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孟余光四十岁那年,以钢琴家的身份在维也纳金色大厅举办个人钢琴独奏会。
他是首个在肖邦国际钢琴赛上获得第一名的中国钢琴家,也是首个在维也纳金色大厅举办钢琴独奏会的中国钢琴家。
维也纳的听众们对这位来自东方的神秘音乐家充满好奇,门票开售不久便一抢而空。
独奏会当日,音乐厅里嘉宾满座,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望着坐在舞台中央的那架蓓森朵芙钢琴前的孟余光,千万道目光凝视着他修长宽大的双手,等待着一场华丽的音乐盛宴。
孟余光抬手,手指落在琴键上。
音符流泻而出,是一首路德维希·凡·贝多芬的《致爱丽丝》。
轻快、活泼……又无比简单。
全场哗然。
一
孟余光永远记得第一次听说爱丽丝的那个夏天。
那是民国二十一年,孟余光十二岁。
那一年的夏天过得格外漫长,天光无垠,日头白亮,好像永远望不到头似的令人绝望。孟余光从老虎灶打热水回来,还没进家门,就听见了舅舅聒噪响亮的声音。
“你呀,也别老在家里待着了,东借西借究竟不是个长法。”
“工厂嘛也不要再去了,不晓得有没有在日本人那里留下案底。”
“你也真是,好好做你的工不好吗?搞什么大罢工,到头来政府也还是要跟日本人讲和。单单白填进去你们这些戆头的生计,连带着我姐姐和小光一起受苦。”
“也就是我人好,还惦记着你这个姐夫……”
恩威并施、趾高气扬,莫过于此。
孟余光拎着竹壳热水瓶,站在门口静静地听完全场,他没有进门。
直到舅舅发表完完自己的一番高见,走出门来,和孟余光撞了个正面,孟余光才不得不跟舅舅打招呼:“舅舅。”
舅舅蹙着眉看他一眼,不满地嘟囔:“越长越像孟家人,一看就是个犟种。”
他扬长而去,黑纺绸褂子罩在干瘦的身上,在夏日黄昏燠热的风里晃荡着,像一面旗。
孟余光走进屋子里,喊了一句妈妈一句爸。
爸爸坐在板凳上,满脸阴沉;妈妈在爸爸身后靠墙站着,身上、脸上一半阴影一半光,被小舅子和弟弟给教训了一番,两个人都老大不高兴。
但再不高兴,妈妈也还是吩咐孟余光:“去弄堂口熟食档子买半只酱鸭回来。”
孟余光眼前一亮。
这是打从爸爸被解雇以来,小半年家里唯一一次开荤。
晚餐的饭桌上,见孟余光吃得香甜,妈妈摩挲着他的后脑勺,长叹一口气:“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孟余光摇了摇头。
爸爸原本是一间日本纱厂的工人,年初,日本人进攻上海炸了闸北,纱厂里的中国工人都很气愤,组织了罢工来抗议,爸爸就是其中一个组织者。
谁晓得没过多久,仗打输了,政府和日本人签了停战协定。日本人秋后算账,拿几个头头开刀,把包括爸爸在内的十几个工人都开除了。爸爸还被巡捕房找借口抓进了监狱里,吃了小半个月的牢饭,亏得舅舅上下活动,才终于把他给救出来。
爸爸欠舅舅一条命,所以孟家全家上下不得不听他的呵斥。
爸爸开了口:“你舅舅帮我找了份工作,去帮人盖房子。”
在苏北乡下的时候,爷爷是泥瓦匠,爸爸常给他搭把手,这是个卖死力气的活。孟余光哦了一声,问爸爸:“哪家的房子呀?”
说到这里,爸爸倒是笑了:“挺滑稽的,是法国公董局的一个董事。说是他的女儿做梦梦到了一座城堡,董事宝贝女儿,就想把这座城堡给盖出来。”
孟余光呆住了。
他从不晓得,世界上还有这样被娇惯宠爱的女孩。从小到大,他见到的女孩无不是小小年纪就出来做事,受人欺负挨苦日子,皴皱的双手上一到冬天就裂开密密的小口子。
他十分好奇,这个备受宠爱的小女孩到底是怎样一副模样?
二
真正见到爱丽丝,是进了秋天以后的事。
那一天天气晴朗,家里有急事,妈妈差孟余光去盖房子的地方找爸爸。
孟余光第一次来到这个日后被称为“仙境”的城堡前。
他在别人的指引下走到“仙境”,一眼就看到了背对着自己站着的舅舅。
天气还未转凉,舅舅依旧是一身黑纺绸褂裤,正卑躬屈膝地在和一个高大的金发外国人说话。
孟余光听见外国人说:“你们中国人盖房子真是一把好手,没想到这么快就建起来了,我原本以为要等个一两年呢。”
孟余光小声地喊“舅舅”。
喊了好几声舅舅才终于听见,回头看见是他,脸色一变:“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孟余光的神色有点窘,刚想说话,却被一声清脆的“Dad”打断了。
一阵轻快的香风,一个穿纱裙的金发小女孩跑过来。她不过十一二岁年纪,一头金色鬈发,穿浅绿的纱裙和鹅黄缎带的栗棕皮鞋,像西洋画片上的洋娃娃。
见到小女孩,外国人的脸上露出微笑:“爱丽丝,你怎么来了?”
爱丽丝伸手要爸爸抱:“我来看看我的仙境造得怎么样了。”
原来是她,她就是那个被无限娇宠的法国小女孩,原来她的名字叫爱丽丝。
爱丽丝没有看到他,也没有注意到他。
那天去“仙境”找爸爸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多年后,孟余光已经回忆不起来。
他只记得爱丽丝跑过来时的那阵风,回忆起来,那是水的香气。
可是水,无色无味的水,又怎么会有香气呢?
孟余光再次来到“仙境”,是在上海下第一场雪的时候。
坐在黄包车上,妈妈把他搂在怀里,不断地催促着车夫快点,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落在孟余光的脸上,烫得他的心一个劲地哆嗦。
爸爸出事了,盖房子的时候从房顶上摔了下来,现在就在“仙境”附近的医院里,生死未卜。
来到医院里,看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的爸爸,妈妈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悲鸣,哭倒在床前。
舅舅忙过来搀扶起妈妈,安慰她:“姐姐你不要太难过,姐夫不会死的,医生说顶多瘸一条腿……”
爸爸命大,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摔得巧,没有伤到五脏,只是坏了一条腿。
从此以后,爸爸就是个瘸子了。
但没想到的是,这一摔,倒是给爸爸摔出了个铁饭碗。
董事先生来医院看望爸爸,满脸愧疚:“对不起,都是为帮我盖房子才害得你这样的。你放心,我会负责的。”
这位叫皮埃尔的法国好心董事,他负责的方式是等“仙境”造好后聘请爸爸做“仙境”的看门人。并且连孟余光和妈妈也可以一起搬到仙境,住在门房里。
孟余光感觉爸爸妈妈长舒了一口气。
穷人的身体不值钱,倘若一条腿可以换来一个铁饭碗,会有成千上万的穷人争先恐后地抢这个机会。孟余光知道,他们一家是遇到好人了。
三
“仙境”在民国二十二年的春天正式落成,夏天,皮埃尔一家搬进“仙境”,孟余光一家也搬进了“仙境”的门房里。
从此,孟余光就是看门人的儿子了。
第一个月,孟余光和爱丽丝毫无交集。
她是小公主,他是看门人的儿子,所有的交集仅限于每天爱丽丝进出“仙境”大门。
周一到周五,每天上午八点,她出“仙境”去教会学校上学,下午六点又回到“仙境”。礼拜日,皮埃尔一家一起去教堂,或者皮埃尔夫人带爱丽丝去看电影……
就这样来来回回经过大门,孟余光暗中观察爱丽丝,爱丽丝却从未注意到孟余光。
直到有一天,孟余光正待在门房里看连环画,突然,皮埃尔先生来叫他。
皮埃尔先生想寄一封信,需要有人帮他跑腿,就想到了孟余光。
信还没写完,孟余光站在皮埃尔先生的书房外,百无聊赖地等着他写信。
这是他头一次进到修建落成的“仙境”里。
“仙境”可真美,乳白色的石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光,花木扶疏暗香浮动,闻得他有一点醉,也有一点困。
驱散他困意的,是突然传出来的钢琴声。
好难听的钢琴声……
孟余光早两年也上过教会学校,听过嬷嬷弹钢琴,但他从未听过比这更难听的钢琴声,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他从窗户里看了一眼皮埃尔先生,他蹙着眉头看来一时半会儿还写不完。
孟余光小心翼翼地循着钢琴的声音找了过去。
他一直找到琴房。
他站在琴房外的美人蕉丛里,踮起脚朝里看,爱丽丝正坐在里面弹钢琴。
她蹙着眉的模样和皮埃尔先生如出一辙,那么难听的钢琴声就是她弹出来的。
她弹得心浮气躁,一转头,就看见了窗外的孟余光:“你是谁?”
她的中文说得挺标准的,看来已经在中国待了好些年。
她不认得我,孟余光内心酸涩地想。
她问孟余光:“你是被我的钢琴声吓到了吗?”
不等孟余光回答,她长叹一口气,小拳头托住腮,眨巴着洋娃娃一般密而翘的睫毛:“我也想弹好啊,可就是没有天赋。妈妈非要我学。”
她问孟余光:“你会弹钢琴吗?”
孟余光不知道该回答是还是不是。
他学过一点,是教会学校的嬷嬷教的,但真的只有一点,只能做到识谱,从没学过任何一首曲子。
爱丽丝眼前一亮:“你犹豫了,那就是说你会,你快进来!”
她拍了拍窗台。
孟余光犹豫了一下,双手按住窗台,轻巧地跳进窗来。
他落地的时候微微踉跄了一下,爱丽丝忙伸手搀住他。
少年的两双小手交握住,小公主爱丽丝的手心暖暖的、湿湿的,孟余光浑身像过了一道电。
爱丽丝把他带到钢琴前:“你弹给我听。”
孟余光看了一眼放在架子上的琴谱,试探着照谱子去弹。
爱丽丝好高兴:“你真的会弹!你帮我弹琴好不好?妈妈让我周末每天练一小时的琴,烦都烦死了。以后你假装是我,在这里帮我弹琴好不好?”
孟余光嗫嚅着说:“可是我一会儿要去帮皮埃尔先生寄信……”
爱丽丝小手一挥:“没关系,从下周开始好了,下周,你一定要来。”
四
孟余光就这样开始了他的“琴替”生涯。
每到周末,他会对父母谎称出去玩,然后偷偷溜进“仙境”里来。爱丽丝在琴房等着他,他从窗户跳进去帮爱丽丝弹琴,而爱丽丝从窗户跳出去,跑到外面疯玩。
第一个月就这样度过了。
孟余光觉得很满足,尽管他和爱丽丝的相处时间并没有增多,但他和爱丽丝是共谋。
第二个月起,爱丽丝不再跑出去了。
她带了画板来,孟余光弹琴的时候,她就坐在旁边画画。
她画外面的花木、画“仙境”,有时也画一些脑海里虚构出来的东西。
比起弹琴来,她在画画上倒像更有天赋。
十三岁的少年和十二岁的少女,一个弹琴、一个画画,有时他们什么话也不说,有时他们又说很多话。
爱丽丝问孟余光:“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孟余光回答她:“余光,就是……”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急得抓耳挠腮,想了半天,只好举例子。
“余光就是,我坐在这里弹钢琴,眼睛正看着钢琴,但是也可以看到你,看到你的那部分就叫余光。”
爱丽丝大笑:“我知道了,余光就是偷看,你偷看我!”
孟余光的脸一下红成幕布,他忙岔开话题问爱丽丝:“那你呢?你为什么叫爱丽丝?这个房子为什么又叫仙境?”
爱丽丝很惊奇:“你没有看过《爱丽丝梦游仙境》吗?”
孟余光摇摇头。
爱丽丝说:“你等着!”
她跑出去,跑到门口又想起什么,转头嘱咐孟余光:“我回来之前先不要弹,免得穿帮。”
孟余光静静地等她回来。
几分钟后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大画册:“喏,给你看——《爱丽丝梦游仙境》。”
原来《爱丽丝梦游仙境》是一个童话。
小女孩爱丽丝遇到了一只会说话的兔子,为了追兔子,她掉进了兔子洞,进入了一个神奇的国度,遇到了很多神奇的事情,疯帽子、白皇后、红皇后……
爱丽丝说:“我爸爸爱我,所以给我取名爱丽丝。我梦到了城堡,爸爸盖城堡给我,所以给城堡取名叫仙境。”
原来如此,她的父亲是真的爱她。
世界上有多少女孩如她这般幸运呢?有一个富有且深爱自己的父亲,愿意大张旗鼓地满足她的愿望,把她的梦境变成现实。
无限娇宠的小公主,祝愿你永远都能被无限娇宠。
看着爱丽丝光洁可爱的面庞,孟余光默默地想。
“琴替”事件穿帮,是在三个月后。
有一天,孟余光正在琴房里弹琴,爱丽丝在旁边画画。
突然,门被推开,皮埃尔先生出现在门口,他满脸寒霜地看着孟余光和爱丽丝。
孟余光的背脊一凉。
他绝望地想,完了,皮埃尔先生肯定不会原谅他,肯定会赶走他们一家人。他不仅断绝了一家人的生路,从此以后,他也再见不到爱丽丝了。
五
然而事情出乎他的意料。
静静地看了他十几秒钟后,皮埃尔先生满脸的寒霜解了冻。他笑道:“我就知道,爱丽丝怎么可能弹得这么好。”
他走到钢琴前,问孟余光:“你是在哪里学的钢琴?”
孟余光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我没有学过,只是以前学校的嬷嬷教我识过谱子。”
皮埃尔先生眼前一亮:“孟,你是个天才。”
第二天,皮埃尔先生把孟余光从门房叫到书房。
书房里除了皮埃尔先生,还有一位先生,也是个外国人,身材高大却十分文雅。
那个人伸出手来和他握手,那个人的手好宽好大。
皮埃尔先生给孟余光介绍:“孟,这是亚历山大先生。亚历山大是俄国人,法国公董局乐队的钢琴家,你想学钢琴吗?亚历山大先生可以教你。”
孟余光懵懵懂懂地想,哦,原来是个白俄。
他听父母说起过,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俄国那边闹了革命,国内的贵族们活不下去,就流浪到了中国。他们都是一些有身份的文雅人,有文化、懂艺术,上海人喊他们白俄。
亚历山大先生抓着孟余光的手看:“真是一双弹琴的好手。”
孟余光的手指长手掌宽,舅舅常说他是个干活的好材料,可今天亚历山大先生说,这双手也很适合弹琴呢。
亚历山大先生转头对皮埃尔说:“是个好苗子,就是年纪大了,没有童子功,非得下苦功夫不可,得问问他的父母愿不愿意。”
孟余光的父母十万个愿意。
从那天起,孟余光开始跟着亚历山大先生学琴。
每个周末,亚历山大先生会来“仙境”,在“仙境”的琴房里教孟余光弹琴。那架原本属于爱丽丝的钢琴现在常年由孟余光弹着,几乎成了他的专属。
爱丽丝很高兴,她不喜欢弹琴,但孟余光喜欢,她乐意把自己的钢琴送给孟余光。
孟余光练琴时,爱丽丝就在旁边坐着。她是真的爱画画,总是笔下不停。
她一边画画一边和孟余光聊天,画完了就拿给孟余光看:“你看,好看吗?”
她的画越来越好,她画花木、画房子、画幻想……这一天,她画了孟余光。
是在弹钢琴的孟余光,少年清秀的侧脸和单薄的肩膀,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落在他的颧骨上。
孟余光屏住呼吸:“好看。”
爱丽丝嗤笑:“你这个人好不害臊,自己夸自己好看。”
孟余光忙辩驳:“不是,我是夸你画得好看。”
爱丽丝又笑了:“你可真是个容易上当的傻瓜。”
她问孟余光:“你喜欢的话,我送给你好不好?”
孟余光拼命点头。
爱丽丝在画上签字:给孟余光,爱丽丝,1934.07.09。
这一年,孟余光十四岁,爱丽丝十三岁。
六
一转眼就到了民国二十六年,孟余光十七岁了,爱丽丝也十六岁了。
诚如皮埃尔先生和亚历山大先生所说,孟余光是个天才。
虽然他十三岁才开始学琴,按理说手指都已经硬了,但他硬是凭着天赋和苦功赶了上来。
民国二十六年的圣诞节,皮埃尔先生在“仙境”开圣诞派对,邀请朋友们一起来过节。
他也邀请了孟余光,让他在派对上表演弹奏钢琴。
孟余光弹奏的是肖邦的曲子。
一曲奏毕,绅士和太太们纷纷鼓掌,皮埃尔先生一脸骄傲:“我就知道孟是个弹琴的天才。”
在这些人里,鼓掌鼓得最热烈的还是爱丽丝。
屋子里点着壁炉,爱丽丝的小脸被热气蒸得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着光,骄傲而崇拜地看着孟余光。
表演结束后,派对也正式开始了。绅士和小姐们互相寒暄,爱丽丝冲孟余光招了招手:“来。”
两个人猫着腰偷偷跑出宴会厅,一口气跑到花园里。
冬天花园里的喷泉是不喷水的,两个人就坐在喷泉边上聊天。
爱丽丝夸孟余光:“你弹得真好,你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钢琴家。如果有一天你去维也纳金色大厅开演奏会,我一定会去看。”
孟余光很茫然:“维也纳金色大厅是什么?”
亚历山大先生只教他弹琴,没有告诉过他这些貌似不切实际的事情。
爱丽丝解释给他听,说维也纳金色大厅是奥地利维也纳的一座音乐厅,它是世界上最古老也最高贵的音乐厅之一,世界上的音乐家都以能在此地举办音乐会为傲。她在法国的时候,曾经和父母一起去听过新年音乐会。
孟余光羞赧地笑:“别开玩笑了,我连上海都没走出过呢。”
爱丽丝突然严肃起来:“别说傻话,你一定可以的。”
她的表情很认真,圆睁着眼睛抿着嘴唇,让孟余光看傻了眼。
突然,他们的脸上感受到一点凉意。
孟余光和爱丽丝一起抬起头来。
雪花正从天上飘飘落下,下雪了。
密密的雪花降下来,落在人的头发上、眉毛上、手上、膝盖上。
孟余光低头看爱丽丝,爱丽丝的嘴唇上也落了雪花。
爱丽丝有一张漂亮的嘴巴,形如弓,嘴唇饱满微勾,玫瑰般的颜色,丝绒般柔嫩,孟余光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拈她嘴唇上的雪花。
下一秒,爱丽丝探身起来,把冰凉温柔的嘴唇印在孟余光的嘴唇上。
大雪纷纷扬扬,令孟余光想起爱丽丝钢琴上放着的那个水晶球镇纸,里面有一座小房子,天上永远在下雪。
我是闯进了爱丽丝的仙境吗?孟余光迷迷糊糊地想。
七
圣诞节后,爱丽丝和孟余光之间多了一层心照不宣的暧昧。
两个人在琴房里,孟余光弹琴、爱丽丝画画。画完了,爱丽丝就举给孟余光看:“好看吗?”
画的还是他,比起几年前,她的画技更成熟,可孟余光却故意说:“不好看。”
爱丽丝嘟起嘴:“哪里不好看?”
孟余光说:“我天天在镜子里看到这张脸,都要看烦了。你不如画一张自画像送我,这样我就时时刻刻都能看到你。”
他们正说笑着,突然有人敲门。
打开门,是皮埃尔先生。他对孟余光和爱丽丝说:“下星期公董局有一个舞会,爱丽丝要去参加。孟,你也一起去吧。”
爱丽丝不乐意:“我不想去,都是些不认识的人。”
皮埃尔先生却很严肃:“不行,你长大了,到了该交际的年龄了。至于孟,他可以去舞会上认识更多人,对他的前途有好处。”
皮埃尔先生送给孟余光一套合身的西装,爱丽丝则穿上缎子礼服,打扮得像公主一样。
这是孟余光第一次来到这样高级的社交场合。
公董局举办的舞会,座上宾朋都是在上海有头有脸的法国人。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孟余光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有些手足无措。
一位中年绅士带着一位少年绅士走到他们面前:“皮埃尔,这位就是爱丽丝小姐吗?爱丽丝,你和你的仙境在上海可是很有名啊。这是我的儿子小雷诺,他想请你跳一支舞可以吗?”
爱丽丝老大不情愿,但皮埃尔先生的表情很严肃:“爱丽丝,去和小雷诺先生跳一支舞。”
爱丽丝噘着嘴和小雷诺牵着手走进舞池。
皮埃尔转头对孟余光说:“孟,我去和朋友聊一下天,你自便。”
只剩下孟余光一个人。
他靠墙站着,茫然地望着这个陌生的景象。他在这里不认识任何一个人,就像个尴尬的局外人。
背后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转过头去,是亚历山大先生。
亚历山大先生走到他的身边,小声说:“孟,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迟疑了一下后,他接着说:“爱丽丝也不是你应该追求的人。”
血液涌上脸来,孟余光的脸涨得通红。
他明白了,原来是这个意思。皮埃尔先生知道他和爱丽丝的秘密交往了,所以他才带自己来这里,为的就是告诉自己,他和他们不是同一类人,暗示他不要再肖想爱丽丝。
原来是这样啊,无论平时表现得多么平易近人,皮埃尔先生到底和其他外国人一样。他们瞧不起中国人,他们可以对中国人施以好心,但那跟施舍乞丐没有什么两样,他们永远不会把中国人当成平等的朋友来看待。
八
孟余光一整个星期没有再去琴房。
爱丽丝也没有回仙境,那天晚上,小雷诺的妈妈对爱丽丝大加夸奖,直言自己一直想要个女儿。在皮埃尔先生的同意下,他们邀请爱丽丝去自己家小住,无视爱丽丝的反对,就把爱丽丝带回了自己家。
一个星期后,皮埃尔先生再次来到门房。
他依旧表现得那样彬彬有礼,仿佛孟家人和他们是平等的人似的。但他的话说出口,却让孟余光的父母觉得不对劲。
皮埃尔先生说,他觉得孟余光的父亲是一个很负责任的人。因此,他希望孟先生能有更远大的前程。正好公董局那边有一个闲职需要中国人,如果孟先生愿意,他可以推荐孟先生去,薪水比当仙境的看门人更高。
皮埃尔先生走后,父亲问孟余光:“发生了什么事?”
孟余光无法欺骗父母,只好把事情和盘托出。
听完孟余光的话,父亲气得胸膛不停地起伏。半晌,他才说:“我们不能让别人瞧不起,大不了回苏北乡下!”
他硬骨头了一辈子,绝不肯让人看扁了他。
一晚上没睡,父母商量出了结果。他们打算主动向皮埃尔先生请辞,孟余光也大了,可以出去做工养活家人了。
父亲咬牙切齿地说:“大不了你进工厂,我去烧老虎灶,*去给人做老妈子。”
孟余光无法拒绝父亲,他知道,父亲一无所有,除了尊严。
可是爱丽丝,爱丽丝怎么办呢?
第二天,父亲去向皮埃尔先生请辞。皮埃尔先生没有劝他留下,只是掏出一个信封给他:“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感谢你们全家人几年来对我们的服务。”
父亲坚定地推辞:“您已经帮了我们很多,这钱我们不能收。”
皮埃尔先生又说:“公董局那个职位我会一直为你留着,如果你改变主意,可以来找我。”
父亲坚定地摇摇头:“我们倚靠别人已经太久了。”
爱丽丝还没有回来,孟余光却已经要离开。
一家人拎着不多的行李走出门房离开仙境,皮埃尔先生突然叫住孟余光:“孟,你
是个天才,不要放弃弹钢琴。”
皮埃尔先生到底是个好人,虽然存有偏见,但他到底是自己的恩人。如果没有他,自己早就成了一个工人。在遇到他以前,所有人都说自己的手宽宽大大是个干活的好材料,是他让自己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成为一个艺术家。
孟余光对他报以微微一笑,最后看了一眼仙境,望向琴房的方向。
琴房里空空荡荡的,爱丽丝还在小雷诺家不得脱身。琴房外美人蕉摇曳依旧,浑不管曾经站在这里的人心里是怎样一番天翻地覆。
这一刻的孟余光一心只想爱丽丝,他不知道,前方还有更大的磨难在等着他,等着所有的中国人。
离开仙境后的一个星期,吴淞江面上,中国军队和日本军队突然开战了。
这是民国二十六年八月,这场战役史称“淞沪会战”。
这场仗惨烈地打了几个月,闸北被轰炸,四行仓库失守,上海华界及苏州河以北公共租界沦陷,国民政府发表告市民书后仓皇逃离,上海到底还是没能保住。
孟家离开仙境后就住在闸北,闸北大轰炸,虽然孟家幸免于难,但看着满目疮痍,孟家人不敢再在上海待下去。父亲做出决定:离开上海,去内地投靠朋友。
听到父亲宣布这个决定,孟余光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爱丽丝,爱丽丝。
离开上海前,他必须要再去见一次爱丽丝!
他拔腿就跑,从家里一路到跑到仙境去。他不管新看门人的呵斥,一直跑到琴房前,站在琴房外那丛美人蕉里,大声地喊爱丽丝的名字:“爱丽丝!爱丽丝!”
爱丽丝听到了他的呼喊,从楼上冲下来,冲进琴房里,半个身子探出窗子和孟余光紧紧拥抱。
孟余光的鬓角上如水一样往下淌着汗,他气喘吁吁地说:“爱丽丝,我们要离开上海了。”
爱丽丝简短地说了一句“你等我”。
她又飞快地跑上了楼,几分钟后,她下来时手里拿着一张画:“送给你,你见到画就像见到了我。不要放弃学琴,我会在维也纳金色大厅等着你。”
她捧起孟余光的脸,在他的嘴唇上印下深深的一吻。
九
孟余光就这样离开了上海。
离开上海时,他带走了两张画,一张是爱丽丝送给他的他的画像,一张是爱丽丝送给他的自画像。
后来,孟余光找到照相馆,帮他把两张画合成一张合照,做成小照片放进挂坠里。余生东南西北颠沛流离,这个挂坠始终紧贴在他的胸口。
他遵从皮埃尔先生和爱丽丝的嘱咐,没有放弃学琴。
他和父母先是到了武汉,孟余光在教会学校找到事情做,就用教会的钢琴练习。
后来武汉失守,他们辗转去了重庆。孟余光在一家剧社找到了工作,负责钢琴伴奏,周末他就去西餐厅兼职弹钢琴。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没有落下钢琴课。
爱丽丝说过,会在维也纳金色大厅等他。
他一定要一步一步走到金色大厅去,去见他的小公主爱丽丝。
孟余光再也没有见到过爱丽丝。
离开上海七年后,战争以日本宣告无条件投降而结束,孟余光终于回到了上海。
可是“仙境”已经荒芜。
他辗转打听到离开上海后所发生的事情。
最开始,上海的局势再坏也和外国人无关。日本人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那四年孤岛时期里,法国人依旧是上海的一等公民。
直到一九四一年年末,日军偷袭美国珍珠港,美国愤而参战。为了报复,日本人入侵了上海各租界,租界沦陷,大批还未来得及逃离上海的英法美侨民被日本人关进了集中营。这其中,就有皮埃尔先生夫妇和爱丽丝。
“仙境”被日本人霸占,成了日本某高官的私宅。直到后来战争结束,“仙境”被作为逆产为政府所接收。
皮埃尔一家去了哪里呢?他们是离开了上海,还是死在了集中营里?没有人知道。
二十四岁的孟余光站在荒芜的“仙境”前,蓦地想起那一年初见爱丽丝。那一年爱丽丝十二岁,一头金色鬈发,穿浅绿的纱裙和鹅黄缎带栗棕皮鞋。她携着一股香风而来,轻盈得像一个午后的梦境。
爱丽丝啊,他的小公主爱丽丝,他曾经祈祷她永远矜贵,永远被无限娇宠。
可他的爱丽丝到底去了哪里呢?
十
一九五○年,孟余光三十岁。
他来到华沙,在肖邦的母校华沙音乐学院就读。
坐在钢琴前,他蓦地想起那一年在仙境的圣诞派对上,他弹奏肖邦的曲子时,爱丽丝望着他那闪亮的、崇拜而骄傲的眼神。
爱丽丝说,你一定可以去维也纳金色大厅办演奏会,我一定会在那里等你。
一九五四年,孟余光三十四岁,在肖邦国际钢琴赛上一举夺冠,震惊了国内外。
一九六○年,孟余光四十岁,从学琴到如今,走过了漫长的二十七年,他终于走进这座音乐家的至高殿堂。
坐在钢琴前举目四望,满座衣冠胜雪,然而没有故人来。
为着故人,他一步步走到这里。然而当他坐在这里时,那个故人却未能来履约。
在这里,他只想弹琴给一个人听。然而听的人,却是千千万万不相*人。
孟余光摸了一下挂在胸口的挂坠,那里面的合成照片上,少年的孟余光和少女的爱丽丝相互偎依着,十分甜蜜。
孟余光抬起手又落下,演奏自己的开场曲《致爱丽丝》。
爱丽丝,爱丽丝,我永远的爱丽丝,我一辈子的小公主爱丽丝。
——原文载于2020年爱格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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