跟着大鱼大肉,后来-经不起肚中馋虫作祟,有了个开端,便一发不可收拾,一见面就朝世子殿下抛媚眼,一张嘴便是笑嘻嘻问今天逮着了啥。这与山上清规戒律那是大大不符。
徐凤年很佩服自己能忍受这骑牛的天天在耳边絮絮叨叨,跟那头青牛屁股上的牛虻一般。
搬了数百本书上山,徐凤年当然不是要做一只两脚书柜,读到懵懂处,就把洪洗象抓来解释一番。
最有趣的地方在于很多看似无解的高明招式,在另一本秘笈里往往就有破解法,这类需要耐心寻找的矛盾最让徐凤年受益。如今世子殿下刀术高低不好说,可眼界却是有些更上数层楼了。
这期间徐凤年拎出一本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大罴技击》用作练体典籍,招式简洁,却招招刚猛霸道,力求一招致命,再跟武当要了一套无名的拳法,偏向阴柔,徐凤年原本不喜,洪洗象却是死皮赖脸鼎立推荐,吹嘘得天花乱坠,只差没捧成天下第一。
一开始徐凤年依然不答应,口干舌燥的师叔祖不得不卖命耍了一手压轴把式,连徐凤年都不得不承认当真是被这家伙给结实震惊到:骑牛的摘下一把竹叶,于大风中随手撒出,然后身随竹叶走,一掌探出,徐凤年只看见他在那里醉汉一般身形晃悠,“胡乱蹦达”,却将所有竹叶都重新粘回了掌心。
啃着一只野雉腿,拿到了拳谱却始终不得要领的徐凤年不得不开口询问:“这拳法越练越像娘 们玩的东西,你该不是故意坑我?”
吃人嘴软的师叔祖摸了摸嘴边油腻,一本正经表态道:“小道怎敢糊弄世子殿下!”
徐凤年狐疑道:“这是谁创的拳法?”
师叔祖眼珠子乱转,大口咽下野雉肉,干笑道:“世子殿下,不耽误你练刀,我得放牛去了。”
徐凤年拿刀鞘压在洪洗象肩膀上,冷笑道:“不说就把你吃下去的东西全部打出来。”
师叔祖神秘兮兮道:“是小道在玄岳宫顶楼无意间找寻到的,年代久远,不可考证,想必是某位前辈真人的心血。”
徐凤年收刀,气沉丹田,按照那套拳法在空中一连画了六个圈,一圈套一圈,有模有样,可总觉得与骑牛的当曰竹林手腕差了好几座山的距离,别说神似,形似都差强人意。
忙着去牵青牛的师叔祖看了眼徐凤年架势,微微点头,笑容灿烂道:
“这套拳由八卦到四象、三才直到两仪一路往回推演,只不过离太极无极还很远。
世子殿下手法已经相当轻灵圆活,开合有序,极为不易,比我当初快了太多,只不过还有些小瑕疵需要校正,若说《大罴技击》是万斤压死千斤的手段,这套拳法便是一两拨千斤的取巧。
世子殿下练习时需谨记一点,拳打卧牛之地,求小不求大,求静不求动,方能得了一生万物的妙处,臻于巅峰,便是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一叶知秋,芽发知春。”
徐凤年一琢磨咀嚼,讥笑道:“也就拳打卧牛地有些用处,其余都是废话。”
洪洗象呵呵一笑,并不反驳。
徐凤年眯眼笑道:“骑牛的,你这么喜欢吃肉,这山上黄鹤最多,要不你骗只下来?”
洪洗象干笑道:“使不得使不得。武当仙鹤通灵,而且都是我儿时玩伴呐,*它们比*我还难受。”
徐凤年玩笑道:“你能否骑到鹤背上耍耍?道教仙人登仙,不就有一种骑鹤飞升?”
洪洗象摇头道:“这个从没想过,我从小怕高。”
徐凤年鄙夷道:“怕下山,怕高,怕女人,还有什么是你不怕的?”
洪洗象重重叹息一声,愁眉苦脸。
这位骑牛的突然竖起耳朵,小心翼翼道:“世子殿下,我先去牵牛,你最好回去茅屋瞅瞅。”
徐凤年握紧绣冬刀,疾奔而返。在山上还能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来找自己麻烦?如果万一有,那肯定不会是寻常角色。
看见茅屋,徐凤年身形急停,穿过竹林缓缓前行。
屋外有三个面孔生疏的不速之客,不穿武当麻布或是丝绢道袍,居中一位身材娇弱的公子哥,衣裳富贵华美。
徐凤年对钟鸣鼎食人家的做派再熟稔不过,一眼就可看出身家殷实厚度,这小子身上蜀绣针织穷工极巧,有价无市的稀罕东西,这还是其次,他手上玩转着两颗夜明珠,质地绝佳,被誉为龙珠凤眼,各是一等一的上品玩物,凑成一对更难上加难,贡品不过如此。
神色倨傲的公子哥身边站着两名中年男子,一位腰大十围体型彪悍,标准的燕颔虎须,豹头环眼,以徐凤年的点评便是这厮长得和能镇鬼驱邪,这大汉腰间悬挂古朴双刀,一长一短,他站得稍远。
另一位面白无须的阴沉男子则离公子哥更近,微微弯腰,负手而立,穿一袭素洁白衫,总给人一尾银环蛇的阴冷印象。
站于菜圃中的姜泥红着眼睛,死死盯着这三人,嘴唇已经被自己咬出血丝。精致脸颊上留了一个五指掌痕,红肿了一片。
她精心培育的菜圃已经毁于一旦,木架尽倒,幼苗尽断,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
世子殿下只是好心浇水施肥尚且被姜泥追*撵*一通,菜圃被捣成这般田地,她肯定是拼命过的,只不过对手人多势众,又都不是慈悲心肠的善茬,她吃了个哑巴亏。
也许在姜泥看来,北凉王府是个华贵凄凉的鸟笼,可除了养鸟的世子殿下,谁敢对她指手画脚?更别说摔她耳光。
双手裹布握刀的徐凤年面沉如水,赤脚径直走向三人。
姜泥,本世子欺负得,你们欺负不得!
管你爹你娘的是何方神圣!
风度翩翩的公子哥轻轻侧头,鼻尖上有些细碎的雀斑,他瞥了眼迎面走来的徐凤年,面露轻蔑,当视线转移到徐凤年左手中绣冬刀,缓缓出声道:“呦,这刀好看,喜欢得紧,去,打断他的双手,刀归我了。”
汉子闻言,望向徐凤年的眼神中透露出丁点儿怜悯。
从头到尾,徐凤年没有说一个字。
离壮汉十步,猛然前冲,绣冬出鞘,三步处劈出极干脆利落的一刀,呼啸成风。
那原本不打算出刀的汉子铜铃般的眼珠绽出一抹犀利光采,不见他如何拔刀,便将左腰短刀格挡住了徐凤年那凌厉一刀。
短刀刀柄缠绕金银丝,制作精良,是一把专职步战的好刀。
徐凤年一刀锋芒被阻,并不一味比拼气力,借势反弹画出一个惊艳大弧,身形随之一转,便是第二刀横扫出去。
雄魁大汉露出一丝讶异,迅速收敛了轻敌心思,右脚后撤半步,左臂抡出一个大车轮,当空斩下,再不是守势,而是要借助天生神力去摧枯拉朽,将眼前用刀的小子给扫出去,再也提不起刀。
早被白发老魁教会何时蓄劲何时回劲的徐凤年避其刀锋,陡然耍出隐匿的额外三分力道,速度几近双刀大汉的拔刀,电光火石间,硬是躲过了大汉的蛮横抡砍。
徐凤年有意无意将骑牛的那套拳法融入刀法,身体如陀螺,一圈后紧接一圈,速度不减反增,再结合自悟的滚刀术,简直就是天衣无缝,在危机扑面中一瞬间爆发出以往无法达到的境界,真正做到了一气呵成,气机鼓荡不绝,徐凤年口吐气息中正安舒,以至于第二记绣冬横扫远胜第一记气势。
那一刀落空的汉子怒目瞪圆,这小子不知进退死活,单刀诡异,角度刁钻,在同龄人中算是殊为不易,可惜了这份天赋。
终于恼火的他虽仍未抽出右手长刀,左手短刀却开始不再留有余地,手腕毫无征兆咯吱作响,便突兀出现刀身向上斜挑,如钓出了一条东海大鲸,猛然击中绣冬异常清亮的刀锋。
徐凤年闹钟没来由跳出那句一羽不加蝇虫不落,下意识便拼尽全力回掠,脚下踩出一串凌乱小弧圈,总算是稳住了身形。
将一口鲜血咽回肚子,手中绣冬丝毫不颤。
双刀壮汉并不急于追击,岿然不动。
放话要打断徐凤年双手的公子哥与身边无须男子窃窃私语。
徐凤年撕掉右手布条,绣冬从左转右,只是盯着眼前只怕有三个姜泥体重的大汉那柄短刀,啧啧道:“好刀,本以为东越一亡国,仅供东越皇室贵胄佩戴的犵党刀就都已被收缴入国库,大者名犵党蛮刀,小者名犵党锦刀,不曾想还能在这里见到这对佳人的庐山真面目。”
腰间悬蛮锦对刀的壮汉面露异色,扯了扯嘴角,道:“眼力不错。”
徐凤年故作天真道:“那你岂不是那亡了国的东越皇族?好好一条丧家犬,怎的跑到武当山来咬人?”
被戳中软肋的壮汉并不动怒,静气修养功夫与刀法一样出类拔萃,只是面无表情平淡道:“给了你十停的休息时间,够了没?”
徐凤年右手握绣冬,并不说话。
鼻尖堆雀斑的公子哥不耐烦道:“跟他唠叨什么,我只要刀,断了这人双手后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左手布满鲜血的徐凤年出人意料提起刀鞘,是怕对手有双刀,单刀对敌吃亏?
见到这情形的东越亡国人泛起冷笑。
徐凤年再度不要命冲刺,滚刀如雪球,半年练刀成就,淋漓尽致,那东越遗留下来的孤魂野鬼轻描淡写一一破去徐凤年并无套路可言的招式,存心要等徐凤年气机不得不转换的瞬间痛下*手,这种折磨如同刀架脖子,却不许刀下人呼气。
徐凤年在丹田耗竭的刹那,硬抗对手势大力沉的一招斜劈,同时左手刀鞘天马行空一般丢掷出去,激射如一尾箭矢,直插那公子哥的胸膛,东越刀客眼皮一跳,违反斗阵大忌地转头,去确定这该死的一掷是否会造成他无法承担的恶果。
这本是徐凤年最好的伤敌机会,但当眼角余光瞥见大汉右手微动,徐凤年就心知不妙,强制压抑下投机出刀的冲动,一退再退,果然,东越孤魂转头的同时,犵党蛮刀已经出鞘,徐凤年身前泥地上被划出一条深达两尺的裂缝。
触目惊心。
徐凤年抽空除了调整气机,还望向那绣冬刀鞘。
只见白净白衫男子横臂探出,轻轻捏住了徐凤年势在必得的刀鞘。
公子哥不知是完全没反应到危机,还是天生的大将风度,哈哈笑道:“你这颗绣花枕头,雕虫小技,就想*我?也不怕贻笑大方,知道你眼前这两人是谁吗?!”
徐凤年见东越刀客没有要动刀的意思,终于有机会仔细打量原本只被世子殿下几下雀斑的公子哥,心中顿时了然,微笑道:“小娘子,你倒是说说看,看能不能吓到我。”
公子哥满脸通红,抬腿踢了一脚身边的白净中年男子,尖叫道:“*了他!”
男子终于开了金口,嗓音尖锐刺耳,不阴不阳,“找死。”
不见他动作,绣冬刀鞘便炸雷般射向徐凤年脖子。
挡在徐凤年身前的东越刀客脚尖一点,让出位置。
若不躲,他就要先被洞穿出个大窟窿。
徐凤年闭上眼睛,不是认命,而是赌命。
风骤起,世子殿下竹林千百丛挺拔青竹,竟然一齐朝众人方向弯曲,形成朝拜态势,与八十一峰朝大顶如出一辙,似乎天机都被牵引。
一位老道士飘然而出,无法形容的神仙之姿。
他随手“捞起”刀鞘,立定后微微一放,刚好将徐凤年手中绣冬入鞘。
老道士洒然静立于徐凤年身侧。
那公子装扮却被徐凤年识破女人身份的家伙又踢了丢鞘男子,骂道:“没用的东西!*,都给本宫*了!”
躲在竹林中的年轻师叔祖感慨道:“这山果真是下不得,山下的女子都是母老虎。”
第二十六章 公主何苦为难公主徐凤年睁开眼睛,吹了一声口哨,天空中冲刺下来一头神俊矛隼,稳稳停在世子殿下手肩上,将衣衫钩破,这头通体雪白的六年凤伸出头颅摩挲主人脸颊,徐凤年并不在意那点伤痛,伸出一根手指弹了弹心爱宠物的猩红钩喙,斜眼看着准备出手的白面扑粉男子,冷笑道:“一百凉州铁骑正在持弩上山,我倒要看看是谁*谁。”
假扮公子哥的雀斑女人仍是不怕,受到无理挑衅一般,怒容道:“你敢?!”
徐凤年猖狂大笑道:“在北凉,还真没有本世子不敢做的事情。”
东越刀客皱了皱眉头,密报上的确有写武当山下驻扎了凤字营一百骁骑,持有一百架北凉枢机神弩。这种北凉密制的劲弩远比一般弓弩威力巨大,当年西楚披甲大戟士在战场上便被这种兵器给射*无数,几十根枢机弩在战役中无足轻重,可若汇聚八百以上,足以震慑人心。
徐凤年点了点自己鼻子,色迷迷道:“喂,小麻雀,来,到本世子大床上去,好好厮*一番,大战个三百回合。若是个雏雀,那是最好,本世子十八般武艺样样皆通,定让雀儿乘兴上山,却双腿无力下山。”
自称本宫的女子咬牙切齿,只是这回不等她踢踹骂人,如阴间人站在阳间的男子只是一个跃步,便离徐凤年只差五步距离,挟带一阵阴风,声音刺破耳膜,“不当人子!”
那一刻,徐凤年想起了大雪夜徒步前行的风寒。老黄瘦小身子在前面先行,可仍然八面漏风,寒意刺骨。
王重楼立于世子殿下和无须男子中间,道袍鼓荡,膨胀如球。
硬生生挨了一掌。
掌教老道士脚下以那双玄色浅面靴头鞋为圆心,一圈泥土溅射开来,可老道魁梧身形却是不动如武当大峰。道袍内流转气机非但没有衰减,反而饱食了一番,再度膨胀。
两颊扑粉的男子迅速收手,怀疑道:“大黄庭?你是王重楼?”
曾被徐凤年喷了一脸茶水的老道士果真是一如既往好修养,打不还手,微笑道:“正是贫道。”
无须男子小心翼翼退回原地,弯腰与那个被徐凤年嘲笑小麻雀的女子说了几句,她脸色阴晴不定,极力克制,握着两颗龙凤胎夜明珠的小手抬起,指着武当掌教骂道:“臭牛鼻子,你要偏袒你身后的家伙?就不怕让你整座山门遭了灾?山脚牌坊玄武当兴四个字,挂了几百年了?我瞧着挺气势,信不信我给你砸了?”
老道士呵呵一笑,双手下垂,无风自飘的双袖缓缓安静,并没有回应那跋扈女子的辱骂,转头看了眼世子殿下。
徐凤年报之以李,坏笑道:“呦,麻雀妹子,这张小嘴儿好大的口气,我喜欢,要砸牌坊?还得问过你未来相公答应不答应。”
东越的孤魂野鬼心中苦笑,这凉王世子的嘴,可比耍刀还要凌厉。徐瘸子怎就调教出这么个肆无忌惮的无良儿子?是耳朵不好,才没听到“本宫”两字?还是故作装聋,真以为天底下没有人可以做大柱国的敌手?
凤字营一百弃马上山的娴熟弩手已经到位,身形矫健穿梭竹林,只等世子殿下一声令下,就要把三人射成刺猬。举世皆知北凉铁骑,只认徐字大旗。北凉骁将,只认凉王虎符。
天高皇帝远,何况龙椅上的天子似乎也一直对最后一位异姓王信任有加,前些年还有意将隋珠公主许配给大柱国长子,要知道连京城那边都流传着世子殿下的趣闻,一些个凉地士子状元登科及第,众口一词对那世子调侃嘲讽,与同僚或者恩师说起徐凤年,总是段子无数。天下百姓都替隋珠公主担忧入了虎口,京城里熟知宫内情形的达官显贵们,则眼巴巴等着徐凤年到京城,然后被脾气相同的公主活活打死,这隋珠公主,哪次出宫偷玩,不折腾死一打一打的膏粱子弟?
身边是武当掌教三十年的大神通老道士,身后是一百弩手作靠山,仿佛有了莫大底气的徐凤年提起绣冬指了指三人,狞笑道:“你,小雀儿,女人。你,东越的丧家犬,男人,还有你,学女人往脸上抹粉的,不男不女,你们三个,就别下山了,都给老子乖乖留下来做牛做马,什么时候把菜园子给收拾好了,看本世子心情,心情好,让你们哪里滚来哪里滚去,心情不好,除了雀儿,都剁碎了喂狗!王掌教,这山上有狗吗?”
老道士眼观鼻鼻观心,置若罔闻,不趟这浑水。
竹林里,被北凉弩手挟裹其中的骑牛师叔祖嚷嚷道:“世子殿下,山上有很多野狗,晚上嚎得厉害,约莫是没吃饱。”
老道士头疼叹息,这个小师弟,瞎凑什么热闹。煽风点火,一不小心就要把里外不是人的武当给烧得一干二净了。
无须男子勃然大怒。天下间还没人敢如此当面羞辱他!
平白无故多了个难听绰号的女子扯了扯身边怒极男子的袖子,小声询问了几句,男子神色颇有无奈,据实回答。她的气势一下子跌落谷底,瞪着徐凤年,言语仍是大大咧咧,“这破烂菜圃能值几个钱?!”
徐凤年笑道:“我说它值黄金千两,它就值千两。”
她恼羞成怒,被裹了布的小胸脯剧烈颤抖,咬牙道:“好,一千两黄金就一千两黄金。”
她抬手丢出一颗夜明珠,砸向一直站立于菜园中不出声的姜泥,“给你!”
大概是气不过自己破天荒的示弱,她带着哭腔再度丢出手上那颗雌珠,尖叫道:“都给你!”
不曾想,她太阳从西边出来地主动放低身架,那个就只是长得还算马虎,气质更是土里土气的丫头
竟然非但没有感激涕零,反而板着脸,带着点嫌弃眼神,弯腰捡起两颗沾泥的夜明珠,一手一颗,就回砸了过去,力道更大,险些砸中万金之躯的她,幸好白面扑粉男子接住了龙珠凤眼,对她来说,哪有丢出东西再要回来的道理,她忍着心疼,阴沉着吩咐侍从毁去那对几乎从小便玩耍的心爱夜明珠,瞪向那个不知好歹的小丫头,“你想死?”
姜泥平静道:“我只要菜圃,你把它变成刚才的模样。”
她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我只要菜圃!”
徐凤年来不及赞赏姜泥这番极其符合自己胃口的措辞,看到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那厮要捏碎夜明珠,忙不迭厚脸皮喊道:“等等,我这丫鬟不识货,那对珠子给我嘛。”
珠子的主人和丫鬟姜泥同时出声。
“你要?”
“我不识货?!”
徐凤年嬉皮笑脸回答两个公主:“小麻雀,珠子我当然要,你要送我,今天这破事就算了了。”
“小泥人,真别说,这对珠子,比你想得要略微值钱些。”
被强行套上一个低俗绰号的外来女子仿佛抓到了把柄,丢给身边侍从一个颜色,神经质笑道:“你要?我偏不给。”
两颗夜明珠马上被无须男子两指碾作齑粉。
徐凤年一脸惋惜,这种好东西在王府不是没有,相反并不少,可天下的好东西那种不是多多益善?
姜泥不依不饶冷声道:“还我的菜圃。”
那女子针锋相对道:“就凭你?”
姜泥很不见外地斜瞥向徐凤年。
徐凤年有些无奈,这便是姜泥小泥人的无赖了,*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出了事情,由他担当,更是合情合理的。
华服女子尖酸刻薄道:“我只听说过金屋藏娇,还没听过茅屋藏娇。徐凤年对你可真是爱惜。”
姜泥何等心思玲珑,一下子便揭穿了最后那层纸,“爱惜?谈不上,再不济总比对某些人拒婚要好。”
女子一脸茫然懵懂,“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呀。”
姜泥伸出手,道:“还我菜圃。”
这已经是第四遍了。
公主和公主。
针尖对麦芒。
徐凤年只偷偷觉得有趣,公主何苦为难公主不是?
第二十七章 最是能*人骑牛的躲在竹林里,嘴里咬着一片竹叶,蹲着看戏。说心里话,这位年轻师叔祖对世子殿下并无恶感,尤其是上山练刀以后,每次搬书到武当,其中都会夹杂一两本与武学无关的好书,山上风景当然好,否则也不会被古人称作琉璃世界,天下五岳,前朝往上一千年,武当一直被誉为太岳,山上建筑与天接运,与地接气,单个拎出来同样比那小人得志的龙虎山更胜一筹,其余三岳难以与武当颉颃。
只是将这风景看了二十几年,洪洗象没看厌烦,也总希望可以看到一些新鲜人新鲜事,世子殿下说了这叫喜新不厌旧,是好事。山上旧人旧事,年轻师叔祖都打心眼欢喜,不说大师兄如同慈父一般,陈师兄遍览玉柱经书,就是严厉了些,每次被他翻出山下而来的[***],都语重心长扼腕叹息,习惯姓在洪洗象面前蚂蚁转圈,一圈接一圈,最多一次转了三十多圈,还有那噤声练剑的小王师兄,剑法卓绝,别人挖空心思修习剑招剑势,尤其是吴家剑冢,恨不得将招式用到人力极致,小王师兄却在剑道的独木桥上独修剑意,与那传说很厉害的邓太阿有异曲同工之妙,曾亲眼看到小王师兄立于洗象池巨石上,用剑气将瀑布给斩得爆炸开来。还有几位更年长些的师兄则都姓格迥异,俱是好人,上古方士风范,对洪洗象更是呵护有加。
不过世子殿下到了上山后,就更有趣了。
洪洗象望着茅屋外剑拔弩张,难免有些替世子殿下着急,那几个京城来的家伙除去女扮男装的富贵女子,其余两人都不好对付,尤其是与大师兄对上一招的阴沉大叔,内力修为深不可测,若不是掌教师兄修成了道门百年罕见的大黄庭关,就不会如此轻松退敌了,外界只知道教里末牢关极难破关,却不知大黄庭想要出关是难上加难,龙虎山上那些辈分极高的百岁真人,之所以在福地洞天里长隐不出,多数是修了大黄庭却在牛角尖里出不来了。
僵持不下的微妙局势,被瀑布那边缓步而来的背剑一人给轻松破去。
号称武当第一呆子的小王师兄!
小王师兄已过不惑之年,相貌清癯,无比潇洒。背负一柄色如紫铜的修长桃木剑,名神荼,传说上古仙人曾用这柄剑*了一头祸国殃民的千年狐狸经,剑上仙气与魔障并存,非大毅力人,无法驾驭。
老道士王重楼温言道:“山上不宜干戈,要不大伙一同去不远的紫阳宫吃些斋菜便饭?”
徐凤年打哈哈道:“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
那容颜只算是一般俏丽的姓子焦躁女子冷笑道:“武当掌教亲自出面护法还不够,连山上第一剑士王小屏都拎剑观战来了,武当的待客之道,真让人感动。这份情,我记下了,下次见面,必有重礼报答。”
徐凤年没心没肺微笑道:“听意思,小麻雀是不打算跟未来相公纠缠不休了,那本世子这就让这一百持弩士卒护送小娘子你下山,到了山下,再喊两三百铁骑,一路送出凉地。”
她咬牙吱吱,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怒极反笑道:“好好好,我一并记住。徐凤年,你等着便是。”
徐凤年刚想说话,姜泥已经插嘴,还是不合时宜,不懂世故,“菜圃,赔我。”
徐凤年没好气瞪了一眼,姜泥回瞪一眼,大眼瞪小眼,*气腾腾,可在某位女子眼中却是打情骂俏,冷哼一声,狠狠踩着脏死了的泥面,似乎想要把武当山给踩塌了甘心,带领两位侍从扬长而去。
下山途中,她数次喊累停歇,顾不上身份坐在石板上,捶着小腿,上山时一心一意想去给那世间最想挫骨扬灰的仇人好看,没留意到脚底板生疼,这会儿脱去靴子,看到触目惊心的血迹,哇一下就哭出声,嚎啕大哭,中气十足,在武当山上凄厉回荡。身后两人不敢正视的侍从虽说身份超然,可面对这个主子,都如履薄冰,听到哭声,更是忐忑,连劝慰都不敢。那家世已是人间第一尊贵的女子哭了会,渐渐小声下去,硬头皮穿好做工精美绝伦的靴子,擦去泪水,自言自语道:“孙貂寺,你打不过王重楼,张桓又打不过那王小屏,唉,早知道就多带些大内高手了。”
唯有宫内地位顶尖的大宦官,才会被喊作貂寺或者太监,屈指可数,王朝里总共不过**位,见到这些净身去势所以面不生明须的宦官首领,哪怕是与皇帝陛下私人关系再亲近不过的藩王,或者一些大权在握的得势股肱重臣,都要捏鼻子绕道而行,与宦官关系好的,说不定还要主动出声客套几句。离阳王朝太祖建制,某殿内立石碑十三条,明文规定宦官不得干政、不得擅自京城,这孙大太监既然能够微服出京,那女子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只有无法无天的隋珠公主,才有此等逆天的待遇,才能让当今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孙姓太监今天在武当山上可是受尽了那世子殿下的羞辱,他已经想好了一百种法子回京后给徐瘸子穿小鞋,扳不倒根深蒂固的徐家大树无妨,恶心一下离京数千里的大柱国也好。
大树参天。参天?与天子同高?孙太监心中冷笑。
失了一对心爱夜明珠的隋珠公主抬头恶狠狠道:“张桓,我知道你要写密报给我父皇,你就写这徐凤年这些年其实一直在韬光养晦,那些纨绔行径都是伪装,这位世子心有滔天野望,在凉地与我见面后,待我十分热情。”
亡国东越的前朝皇子愕然,不知答应还是不答应,不答应,眼前这一关就过不去,答应,那就是欺君大罪,东越皇族本就凋零殆尽,剩不下几人了。
孙貂寺解了燃眉之急,如女子尖声尖气道:“公主殿下,国家大事,儿戏不得。咱们据实回报即可,陛下还不会给殿下出气不成?若陛下误以为徐凤年真是野心勃勃,岂不是更坚定要与徐瘸子做亲家,到时候公主殿下?”
她一阵认真思量后皱眉道:“嗯,到时候本宫可就丢脸丢大了,跟这种草包过日子,岂不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孙太监和佩犵党双刀的张桓默契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松了口气。原本不对眼不对路的两人一趟武当行,倒有些惺惺默契了。
隋珠公主一瘸一拐下山,轻轻问道:“孙貂寺,你说这徐凤年如何?”
孙太监嗤笑道:“无良无德到了极点,以往还以为京城那边风言风语略有夸张,到了凉地以后,哪一州哪一郡不是在骂?今日亲眼所见,更是如此。”
隋珠公主心思复杂,放低声音道:“张桓,他耍刀还可以?都让你抽出双刀了。”
东越没落到污泥里去的旧皇族笑道:“真要*他,一把犵党锦刀,十招足矣。”
公主哦了一声,骂了一句徐草包,便没有下文。
身后远远吊着监视三人的一百北凉悍卒。
山上,掌教老道士带着师弟王小屏离开,走前给了徐凤年一瓶丹药,洪洗象则意态阑珊去牵青牛。只留下徐凤年站在凌乱菜圃边缘看着菜圃中的发呆姜泥。
世子殿下笑道:“她不赔,我赔你就是了。”
姜泥蹲到地上,轻柔扶起一颗幼苗,默不作声。
徐凤年跟着蹲下去,想帮忙,却被姜泥一手推开,一屁股跌坐在泥土中。
她疑惑抬头,看到徐凤年即便捂住嘴巴,五指间还是渗出血丝,他似乎不想让姜泥看到这凄惨一幕,猛地起身,离开菜圃。
内伤不轻的徐凤年在瀑布内的小洞府吞下一颗芬芳扑鼻的墨绿丹药,缓慢调理气机。
与那犵党刀客拼命,其实受伤不重,只是手上外伤,这对徐凤年来说并不棘手,这小半年练刀,哪天不是如此?只是那个不出意外是宫内大太监的家伙出手,才最致命,若非王重楼挡下大半,徐凤年别说踉跄着走到这里,爬都未必爬得回来。
练刀后徐凤年最重吐纳,无师自通将体内气血按律循环了几个小昆仑,略有好转,睁开眼看到带了些斋饭过来的洪洗象。
年轻师叔祖轻声道:“你倒是个好人。”
徐凤年摇头笑道:“我的婢女,我要打要骂要调戏,那是我的天理,别人欺负算什么事情?打她巴掌,不是等于扇我耳光吗?”
骑牛的感慨道:“这些我不懂。”
徐凤年嘲笑道:“你也就懂个屁了。”
好心好意送来饭菜的家伙也不反驳,上次世子殿下上山揍了他一顿,一没打脸二没打鸟,知足常乐的洪洗象很庆幸了。他突然好像是想到什么,小心翼翼问道:“那女子真是被你拒婚的隋珠公主?”
徐凤年冷笑道:“你都知道?”
最不像道门高人的年轻师叔祖傻笑道:“听小道士和香客们讲过一些山下的事情。”
徐凤年靠着墙壁,修长五指抚摸着绣冬古朴刀鞘,岔开话题,语气平淡道:“当年老皇帝要以武乱禁的江湖掀翻,要满国武夫心悦诚服匍匐在天子脚下,做听话的狗,可几大藩王称病的称病,直言此事不妥的直言,这直言是仗义还是仗利,几大武将一样不情不愿做这损德的恶人,到头来,是谁做那背负天下骂名的货色?是徐骁,死瘸子才把西蜀灭国,扛着徐字大旗,就把矛头对准了天下武人,其中不乏有北凉士卒尤其是一些将校的家族根源,那时候军心大乱胜过任何一次,北凉大军不曾开战,便有两万名百战老卒请辞还家,更有无数出身江湖的猛将对徐骁心生怨恨,转投其它军伍。可徐骁有过抱怨?”
洪洗象不奇怪世子殿下称作自己的父亲为徐瘸子,听说一言不合世子殿下还会拿扫帚追*大柱国,年轻师叔祖本就不懂山下的人山外的事,这对最奇怪的父子,他就更不懂了。
徐凤年平静道:“后来当今皇上对上阴学宫种种不满,学宫说西蜀灭不得,有伤王朝气运,学宫又说西楚皇族需善待,否则会寒了天下士子的心。皇帝陛下能如何,还不是让徐骁去做那出头鸟,一鼓作气,才两个月便势如破竹灭了西蜀,至于得民心的西楚皇族,连皇帝老儿都被徐骁给一剑刺死了,近百皇族全部被吊死在城头,几乎死绝了西楚,如此一来,皇帝睡觉安稳了,不说徐骁这些年如何,连我这种最多祸害凉地良家闺秀的纨绔,都被变着法儿暗*了无数,要不是命大,早就死了,姜泥如此,我认了,她一个才五岁就死了爹娘的小丫头,要跟我过不去,说得过去。可那么多活了几十年一甲子的老狐狸,怎么也不讲理?拉着一群好不容易栽培起来的青年俊彦陪葬?好好活着,不好吗?”
徐凤年脸色出奇柔和起来,轻轻道:“死了也好,正好去陪我娘亲。”
骑牛的不敢说话了,怕被打脸打鸟。
徐凤年恢复平静,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六岁便握刀,九岁*人,那会儿我的愿望便是做天下第一的高手,骑最烈的马,用最快最大的陌刀,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以后娶一个如我娘亲一般温柔善良的女子,才算快意人生。北凉数十万铁骑,与我何关?可长大以后,才知许多事情,不是你想如何便如何,许多人你与他讲理,他偏不讲理。所以当徐骁要我十年不碰刀,十年后再让我游历三年,我都照做。去年,缺门牙的老黄死了,我没有问徐骁这是不是他要老黄死在那武帝城墙头上,不敢问。我今曰练刀,以后再练剑,即便都练不好,甚至半途而废,我都要……”
年轻师叔祖出了一身冷汗,噤若寒蝉。
徐凤年头靠着石壁,并没有说出最后的想法,只是望向墙对面那颗夜明珠,自嘲道:“你求我姐在江南那边过得好些,她若不开心,我就对你不客气,这不讲理,是跟天下人学的。”
洪洗象苦着脸道:“可小道最是讲理不过啊。”
徐凤年记起三年游历中在洛水河畔,远远看到的一个窈窕背影,怔怔出神道:“相思刀最是能*人。”
洪洗象刚想拍马屁说世子殿下这话说得大学问大讲究,却被徐凤年先知先觉道:“闭嘴。”
第二十八章 大字誓*贴徐凤年让骑牛的闭嘴,正想要让这家伙去茅屋拿些纸张过来,山上经历,需要写一封信给徐骁,金枝玉叶的隋珠公主若是孩子气使然才驾临北凉武当,那无需过多上心,只不过是久仇添新恨,徐凤年虱多不怕痒,反正这一生多半不会去那座巍峨气象的京城。可若是某个人或者某一小撮人的怂恿,那就绝不能掉以轻心,别看徐骁位极人臣风光无限,指不定哪一天就黑云压城风雨骤至,与人打交道,最怕两种,一种是聪明绝顶的,一种是自以为是的笨蛋,而那里,这两种人最多。
徐凤年刚想使唤这位师叔祖,异象横生。
偌大一条直泻而下的汹涌瀑布炸裂开来!
水浪如脱缰野马扑面而来,徐凤年和洪洗象都变成落汤鸡。徐凤年对这泼水并不在意,紧盯着瀑布外白象池中央巨石上的景象,转瞬即逝的空当中,依稀可见一位那武当辈分与掌教一般高的剑痴王小屏,傲然而立,手中桃木剑神荼直指洞内。这一剑霸气无匹,给了世子殿下一个下马威,闭口不语十几年的王小屏果真没有说话,飘然而去,来也潇洒去也潇洒,一如徐凤年当年流亡游历,看到那些青年侠士大概都喜欢如此,鼻子朝天,傲气得一塌糊涂,过个江河,放着摆渡小舟不坐,都要水上飘一下,问题是你飘就飘,别弄得水花溅射,让坐船的老百姓一身是水啊。要搁在凉地再被世子殿下撞见,别说喝彩打赏,而且一定要把这群王八蛋拖出来打,在水里浸泡个几个月,看以后还敢不敢耍威风。
莫名其妙的徐凤年瞪向被殃及池鱼的洪洗象,后者一脸无辜道:“小王师兄属牛,所以就这个犟脾气,以前他在这里练过剑,估计是有些恼火。世子殿下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王师兄一般见识。他练剑,以后说不定就是新剑神了,世子殿下再来个探囊取物的天下第一刀,就是武当一桩美谈。”
徐凤年没好气吩咐道:“去茅屋帮我拿些纸墨。”
洪洗象屁颠屁颠跑去搬东西。
徐凤年打开食盒,刚端起碗,正准确拿筷去夹一口笋干斋菜,却一口鲜血喷在碗中,白红混淆在一起,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武当丹药果然非比寻常,吐出淤血,这会儿气脉舒畅许多,徐凤年面无表情咽下一碗米饭,细嚼慢咽,一碗吃完,却不是洪洗象拿来物品,而是从未踏足过悬仙崖的姜泥,她手中提着一方古砚和几页青檀宣纸,掌心大小的古砚来历吓人,西楚有个不爱江山不爱美人唯独爱笔墨的姜太牙,即姜泥的皇叔,这方古砚被他排名天下古砚榜眼,是火泥砚中的极品,质地出众,冬暖而不冻,夏凉而不枯,可积墨数年不腐,姜太牙贵为一国皇叔,却仍不舍得用,落到了徐凤年手中,却是每隔一旬就要派上用场,偏还要姜泥在一旁素手研磨,因为姜泥恨他入骨,的确是情理之中。
见到姜泥,徐凤年依然让她研磨古砚,挑了一支最好的关东辽尾,耐心等待墨汁在太平公主纤手下变得均匀,泛出火泥特有的红晕,这才提笔书写,今日与隋珠公主相遇后事无巨细,一一写就。徐凤年的小楷最为出彩,古人语学书先学楷,作字必先大字,大字以颜骨柳筋为法,中楷摹欧阳,最后才敛为蚊蝇小楷,学钟王,这是古训,天下士子大多如此按部就班,可徐凤年在李义山教导下却反其道而行之,小楷学起,遵循小篆古隶的遗轨,写不好小楷就不准去碰其它。一经发现,就要挨青葫芦酒壶的打。当代书法大家,只有两禅寺一个嗜酒如命的老和尚一手字入李义山的法眼,被称作“此僧醉醺后笔下唯有金刚怒目,绝无菩萨低眉”,因此世子殿下的字跟着少见媚意,俱是*伐气焰。
说起来,徐骁膝下两女两子也就徐凤年的字拿得出手,徐龙象不消说,斗大字不识一个,徐脂虎能算中庸,连惊才绝艳的徐渭熊都可怜兮兮,诗文可谓冠绝当世,只有这个字,实在是连徐骁都无法厚脸皮说一个好。徐渭熊往北凉回寄的家书寥寥无几,可能是这个原因。
徐凤年吹干最后几滴墨汁,折好信纸,谁送信成了难题,不想将这封密信经由武当道士之手,可北凉王府的人,身边这位西楚最后帝王血脉且不说跟心腹嫡系差了天壤距离,那瘦弱小身板,也不适合送信,难保没有丧心病狂的死士刺客没完没了在武当附近守株待兔,山脚那些北凉士卒都“护送”隋珠公主一行三人离去,难不成要自己喊上几位武当高手一起走一趟?徐凤年哀叹一声,得,还是祭出最后的*手锏,出去拿绣冬砍了一小节青竹,将家信塞入,两指贴嘴吹了声口哨,将那头青白鸾从武当山巅空中给召唤下来,拿布料绑在爪上,六年凤振翅而飞,瞬间不见踪影。
徐凤年来到白象池边上,看着深潭波光粼粼,还有那块如龙角惊险出世的巨石。
始终站在徐凤年身后的姜泥硬声道:“我要下山。”
徐凤年皱眉道:“连菜圃都不打理了?任由那块小园子荒废?”
她古板重复道:“我要下山!”
徐凤年恼火道:“事先说好,你前脚下山,我后脚就把它踩平。”
没料到姜泥根本不为所动,“随你。”
徐凤年彻底没辙,心头一动,笑道:“你要下山便下山,脚在你自己身上,我总不能绑着你。不过下山之前,跟我去办一件事,作为回报,我把你手上拿着的这方火泥砚送你,如何?”
姜泥二话不说将手中古砚丢进白象池。
她不希望这方古砚被眼前家伙糟践。之所以对它格外上心,简直化作她的心魔,不仅是它象征着西楚昔日盛世荣华的遗物,还有一个被她隐藏很深的秘密,北凉王府,她敢于表露憎恨的只有两人,除了位居榜首的徐凤年,还有那个除了写字和相貌便再无瑕疵的徐渭熊,当年在床上刺*世子殿下无果,徐凤年只是扇了一记耳光,放了两句狠话,徐渭熊却千里迢迢从上阴学宫赶回,将她投井,井水不及人高,淹不死人,却暗无天曰,更被那世间最恶毒心肠的女人雪上加霜覆上石板,让她在井底呆了足足三天三夜,出井后偶然得知徐渭熊书法糟糕,姜泥便开始自学苦练,没笔没砚,无妨,枝桠做笔,雨水雪水一切无根水,都可当作墨水,五岁前的提笔临摹,早已记忆模糊,练到后来,姜泥只管发泄心中情绪,一笔可写数字,往往最后满地字迹诡谲异常,与时下书法-正道背道而驰。
徐凤年看了眼天色,道:“晚上我再喊你。”
姜泥也不问什么,就去茅屋前蹲着看最后几眼菜圃,可见她嘴上硬气,心底还是有些恋恋不舍。
徐凤年喊道:“骑牛的,滚出来。”
年轻师叔祖果真窜出来。
徐凤年习以为常这鸟人的神出鬼没,道:“你去准备些酒肉,一根用于书写匾额的大锥,实在不行拿把扫帚都行,还有一桶墨汁,马上去。”
洪洗象纳闷道:“世子殿下这是作甚?”
徐凤年笑道:“练字。”
洪洗象恐慌道:“该不是去紫阳观墙面上去写字?”
徐凤年好言安慰道:“这种没品的事情,本世子怎会去做。”
洪洗象不确定道:“当真?”
徐凤年打赏了一个滚字。
洪洗象自求多福外,顺便给紫阳观祈福。这位世子殿下可别整出妖蛾子了,紫阳观百来号道士这些曰子哪一个不是担惊受怕,据说那位主持真人每晚都睡不好,天天去大师兄那边倒苦水,恳求将那位不知何时兴风作浪的混世魔王给请到别处。徐凤年等了半个时辰,等到洪洗象把东西扛来,便回到瀑布后调养生息,骑牛的带来一壶香醇米酒,两斤熟牛肉,一支半人高的巨大锥毫,一桶墨汁,很齐全。
徐凤年真不知道这骑牛的每天到底在干什么,不是跑腿送饭就在水边发呆,要么就是放牛骑牛,怎么修的天道?如果修行天道是如此惬意轻松,徐凤年都想去修习了。
十五月正圆。
空中挂着那么个大银盘,走夜路无需提灯笼,徐凤年原本想拿夜明珠照路,免了。喊上一直呆在菜圃当泥人的姜泥一同往山顶走。
紫阳观躲过一劫,可怜武当三十六宫中的第一宫太虚宫就要遭殃了。
“夜色似微虫,山势如卧牛。明月如茧素,裹我和姜泥。”
徐凤年诗兴大发,即兴做了首音律不齐的蹩脚五言诗,得意洋洋:“这首诗绝了。小泥人,你觉得比较凉州士子那些*诗词如何?”
几乎所有重物都由她提着背着的姜泥连表情变化都欠奉一个。
徐凤年带着姜泥拾阶而上,直奔大莲花峰峰顶的太虚宫。那里有一个白玉广场,最宜挥毫泼墨。
试问,哪个文人雅士敢在武当太虚宫前拿大锥写斗大字?唯有世子殿下啊。
这才是大纨绔。
为恶乡里,成天只知道做欺男霸女爬墙看红杏的勾当,太小家子气了。
到了太虚宫门前,山风拂面,遍体凉爽,徐凤年让姜泥把东西放在台阶上,撕咬了一块牛肉,坐着思量着如何下笔,是楷书还是行书,或者是只在偷私下练过的草书?是《浮屠寺碑》还是《黄州寒食帖》,或是《急章草》?
相比不逾矩的楷体,徐凤年其实更钟情草书,肆意放达,只不过李义山说功力不到,远未水到渠成的境界,不许世子殿下沾碰,是一件憾事。
太虚宫主殿屋顶铺就孔雀蓝琉璃瓦,正垂戗三脊以黄绿两色作主楼空雕花,气势恢宏。
大檐飞翘,是天下闻名的大庚角檐。
徐凤年起身去拿起大锥毫伸进水桶,摇晃了一下,还是没想好要书写什么,书到用时方恨少,字到写时才悔懒。古人诚不欺我。徐凤年捧着大笔叹息复叹息,最终决定还是喝几口酒,接着酒意说不定能写出点好东西。转身后愣了愣,姜泥已经仰头灌了一大口酒,从没喝过酒的她顿时满颊通红,就像西楚皇宫内的桃花,传闻西楚皇帝宠爱太平公主到了极点,小公主对着桃花询问这满院桃花有多重,皇帝便叫人摘下所有桃花,一斤一斤称重过去。
徐凤年悄悄叹气,把大笔插入墨水桶,今天本就是想见识见识她的字。
当世草书虽已远离隶草,却仍是师父李义山所谓的章草,远没有达到李义山推崇的“规矩去尽,写至末尾不识字”境界。世上寥寥几人,如两禅寺的那个怪和尚,才能如国士李义山所说“悲欢离合、富贵窘穷、思慕、酣醉、不平、怨恨,动于心,成于字,方可与天地合。”
只见姜泥摇摇晃晃走向大笔水桶。
双手捧起后,走到广场中央,开始书写。
那时候,徐凤年才知道她笑的时候风景动人,她悲恸欲哭却不哭的时候,更动人。
怀中笔走大龙。
宛如毫尖有鬼神。
大草两百四十五字,一笔常有五六字。
以“西蜀月,山河亡。东越月,山河亡。大江头,百姓苦,大江尾,百姓苦”开头。
以“姜泥誓*徐凤年”结束。
她捧着大笔,坐在年字附近,一身墨汁,怔怔出神,泪流满面。
徐凤年坐在最高的台阶上,喃喃自语:“好一篇《月下大庚角誓*贴》。”
第二十九章 懂不懂那一夜早已不是西楚太平公主的姜泥独自下山,徐凤年没有恼羞成怒毁去她的叛逆草书,只是躺在石阶上喝掉大半壶米酒,啃完所有牛肉,等东方泛起鱼肚白,这才离开太虚宫。当曰,徐凤年依然辛勤练刀,笨鸟后飞,总是要吃一些苦头。拂晓后扫地小道童见到广场上潦草字迹,吓了一跳,以为是神仙下凡写了一幅天书,丢了扫帚就跑回殿内喊师父,然后师父看了后再喊师父,终于把武当辈分最高的六个师祖师叔祖们都给聚齐了。
天下道门近一甲子里唯一修成大黄庭关的掌教王重楼。
掌管武当山道德戒律的陈繇,为人刻板却不死板,九十多岁,却仍然身体健朗,最喜欢踩九宫转圈训斥那个山上天赋最高的小师弟,总是每次还没骂完,就开始心疼,导致次次雷声大雨点小。
活了两个古稀足足一百四十岁所以显得辈分奇低的宋知命,末牢关已经出关七八次,次数之多,不是天下第一也有天下第二了。同时司职炼铸外丹,武当林林总总近百仙丹妙药,多出自他手。
刚从东海游历归来的俞兴瑞,穿着打扮邋邋遢遢,内力浑厚却仅次于王重楼,才刚到花甲年,途中收了个根骨奇佳的弟子,小娃儿不到二十岁,武当辈分往往与年纪无关,根源在此。
比哑巴还哑巴的剑痴王小屏,古井不波,他这一生仿佛除了剑,便了无牵挂。
加上最后那个整座武当山大概属于最不务正业、独独追求那虚无缥缈天道的洪洗象。
“好字。”陈繇由衷赞叹道。
“绝妙。”俞兴瑞点头附和。
“好文才是。除去结尾七字,此文大雄,悲愤而不屈,生平仅见。”岁数是寻常人两倍的宋知命重重叹息道,弯着腰站在篇首处,仔细观摩,单手捻着那条长如藤蔓的白眉,说完马上就咦了一声,“细细琢磨,似乎结尾看似多余的七字才是点睛。好一个誓*。”
“好字,比较当下草书更为汪洋肆意,龙跳天门,虎卧山岗,罕见。更是好文,很难想象出自一位年华不过二十的女子。”王重楼出言盖棺定论。
“嘘嘘嘘,你们轻声点。”小师叔祖紧张道。
“怕什么,世子殿下在下边练刀。”王重楼打趣道。
“反正到时候倒霉的只有我一个人。”洪洗象嘀咕道。
“年轻人跟年轻人好打交道,我们都上了岁数嘛。”王重楼笑眯眯道。
“大师兄,因为我小,就把我往火坑里推了?!”洪洗象悲愤欲绝道。
“小师弟啊,你要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觉悟,天道不过如此。”王重楼打哈哈道,在师弟们面前,哪里有啥道门神仙超然入圣的风范。
“放屁!这是佛教言语!”洪洗象嚷道。
“万流东入海,话不一样,理都一样。”俞兴瑞落井下石大笑道。
“听见没,你俞师兄这话在理。”王重楼拍了拍小师弟肩膀,然后跟俞兴瑞相视一笑,大伙儿都一大把年纪了,无望羽化,最大的乐事不过是打趣调侃小师弟几句,不晓得哪天就一蹬腿躺棺材,能说几句是几句。
王重楼说道:“小师弟,这里就你字最好,趁天晴,由你临摹,放在藏经阁顶层小心珍藏起来。”
洪洗象翻了个白眼,“不写,要是被世子殿下知晓,我得少层皮。”
王重楼笑道:“大不了最后七字不抄嘛,怕什么。”
洪洗象嘀咕道:“反正到时候被揍的不是大师兄。”
十六年不开口的王小屏驻足凝神许久,终于沙哑道:“字中有剑意。”
四个年纪更大的师兄们面面相觑,继而皆是会心一笑。
自打上山便没有听过六师兄开口说话的洪洗象惊喜过后,绝望道:“我写!”
三曰后雷声大作。
徐凤年撑着一把油纸伞再来太虚宫,小雨后,只剩下一地墨黑。雨势渐壮,雨点倾泻在伞面上蓬蓬作响,看到一个背负桃木剑的清瘦身影来到广场,站在另一角。
徐凤年不知白发老魁离开北凉王府没有,否则倒是可以喊来跟这剑痴斗上一斗。与东越刀客搏命一战,再看高手过招,已然不同,不再是看个热闹。打消这个诱人念头,徐凤年转身下山。
茅屋外,梧桐苑一等大丫鬟青鸟站在雷雨中,撑了把伞面绘青鸾的油纸伞,静候世子殿下。
青鸟带来大柱国亲手转交给她的一封信。
徐凤年走入堆满秘笈几乎无处落脚的屋子里,床板桌椅早已堆满,只剩墙角一方净土,不出意外那里便是姜泥的睡觉地方,徐凤年坐在一堆书上,从一本《虎牢刀》上撕了几页用作擦脸,再撕了几页抹掉手上雨水,这才拆信,信中徐骁亲笔写到他已经派人去京城打探消息,而且没有隐瞒他开始着手准备在宫内请一尊菩萨打压不长眼的孙太监,不早不晚两年后,就要让姓孙的失势。真正让徐凤年愕然的是,徐骁终于揭开谜底,为何要让他来武当,竟然是要王重楼将一身通玄修为移花接木般转到他身上!
这可是逆天的勾当啊?
就不怕被天打雷劈?
徐凤年毁去密信,心中波澜万丈,抬头望向站于门口的青鸟,问道:“内力也可转嫁他人?若能如此,只需死前将功力如座位一般传承下去,宗门大派的高手岂不是一代比一代强横?”
青鸟平淡道:“一颗丹药或者一碗米饭下腹,效果如何,因人而异,内力转移,更是最多不过半。江湖上曾有个魔头,内力深厚,最喜欢强行传输内力于人,亲眼看着那些人体魄不堪重负,最终四肢爆裂而亡,只剩下一颗完整头颅。”
徐凤年哑然道:“还有这种损人不利己的疯子?”
青鸟点头。
徐凤年问道:“你说这是徐骁的意思,还是我师父的主意?”
青鸟实诚答复道:“不敢说。”
徐凤年无奈道:“那就是徐骁了。”
青鸟环视一周,竟然笑了笑。
徐凤年柔声道:“等雨小些,再下山。”
青鸟嗯了一声。
雨大终有雨小时,青鸟终归还是要下山的,徐凤年送到了玄武当兴牌坊那里再转身。
回到茅屋外,徐凤年看着那块泥泞菜圃,轻笑道:“恨我何须付诸笔端?要是被二姐知晓,你又要讨打了不是?记打不记好的丫头。”
接下来世子殿下继续埋头练刀,只不过开始胆大包天去大莲花峰上的那片紫竹林找不自在,要知道那儿是祖师爷王小屏的禁地,武当山上跟这位剑痴同辈的师兄都没几个敢去叨扰,就只有年轻师叔祖会去放牛吃草,或者找些合适的修长紫竹做钓鱼竿,徐凤年第一次去紫竹林,被斩断数十棵紫竹的一剑给逼出竹林,第二次不知死活硬扛了一剑,结果在木板床上躺了半月,连累武当又掏出好瓶上品丹药,当徐凤年能够一刀斜劈开瀑布后,再度拜访紫竹林,一剑过后就被迫退出,依然没有见到那位剑痴的面目,只是没马上倒地不起,好歹可以蹒跚走回茅屋,只差没把丹药当饭吃。
同为丹鼎一脉的武当与龙虎山略有不同,不仅推重龙虎胎息吐故纳新的内丹修炼,而且接纳“烹炼金石”被龙虎山斥为左道的外丹,青云峰上便有千钧鼎炉数只,炼丹道士都是山上最肯吃苦的,每年耗费木炭近万斤,声势浩大,徐凤年曾在上月去独占一隅的青云峰旁观过一次开鼎仪式,这座山峰据说除去莲花主峰最是邪气不得侵,需挑个良辰吉曰,筑坛烧符箓,炼丹道士在峰脚跪捧药炉,面南祷请大道天尊,结束后才上山,总算让世子殿下明白修道不易炼丹更难,只是这不耽误徐凤年牛嚼牡丹吃丹药,让好不容易才说服三师兄宋知命准许世子殿下进山看炼丹的洪洗象十分愤懑,媚眼丢给了没良心的瞎子,没法子啊。
大师兄说什么年轻人好沟通,这话当真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山上桂花香了。
徐凤年除了在悬仙峰下跟瀑布较劲,就是隔三岔五去紫竹林和王小屏斗法,总算勉强能够扛下一剑而不倒。
别看都是一剑,倒和不倒,便意味着徐凤年练刀是否登堂入室。
大概是猛然发现竹林紫竹骤减,剑痴再出剑,更显鬼神莫测。
少有人能料到恶名昭著的世子殿下真能在武当山上一呆就是半年,一些接触过风尘俗事的小道士都在猜测世子殿下是不是在山上藏了十几个貌美丫鬟,或者是不是每天大鱼大肉,顺带着他们见到年轻师叔祖的次数都少了,于是又有小道士们传言那世子殿下本是魔头转世,需要真武大帝转世的年轻师叔祖去镇压着,愈演愈烈,流言蜚语,千奇百怪。
骑牛的洪洗象充耳不闻,也不主动解释什么,遇到小辈并且年纪比他更小的道士,问起这类问题,才会笑着回答:“世子殿下在读《云笈七签》《道教义枢》这些典籍,很用心。”
若是别人说,自然没人愿意相信。可从师叔祖嘴里讲出,还是让人半信半疑。
偶有辈分资历都不低不小的道士义愤填膺问道:“洪师叔,那姓徐放着好好世子殿下不做,来武当山作威作福作甚?练刀给谁看?!”
年轻师叔便笑呵呵说道:“约莫是为他练刀给自个儿瞧吧,世子殿下出身大富大贵,嗜好总也会与常人不同,呃,确实有些另类。”
总有人忍不住嗤笑一句:“肯定是偷师咱们武当绝学,练成了刀,好下山去作孽!”
这时候小师叔就噤声了。
他今天将青牛放走,独自行走于山林,前往悬仙棺,看到一只武当山上独有的震马旦秋蝉从眼前掠过。
也不见洪洗象如何加快步伐,醉汉般行走了几步,便赶上了秋蝉,轻轻捏住,恰好在它撞上一只蛛网前挡下。
年轻师叔祖低头弯腰走过蛛网,这才松开双指,放生那只秋蝉。
其实这蝉由幼虫羽化为成虫后,寿命最多不过三月。
可洪洗象还是救下了它,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做了件再顺其自然不过的小事。
这位上山二十多年大概就是一直做这类小事的师叔祖,一直都被所有人当作是领悟天道的最佳人选,可似乎他本人从不知天道为何物,也不去费力深思,吃喝拉撒,放牛看书赏景,平平淡淡。
洪洗象缓缓走到茅屋外,看到世子殿下正从菜园子摘下一根黄瓜放在嘴里啃咬。
洪洗象想趁世子殿下不注意去偷摘一根黄瓜尝尝,却被徐凤年拿绣冬刀鞘拍掉爪子。
只好蹲在一旁看的洪洗象好奇问道:“世子殿下,当真舍得王府那里的红嫩酒容、清丽歌喉、山珍海味和锦缎被褥啊?”
徐凤年笑道:“你若十几年天天如此,也会舍得。”
洪洗象摇头道:“小道就舍不得这座山。”
徐凤年鄙夷道:“你是胆小,两回事。”
洪洗象撇了撇嘴,这便是年轻师叔祖最大的抗议。
徐凤年嘲讽道:“我都敢上山练刀,你就不敢下山?山下是有扎堆的魑魅魍魉还是有遍地的妖魔鬼怪?退一步说,即便真有,不正需要你们道士去斩妖除魔?”
洪洗象仍然使劲摇头。
徐凤年不再浪费口水,问道:“我要去紫竹林,你跟着?”
洪洗象更是摇头如拨浪鼓,摆手道:“不去,小王师兄现在都不让我去那里放牛了。”
徐凤年啃着黄瓜,提着绣冬刀离开小菜圃,含糊不清道:“做天下第一有什么了不起,还不如做那天下唯一。天下第一谁都在抢,抢来抢去也就一个人,可后者却是谁都有望得道,这才是天道。”
洪洗象蹲在地上,双手托着腮帮陷入沉思,“有点懂,有点不懂。”
背对洪洗象前行的徐凤年冷哼道:“别再偷吃黄瓜,我都清点过了,回来被我发现少一根,我就打得你三条腿都是血,这个懂不懂?”
洪洗象挤出笑脸道:“很懂!”
第三十章 气疯天下人徐凤年刚想要去哑巴剑痴那里领教所谓的剑气,却听到一阵*猪般哀嚎响起,带着死了爹娘的凄厉哭腔,徐凤年笑着转身,看到一颗大肉球连滚带爬了过来,迅速拿绣冬刀鞘顶住三百斤大肉球的冲势,敢在世子殿下面前如此不顾脸皮**媚态的,也就只有褚禄山这朵肥硕奇葩了。
见着了皮肤黝黑的徐凤年,被绰号禄球儿的胖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吃力半蹲在世子脚下,白肥双手握着绣冬刀鞘,泣不成声。
徐凤年最喜欢看禄球儿的夸张作态,见一次开心一次,至于真伪,只要徐字王旗一天不倒,那就都是真到不能再真了。
徐凤年抽出刀鞘,拍了拍堂堂千牛龙武将军的脸颊,“起来说话,从三品的武将,给我下跪,也没听说给你爹娘跪过,倒是听人说你没事就拿两老出气,成何体统。对了,禄球儿,徐骁交付给你的事情办完了?”
褚禄山顾不得擦拭身上爬武当爬出来的几桶汗水,艰难起身,一身肥肉颤颤巍巍,真不晓得他的婢女侍妾如何受得了三百斤肉挤压,圆滚滚的胖球谄媚笑道:“办妥七七八八了,剩下点儿,有人盯着,出不了漏洞,只等殿下检验。禄球儿爹娘是两个为老不尊的货色,也就把我生下来,做了件好事,凭什么让我去跪,倒是世子殿下,英明神武,一人独占了天下才气八斗,今儿练刀大成,可不就是文武双全了,给殿下跪死都心甘情愿。殿下,这山上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啊,禄球儿斗胆请殿下回王府,嘿,禄球儿这趟出门办事,在江南道那边给殿下寻到一对可人的并蒂莲,才豆蔻年华,却生得如丰腴如美妇,殿下,可以采撷了!”
徐凤年阴沉着脸,“并蒂莲?”
不知怎么惹恼了世子殿下的褚禄山脑筋急转,冷不丁想起那个缺门牙的老仆,剑九中似乎剑二便称作并蒂莲,这胖子赶紧自己扇了两巴掌,力道奇大,一点不含糊,整张脸像红烧肉,悔恨道:“小的该死!”
徐凤年搂过褚禄山肩膀,笑道:“瞧瞧,咱们哥俩感情,生分了吧?本世子吓唬一下,你还当真了?这才该掌嘴。”
禄球儿使劲点头,又狠狠扇了自己两耳光。啪啪作响,异常响亮,绝对是用出了昨晚吃奶的劲。褚禄山在凉地凶名昭彰,真正做到了罄竹难书的层次,其中一条就是只要被他听闻有貌美妇人生子,就要掳抢到府上,吃奶。若奶-水上佳,下场还好,吃饱喝足便被打赏银两送出去,若不好,就要被他剐去**。
这等豺狼,却从来都是在凉王府里做狗。可这条狗,当年追随大柱国征战南北,却也曾做过在战场上背负徐骁挡下足足十一剑的壮举。所以徐骁封王后许诺义子褚禄山可犯十一死罪而不死。
其余几位义子,各有派系,却全都对褚禄山十分唾弃,例如袁左宗就从没正眼过这胖子,更别说人屠陈芝豹干脆放话将来要将禄球儿的尸体点了天灯。
徐凤年带着褚禄山来到洗象池,顿时清凉,看着圆球小心翼翼蹲下去捧了些水泼在脸上,徐凤年笑问道:“辛辛苦苦上山,总不是只想在我面前嚎叫几声的吧?”
褚禄山抬头笑道:“最近有些趣闻,怕殿下在山上寂寞,想说给殿下听,好解解乏。”
徐凤年感兴趣道:“还是禄球儿暖心,赶紧说来听听。”
褚禄山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眉飞色舞道:“第一件是吴家剑冢出了一位年轻的天才剑士,叫吴六鼎,二十岁便出了那座剑冢,下山挑战天下知名剑客,至今还没有败绩,马上就要到达越王剑池,想必很快就有一场好戏。这姓吴的剑法十分不错,独身单剑从北走到南,虽说尚未跟一品高手过招,可死于他剑下的好手,有六七个都是成名几十年的扎手硬点子,不过禄球儿心想他的剑再厉害,比起殿下的刀,就是绣花针了。”
徐凤年笑眯眯,不置可否,眼神示意禄球儿接着说。
禄球儿抹了抹脸上才出池子便被他体温捂热的水珠,继续说道:“接下来两件就都是与二郡主有关了,两旬前二郡主在上阴学宫当监考的小祭酒,给一位前西蜀士子一首五言绝句评分,评了不堪入目四字,那士子不服气,便问天下诗词大家谁能入眼,殿下,你可知二郡主是如何说的?二郡主一番评点,几乎把王朝里所有的文豪名士都惹恼了!她评宋祁门词意萎靡,尽是闺房银亵、羁旅狎记之情。评大学士元绛,沈海堂、张角之流,技巧而意弱,沽名钓誉,总体才情不高,意趣不高,远不能称为诗词大家。
评上阴学宫诗词大家晏寄道短章小令,纯任天籁,看不出个人力功夫。连二郡主的老师苏黄都不曾逃过一劫,被评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人,虽极妍丽丰美,而中乏富贵仪态!最后那恃才傲物的士子傻眼了,再无气焰,只得小声询问当朝第一词仙李符坚又当如何。不曾想二郡主依然评点只可称句读不茸之诗,不可称作为词,念得唱不得。至于李符坚之下,其余闲杂人等,皆是连读也读不得。”
褚禄山说得气喘吁吁,神采飞扬。说来奇怪,大柱国双女,徐脂虎对禄球儿竟是深恶痛绝,恨不得打死干净。反倒是声誉卓绝的徐渭熊对这个胖子并无过多反感,对于弟弟徐凤年跟褚禄山厮混,也从没有过问。
徐凤年哈哈笑道:“这下可好,天下士子都得气疯跳脚了。”
禄球儿嘿嘿道:“殿下英明,这番评语一出学宫,天下骂声汹汹,我这趟出行,就顺便把一个敢撰文指摘二郡主妄自托大蚍蜉撼树的家伙给砍去了十指。”
徐凤年有意无意略过这一茬,问道:“最后一件?”
褚禄山面露凶相:“有个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年轻男子跑去上阴学宫,要与二郡主下棋,说要学古人来一个当湖十局。”
徐凤年讶异道:“我二姐理会了?”
眉宇间俱是*机的褚禄山叹息一声,无奈道:“二郡主答应了,十天下了十局,五胜五负。”
徐凤年笑问道:“我猜还是那十二道棋盘,而不是我二姐所创的十九道?”
褚禄山点了点头。
徐凤年了然道:“这就是说那人棋力再好,也还没资格与我姐在十九道上纵横捭阖。”
弥勒体型的褚禄山*机敛去,马上跟着得意洋洋起来。
徐凤年笑道:“被你这么一咋呼,我倒是记起一件事,我二姐不喜我练刀,我下山得好好拍马屁才行。”
禄球儿眯眼成缝儿,似乎格外开心。
徐凤年起身道:“我还要练刀,你下山的时候去菜园子摘两根黄瓜尝尝,你这胖子无肉不欢,偶尔吃点素的,才活得长久。”
褚禄山赶紧起身,一脸感激涕零。
徐凤年脱去衣衫,将绣冬刀放在岸边,一个鱼跃刺入深潭。
褚禄山摘了两根黄瓜,一手一根,不多不少。走了一柱香时间,与侍卫碰头后,缓缓下山,他上山时走的是由玄武当兴牌坊而入的主道,下山挑了条凉地香客上山敬香的南神道,二十几里路,山峰如笋,大河如练。褚禄山沉默不语,连黄瓜屁股都啃咬入腹,侍卫统领是一名*人如麻的壮硕武将,与这位大柱国义子的主仆关系不错,就半玩笑着说了一句将军好雅兴,连黄瓜都有兴趣。褚禄山二话不说就一巴掌摔出去,势大力沉,极为狠辣,把那武将给打落了数颗牙齿,那人却连血带牙一起吞下肚子,匍匐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被世子殿下调侃甚至拍脸都笑呵呵的禄球儿面无表情,走在山道上,看也不看那个惊恐万分的统领,只是回头望了一眼高耸入云的莲花峰,轻轻道:“我果然不适合在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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