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画约四年半,画了1500多张画,办过画展,她的目标是画满2000张画。
她很抓紧,担心没画完就“跑到天堂了”。
2020年,阿籽奶奶画展在徐汇艺术馆展出,展期10天,不少艺术家都来了。画作以静物画为主,描摹日常物件如水果、蔬菜、花草,展览取名《凝视·日常》。
只学了几年画,作品就进了艺术馆,有人质疑奶奶的画是不是艺术。
“那就是艺术本身!”艺术家李山回答。
奶奶不懂什么是艺术,只管自己画着玩,画着画着,病没了、脾气好了、人也优雅了。
画画成了奶奶与世界最为亲近的相处方式,奶奶逐渐明白“生活终究是为自己活着的。”
“人生的重点不是过去的事情,而是向前看,抛弃旧的,身心清凉,重新上路,”阿籽奶奶说。
“我画画就是要
把过去的烦恼都忘掉”
阿籽奶奶学画画是从响应外孙女阿籽的号召开始的。
孩子们成家立业、老伴先走一步,70多岁的阿籽奶奶觉得人生一下子“空空荡荡,不知所措”,生了两场大病,搭了两个心脏支架,人生却找不到支点了。
“从前是家庭需要我,后来是老伴需要我,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需要什么,现在我知道了,我需要阿籽——我的孙女阿籽,她让我看到亮光和色彩。”女儿劝她通过画笔把美好传给孙女,为了和小孙女常在一起,奶奶答应了阿籽学画的响应,拜画家女儿张平和外孙女阿籽为师,正式拿起了画笔。
过去的日子很累,现在的日子看不懂,女儿教她“把画作为对自己日常点滴的记录”。
一开始,画笔不听使唤,画画像雨天踩泥地,深一脚浅一脚;渐渐地,越画越顺、越画越多,不画画的日子反而成了煎熬。
“我画画就是玩就是打发时间,好像自己没有烦恼了,把一切都忘掉了,每天只想着画,画越来越多,病越来越少。”画画教会了奶奶“专注于痛苦,就会被痛苦淹没”。“有时候娃娃在跟前叫我半天,我都不知道。”
阿籽奶奶的画常常是一个静物,安静地占据画面中央。那些占满半开乃至全开画纸的大画幅画作,原型是不过手掌大小的铜钱草、拳头大小的橙子、鹌鹑蛋大小的茶叶包。奶奶说:“好像穷日子过惯了,画纸的每个空间都要利用上,表达心中的热爱。”
人生前三十年都没怎么用过电、吃到荷包蛋就觉得日子是甜的、大年三十吃上了白面馍馍还要省着第二天再吃,走过物质匮乏年代的人,眼中的世界长成了这样。奶奶说,每一个生物长成这样子都很不容易,要画出它们的不同。
很多人夸奶奶画作用色高级,奶奶说,这是自己舍不得扔颜料把它们混在一起的缘故。
问奶奶画画有什么秘诀,奶奶把眼睛凑过来给人看,一只眼比另一只浑浊,“年轻时当电焊工伤到了,眼睛里就像有团雾”。眼疾没有影响画画,“老天爷给了我双艺术家的眼睛,能看虚实。”
奶奶说,画画挺简单,只要敢画就行,比过日子容易多了。“我的一辈子都已经习惯成为别人眼中的什么人,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才忘了这件事。”
“现在我——阿籽奶奶
——叫尹玉凤”
阿籽奶奶的一辈子,是湖南尹姓望族的大女儿,是塔城运输队司机张荣先的妻子,是四个孩子的母亲。
画画后,她在每张画作下面都落款“尹玉凤”,一个属于她自己却很少被叫过的名字,因为后来她的称呼变成了“老张家的”“张清他妈”,再后来“尹玉凤”被身份证办事员写成了“尹玉风”。这段关于名字的故事,放在她的自传《今天也要重新出发》第一章节第一篇,这篇最后一句话写道“现在我——阿籽奶奶——叫尹玉凤。”
1954年,因为被划为地主成分,10岁的尹玉凤跟随母亲从湖南辗转到新疆投奔父亲;1960年,16岁,因为“右派”家庭成分,尹玉凤辍学工作负担家用;1963年,尹玉凤19岁嫁人,一年后,跟随丈夫离开父母,去了边境塔城,丈夫在运输队做司机,尹玉凤焊汽车水箱。
快50岁的时候,孩子们上了大学,尹玉凤从家庭主妇的位置里走了出来,跟着朋友们做买卖,从摆摊做起。
零下30℃,她们也在外面摆摊。“没人的时候,我们互相推着玩,冰天雪地还啃着葡萄、还吃着梨,我也没感觉到多冷。我们在那蹦蹦跳跳,一天过得挺快。反倒是我们家女儿,放假回来看雪那么大我还在外面,都吓坏了。”
“别人都说,你们家条件那么好,老头也有退休工资,还弄这个。我说,不管我挣多挣少,稀里糊涂能把自己养活就行了。”
尹玉凤觉得,越想挣钱越挣不上钱,反而是自己不知道怎么就把钱赚了。
老伴打趣尹玉凤“不认路还做买卖”,但尹玉凤的生意越做越大,从摆摊做到了开店,从卖鞋和服饰到主营卖鞋。
50多岁的尹玉凤熟知在边疆小城做生意的门道。按计算器报价、翻译带客人过来要给他们回扣、不接受赊账、别得罪人,“虽然我不懂外语,但当地的少数民族都挺信任我的,俄罗斯族、维族、回族都来我这买。”
做夜班车去乌鲁木齐进货,睡一夜第二天提上一天货,坐个夜班车又回来了,为的是不耽误做生意时间。
做到最后,跟市场老板也成了朋友,“最后我不干了他还请我吃饭。”
“人生中除了生死,
哪件不是闲事呢”
奶奶说自己是简单的人,做买卖只去两三个批发市场,“朋友喊我去别的市场,我不去,你不可能把所有的货都看完”;兴趣爱好也只潜心画画一项,“阿籽还要教我书法教我英语。我不学,我就这一个爱好了,可能也就走到头了。”
奶奶连用好几个“稀里糊涂”总结自己的人生,“稀里糊涂从湖南跑到新疆,稀里糊涂结了婚,稀里糊涂把四个娃娃都带大了,稀里糊涂来到了上海。”
“那时候也没觉得苦,因为大家都一样。”或许是“简单”与“稀里糊涂”冲刷了苦难。
而如今,所有的苦难都随着时光洪流隐入尘烟,奶奶说:“人生中除了生死,哪件不是闲事呢”。
她清楚记得老头走时的样子,“身体柔软清爽,跟我以前见到的死亡经历都不一样。”
老伴离世,她说伤心像屋顶漏雨,从缝隙里滴落,只能在心里闷声哭。
老伴比尹玉凤大八岁,“悬胆鼻、单眼皮、身材高挑、出身还好”,是年少的尹玉凤对一切美好“幻想”的寄托。两人把被子搁一块就开始过日子了,什么都没有。
老伴在塔城运输队开车,冬天路过老风口,风雪埋道,尹玉凤都会提心吊胆,有时候老伴回来,裤子都是冰,遇到出差住牧场,衣服上还会染上虱子。
她说家里都靠老伴操心、娃娃们是老伴一手带出来的;她说老伴比自己审美好,要是学画画准比自己好;她记得摆摊时,老伴冰天雪地里骑自行车送饭摔断了腿;她回忆老伴喜欢打麻将,抓牌时从不看牌,靠的是摸……
她嘴上离不开“老头”,就像回忆离不开新疆。她知道塔城的苹果树,每棵树的果实都有不同的味道;记得每家人的院门不同,那是塔城人寄托最好想象和最多精力的地方;她怀念夜里浇水,河水在马蹄灯的指引下引进院子里;她记得边疆的风雪、戈壁的石子、塔城的夜如白昼和在新疆大碗喝茶大碗吃肉。
2016年,老头走后,她跟着女儿来到上海,把思念和乡愁留给了那个边疆小镇。东海边的石子潮湿温润,带着海的气息,不像戈壁的石子,炙热滚烫,带着阳光的气息;大城市的夜晚,草丛都被照的透亮。
夜深人静的时候醒来,抬头看老伴的照片,好似两两相望,一时只觉可惜,为老伴没看到自己画画可惜,“他要是早点来上海,也不会早走”。
老伴是江苏人,到了新疆后直到离世都很少再回去,“他是想家的”,她觉得自己是替老伴回到了中国的东边。
老伴走后,她也不跳广场舞了,生了两场大病,“想着完蛋就完蛋,反正娃娃们都大了”。
“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和老头顶杠,人家说我一句,我要说个三句,好像总要占个上风,有啥意思?现在后悔都来不及。我以后到了天堂,要给他说我会画画,他肯定也不相信,说我只会骂人,只会不讲理。”
奶奶乐观,聊天时常常爽朗大笑,只有一提到老伴,两行泪水从内眼角流下,但很快又被擦去。“错过的就是错过了,永远回不来了”。
奶奶说,能给自己的画作打60分,但人生最多打20分,“我这个人缺点太多了,脾气极糟糕,急躁又强势,我们这些娃娃幸好都像爸爸。”
“不管什么时候,
都可以重新开始”
“画画之后,我看谁都顺眼了。”
老伴走后,奶奶反思过往,为过去争口角而内疚,逐渐明白“在一起开心就好,想改变别人,终究都是遗憾。”
儿孙们的世界,奶奶不懂;奶奶的过去,儿孙们已经听得腻烦,尹玉凤觉得,在陌生的城市与儿孙们同住,“彼此隔离在两个世界”。曾经一起画画的阿籽已经上中学了,往往都是到了中饭时间才会出现在画室,扒拉几口饭又回去上网课了。
直到绘画打开了一扇窗户,一扇“可以独自和这个世界交流的窗户”:会从曾经看不到的东西、感受不到的东西中发现很多乐趣,也会从中找到自己。
尹玉凤逐渐明白:“早早了解为自己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不管与你多么亲近的人,多么重要的人,最终都会离开你;不管多么烦恼的事,多么过不去的坎,最终都会云淡风轻。”于是,她不再试图改变他人,改变自己就好。
“人生的重点不是过去的事情,而是向前看,抛弃旧的,身心清凉,重新上路。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重新开始。”
对于画画和艺术,奶奶从来没有什么抱负。“跟你说实话,我不知道什么叫艺术。玩得痛快就行了。也不管画的好坏,自己喜欢就行了。”甚至于所有颜料都是从女儿们那用剩的捡回来的。
奶奶说要给自己所有的作品都给打及格分,“因为是从内心里头画出来的,就那么大能力我都用上了。”
“中国的艺术还是靠小朋友起来,你说我这么老的能干啥,我就是玩。”奶奶很明白,自己能画画,因为孩子们就是干这个的,因为娃娃优秀。
2021年,奶奶的自传画册《今天也要重新出发》出版,收录了奶奶150多张画,配以三万多字的散文。豆瓣短评里,有人把这本书评为年度励志好书,有人把书读给妈妈听,有人开始学画画。
有人说奶奶的文字像杨绛的一样从容;有人不敢相信一位没有读过很多书的普通旧时代妇女,怎么能写出这样美好的文字、画出这样生动的画。
奶奶去参加自己的画展,搞美术的老师夸她会画,她激动的不得了,“只要有这种认可就行了。”
办了画展、出了书,奶奶还在画。
在位于临港国际艺术园内挑高了又明亮的画室里,身材矮小却挺拔的奶奶站着伏案作画,穿着枣红色夹袄、戴着黄褐色棉帽,撞色的正好看,让人不由想到她画作里最常被津津乐道的用色。
每次作画前,奶奶都要把调色盘按照画的顺序摆在面前。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很容易用错颜色。
年轻时,尹玉凤就不认路不认人,有姑娘来店里买了十几次,她也没记住。
年龄大了,记忆力更是退化,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爱交朋友的性格。
“我喜欢热闹,看到谁都像好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她记不住每个人的名字,姓氏也问完就忘,但仍然不厌其烦地询问并为自己的记性抱歉,“这位老师你姓什么,不好意思我脑子不记人”“这位老长你姓什么”。
举办画展后,奶奶受邀去社区分享,坐两小时的车程,也没消磨老太太结识新朋友的愉悦,“我一高兴都忘记怎么画了,他们也笑。都是老年人,我们老年人在一起,好像高兴就行了。”
奶奶跟谁都处得来,跟艺术家学打牌、跟画家学做菜。艺术园里的保安保洁都认识奶奶,给她带自家种的蔬菜瓜果,奶奶先画再给儿孙们拿去吃;奶奶对他们说,退休后想学画到我这儿来,免费教。
如今,奶奶每天至少画4个小时,“主要是有瘾,画上后就一定要看到结果。一个作品画完了,心里就特别舒服。”
在《今天也要重新出发》里,全书最后一句话是:“我们的生死,又由谁决定呢?”
这是年逾古稀的老人向读者提出的问题,老人自己也没有答案吧。
但也许,她已经用自己的人生做了回答:如果起止不由自己决定,那至少中间这段旅程随时可以“重新出发”。
后记
黄大有是先后在国内外多次办过个展联展的知名画家,是最早入驻临港国际艺术园的艺术家,也是阿籽奶奶艺术道路上的引路人。阿籽奶奶羡慕“大有老师”可以创作巨幅大画,也跟着“大有老师”学到了“艺术是一种生活态度,让我能在一个不完美的世界里,度过令自己满意的人生。”
黄大有说:“我们教会奶奶的是让她学会观察,用艺术的眼光看世界。”他把阿籽奶奶绘画天赋总结为“心静、执着”。“要执着,有搞不好誓不罢休的精神才能成艺术。”
最后附上一段黄大有的评价,关于文章开头那个问题“只学了几年画,作品就进了艺术馆,就是艺术吗?”或许可以带着这段话去理解阿籽奶奶、理解她的画。
“有人愿意花几万块钱买阿籽奶奶的画,说明奶奶的画有市场;艺术家肯定阿籽奶奶的画作,说明得到了艺术界的认可;策展人看到奶奶的画后,主动提出要办展,因为他们由阿籽奶奶的艺术个案敏锐地体察到了其与艺术史的关联、及其牵涉的社会议题。
中国在进入老年化社会,从老有所依转变到老有所为,老年人退休后,社会价值在哪,人生意义在哪,是大家都要思考的问题。艺术不是孤立的,艺术永远关联着社会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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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晨报周到APP记者·唐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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