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谁都可能写出《高数人生》,可事实就是他们没写。可能有人觉得慕斯·米倪恩也不是作者,因为她对最终的出版形式毫不知情。不过若真的如此斤斤计较,那心胸也太狭窄了。
虽然有几个章节前后顺序不清晰,但她留下的书稿足够完整,能让我们把脉络拼凑出来。接下来的一章涵盖了更多关于慕斯家人的介绍,恰如其分地揭示了“慕斯”玛丽莎·米倪恩形态多变的复杂人格。
我的家庭较简史
我十岁那年,父亲花300美元买了一架自动钢琴,运行不是很流畅——难怪300美元就能买到。随琴附赠的还有许多老旧的自动钢琴打孔播放带:《主啊,再靠近我一点》《日出小夜曲》《萨沃伊舞厅爵士步》,还有《贝森街蓝调》。我对《贝森街蓝调》百听不厌,经常一放就是好几小时。这对锻炼身体也挺有益的,因为要想让钢琴发声,得不住地踩踏板。弟弟总是把速度调到最快,风驰电掣般地播放。(这也预示了他后来的开车风格。)
由于钢琴运行不顺,父亲就把它给拆开,换掉了里面的风管,并对各处做了些小修小补。尽管父亲是教经济学的,但修理东西也是他的强项。至于是家里经常坏东西培养了他的修理技能,还是东西经他修理才彻底散架,我就不得而知了。他也负责修理母亲;她经常散架。
我的母亲是心理学老师。
我觉得所有心理学家都是疯子。要不是为了更好地了解自己,谁会选择涉足这个领域呢?至少自己得沾些边,才会知道疯狂是存在的。大多数人过着相对世俗的生活,平缓温和,但是索然无味。大多数心理学家也过着这样的生活,他们还会将生活反复考量,里外审视,肢解拆分,再拼回原样。不是所有心理学家都能将这项工作做得出色。可就算做得好,无论拆开多少次,也改变不了生活平凡的本质。顿悟这一点的时刻,也是他们失去理智的时刻。我对心理学坚信不疑——我只是不想和任何心理学家做朋友而已。他们总是说一些类似“考虑到你的童年经历,你现在已经做得很棒了”的话。或许我只是遇心理学家不淑。比如说,我的母亲。不过,她也有许多美好的品质……稍后再谈。外婆身上也不乏令人愉悦的性情。在我六岁的时候,她经常会给我1美分,让我唱《上帝保佑美国》。当然,前提是她能找到1美分的硬币。外婆的手提包里总是鼓鼓囊囊地塞满了剪报、用过的纸巾、喂狗的骨头、1美元硬币、橡皮筋,还有镁乳剂[1]。她的房子也是如此——乱如猪圈。
外婆是家政学老师。
精神失常在这个大家庭里已经是常态了。仿佛母亲与父亲两边的亲戚之间进行着一场较量,看谁的行为最疯癫错乱。目前堪称势均力敌。父亲那一边是无声的反常,但我觉得母亲这边有外婆坐镇,胜算更大。你听说过有谁因为打折而买了一辆叉车吗?不过确实只要4000美元(对于叉车来说是相当低的价格)。她是在萨克拉门托买的,从5号州际公路出来就能看见——若是你也感兴趣的话。外婆还买了一个可能本来要被埋进土里的1500加仑容量的油罐。它再也没被埋进土里,而是像一只搁浅的鲸鱼,瘫在外婆院子里成堆的垃圾和锈迹斑斑的冰箱中间。因为那时正值燃油短缺,外婆担心万一要重新开垦果园,运转拖拉机的储油会不够。
每当想起外婆,我便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与她联系过了,准备起身打电话时才想起,她早已没有电话。斟酌良久,我才会重拾回家探望的想法。开车去外婆家的久远回忆在脑海里不断拉长,我能感觉到它,甚至能握在手里,可用任何语言来描述它都会显得贫瘠单薄。语言让我的回忆变成简单的复述——几个名词代替了段落,稀稀拉拉的细节抹去了整体的复杂画面;和开车去外婆家一样简单,但开车去外婆家这件事又从不简单。还是小孩子时,内心的兴奋与眼前脏乱形成的反差就让我困惑不已,心情极易烦躁,少不了与弟弟争执打闹。再长大些,去外婆家升级为了一种磨难,为了妹妹的缘故,大家都得假装出兴致很高的样子。她的天真无知令人羡慕。当我们驶入最后一段尘土弥漫的道路,即将到达外婆家时,妹妹会突然激动起来,远处出现的病怏怏的同根棕榈树、老旧汽车、散落在房子四周的破败的农具残骸,这一切熟悉的景象都让她感到欣喜。开进门前车道时,现已去世的老猎狗便会闻声顶着肩头的肿瘤“呼哧呼哧”地走出来,无力地叫唤几声,特蕾莎则会扯开嗓子冲它大叫:“奎妮,奎妮!”历史总是重复的:去外婆家路上说的话一成不变,情绪总是一样的糟糕,争吵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看见无人照看的杏树下面杂草长得老高,汽车零部件和残骸在其中若隐若现,母亲会暴躁地抱怨:“看看这一团糟的样子!”若是过几个世纪,这里一定是考古学家一展拳脚的梦想之地,可现在只有老鼠会把它当成天堂。
“快瞧,我们的全麦老饼干!”在土车道上一拐过弯,父亲便装出兴奋劲儿叫道。(“全麦老饼干”是妹妹七岁那年给外婆起的昵称,她那时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取的这个名字有多么贴切,童言总是最无心的。)“老饼干”确实站在那里:穿一条洗衣女工的裙子,凌乱的头发草草用头巾扎起,咧着牙齿掉光的嘴巴(要看她有没有时间戴上假牙)微笑着。她跟白皇后[2]一样,总是一副耍小脾气的任性模样。因为吃了太多的那不勒斯冰淇淋(我曾经见她一口气吃掉了半加仑)而墩胖易怒,她走起路来蹒跚摇摆,如同一个无论如何都推不倒的巨大不倒翁(“威宝摇摇,永不跌倒。”[3])。外婆的房子一片脏乱狼藉,堪比“农场”,但正适合她住。
然而,即便这座房子曾经真的像农场,现在继续用“农场”来形容它也已经是抬举了。好在对我们这帮孩子来说,在到达后的半小时内,这里仍然充满了神秘和惊喜。我们在房子里东找西摸,到处寻觅能够充当“餐后甜点”的器物,以补偿闷热疲惫的汽车之旅。屋里有一部老式转盘电话,拨号时会发出“丁零”声,说话要用分体的话筒,就像《安迪·格里菲斯秀》[4]里演的那样——只不过这部电话已经弃用多年,没人会接听。楼上空置的房间形状奇特,里面散落着老旧照片和坍塌的床架,还飘散着老鼠气味。那里还有两扇神秘的门。一扇后面是个诡异的小壁橱,里面蜘蛛成群,大人从不让我们进去;另一扇一打开就直接到了屋顶,多迈一步便会坠落。(光想想我都毛骨悚然,我甚至不会走近那扇门,以防双腿不受控制。)壁柜里挂满了海军制服,伴随着已逝水手的灵魂摇摇晃晃。透过楼上的窗户可以看见外公以前堆放喂虫子的垃圾的角落。
“农场”在我们孩子眼里已经算大,可外婆却不觉得,她一直在扩建房子,来存放她在盖姆科百货买的各种东西。这里就像一个温彻斯特神秘屋。(神秘屋在圣何塞,房主是生产连发步枪的军火大亨温彻斯特家族的女继承人。曾有灵媒告诉她,要想摆脱那些枪下亡魂的死亡诅咒,就必须无休止地修建房屋。结果这栋建筑最终成了融合各种风格与设计的大杂烩:不知通向何处的台阶,向着墙面或是二楼向外悬空开启的门,藏在阴暗角落的姜饼模具,不透光角落里的彩色玻璃。稀奇古怪的东西杂乱无章地错落纠缠着。整栋建筑如同噩梦,一个不断演化的噩梦,带着天生的基因缺陷。最终,女继承人还是没能免于一死。难怪灵媒的名声一直不好。)
我的外婆并非害怕死亡,而是不想错过任何大促销。她需要空间来存放所有半价买来的东西。经历过经济大萧条之后,她对半价商品的诱惑毫无抵抗力。过惯了苦日子,什么都舍不得扔掉,不论是易拉罐、残缺纸巾、用过的信封还是旧报纸。报纸在外婆眼里极有用处,房间里几乎所有物品上都铺了一层报纸:浴室地板、家具、餐桌上的食物,甚至她自己的床。这是外婆风格的保护措施。
镇上至少每周一次的促销活动来临时,外婆就会开始囤货,就连自己并不喜欢的蛋黄酱都要买上五罐。结果“农场”里自然就堆满了各式杂物,要在房中走动只能从其中辟出小径。有一次父亲把一袋曲奇饼干随手放下,结果一年之后才找到。我绝对没有扯谎。
外婆家里的早餐燕麦市面上早已买不到,里面的虫子和它们的祖先已经把燕麦吃了个精光且饿毙于此了。家里的地毯外面还包了小地毯,最外层是报纸。虽然有好几个衣橱的新裙子——全部都是薰衣草花色系列,可她从来只穿一件破破烂烂的浴袍,趿拉着拖鞋,只因不想把新裙子弄脏。
“农场”的南门廊处(二战以来就没清扫过)放着两个崭新的手摇式留声机,一叠唱片里有杰克·格思里[5]和他的俄克拉荷马州人乐队的《俄州摇摆》,还有年轻气盛的法兰克·辛纳屈吟唱的《美哉美利坚》。几盒残缺的蜡笔遗留自外婆热爱艺术的时期,一盒路易斯安那辣酱代表着她钻研厨艺的日子。累积多年的《国家地理》杂志捆成摞放在圆肚炉子旁边,一同放着的还有几把枪、打开的狗食罐头。几把落满灰尘的绣花摇椅上胡乱盖着破烂的防尘罩。几个精致的、长着小天使脸蛋的陶瓷娃娃因为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被完全遗忘在那里而奇迹般地完好留存了下来。此外还有外公葬礼上用过的花圈、猎鹿派对留下的猎枪子弹壳儿、几个始终也没能挂到壁炉上方的磨损鹿角,当然,还有那个奇形怪状的汽车挡泥板。要是外婆看见有人到南门廊这里来的话,准会尖叫起来,一方面是窘迫于这脏乱的场景,另一方面则担心东西会被偷。其实这个顾虑完全没必要,小偷得先把每件东西都清理干净,辨别出它们的真面目,才能决定是否值得一偷。
到达外婆家几分钟之后,刚见她时的那股兴奋劲儿就差不多耗尽了。这时我们就会申请四处转转,但等我们在楼梯上跑上跑下几次后,“全麦老饼干”便会吼着制止我们。我们转而奔向“敏感地带”南门廊,外婆便又是一阵乱叫,紧接着转向母亲:“我说他妹,你就不能让那些孩子乖一点吗?”于是我们被迫坐在固定的地方,只能趁大人不注意互掐取乐。话说回来,到了此时,我们也已经到了迫切需要洗澡的程度了。只要和外婆拥抱过,便算不上干净了。每次在外婆家洗澡,我们都得穿人字拖。浴室在西门廊的荒芜地带,那里堆的垃圾更加污秽,并且向外凸出,透出比南门廊更强烈的阴森感。没人愿在那里多待一秒,以防被垃圾缠住。洗澡时,我们的衣服只能放在带绞拧脱水器的老式洗衣机上,只有那里能勉强算作干净。外婆至今仍然在用它,因为多年前外公有一次酩酊大醉,将崭新的洗衣机扔下了井。外公总是到处扔东西。[6]淋浴花洒散发出使用多年的陈腐气味,油漆块不时从斑驳的墙上剥落,肥皂沫卷着结成块的狗毛一同漂进下水道。一旦身体碰到墙面,便会折寿一年。(这是我们定的规则。)一洗完,就得迅速用毛巾擦干身体,生怕多瞥一眼,发现毛巾上的莫名污点,就会不可抑制地想搞清楚它们到底是什么,是否恶心。
母亲曾告诫我们,任何在“农场”里找到的食物都要经她允许才能入嘴。这跟我父亲的反应异曲同工:每当他询问外婆某样东西放了多久时,外婆都会颇为恼怒地回答说是昨天刚买的,可他又会接着问“是哪一年的昨天”。
外婆生活艰苦朴素,其实完全没必要,只因她习惯了。她拥有的七处房产,破败程度各有不同,每一幢都试图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回归尘土:或是蜘蛛成灾,或是霉菌侵蚀,或是有租客把体内废物排泄在洗碗池里。“全麦老饼干”只会偶尔从小金库里取出一些积蓄,一次买上三十三罐半价狗粮或是一辆叉车,所以在我十四岁那年,她当时的律师(镇上的每个律师她都用过了,现在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告诉她应该陆续分一些财产给子女以减少继承税。于是她决定带我们一起坐游轮环游加勒比。
这趟旅程外婆可没有我们惬意。虽然母亲劝她先看看到时候的晕船情况再决定是否吃药,可外婆一向不习惯听取建议,尤其是自己女儿的。从加州出发的好几天前她就开始服用晕船药,结果用药过量,在睡眠中度过了环游的前五天,而行程一共才七天。说来也怪,早晚餐时间一到,外婆总能按时醒来。到了第六天,我那总是充满不合时宜的愧疚的可怜的母亲,终于想出办法把外婆骗到户外,让她至少可以在旅行的最后两天里享受享受。她先假装和“全麦老饼干”一起去餐厅,却偷偷按下了甲板那层的键,电梯门打开时就顺水推舟地说:“糟糕,按错层了。不过既然都来了,就到外面瞧瞧吧。”虽然百般不情愿,“全麦老饼干”还是迈出了第一步,嘴上仍然抱怨个不停。可等她领略到室外令人窒息的美景(并发现甲板上餐饮选择更多)时,她便欣然留下了。
食物是外婆形影不离的老伙计。她在农场里长大,养成了坚决不能浪费粮食的观念。外婆每次带我们去丹尼斯餐厅吃早饭,都会在我们吃饱后命令我们把盘子递过去,一丝不苟地把残羹剩饭刮到当天的报纸上:吃了一半的薄饼,用来装饰的西芹,溏心蛋,还有其余种种。接着她会向里面多挤些免费糖浆,把“赃物”一股脑儿包起来带回家给奎妮。奎妮从未表达过想吃这些剩饭的意愿,不过剩饭甚至也可能从未到过它的面前。因为外婆去世的时候,我们在她遗留下来的几辆车(她一共有九辆车)的后座发现了积存了十年的薄饼,霉迹斑斑。根据报纸上的日期,我们可以确认它们究竟在那里放了多久。对外婆来说,不把食物倒掉比不浪费食物更重要。艰苦的成长环境总是让她忘记自己现在的生活已经相当富足了。一个不懂得变通的人,在新情况下仍然会重复不合时宜的行为模式。
曾经有人做过一个有趣的实验,他们把一些小猫放在仅能看到水平线的环境中饲养,回到正常环境,小猫便无法察觉任何垂直形状的物体,它们跳到椅子上毫不费力,可是却会不停地撞到椅子腿。外婆就是陷入了这种怪圈,不停地撞上思维定势的椅子腿。[7]窘迫的童年生活促使她养成了饥不择食的习惯,即使后来有了钱,极尽节俭变得毫无必要,她仍然抛弃不了这些习惯。这样一来,富裕之后的生活也成了一种折磨。外婆总是说“老狗学不会新把戏”,可她并未意识到自己就是那条老狗。
这趟游轮之旅给外婆造成了极大的痛苦:如此多无限供应的食物根本无法完全吃掉。相信我,她尽力试过。在游轮上,只要愿意,一天中的任意时刻你都可以大快朵颐。早餐有法式香蕉吐司、草莓华夫饼,10点有丰盛的汤羹,午餐的烧烤过后,配有司康饼和果酱蛋糕的下午茶接踵而至,豪华晚餐包含六道主食,收尾则是惊艳的甜点——有一次游轮上举办了“我的圣代我做主”活动,放眼望去都是各式糖果、冰淇淋和五彩蛋糕装饰豆。如果仍然意犹未尽,你可以在午夜自助上把白天错过的美食一次补齐。在这最后一次暴饮暴食之后回到房间,门口还将有满满一篮橙子、香蕉、苹果和巧克力棒在迎接你。
当时我和妹妹、外婆共住一个房间,所以果篮每次都有三份。而每次都只有巧克力棒被吃个精光。(甜食这么多,谁还有肚子吃水果?)这就导致三人份的三种水果在我们门前“付诸东流”(外婆的原话)。于是外婆决定把所有水果打包,带回家给奎妮。
七天的游轮之旅,每天九个水果,在热带气候的照拂下,最终形成了六十三个霉斑点点的物体。海关官员开箱检查时,它们安然躺在“全麦老饼干”的破旧睡袍旁,一个也不少。有趣的是,带发霉水果到美国境内是被禁止的。这可是外婆头一次听说。
“年轻人!(那名海关官员至少有五十岁。)我是这些孩子的外婆,刚带他们结束一周的加勒比海游轮之旅,因为他们从来没去过(她这是在打同情牌)——现在你却说我无权拥有自己付钱买的东西?!”
“腐烂食物不允许带入美国境内。”他似乎对这种无理要求再熟悉不过。
外婆越发愤怒,嚷嚷说水果是自己付了钱的,他们得全额退还旅费。见他们丝毫没有拿钱的迹象,她便开始剥香蕉,又拿了一个磕碰过的苹果,左右开弓地大嚼特嚼起来。我看得出来,爸妈已经随时准备好把她送回精神病院了,但他们竟然渐渐让外婆平静了下来,不再进一步激怒海关人员。(我猜是父亲答应了带外婆去她最爱的斯摩卡鲍勃餐厅,那是一家可以敞开肚皮吃的自助餐厅。)
我知道让外婆放不下的并不是什么原则问题,只不过她这一辈子最大的动力就是买到打折商品、讨价还价时略占上风,还有买二送一这样的便宜事儿——就算她一个都不会用到。我体内也有少许这样的基因,尽管我会理智地反抗,但战果并不总是尽如人意。
我对外婆的理解并不比其他人多,只不过我选择接纳她。我们的祖孙关系很有趣,她经常会在给我扯脚趾头的时候跟我谈论哲学(我很享受脚趾头被拉扯的感觉)。外婆那张大床已经有些年头了,从不整理,形成了疙疙瘩瘩的硬块,散发着止痛片和嚼烟的气味。我俩躺在上面,她给我挠背,和我天南海北地聊着,从民主党人到死后生活,从坠入爱河到正面全裸。(电视上有个身着肉色紧身衣的男演员摆着雕像的姿势,外婆忙不迭地问我:“谁会想看一个老男人的私处啊?”我还以为她会知道答案。)
外婆总爱讲她年轻时在塔霍湖[8]的理查德森温泉酒店做服务生时的故事,有个百万富翁经常给她1美元硬币作为小费。“他曾经向我求过婚。”外婆有些自鸣得意,颇觉这是能给自己加分的经历,尽管她后来的生活变得邋遢而脏乱。
我总是对着一张外婆的老照片,努力想要拼凑出她当年那活力四射的模样。照片里两个男人在一台福特T型车前搂抱着她,三个人都笑得无比灿烂。外婆当时脱离了她父亲专横的控制,纤细的身体里充满了年轻的躁动。可不幸的是,她走上了女人经常陷入的老路,嫁给了一个和她父亲如出一辙的男人。她的“白马王子”为人刻薄——她必须不停地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外婆告诉我,在婚礼那天外公命令她坐在汽车后座,而让他的一个要好哥们坐在副驾驶位子上。我开始考虑起这件事的隐含意义:这才只是婚礼当天而已,漫长的婚姻生活还在前方,意识到这一点的外婆当时该有多么绝望啊。不过,她已经习惯了刻薄的男人,反倒觉得这是有男子气概的表现。外婆总是把她曾经养的那条狗学会吸食鸡蛋的故事挂在嘴边。(我想它应该是用齿尖戳破蛋壳,然后吸食内部的。)一旦狗学会了吸食鸡蛋,你便无法再纠正它,必须开枪射*。事已至此,外婆的父亲让她亲手把狗绑起来,并且强迫她观看他开枪,那年外婆只有五岁。在农场里,懂得太多可能是一件坏事,尤其是对狗来说。那件事在外婆生命中留下了很大的阴影,如今我还记得母亲抱怨说,作为外婆唯一的女儿,她感受到的关心都赶不上一条死去的狗。(很久以后在芝加哥,我的男朋友雷克斯在听完这个故事之后——他知道我们家族喜欢玩文字游戏——就造出了这个句子:“学会吸蛋,就得完蛋。”)外婆一直忘不了那条狗,她将自己的潦倒生活也归咎于此。人的一生很长,如果总是死死抓住错误(作为命运戏弄你的证据)不放,那么内心怨恨的情绪便总也刨除不去了,因为总会出错。放下则海阔天空。
我们的家族传统是从来不让怨恨离得太远,并且对这些情绪细心照顾,滋养有加。我的外婆和母亲都厌恶自己的生活,我偶尔也难逃魔咒。我经常噘嘴,这是后天养成的习惯。末了,为了将自己从绝望中扯出来,我这样劝诫自己:“得了,你本来可能一出生就是奴隶呢。”当我困扰于贫穷、默默无闻和没有微波炉(我在新婚礼物清单上写的是小烤箱,简直蠢得要命;千万别犯同样的错误)时,我就会提醒自己,每个人过得都不容易。随便问一个人,他们都有故事可说。如果把煎熬程度从一到十排级,准保人人都会觉得自己是十级,过着最惨绝人寰的生活。可他们却从来不把自己跟二战期间的犹太人、亚哈船长[9]还有凯丝妈妈[10]的人生相比较。
因为总是得不到所求之物,所以我得创建一套自己的哲学来应对失望的情绪,对付生活中的痛苦,如同牡蛎通过孕育珍珠来抵御入侵的沙子那样。我强迫自己从生活中后退一步,接受当下。忘掉天堂和地狱——它们可能永远也不会到来。当下即是所有。
这样的时刻使我开始思考人生的本质,思考我的人生是否合格。我觉得生活已然是对活着的奖赏。它既是头等大奖,又是安慰奖;同时是1号、2号和3号门;是卡洛尔·梅丽尔[11]展示的一切奖品;是全部三个单身汉和阿曼娜雷达微波炉……[12]
也许我从数学角度来解释更好些。
牡蛎方程
(牡蛎+沙砾)×时间=珍珠2
读为:牡蛎加上沙砾的和乘以时间等于珍珠的平方。
有人说,行,我差不多能看懂。牡蛎里进了沙,过一段时间便会产生珍珠。可是平方从何而来?
我用平方的原因是人类与牡蛎相比,如同平面之于直线。我们的逻辑和反思能力使我们上升到了另一个维度。对于牡蛎来说,形成珍珠只是在纯粹地行使自我保护的生理功能。牡蛎(我猜想)对于珍珠的诞生并无敬畏之情,最多也就是简单软体动物对于体内不再有硬物硌着而感到的欣喜。但在人类的维度里,珍珠的地位被提升了,我们为之折服,称其完美,赋予它牡蛎从未想过的意义。
就算你说的都对,那又怎么样呢?
所以珍珠不再仅仅是珍珠;它具有了二元性,美好性,还有复杂性——意识的意外产物。
同样的式子,可以将主体由牡蛎替换为人类。
(智力+刺激)×时间=知识2
读为:智力加上刺激的和乘以时间等于知识的平方。
也许你会说,这有点牵强,智力受了刺激只会让你变得越发圆滑。尽管形式有些消极,但圆滑也是一种知识。正如古语所说,“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过去的经历会将我们的弱点保护起来,那些最难忘的经历往往与我们觉得应该避免的事情有关。参加中学舞会却全程社交失败,有人以后便不再前往类似场合。而从同样的经历里,我学到的则是要主动邀请男生跳舞,因为总得有人走出第一步。(作为一个女生,当时我的思想还是很前卫的。)
挫败感就是人类维度里的外界刺激,它促使你思考平和环境中不会发生的事情,知识也随之衍生。思绪的井喷会促进大脑皮层褶皱愈发密集。鼓舞欢欣的情绪不断地制造出孔隙,挫败感则将某些孔隙用实质填满,使得孔隙和实质都更加明显。
假如牡蛎跟人一样具有意识思维,它或许就会选择,或者忍受痛苦,或者将体内的沙砾挤出。当然,这只是假设,可就算牡蛎真的能做出不同选择,孕育珍珠仍然是最佳选项,因为这完全扭转了令人不快的局面。背负痛苦前行是对逆境的一种默认。有人会在老板找茬之后把气撒在狗身上。“将沙砾挤出”这个选项通常并不存在,这就如同要求现实应你的需求去改变,几率渺渺。至于珍珠的诞生,那就是常识带来的礼物了。将一系列糟糕的境遇结合,发挥对生活和美好有建设作用的能量,负负得正。在牡蛎的例子中,大自然摒弃了被动,选择了创造。
也许你又会说,我都听懂了,可是为什么知识会有平方呢?我们评估了牡蛎的珍珠,可是由谁来评判我们创造的珍宝呢?
并不需要更高一级的生物,只须我们自己从粗糙的三维空间觉醒,对时间、第四维度、我们的经历与存在,以及我们对自身存在的意识感知充满敬畏,并且对此种存在的短暂属性怀有谦卑的态度。假如我们能够跳出人类的维度,让自己感受到存在本身的馈赠,那么知识就与珍珠一样具备了双重角色。知识是缜密思维的美学体现。将智力和经历相结合,便可形成一套哲学。也许这方程这样写更恰当:
(智力+刺激)×时间
=知识2
=创造力
创造是对知识和经历的升华。它描摹生活的模样,却又刻画出生活应能达致的另外形态。这是最极致的乐趣。(上帝只有六天的时间可以尽情创造,真可怜。)创造如同孕育生命,它赋予原始想法以形态,使之具体可感,吐纳呼吸。创造是你迫切希望某些事物能成为现实的强烈意念的结果。出于惜才之心,人们会给予有创造力之人最大限度的宽容。他们必然掌握了某些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
或许你仍然不为我的谬论所动:就算你说的都对,知识的平方等于创造力,那珍珠的平方到底为何物?
而我,厌倦了你这一连串平庸的问题,只想率性一答:“珠宝。”
[1]用于治疗便秘的药品。
[2]《爱丽丝漫游奇境》中的人物。
[3]不倒翁玩具广告词。
[4]1960年代美国情景喜剧。
[5]Jack Guthrie(1915—1948),美国歌手。
[6]慕斯两岁那年的圣诞假期,父母带她来外公外婆家过。期间,慕斯的外公在圣诞节来临前把圣诞树给扔了,只因树顶挂了一个天使形状的装饰物,而他不愿“屋子里有任何该死的宗教符号”。最终慕斯一家提前回家了。——包珍妮按。
[7]我知道许多相关研究(维泽尔和休伯尔,1963;休伯尔和维泽尔,1970;赫希和斯皮内利,1970;劳尔柴克和辛尔,1981),但是没有一项提到过椅子腿。——罗维斯基博士按。
[8]北美洲最大的高山湖泊,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和内华达州的交界处。
[9]美国作家梅尔维尔名著《白鲸》中的人物,因要不惜一切向咬掉自己一条腿的白鲸复仇而丧失理智。
[10]凯丝·艾略特,美国歌手,1974年因心肌梗死去世,但一度流传的小道消息称她是被一个火腿三明治噎死的。
[11]Carol Merrill,美国电视游戏节目女模特。
[12]以上均指电视游戏或相亲节目中丰厚程度不一的所有奖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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