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玉山
(鲁达)
今天要说的,不是阮氏三雄,而是鲁达、武松、李逵。这三位有很多地方,相映成趣,可以放到一起玩赏。
《水浒》写人写事,好作炫技之笔,每每故意重复,要你从中见识作者的大手段,同而不同,特犯不犯,妙不可言。如王进被高俅迫害,林冲也被高俅迫害;宋江*妻(妾),杨雄也*妻(妾);周通好色,王英也好色。
特犯——故意写雷同或相似之事;
不犯——同类事件里写出人物不同的立场、性格。
在这些同类事件里,你绝不会把这个人误认做那个人,真真“各有面目”。又如武松打虎,正面硬怼;李逵打虎,屁屁插刀,相映成趣。
“特犯不犯”这个词,好像是《红楼梦》脂批里首创的,但是《水浒》里这个特技也玩得好。我们且看看鲁达、武松、李逵这三个人。
鲁达、武松、李逵这三位,都是粗莽的汉子。一出场,俱是急躁粗莽形象。
鲁达出场,见到史进,尤还自可;接着遇到李忠在街头卖艺,喊他一起吃酒,李忠要卖了药再去,鲁达顿时焦躁:“谁奈烦等你!去便同去!”然后,驱赶看客,“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骂道:‘这厮们夹着屁眼撤开!不去的洒家便打!’”
来到酒楼,听到有人哭,又立刻发作:“洒家要甚么!你也须认得洒家!却恁地教甚么人在间壁吱吱的哭,搅俺弟兄们吃酒?洒家须不曾少了你酒钱!”
这是鲁达,目下无尘,骄气凌人。武松出场呢?在柴进庄上,宋江踩翻火薪柄,武松吃了一惊,“气将起来,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消遣我!’”
庄客们劝说是柴进的客官,武松也不给面子,更加发作道:“‘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最相待过。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又要打宋江。
这是武松,混不吝,毫无情面。李逵呢?
(李逵)
宋江与戴总结交之时,李逵正在外面闹事,因“借钱”不成,要打人,给喊来相见时,
李逵毛着宋江问戴宗道:“哥哥,这黑汉子是谁?”又说,“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
这是李逵,无知无识,不懂道理。
粗莽无礼,这是相同点。但是细细品味,各有胸次。
鲁达主要是官气。就是官对民的骄蛮横霸之气。对史进还挺客气,这是出于官场本能——一眼即能辨识出财主。虽然鲁达本人并无利益诉求,但是权钱结合的职业惯性在起作用。但是对江湖艺人、酒家此类草民,则毫无尊重的习惯。后来拳打镇关西,一则为除暴安良,还有一条可能也很重要:“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
就是强烈的瞧不起。一个屠户,也敢称霸?所以后来鲁达到庙里,瞧不起和尚;到东京,瞧不起流氓;到山上,瞧不起土匪,都隐隐是高高在上的官气作怪:还不都是不值得一提的草民!鲁达能瞧得上的,最起码要是个教头嘛。
(武松)
而武松则是街头打架一路打出来的,服膺的是拳头逻辑,所以流氓气息浓郁。一丁点都冒犯不得,一丁点情面也不讲,以挑事的目光四下睥睨。就是那种“你瞅啥?——瞅你咋地”的作风。息事宁人,绝对不是武松的性格。寄人篱下,收敛一点?不存在的。搁世俗的逻辑,在别人家里闹事,那太没有礼貌了。而武松另有一套法则。
拳头才是硬道理,尊重与服从都要靠打出来。庄客们怠慢了他,他已经不快活;又给人踩翻火薪,管你有意无意?就是要打!
所以在景阳冈,酒家好心,反被他叱骂,“休要饮老爷性发,通教你屋里粉碎!把你这鸟店子倒翻转来!”武二哥就是这个脾气,街头经验造成的心理定势就是这样:极度敏感地捍卫自己;却对别人的善意缺乏感知。
但是一旦脱离街头生态,武松也可以立刻切换入另一种模式,你看打虎之后,得到知县赏识,武松口口声声自称“小人”,一点不尴尬。所以武松是又粗莽又精明,可以做流氓,也可以做顺民,互为表里,出入无碍。
武松是街头逻辑,而李逵的逻辑在于:没有逻辑。
李逵不是不讲道理,而是对人间道理完全无知。如同丛林里的野兽,全是从生命里面原发的东西,要如何,便如何,并不知人间有规则在。我要钱使,那你就得给;我只认宋江哥哥,那其他人都算个鸟。这又像婴儿,渴了饿了困了尿了,一概嚎啕,因为并不知道理,打人*人,就是李逵的嚎啕。金圣叹说李逵是“赤子”,如果是这个意义,我觉得他没有说错。
李逵之所以只服宋江,那是因为久闻及时雨大名,盼着他来仗义疏财,满足自己一切*。而事实也正如所愿。结识的第一天,李逵抢人钱,宋江奖励十两银子;李逵赌钱耍赖打人,宋江带他下馆子;李逵强行抢夺鱼鲜,宋江又请他吃酒;李逵打晕卖唱的女子,宋江替他赔二十两银子。这一天,宋江钱花得跟流水一般,就把这只野兽彻彻底底收服了。做老大么,不豢养几只猛兽还行?从此李逵,眼里只认得哥哥,就如猛兽,只认得豢养者。
一个是官身骄横气,懒得敷衍你;一个是市井流氓气,就是不讲理;一个是丛林野兽气,道理是什么东东?三种粗莽,三种胸次。
三雄俱为厮*汉,动手是他们答复这个世界的主要表达方式,但是为什么打,打什么人,怎么个打法,则大相径庭。
鲁达打打**,光明磊落,从来没有哪一场架,是为了他自己打的。这一点,整个梁山泊没有任何一人比得上。
每次出手,都是打坏人,都为救弱者。虽然他官气十足,瞧不起人,但是并不妨碍他专一除暴安良,因为在他眼里,俱是渺小的蚁民,都应该规规矩矩,温良和顺,谁要在蚁群里冒充蝎子,那不允许。
拳打镇关西,是为了锄强扶弱,救金翠莲父女;打小霸王周通,是为了救刘小姐;*崔道成、丘小乙,是为了解救被掳妇女、瓦罐寺僧众;打董超、薛霸,是为了搭救林冲……桩桩件件,都是行侠仗义。这是鲁达虽官气十足却一点不讨厌,反而令人崇敬的原因。鲁达瞧不起人不假,大慈大悲扶危济困也不假。如果他在官场上做下去,肯定是个骄官,那一定不会是个坏官,因为他的血始终是滚烫的,在他的心里始终装着别人,唯独没有他自己。
看他厮*时的话语:“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腌打脊泼才!叫你认得洒家!”“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哪一句不是堂堂正正,掷地有声?直如佛门所谓以菩提心作狮子吼,让人热血沸腾,只恨自己为人在世,不曾与人出力。
尤为难得的是,鲁达特别尊重女性,爱护女性,这在《水浒》世界里更是绝无仅有。那些江湖好汉,一味强调“不近女色”,对女同志的态度非常生硬,非常野蛮。*人且不说,宋江自作主张,就把扈三娘嫁给了王英,这种事情,鲁达绝对不会干吧?在他的行侠历程里,搭救了许多妇女,自己始终不要求回报,这才是才是真豪侠,真活佛。这是鲁达与梁山其他所有人的区别,不仅是与武松、李逵的不同,所以这里不多谈了。
鲁达为人,常令人想起另一个场景:《射雕英雄传》里,裘千仞为众侠擒获,他说,你们就没有干过坏事,没有*错过人吗?哪个没有,不妨来*我。众人皆有愧色。唯有洪七公朗声道,我来*你!我平生所*,计多少多少人,都是奸恶之徒,从没有错*一个好人!这个场景是颇有宗教意味的。我想,如果鲁达在场,也是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的。
鲁达*人生人,乃活佛降世。
与鲁达恰恰相反,武松是自私汉,几乎每一场架,都是为自己(或自己人)打的。虽然他宣称“专要打世上不懂道理的人”,但实际上,他一般不会为了“道理”出手——除了蜈蚣岭一战,那也是在下定决心去落草时,有要给戒刀发个利是的意思。
更多的时候呢?
打虎不是主动为民除害,而是为了保命;*潘金莲*西门庆,不是要净化社会空气,而是为自己大哥报仇;打孙二娘,不是要与江湖匪帮斗争,而是因为对方要麻翻他做肉馅;打蒋门神,也不是为了打击黑恶势力,而是受了另一拨黑恶势力好处,而收费打人;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则是被人陷害,人家不让他活。基本上不是出于道理,而是利害。
鲁达厮*,为了行侠仗义;武松,无利不起早,大多为了自卫或报复。所以鲁达是活佛,武松不是。武松是凶煞,一旦被触怒,报复起来非常疯狂:
血溅鸳鸯楼那一夜里,武松刀下,有几条冤魂?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无疑该*。但是殒命的更多是无辜者。
(玉兰)
一个仆役,老老实实,问什么说什么,问完一刀*了;两个厨房里的丫鬟,没声没响,一刀一个;两个张都监的“亲随人”,一个想跑,一个下跪求饶,一个剁翻,一个砍头;张都监的夫人,劈面剁着,然后割头,割不下来,因为刀已砍崩了;玉兰,连两个“小的”,全部“搠死”,其中*玉兰是照心窝一刀。这还不够。武松又去拴好前门,回来再找有没有活口,找到“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
如此,全*干净了,武松说:“我方才心满意足!”除了三个仇人以外,殒命武松刀下的,总有十一二个。这里面,只有两个张都监的“亲随人”曾参与捉拿武松,算是有点旧怨,其他都是完全无辜的。
在复仇烈焰灼烧之下,武松没有半点理性,完全不存在什么“冤有头债有主”,出现在眼前的任何生命都要统统消灭。武松这等凶煞,谁敢惹?
而李逵不同,你不惹他你也活不了,随时可能被*戮。因为野兽食人,不需要逻辑。
与鲁达不同,鲁达凌强而不欺弱,李逵则遇强则弱,遇弱则强,尤善于残*稚龄幼儿——给燕青两个跤摔趴倒,从此一路跪舔;而计赚朱仝之时,砍*四岁小儿又完全不在话下。
与武松也不同,武松复仇之时,穷凶极恶,不分区分有罪无辜;而李逵无缘无故,专一*戮,只为快活。江州劫法场一役,李逵反复在市民群中冲*,连晁盖都喊:好汉休一味*害百姓!李逵却说,“管他鸟,吃我*的快活!”
鲁达厮*,为了侠义;武松厮*,为了复仇;而李逵厮*,就是为了“快活”。但是李逵不是坏人。坏人是知道自己在干坏事的,而李逵不知道,他只知道“快活”,主观上,绝对没有为恶的故意,而是发自本性地热爱血腥,钟情*戮。所以他不是坏人,是禽兽。
扈家庄已经投降,李逵仍然砍*干净,有人说,李逵是在执行宋江秘示:斩草除根。这怕是太美化李逵了,李逵没这个政治头脑,所以宋江也不会把这样的任务交给他。如果真的存在这么个任务,我想第一不会交给鲁达——鲁达不会执行;交给武松呢,武松一定会处理成为扈家庄诈降,并把人证物证都坐实,就像*潘金莲西门庆两个畜生时一样。交给李逵?宋江怕是疯了,他随时能说出来的!所以公然的*戮会交给他,秘密行动,不会。
在这三个人里,李逵是唯一吃过而且嗜好人 肉的。吃黄文炳一幕,描写尤为细腻,从小腿慢慢割起,一片片烤熟,吃得撑了,人还没割死,李逵不由欢喜,又剖其胸腹取心肝做汤。这个画面,放鲁达、武松进去,怕不协调吧?
(李逵)
(三)反对招安,各有所归这三人,在反对招安上,却出奇的一致。
第七十一回,宋江倡议招安,
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黑旋风便睁圆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只一脚,把桌子踢起,颠做粉碎。……鲁智深便道:“只今满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了,洗*怎得乾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
武松曾削尖脑袋,想混进体制内——在街头熬过的人都能理解,一个编制是多么可贵。所以武松早年一见官人,立刻矮上三分,不管是对郓城县的知县,还是劳改营的营管,还是张都监,都毕恭毕敬,左一个“恩相”,右一个“恩相”;说自己,则左一个“小人”,右一个“草料”。当过几天都头,也干得一身是劲,屁颠屁颠的。就像郭德纲所说,早年也是实心实意给人当狗,但是人家还不要,不要不说,还要弄死你啊!所以武二是最终绝望了,当他血溅鸳鸯楼屠*张都监满门时,已对这个狗日的世道彻底寒心,你要他再去巴结那些人?姥姥!
鲁达不同。鲁达出身官场,所以通透。还有更为重要的,他没有说:因为骄傲。如果看重做官,自己完全可以一路顺畅做下去,并没谁有本事来难为他,是他自己要行侠仗义,主动抛弃仕途的。宋江热切巴望的,在鲁达这屁都不值。我本来自己不要的,难道忙了半世,还巴巴地找回去?所以鲁达说话那么硬气,那么傲慢,“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武松、李逵只是发作,而鲁达则是客客气气,又冷冰冰地威胁撤伙。这是赤裸裸的瞧不起宋江哪!
李逵达不到这两位的境界。他不过是禽兽天性,天生的反社会反人类人格罢了。所以只是本能地反对——因为他拒绝一切秩序——并没有任何具体意见,而且,待自己酒醒,宋江再一表态,轻轻松松就收服了。如果没有宋江金钱豢养,梁山的秩序他也是不接受的。但是那些好汉们自有与他沟通的方法,就像浪子燕青那样。这一条很有效,因为只有用丛林法则才能与他对话。
宋江是深切地了解这一点的,所以最后时刻,一定要结果了李逵。而对于其他人,宋江则鞭长莫及。除了不放心李逵,怕他日后作乱之外,其实还有一层心思:不甘心。自己已没活路了,所豢养的野兽却还能好好活着,宋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而对于被豢养的野兽而言,这也是本分,复有何怨?
鲁达一生降妖伏魔,以*证道,悟彻金刚菩提,所以最后能得善果,“听潮而圆,见信而寂”。武松爱憎分明,*戮深重,所以在征方腊中失去一臂,“虽然不死,已成废人”,其实也是天意,断绝此凶煞的*机。他虽然滥*无辜,但终归事出有因,代天下蒙冤抱屈之人作一爆发乃尔。武松自此,只在六和寺中出家,后至八十善终。看似残缺,却因而躲过奸臣陷害,而得以终年,不是慧根深沉,天机洞彻,哪能如此。
李卓吾说:“如鲁智深、李逵、武松、阮小七、石秀、呼延灼、刘唐等,众人都是急性的。渠形容刻画来,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教,各有身份,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读去自有分辨,不必见其姓名,一睹事实就知某人某人也。”说的一点不差,就在鲁武李这三人身上,就有好多精彩,乍一看,这三人好相似,再细细品味,各有滋味。《水浒传》写人之妙,于此可见一斑。
(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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