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墙约会”的文学史辨梳

“逾墙约会”的文学史辨梳

首页冒险解谜穿穴逾墙更新时间:2024-05-11

也许“逾墙约会”看上去不雅观,因而汉儒解诗都尽量追求“雅训”,发掘出《将仲子》的社会政治或伦理道德意味。这就是解诗和作诗的区别,解诗可以“赋诗言志”,借文本的酒杯来浇自家胸臆;至于作诗者的本义,即使果真是青春期心理反映,也就不管不顾了。因此,这才有《毛诗序》“刺庄公”之说:“不胜其母以害其弟,弟叔失道而公弗制,祭仲谏而公弗听,小不忍以致大乱也。”此解从今天的阅读体会来看,殊少知音。毛诗郑笺虽然着眼点放在情感伦理了,但仍然固执己见,说这首《将仲子》是“淫奔者之辞”,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动机才得此结论。其实匆匆一瞥就能感觉到正能量充盈字里行间,情感与理智被女主处理得相当平衡。《诗经原始》说此诗“惟能以理制其心,斯能以礼慎其守”,并判定“非淫词”,应该是很有道理的。

其实极易理解,比如首段,“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大意是:我的仲子哥哥啊,求你别爬墙进来,攀折树枝动静太大!难道我是舍不得那杞树,怕被你踩坏?我是担心爹娘发现。仲子哥,我真的想念你,可是爹娘的责骂也是让我怕怕的啊!从女主惊惶失措胆颤心惊地请求声里,我们看不出女主要随男主一起淫奔的意图,反而领会了满篇的止乎礼义的温柔敦厚,徘徊在爱而不敢的渊边。这种惊惧不安、犹疑不定,跟燃烧内心的挚恋,形成三章情节矛盾的往复拉扯,而往复拉扯的关系纽结就在里墙和园墙。

爬,或不爬,逾,或不逾,这是个问题,且是个恋爱能否存续的大问题。须知,逾墙恋爱是中国青年男女的传统约会模式,这个模式可能是《将仲子》创造发明,甫出即受广泛推扬。爬墙、翻墙,在古代叫逾里、踰墙,很能考验当事人的身体素质,月黑风高或月白风清之夜,一对青年男女逾墙约会,想想都感到兴奋、刺激、颤憟。《孟子•告子下》:“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道德亚圣也讨论过这个问题,还告示白年青人成功法门——既“逾”且“搂”,两个连续动作,瞻了前顾了后,一气呵成,干脆利索,绝不能拖泥带水,前怕狗后怕家丁只能成为资深单身狗。这个秘诀是远古抢婚的非暴力变种,影响久远,明代孙钟龄所撰传奇《东郭记》由《孟子》的“齐人有一妻一妾”漫衍成讽刺剧,其中“绵驹”节有“乡闾辈,更谁将古道夸,盼东墙处子搂来嫁”,不知是教人学好呢还是学坏。孟夫子还津津乐道地解释此法奥义,且依常规来一个劝百讽一的总结,见《滕文公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反,则父母国人皆贱之。”这就是“钻穴逾墙”一语的来历,显示古人对男女自由恋爱的歧见,老一辈多半以为有辱家风,新一辈多半不以为耻反而心向往之。 此诗男主不知姓啥,大概翻墙次数不是一两次,否则女主也不会提心吊胆。

不过,他们在诗经里不乏同道中人。《邶风•静女》说:“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城隅,虽然不是自家院墙下,毕竟也是公共场所之视觉监控盲区,适合幽会传情。爽约了,则一副焦躁状;如约了,则一副忘形状,约会细节可以与《将仲子》互文填充。因老年权威社会的贱视,逾墙约会的行为见不得阳光,所以称作“偷情”也不是错误。既涉“偷”,则此情纵然深似海,也是置于公德的对立面,往往酿成悲剧。《警世通言》里,孙富破坏李甲和杜十娘感情的说法是:“江南子弟,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居,难保无逾墙钻穴之事……若为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异日妻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李甲闻言,“茫然自失”,应该是心有所触,甚至虚拟了“逾墙钻穴”想象性的生活前景,这才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结局。

凌蒙初《二刻拍案惊奇》“莽儿郎惊散新莺燕,梅香认合玉蟾蜍”,书生凤来仪散步至园东,抬头忽见墙外楼上有一女子凭窗而立,貌若天人,眼神竟呆滞了(后来无心书史,一俟有空即望园东墙边去);正巧那凭窗女子叫素梅,见凤生青年美质,也似有眷顾之意而毫无躲闪的意思。真是你在墙下看楼上风景,楼上的人在窗前看墙下的风景。中间虽隔着一垛墙,但不影响四目脉脉相递,两个年青人经由侍女龙香传书表情,中间也穿插起伏的波澜。故事的套路很庸俗,作者不知是第几位抄袭者,不仅沿用陈年套路,还袭取典故,比如素梅传书道:“徒承往复,未测中心。拟作夜谈,各陈所愿。固不为投梭之拒,亦非效逾墙之徒。终身事大,欲订完盟耳。先以约指之物为定,言出如金,浮情且戒,如斯而已!”“投梭之拒”典出元稹《莺莺传》里的“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褒扬女子抗拒男子的各种引诱,其状类似《召南•野有死麋》玉女在“吉士诱之”的情况下凛然不可犯,实与“逾墙”同为文学传统故事元素。

正因一代有一代之沿袭,才有文学经典,才有数千年的中国文学史,才有最青春浪漫的王实甫版《西厢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是崔莺莺引用元稹诗句委托红娘送给张生的约会暗号,成就史上最经典的逾墙约会,还同时成就了“后花园”这个明清戏剧小说史中的故事意象。故事模式自然也是复制传统套路:女主家庭变故——投宿情节始生地——男主投宿偶遇——后花园酬诗互唱起情愫——强匪劫色风云突变——男主设法解围救美——老主设情理屏障——男主女主秘密苦恋——红娘劝说老主——老主定下功名约诺——资深第三者插足——功成名就摊底牌——有情人成眷属。故事套路其实并不深,是凤生素梅恋情的升级版,也可以说是《将仲子》的戏剧演义版。而演义最令观众难忘的桥段就是张生爬墙的境遇,例如两主被老夫人强结为兄妹关系后,张生为缓解相思病,解开“待月西厢下”密码,循莺莺琴声,攀墙越入后花园,几经衷肠互诉,几经款曲暗通,几经情理调适,双方达成了“重情意轻功名”的价值共识。于是,约会情节里包孕的召唤结构,使所有能发生的和会发生的隐秘细节都在观众的想象世界里发生并得到丰富填充,《西厢记》也成了审美主体反复感知、不断规定和赓续创造的情爱文本。

文学史教材通常认为,王实甫杂剧《西厢记》的崔张故事题材源自元稹传奇《莺莺传》,而在思想主题方面受到说唱体作品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影响,这当然是通识了。不过,应再往前追溯,在情节模型方面,《西厢记》与《世说新语•惑溺》或《晋书•贾充传》“韩寿贾午姻缘”极为相似,“偶遇钟情”、“请托红娘”、“住宿隔壁”、“逾墙密会”、“红娘传柬”、“唱和传情”、“佳期赴约”等情节关目简直雷同,只不过是变换了时间、空间、人名及其相配的叙事要素和抒情内容。甚至《西厢记》之“拷红”片断是对《莺莺传》的增容,却是对《世说新语•惑溺》或《晋书•贾充传》的改版及扩充版。请看《世说新语•惑溺》版,文字简省,而故事波折迭起:“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以为掾。充每聚会,贾女于青琐中看,见寿,说之,恒怀存想,发于吟咏。后婢往寿家,具述如此,并言女光丽。寿闻之心动,遂请婢潜修音问;及期往宿。寿蹻捷绝人,逾墙而入,家中莫知。自是充觉女盛自拂拭,说畅有异于常。后会诸吏,闻寿有奇香之气,是外国所贡,一著人,则历月不歇。充计武帝唯赐己及陈春,馀家无此香,疑寿与女通,而垣墙重密,门阁急峻,何由得尔!乃托言有盗,令人修墙。使反曰:‘其徐无异,唯东北角如有人迹,而墙高,非人所逾。’充乃取女左右婢考问,即以状对。充秘之,以女妻寿。”两相对照,一目了然,是暗合?巧合?投合?袭合?

《晋书•贾充传》又是采择《世说新语•惑溺》史料,大同小异,多了若干细节:“谧字长深。母贾午,充少女也。父韩寿,字德真,南阳堵阳人,魏司徒暨曾孙。美姿貌,善容止,贾充辟为司空掾。充每宴宾僚,其女辄于青琐中窥之,见寿而悦焉。问其左右识此人不,有一婢说寿姓字,云是故主人。女大感想,发于寤寐。婢后往寿家,具说女意,并言其女光丽艳逸,端美绝伦。寿闻而心动,便令为通殷勤。婢以白女,女遂潜修音好,厚相赠结,呼寿夕入。寿劲捷过人,逾垣而至,家中莫知,惟充觉其女悦畅异于常日。时西域有贡奇香,一著人则经月不歇,帝甚贵之,惟以赐充及大司马陈骞。其女密盗以遗寿,充僚属与寿燕处,闻其芬馥,称之于充。自是充意知女与寿通,而其门阁严峻,不知所由得入。乃夜中阳惊,托言有盗,因使循墙以观其变。左右白曰:‘无余异,惟东北角如狐狸行处。’充乃考问女之左右,具以状对。充秘之,遂以女妻寿。寿官至散骑常侍、河南尹。元康初卒,赠骠骑将军。”《世说新语》和《晋书》所记故事的结局正同《西厢记》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完美收官,舍《莺莺传》之始乱终弃,化悲情为大团圆。韩寿和贾午情事,后人概括为“韩寿偷香”与细节茫远难稽的“郑生窃玉”连用,组成“偷香窃玉”一语,以代指未婚男女之私相授受,突破重重墙垣的两性阻隔,终获世俗认可。《西厢记》使用“韩寿偷香”典故有十余次,足见韩贾故事情节模型的隔空影响。

《将仲子》里的女主与她的仲子哥的情感阶段当处谈婚论嫁之时,偏偏此时反而更多顾忌,地下活动,毕竟难抵流俗伤害,女主对父母兄嫂的支持力度并无信心,所以才有畏言反应。这是文学史中常见的女子心理,女子此时常生切断情缘念头,比如汉乐府《有所思》里那位女子的惊惧和决绝,“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狶!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与《将仲子》女主的反复请求声,恐有过之而无不及。《将仲子》反映出来的个体誓约和社会规约之间矛盾冲突,以及由此来自青年男女内心深处的怕和痛、忧和思,恐怕贯穿了整个人类情史。古人约会自然不止“逾墙”一种方式,小河边、柳树林、春台上等等,只要有助于隐私保护,都是上好场所。不管选择哪种场所,既然预约了,都说明当事双方关系已至超常规亲密程度了,践约理应十分必要。所以,“逾墙”是冒着风险的践约行为,实际反映当事人对感情特别讲究诚信。但“逾墙”比起典出《庄子•盗跖》篇的“尾生抱柱”,其悲剧感染力却逊色许多。“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这篇“抱柱约会”的微型小说,省略了作者进行创作的一切形式技巧和思想教谕,却给读者留置了进行二度创作的一切可能。

【附】《诗经•将仲子》全文: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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