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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国破了。
作为最尊贵的公主,我被卖入青楼。
我抱着张氏叛军的大腿:「再商量一下呢?我这等姿色,你不想带我回家当个美妾啥的……」
将领用「有病」的眼神看我一眼。
我进了青楼很快就死了。
妈妈血亏。
她想了想觉得还是太亏。
于是给缠绵病榻的我送来了第一位恩客。
嗯……大梁周扒皮,不愧是你。
嗐,我忘了,大梁都亡了。
可那人黑曜石般的眼睛看着我,口中念的却是,殿下。
哪有什么殿下呀。
02
一睁眼,我重生回了及笄那年。
彼时我还是大梁最尊贵的嫡公主。
我躺在摇椅上,几个侍女为我掌扇,非时令的瓜果围了一圈,刚起出的冰块冒着丝丝寒气。
我把玩着金银玉器,昂贵的首饰扔了一地。
侍女桃枝欲言又止。
我问:「打听清楚了吗?李执现在何处?」
桃枝说:「奴婢打听清楚了,今岁进京朝贺的各路王侯中,的确有一家姓李的,有一子名叫李执。」
我含了颗葡萄。
李执,他是南境震远侯李思远的第七子,妾生子,并不受宠。
少时不显山不露水,后来李思远身故,其余几子或死或疯,他袭爵,屯兵秣马,由此逐鹿中原。
彼时皇权陷落,天下大乱,各路枭雄起兵。
他于各足鼎立中,生生*出一条血路,一统四方。
新朝*名赫赫的开国皇帝!
「收拾一下,随我出宫。」
桃枝问:「殿下要去见裴大人吗?」
我一怔。
「裴述?他在哪里?」
「裴大人自然是在自家府中……殿下,今天还去裴府门口蹲守吗?」
我微汗,上辈子追了裴述半辈子,这个时间点,半个京城都知道我灿阳公主是怎么倒贴他吏部侍郎的。
「不去了。」我摆摆手,「给我找两件好看的衣裳,素净些。」
宫外有花灯节。
夜色未至,已是处处张灯结彩。
各色灯火流光,如流星次第坠落人间。
「桃枝,李执会来吗?」
「放心吧殿……小姐,这么热闹,南边那些人见都没见过,肯定要来的。」
我宫中人向来瞧不上边境的土包子。
上辈子我对李执一点印象也没有,边将多如牛毛,他一个不受宠的庶子,连到我跟前的资格都没有。
我幽幽叹了口气。
看桃枝的态度,就算见过,想必李执对我的印象也好不到哪里去。
桃枝尚在碎碎念:「小姐您何必自降身份,想见什么人,传召不就好了。」
我只笑。
京城的繁华如一梦,我的侍女还在梦中,不曾见过北安侯张忠麾下铁骑踏碎这幅缥缈云烟的场景。
我想保全自己,最先想到的其实是*了张忠。
他反得最早,京城也是陷落在他的手里。
这厮是个短命鬼,登基不足月便被李执拉下马。
只是……大梁积弊已深,且不说我一个公主,*不*得了手握权柄的边关猛将,*了他,牵一发动全身,未来的局势又会如何?
花灯节人影幢幢。
我的视线沉沉落在灯光尽头,高高束发,浅青衣袍的青年身上。
李执有经世之才。
他将是开国雄主。
我正想着怎么在他面前露个脸,人群拥挤而至。
我猝不及防,踉跄两步。
青年扶住了我的手臂。
声音沉稳,如秋夜忽而掠过的雨:「姑娘当心。」
我抬眼看去。
李执的面庞尚年轻,但下颌线条冷峻,眉骨高而眸色冷,已有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忽地凝目,看向我身后。
青年身上的气质,在某个瞬间变得凌厉。
「——灿阳殿下?」
身后,响起温润嗓音。
03
裴述是裴相幺子,君子端方,有仙人高华之姿,行事更是一丝不苟。
我从小就怕他。
人流散开,不远处仙人一般的青年步步行来,不疾不徐,姿态从容。
……吾命休矣。
裴述冲我行礼,优雅矜贵,如高山白雪:「殿下雅兴。」
我干笑两声。
裴述道:「李公子,还不放手?」
我才发现李执还虚扶着我的手臂。
李执道:「见过大人,大人如何知某名姓?」
裴述道:「我名裴述,忝任吏部侍郎。接风宴上你我见过。」
按说李执现在无个一官半职的,裴述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他该对他行礼才是。
然李执淡淡负手于背,颔首的模样,竟让我一时忘了他不过一身份尴尬的庶子。
李执道:「裴大人见谅,在下自南境来,京城人事,尚不熟悉。」
裴述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鸦羽般轻轻一点:「我来接灿阳殿下回去。」
李执忽然笑了,快得只一瞬,待我抬眼望去,只似石落湖,溪入海,波澜不惊,眼似寒潭。
「殿下想做什么,裴侍郎未免插手太多。」
裴述道:「公主金枝玉叶,李公子莫把境外蛮人那套做派,带来京城才是。」
我:「?」
我顺手扯了李执的袖子:「看那边!」
流光绽放之际,爆竹声响。手艺人喷出一口酒,火焰噌地蹿起老高。
这是繁华的京城,百姓安居乐业,昼夜歌舞不歇。
整个大梁朝最尊贵的城邦,如同明珠镶嵌在中原的心脏上。
哪怕是将要陷落的幻梦。
此刻,她也真实地美丽着。
我下意识地想去寻李执的目光。
烟花炸响,他也在看我。
他轻轻发出一声赞叹:「殿下,京城……实在美丽。」
我说:「那是自然。」
未来,你还将是这里的主人。
04
过几日皇帝设宫宴,名曰消暑,席间问我:「昨日又去烦裴侍郎了?」
「哪能呢。」我笑嘻嘻地说。
当年不懂,如今再看,才看得懂他说裴述时眼里的防备。
裴氏是先皇后——也就是我母后的母族,又是世家大族,他对裴家一向不喜。
我为嫡长公主,婚事是一门象征。
裴述的心意姑且不论,父皇是断断不肯裴述尚公主的。
若他敢开口求娶,父皇明日就敢把我送去和亲去。
想想后来。
大梁内忧外患,垂垂危矣,而我的父皇,仍一门心思于朝堂的权术之斗。
张忠将反,他因疑心边将叛乱,斩了唯一能用的武将烨荣侯。
西北血流成河,蛮人趁机连夺三城。
此后他越发残暴,疑我与裴述私通,血洗我整宫,*裴述,将我草草指婚给一户傻子。
……
裴述侍坐在裴相身后,清冷冷的目光投向我。
父皇也看着我。
我不好意思地说:「裴大人长得怪好看的。」
满座大笑,皇帝的神情柔和些许:「好看的郎君千万,裴卿少年英才,你莫缠着人家。」
裴述离席,跪伏:「微臣愚钝,不敢当陛下此赞。」
我小声撒娇:「裴大人天天冷着一张脸,太无趣啦。我才不会缠着他。」
裴述的身形顿了顿。
「越说越没规矩。」
皇帝大笑,对裴述说:「裴卿起来吧。」
又对我说:「你也不小了,喜欢哪家儿郎,该收收心。」
说得倒是一派慈父之相。
若要我选,我想嫁到李家去,最好能嫁给李执哪个早死的兄长,以后就是皇帝的寡嫂。
但李家如今守南境,手握重兵,我是嫁不过去的。
我笑:「父皇帮儿臣寻几个好看的好不好呀?」
团扇半遮面,一双凤眸便在席上扫了过去。
下首,我看到了李执。
他见我看来,抿了一口酒。
我冲他眨了眨眼。
他面上不显,却借着调整坐姿的动作,躲开了目光。
一众年轻儿郎中,只剩一人坦然与我对望。
眼形圆,眼尾略略下垂,一双眼澄明得几可照人,没什么攻击性。
正是我前世的傻子驸马陈响。
张忠登基后,屠戮皇族,男枭首,女为娼。
哪怕我非在室女,亦逃不出卖进青楼的命运。
叛军抄家那日,陈响抱着我的腰不放,刀剑砍在他的皮肉上,声响沉闷。
说到底,是我牵连陈家,也亏欠他。
目光再投向对面,见我的妹妹安阳起身,盈盈道:「父皇,儿臣新学了一支曲子。」
我看着她一张如花娇面,指甲深深掐住掌心的肉。
淑贵妃之女,前世构陷我和裴述私通的始作俑者。
皇帝拊掌:「去取前朝张贵妃的筝——安阳,若弹得好,它就是你的了。」
「谢父皇!」她喜道,「儿臣便献丑一回!素闻裴侍郎擅琴,可愿与本宫合奏一曲?」
裴述问:「公主想奏哪一曲?」
安阳道:「梁祝如何?」
他施施然:「臣不会,不与殿下明珠争辉了。」
我却记得他弹琴的风姿。
少时,我曾去皇寺清泉寺祈福。
天色将晚,夜宿山中,听得琴声。
便瞧见他被月华笼住,一身月白,墨发半披,文人桀骜间,道不尽的意气风流。
乐声起之时,仿佛万千华光只落在他身上。
我看得痴了。
「谁在哪里?」
声音好似山间泉,轻击环佩。
色浅的眼眸睇来一望,我竟是满面通红。
……
安阳一曲至尾声。
我饮尽杯中酒,对侍女说:「殿中闷,我出去透口气。」
离觥筹交错渐渐远了,前方传来私语,我凝神细听。
竟惊了一对野鸳鸯。
侍卫宫娥,情状激烈,让人咋舌。
只样子不太对,像给人下了药似的。
宫闱中多见其事,我并不怎么在意。
我想从假山上溜过去,上了山却见底下窄窄一条小径,外辽辽一池湖水。
好在有一人影,一动不动,像铁铸的雕像。
「李七!」
我轻声唤他:「你能不能接我一下?」
眼一闭,张开臂膊拥抱风声。
跳下来才突然一凛。
他应该做不出让我摔地上的事吧。
鼻端闻到他身上香囊携来的草木气息,与京城时下流行的熏香不同,另有一番疏阔。
李执的手臂坚硬,胸膛宽阔,他护着我后脑,低低说了句「失礼」,便将两人身位转了个个儿,他后背撞上假山,借着茂盛的植物隐去身形。
才开口解释:「我听这边动静不寻常,就来看看。殿下可好?」
我吁了口气:「没事。」
他便放手。
我说:「你不要觉得我是莽撞才爬这山的。」
「臣怎么会这么觉得。」
「我同你讲,」我凑近些,仿佛要和他共享一个天大的秘密,脸都憋得有些红,「我刚才看到里面有人在那个。」
李执侧目。
本就离得近,他这一转脸,呼吸险些与我撞在一处。
我急急退了半步。
「哪个?」他直愣愣地问,瞧见我脸上飞霞,顿了片刻,忽地抿了抿唇,忍俊不禁的模样。
「就,啃来啃去的……你笑什么?」
他摸着鼻子,耳根微微泛红,不言语。
我嘟囔:「你放肆。」
便同往回走。
他一直落后我半步。
我问:「李七郎,你叫什么名字啊?」
「臣姓李名执,」沉默了会,「有一个表字,叫寄风。」
「李寄风。」我把这未来皇帝无人敢念的名讳在舌尖品了片刻,颇觉有趣,「李寄风。」
「是。」
我想了想:「我单名一个嫣字。」
他讶异看我。
我是在青楼死过一次的人,并不在乎告诉他闺名,笑说:「你可要记好咯。」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我敛起笑意,一张脸如玉雕的假面。
05
回到席上,看到裴述不见了。
我问桃枝:「裴述人呢?」
「裴大人吃多了酒,去别殿休息了。」
我皱眉。
「安阳呢?」
「安阳殿下也随后出去了。」
我怒道:「混账!」
提步要走,被皇帝叫住。他的眼神写满了:「进进出出成何体统?」
想起那两个宫娥侍卫,不祥的预感越演越烈。
上辈子,等到张忠于北边起兵,皇帝终日惶惶,猜疑心最重之时,安阳给我和裴述下药,叫人撞见我们共处一室,叫父皇斥我荒淫无度,匆匆将我嫁给陈响,更借故大斥裴家。
这辈子是怎么回事!
她爱与谁睡我管不着,只裴述……裴述那样光风霁月的人物,再不可如前世那般潦倒收场。
我只好低声吩咐桃枝:「你快去找裴大人,务必把他带到人多的地方,说我有急事。还有,带上遂宁,别一个人进他房间。」
遂宁是我的暗卫。
桃枝匆匆去了。
我坐立难安。
李执敬酒时,失手弄倒了我的酒壶,酒水沾湿广袖。
他跪下,四平八稳,以额触地:「殿下恕罪。」
我借整理仪容之故才得以离席。
桃枝慌慌张张地迎上来:「殿下!我找不到裴大人!」
我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
芳菲阁,我初见裴述的芳菲阁。
芳菲阁昔年住着先皇宠妃,后因罪打入冷宫,这殿便慢慢荒废了。殿中有一处高台,名为观星台。
登临于此,常觉胸臆舒畅,手可摘星辰。
匆匆前去,果见裴述临地而坐,白衣沾尘,狷狂恣意。
他醉了,醉中带几分春色。
「……灿阳殿下,你不该来。」他笑道,「微臣躲了一路,没想到是你。」
「知道被人算计你还乱跑!」我说,「有人等着瓮中捉鳖呢。跟我走!」
他却握住我的手,声音缥缈:「知道我中了药,你还闯进来?」
「你怀疑我?」
「自然不是。」
腕处传来一股大力,他支撑不住身体般,试探地将头抵在我肩上。
「我气殿下不了解男人。」
身体相贴,他的起伏,我感受得如此清楚。
我放缓声音:「是安阳。你再不放手,叫她大张旗鼓找来,我跳河也说不清。」
遂宁拉着他狠灌了一壶汤药:「裴侍郎管好自己,不要神志不清,做了糊涂事。」
「我知。今日之恩,臣没齿不忘。」他指了指草丛,「对了,烦劳殿下把那位宫娥一并带走。」
7遂宁依他所言,拖出一个已经陷入昏迷的女子,探了探:「被人打晕了。」
裴述施施然道:「安阳公主指来给微臣带路的。」
他神色平和许多,眼尾还泛着红,平添风流艳色。
我发现,我似乎确实有一点不了解裴述。
我忍不住问:「如果今日,是我与你一同被人堵在殿中……」
如同前世那样……
「则臣,无颜再见殿下。」裴述说。
回偏殿,桃枝带我换下沾了酒的衣裳,埋怨道:「李家公子真是毛手毛脚,虽然歪打正着帮了忙,也该治他唐突。」
歪打正着?
当时父皇离得远,我可看得分明,李执就是故意的。
谁也不是傻子。
06
第二日安阳哭哭啼啼同皇帝说,我和裴侍郎深夜在宫中拉扯。
我冷眼看着。
桃枝嘀咕:「煮熟的鸭子还能飞到我们殿下嘴里,安阳殿下真是没用。」
我一下没绷住,被她逗笑。
皇帝凝目看来:「灿阳,你笑什么?」
我挤出两滴眼泪:「且不说妹妹空口白牙污蔑人,伤透儿臣的心!妹妹倒提醒我了,父皇不相信儿臣,儿臣在这宫里也没什么好待,这就去庙里做尼姑去!」
安阳:「?」
皇帝:「你……这,性子太倔,朕不过问你一句,你能顶上十句。」
我拜伏叩首:「父皇,儿臣是大梁的公主,享万民俸禄,却常常忧心以女儿之身,无法为国尽忠,为父皇解忧。既然妹妹不相信我……」我抽噎着说,「儿臣愿去清泉寺修行,为国祈福!」
皇帝:「……」
「父皇别再说了!儿臣求父皇准许!」
离开御书房,桃枝呆滞地问我:「殿下,你来真的?」
重生至今我苦思破局之法却不得要领。
太子与安阳一母同胞,巴不得我不好过。
曾经我以为最宠爱我的父皇,涉及他的权力,便能立马将我舍弃。
裴家前程未卜。
李家狼子野心。
重活一世,才发现我引以为傲的嫡公主身份,不过是个只系于帝心的笑话。
但我最近发现,张忠礼佛。
日后,他或许需要一个能象征他国运昌隆的祥瑞。
我要做那个祥瑞。
我以问句回答桃枝:「如果未来有一日,大梁要亡了,小桃子,你可想过我们要怎么办?」
她说:「大梁怎么会亡呢?再说了,您是世上最尊贵的公主……」
「我手上无兵,朝中无权,哪怕叛军已经攻到京城门口了,皇帝仍能对我生*予夺。这就是公主的命。」我说,「我能依仗的,无非『尊贵』与『名声』罢了。」
安阳与我是一样的命运。如今帝心对我愧疚,她在宫中便不会好过。
我无心收拾她,我正忙着包装自己。
母后对我说过,越是礼乐崩坏,越要维护正统。越是无神,越要造神。
否则如何让他人信服?
据说,灿阳公主降生那日天降祥瑞。这样的传言,慢慢在街头流传开来。
脍炙人口的童谣,在孩童口中传唱。
皇帝生辰万寿节,我携锦绣江山图来贺,引来百鸟朝凤。
一时为京中人津津乐道。
一年后,南方疫病,太子请旨赈灾,我自请同去。
裴述求见,道:「树大招风。」
我说:「我都做尼姑了,有什么招风的呀。」
裴述目光中带着思量。
「我倒是有些看不懂殿下了。」
我说:「裴大人,我做了一个关于未来的梦。」
我同他讲了前世的局面。
「大人信我吗?」我说,「我是修行之人呢,便是梦也该信两分的。大人在京城,保全自身,妥善经营,万望珍重。」
我希望他好,希望裴氏族人平安。
至于月下惊鸿一面,少女满面绯红,忘了吧。
李家在最南边的泉州驻守边境,话虽如此,整个江南实则都是他们的地盘,嫡系四通八达,犹如盘根错节看不见的触手,从这个岌岌可危的王朝中吸食血液。
我同皇帝说,泉州有一青云寺,香火极盛,我想去那里为国祈福。
太子和我的车架抵达泉州时,李思远来迎我们。
我本以为,酷吏之下,百姓难有笑颜。
不想一路走来,良田美景,人们安居乐业。
李思远说:「发了疫病的区县都封闭了,粮食药草正紧缺,朝廷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客套了两句,我问:「大人,七公子呢?」
他说:「老七正在疫区,殿下竟记得他?」
我说:「有些旧谊。」
李执包着粗布在疫区掌管治安。
等他看过来,我对他笑。
我觉得我没看错,那双黑色的眼眸,看到我的瞬间,的确是迸出了亮色。
我喊:「李寄风!」
他匆匆放下物件,向我行了两步,又顿住。
「这里危险,殿下来做什么?」
我笑着说:「你忙你的。」
想起前世这个时候,李思远濒死,他几个兄长也废得差不多,李执大权在握,已经向北方磨刀了。
李执问:「殿下是自己来的?」
「怎么可能?赈灾是太子哥哥全权负责。东西送到,灾民无大碍,我便走了。」
侍女说:「公子与灾民同吃同住,也要保重身体,莫叫公主担心。我们殿下听说您在这里,可是立刻就赶来了。」
话是没错,怎么说得这么奇怪。
李执看了我一眼。
我说:「我是同李侯爷说,我们有点旧谊,你不介意吧。」
他身边的长风憋笑:「殿下想多了,我们公子怎么会介意。」
李执咳了一声,说:「见到殿下,我很高兴。」
长风别过脸,肩膀抖了抖。
走前他叫住我:「天晚了,带几个护卫和殿下一起走。」
去青云寺的马车上,我拢着毡毯闭目养神。
这边空气湿潮,我有一点水土不服。
忽听破空声。
瞬间喊*声连天,而我才清醒意识到,人之将死,世界真的会一片寂静。
我听不到厮*的声音。
破空的箭矢已经飞到面前,锋利的气势,下一秒就会穿透我的颅骨。
血液像被冻住。
我闻到血腥味。
时间仿佛重新开始流动,有只手截住了箭矢。
我愣愣抬眼,撞进李执满是担忧的瞳孔。
外面尸横遍野。
李执以一当十,抢出生天。他翻身上马,向我伸出手。
我把侍女塞给他,自己扯了匹马。
侍女同样脸色苍白:「殿下?」
我喊道:「去青云寺!」
侍女哆哆嗦嗦地说:「不是应该回太子殿下那——啊!」
李执飞起一剑,追兵的血喷起。
我马术不佳,到山下,双腿都已磨破,走路生疼。
李执背着我上山。
淋淋漓漓的血迹顺着石阶,三千梯。
侍女说:「要不要去给太子殿下报信?」
我说:「太子哥哥那儿只怕更糟。」
李执略略扭头。
他更加沉默。
禅房,遂宁守在门口,恨极:「奴婢今天就不该让您出去。」
我说:「我没事,你快去太子那看看。」
只要太子不出事,事情就还有转机。
李执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跌坐在榻上。
我慌忙扶住他:「你怎么样?」
他深潭般的眼睛看着我,幽幽。
「……殿下没事吧?」
我摇头:「今天多谢你,若不是你,我性命不保。」
李执却笑了笑,薄唇毫无血色:「殿下既然已经猜到,何必谢我。」
他目光里有我看不懂的一些东西。
「一年多不见,殿下变了很多。」他说,「殿下是怎么猜出来的?」
他满身是血,模样凄惨。
我答道:「我的马车和士兵,一看就是皇家仪仗,一般的流寇土匪不会来*扰。敢来的要么和我有深仇大恨,要么别有目的。我一个久居深宫的公主,能和什么人结仇?何况还是那样训练有素的*手。而且他们见车中只有我和侍女,果断撤退,可见目的不是我。那目的就是太子。」
李思远是个老狐狸,打算按兵不动,静观局势之变,他的儿子们却坐不住了。只要今日围*了太子,李思远便是不反也得反。
李执沉默许久,涩声:「殿下聪慧。」
我说:「是我不知有人胆大妄为到此地步。」
李执不说话。
我问:「你为什么救我?」
他因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殿下既然都猜到了……我想同你做个交易。」
我不答反问:「想*我的人是谁?」
李执说:「我猜,是五哥。」
我只觉可笑,谋害皇室这种夷九族的死罪,他就这么告诉我。
当真是……有恃无恐至极!
我问:「你要同我做什么交易?」
他说:「殿下,天下将乱。」
我说:「我知。」
他又看了我一眼。
「我原本……不想和五哥相争。」
上辈子他五哥死得那么惨,我不信和李执没有关系。
然他此刻眉眼低垂,认真的模样,竟让我有几分拿不准。
他说:「论手段,我自问不输五哥,但我庶子出身,还需一个身份。殿下贵为嫡公主,又是百姓口中的圣女,殿下是天底下最正统,最尊贵的女子。」
他顿了顿:「我要殿下,与我成婚。殿下可愿意吗?」
我怔住。
他说:「作为交换,我必护殿下一世周全。我说到做到。」
我呵了一声:「知道本殿贵为公主,你小小庶子,哪来的胆子求娶?」
他叹得无奈:「殿下。」
我知道的。
江南鱼米之乡,兵强马壮。只要李家提出要我,父皇怕他反,一定会同意。
理性来说,和他成婚对我没有坏处。
我只是不懂,李执何必尚公主。
做了我的驸马,虽能安稳地拿皇家俸禄,但不可封王拜将,军事上也诸多掣肘。
前世他没求娶,不照样好好的吗?
遂宁叩门:「太子殿下也遇刺了。所幸护卫充足,已安全返回住所,李思远大人连夜慰问。」
我定了定神:「侯爷怎么说的?」
遂宁说:「说是灾年不利,流民作乱。」
我说:「知道了,你去吧。」
我回头看榻上的青年,他白衣染血,冠发散乱,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疑惑就更深。
扪心自问,若我与李执易地而处,我绝不会如他这般,舍命来救。
我说:「给我看看你的伤。」
他手捂着小腹,指缝间还在汩汩流血。
他不动,我就动手脱他的衣服。
大概痛得狠了,李执没阻止。
青年的胸膛上遍布旧伤,被新鲜的血液掩盖。不知怎的,我手指有些抖。
箭矢深深没进腹中,血粘连得衣服剪都剪不开。
他忽地抬手,温热的指腹,很轻地碰了下我的脸。
李执哑声说:「得殿下为我哭一回,死也值了。」
我霍然站起,背身:「桃枝!医官怎么还不来?」
李执的目光落回桌上,小巧精致的瓷盘上摆着各色玲珑点心:「殿下饿不饿?」
我说:「你吃吧,本就是带给你的。」
他不解。
我扯了扯唇:「不是和你说过,京城城北有家点心铺子很好吃吗?」沉默片刻,「你说的事我同意了,等我回京,你来提亲吧。」
医官赶到,我走了出去。
血水一盆盆地往外端。
李执,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07
回到京城,我照旧日日在清泉寺祈福。
有一日皇帝召我,说李氏求亲,问我觉得李七郎此人如何。
他何尝是真心问我意见。
我说:「李七公子少年英雄。」
他说:「文韬武略,朕一一考校过,不算辱没我儿。」
我不太熟练地同他撒娇:「儿臣是不是不能待在父皇身边了?」
他摸摸我的头。
「凭什么呀,他尚公主,凭什么不来京城,入我公主府?」我装嗔卖痴。
皇帝说:「李家戍守边关,是国之重将。」
我娇气地说:「那儿臣要住喆州,要住自己的公主府!他李七要见我,得递帖子才行!」
喆州是我名义上的封地,与泉州毗邻。
本质上,还是李思远的地盘。
皇帝说:「胡闹。」
终归是允了我住公主府。
安阳等在御书房外面,穿得花枝招展,赏花扑蝴蝶。
她已经与一周姓世家结亲。
安阳掩面娇笑:「姐姐当年何等跋扈!怎的亲事这般不体面呀?」
公主下嫁,远离故土。
我说:「李七郎年少有为,我不觉得嫁给他有什么辱没的。」
「得了吧!他身份低贱又无建树,说起来我还要谢谢姐姐,当年他第一次入京,就有传言说他心悦我,害我担心好久!」
我微微皱眉。
她凑近,在我耳边,如蛇低语:「谢姐姐为妹妹舍身。」
那时我还没想通到底是哪里不对。
我沿着宫道,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方出城门,恍惚下起雨。
细雨含潮,我望着茫茫前路。
今生已与前世不同,我大约不会那般潦倒。
只是,嫁给李执?我从没有想过。
日后他登基,我该如何自处?
侍女尚未来得及撑伞,有人将披风裹在了我身上。
熟悉的木质气息,带着温度也铿锵,如同李执这个人。他撑伞在我身侧,高大的身影,沉沉挡住了我的视线。
他说:「我送殿下一程。」
我因此没有看到,透过雨帘望着我的另一人。
公子站在那里,便似芝兰玉树,月光映竹,久久不动。
李执揽在我肩头的手发紧,力度大得仿佛不想放开。我吃痛:「疼。」
他恍惚一瞬:「殿下恕罪。」
时隔经年,我与李执再次并行过长街。
我终于有勇气望一眼前世禁锢我的青楼。
面色煞白。
「殿下。」
李执低声唤我。
「南境有海,望去一眼看不到边。天再热海水都是凉的,海风吹来,烦恼尽忘。」他并不熟练的话,似乎是宽慰,又仿佛心酸。
「殿下不必忧心。待天下太平,你若想和离,我……绝无二话。」
我看着青年的脸。
你可知道,待天下太平……
便是你登大位之时。
08
立秋之日,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自京城出发。
到南境,秋意已深。
李执骑着高头大马,在城门口迎我。
三书六礼,鸿雁为聘。
我由他牵着,凤冠霞帔,团扇遮面,做了他的妻。
到晚上,他身边小厮过来传话:「驸马说喝了酒,不过来扰殿下了。殿下早睡。」
侍女和婆子面面相觑。
我暗暗地松下一口气。
李执和我成亲后,并不住喆州公主府,返回了边境。
我乐得清静。
我在喆州经营产业,出去次数多了,就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说公主驸马感情不和。
又说李七公子长得那么俊,入赘还不找个称心的,真可怜!
后来开始有年轻姑娘在公主府门前晃荡。
我让桃枝打听,才知道李执当天分明回了喆州,却睡在驿站。
我:「……」
我:「你给我把他叫回来。」
傍晚他揉着鼻子进了公主府,带着满身寒气径直踏进内室。
我倚着床柱看书。
「殿下叫我何事?」
房间分明很大,站了一个他,不知怎的就逼仄了起来。
我柔声说:「我知你尊重我心意,只是你到了喆州,就回来睡,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李执看了我少时,向我走近一步,半蹲在床前:「殿下,当真?」
我绷着下颌:「自然。」
烛火晃了晃,在他深隽轮廓投下摇曳的影子,一双眼喜怒不辨。
他便起身,背对我脱了斗篷,又解腰带。
宽肩窄腰,线条收得极好。
我愣了下,理了理裙摆,忽然就不知做什么好。
李执笑了一声。
他旋身坐上窗前美人榻,道:「臣今晚睡这,殿下安心,好梦。」
我才回过味,他方才分明就是拿捏我。
「李寄风!」
「嗯?」他眼望过来,声线低沉。
算了,多纠缠这事终究对我不利。我问他:「你最近可好?」
「都好。」
我本也没指望他真的同我说什么,「那就好。」
「殿下呢?」
我想了想。
手里有钱,经营着产业,培养着暗线,除了养不了兵,甚至比在京城时还要逍遥。
「也好。」
烛火哔啵爆了一声。
李执说:「殿下,一切有我。」
「我知道。」
他固执道:「我说要护着殿下,并非虚言。」
我正色说:「我知道你是极好的盟友,我没有受过什么委屈,你有事也可同我说。」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没再纠缠。
其实我这句夸赞属实真心,他不信,我也没法子。
我说:「你笑起来好看,该多笑笑才是。」
李执抿唇,递过来一只箱笼。
「喆州地远少乐,给殿下搜罗了一些小玩意。」
什么泥娃娃,陶瓷,竹蜻蜓,球,牌……
我拧起眉:「你把我当小孩子啊。」
他只催我,眼神殷殷。
我拿了根竹蜻蜓,掌心搓一圈,蜻蜓晃晃悠悠落到地上。
我其实很喜欢这些小玩意,此刻颇觉丢面。我掀了被子去捡,被地面冰到,单脚跳了两下。
李执目光落到那双赤足,暗了暗。
他一言不发将我拦腰抱起,塞回温暖的被窝。
我惊呼着搂住他的脖颈。
李执说:「外面下雪,殿下还穿这么少,可见底下人不上心。」
我失笑,警告道:「我房里的人你不准动。」
他看我一眼:「知道。」
我点点头,同他说起府中琐事。
他亦和我讲见闻,聊些有的没的。
窗外白雪皑皑。
屋内炭盆烧得暖,一点烛火如豆。
我发现如果没有乱七八糟的事,李执和我,其实很适合做朋友。
到夜色深了,他吹灭灯。
「殿下睡吧,」他和衣躺下,「微臣什么都不会做。」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如一地银白的细沙。
我阖眼睡去。
意识模糊之际,有人帮我掖了掖被角,气息拢下来。
他久久没有动作。
我想睁眼,眼皮重逾千斤。
视线轻得像一场梦,又好似月光温柔。
许久,听见他轻叹,推门出去。
第二日房中铺了厚厚的兽皮毯。
09
五年过去。
我以为是噩梦的五年,竟然流水般就过去了。
张忠反了。
然而他没来得及攻进京城,就被人半路截*。
刘昌覆灭了大梁。
李执统一天下,建立大魏。
历史出现了一些偏差,但总归是行在差不多的轨迹上。
我细心经营着我的公主府,备下钱粮。身边的人,没有在乱世中受到伤害。
秋老虎一天胜过一天。
我把自己泡进浴桶。
李执打了胜仗,听说要回喆州了。
桃枝很激动:「殿下,驸马要回来啦!」
我说:「大梁已灭,我不是公主了。李执也不是驸马,最迟再过两个月,他就要登基了。」
天已经微微地凉,裸露在外的肌肤感到一丝寒气。
我说:「桃枝,把窗关上。」
没有应答。
有人在我身后蹲下,伸手握住我细白的手臂。
那只手肤色古铜,手心生着薄茧,温度滚烫。我抖了一下。
李执的嗓音低沉沙哑:「殿下。」
白雾氤氲,我呼吸急促。
不管前世今生,在这事上,李执对我,其实是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大梁已经亡了……」我别扭地说。
他的唇擦在我耳边,手上的力度克制着。
「这么冷的天,殿下怎么开着窗。」
李执将我的手臂放进水里,起身关上了窗。
我蜷在水下,用花瓣和泡沫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才看到他身上凝固的血痕。
我说:「你受伤了?」
他轻轻勾唇:「别人的血。」
又说:「殿下莫怪我唐突。闻了血脑热,殿下又在正堂沐浴。」
睃了我一眼,竟有些委屈似的。
我气笑:「你几年不回,我在正堂洗个澡有问题?」
「没有。」他老实地说。
等我穿好衣服他进门,我幽幽盯着他看:「大梁亡了。」
他垂首:「是。」
我问:「我父皇呢?」
他缓缓地说:「我进京时,刘昌已经攻下了京城。」
我便懂了。
说不上什么滋味,所有爱啊恨啊叹啊,在心头辗转两遭,竟只能化成一句「死者为大」。
我狠狠把不知为何涌上眼眶的酸涩压了下去。
「那我们的盟友关系也可以结束了?」
他猛地抬眼,眉间一瞬间闪过冷意。
顿了顿,他温和地说:「府上哪里让殿下不满意了?」
我想了想:「倒也没有,但你怎么着,打算让我一个亡国公主去给你做皇后吗?」
他毫不留情地揭穿我:「殿下分明是觉得诸事已平,打算事了拂衣去,逍遥自在。」
我笑笑。
他说:「太快了。还没登基就落下一个抛弃发妻的罪名,史书上不好看。」
话倒没错。
除了我觉得他不像个会在乎史官怎么写的人。
便说:「那就等等。」
李执笑:「好。」
10
李执住进了喆州公主府。
大梁已亡,这个府邸颇有些不伦不类。
但乱世未平,新朝未定,没人在乎这些繁文缛节。
早上他陪我用早饭,餐点精致,银箸银碗,我耐心地用香胰净手。他看着,眼睛露出笑意。
我莫名地皱了皱眉:「笑什么。」
他说:「殿下,这样就很好。」
「别叫我殿下。」
「那叫什么?」
我卡壳。
「随便。」
李执这次回,其实是给泉州收尾的。
他带了我一同去泉州。
我第一次接触到他生长的地方。
泉州亦是从战火中方醒,百废待兴,整座城从颓废中透出生机,像古战场新长出的嫩芽。
昔年的侯府门庭凋落,挂上了新牌子,内里简洁得过分。
我们一路行去,士兵们口称侯爷。
进了街,看许多百姓沿街摆摊,眉梢眼角是安定,亦是喜悦。
「夫人,挑朵绢花吧!」
有商贩热心地招呼我。
我便拿了一朵。
「不要钱!」商贩说,「我们泉州城的,都认识侯爷!」
我挑眉:「本殿……我能沾他的光?」
拍下一颗碎银子走了。
李执追上我,眼波潋滟,蓄着柔柔的光,温柔得好似三月湖水。
我嘴上说不沾他的光,心里晓得,这几年他庇护我良多。
我盘算着做些什么,报答他一二。
忽听他说:「殿下想知道裴侍郎的事吗?」
裴家的事我一直打听着,也就这一两个月断了消息,只知他们大体平安。
听他提起,我自然高兴,一时忽略了他话里单独拎出的「裴侍郎」。
「如何?」
李执说:「裴侍郎要娶亲了。」
「娶亲?」
我一愣:「他娶哪门子亲?京城不是刚安稳下来,他……」
李执打断我:「我说一句,殿下就想出这么多句。」
他呵笑一声:「京城经此一乱,权贵重新洗牌,裴家作为老牌世家,订了一门和新贵的亲事。女方才情相貌,俱是一流。」
我点了点头。
上辈子我和他的人生和血带泪搅在一起,我自然希望他这辈子过得好的。
我问:「你何时回京城?」
李执顿了顿:「明天。你跟我一起。」
「好,今天晚上早点休息,这些日子辛苦了。」
他凝目看我半晌,叹了口气。
「再等等。」
快到傍晚,他找了间路边茶楼,带我吃泉州小菜。
「口味偏甜,不知道殿下吃不吃得惯。」
「很好吃。」
他推开窗。迎面的风里,一双眼睛蕴着光辉。
「从这里能看见原来的震远侯府。我以前偷跑出来,若事情不对,嬷嬷就会在门口树上挂一只风筝。我见着风筝,就知道要回了。」他看我一眼,语调悠长平和,「还要紧赶慢赶才行,回去得晚了,我爹发现,会挨打。」
我从不曾听李执提起他家的事。
我心中清楚,他几个兄长陆续出事,和他脱不了干系。
可他说起往事,眼中带笑,岂会无爱。
所以,和这种人做盟友很可靠,谈感情会死得很惨。
我说:「我小时候,我爹也不喜欢我出宫玩。」
华灯初上。
泉州的灯节和当年京城不同,不是雅致的热闹,仿佛是把人们的生活聚成了一团烟火。
街头巷尾都是各色的花灯笼,灯火揉碎在荡漾的河水里,低矮的房檐似乎永远凝结着潮湿的眼看要滴落下来的水珠,武打团吵吵嚷嚷地搭起擂台。
李执买了两个青铜怪物面具,我们戴上。
他说:「你看那个,那是泉州小鼓。」
他买了串糖葫芦给我,好心情地顺手替另一个买家小姑娘付了钱,对我说:「泉州的小孩很多都扎这种发髻。」
从黄昏走到夜深。
李执很少说这么多话。
他行在我手边半臂的距离,胳膊虚虚挡在我腰后。
人间的黑暗如潮水。
天上寥寥星辰。
眉目俊朗的公子,仿佛下一秒就将入画。
「殿下,这样就很好了。」他又说我听不懂的话。
「这是我长大的地方,我想把它说给你听。」
11
李执飞马入京,我带着马车仆从,速度慢上许多。
回京城已是冬日。
在战火中,遭受重创又复苏的城邦。
李执已经登基。
裴述在城门迎我。
他撩开车帘那一瞬,仍旧是谪仙一样的人儿,纤尘不染。
我眼眶漫上湿意:「好久不见。」
他说:「是。好久不见,殿下。」
「不是殿下啦,如今是魏朝。」
裴述颔首,不做他言。
我问:「你还好吗?」
「我父亲在新朝仍为相,我推举入了礼部。」他说,不自觉就叫了我的小名,「卿卿,这些年我才慢慢感到,身居此位,实难任性。家族荣辱,族人性命,都系于一身。」
我笑着点头:「听说你要娶新妇了?」
他释然地笑:「到时候请你喝喜酒。」
街头巷尾,新帝都是离不开的话题,有妻却不立后这事更是热议。
我想了想,请旨入宫。
去太极殿见到他时,他一身明黄常服,翻着折子,眉心微皱。
抬眼望来,帝王威严甚重。
我跪下:「见过陛下。」
大太监退出去,他缓声说:「平身。」
眼前这个人,其实才是我上辈子就认识的,大魏朝开国皇帝。
「臣妾此来,想向陛下求一张和离书。妾于社稷无功,龙裔无助,求去后,当日日为陛下祈福,愿大魏国运恒昌,陛下福泽绵长。」
我说:「城中有妾当年置办的许多产业,未随战事消弭,生活无碍。」
何止无碍。
老娘有的是钱。
李执一双黑瞳盯着我看,幽幽似深潭一般,却问:「你见到裴述了?」
我顿了顿:「是,他来接我。」
他似乎克制着某种暴戾的冲动,半晌,呼出一口气:「我再想想。」
我住进京城自己置办的宅子。
裴述的婚期定在年关,迎亲那日下了雪。
爆竹碎屑落了一地,衬着新娘十里红妆。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骏马上的人。
前生他在牢中满身是血的画面渐渐散了。
我好高兴。
这场婚事极其体面,宴到一半,连皇帝都来喝了一杯喜酒,说了些勉励的话。
李执离席后,我跟着离席。
他看了我一眼:「出来这么早?」
遂宁开口:「陛下说话干什么夹枪带棒,安的什么心思,管得这样宽。」
我一惊,这丫头说话也忒口无遮拦。
却见李执眼中闪过一丝狼狈。
回去我问遂宁:「你不喜欢陛下,为什么?」
遂宁说:「敢做不敢认,怂包。」
我敲她脑袋:「你知道什么?」
她起先不说,经不住我再三盘问,答道:「当年,就裴大人中药那次宫宴,殿下不是提前给我了一个方子,让我照方找解药吗?」
「是,怎么了?」
「有一味药材难得,我是从李……陛下手里买的。」
这我倒确实不知:「那又如何?」
遂宁说:「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殿下呦!你不知道那味药多难找!李……陛下怎么就那么巧身上带着?」
我失笑。
她说:「现在想想,越想越觉得陛下对殿下动机不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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