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韩贵德月黑袭双岭,关礼仁星夜走单骑
西风烈冬云白絮飞 异乡客风雨久别离
韩贵德月黑袭双岭 关礼仁星夜走单骑
在冀东,流传着“冷在三九”的民谚。是说“三九”是一年四季中最冷的时令。
腊八那天,西北风刮得邪乎,柳树枝条“嗖嗖”横飞,杨树杈子嘎巴嘎巴往下落。屋檐上的茅草,大把大把地飞上天,或挂上树梢,或顺着山沟滚。
二十里长山南北走向,双岭村就处在山沟沟里。北风从山口往里灌,就显得比平原的风力还要大。
韩团长坐在老罗家大厅的太师椅上,习惯地把毛瑟枪在手中颠来倒去。口中反反复复地叨念:“大风起兮云飞扬……”在地上踱来踱去。突然,停下脚步,把手中的毛瑟枪往八仙桌上一拍,叫道:“来人!”
“到!”随后,跑进一个英俊士兵。
“郑彪,把政委找来,快!”
郑彪跑出,没半袋烟工夫,进来一个人,头戴礼帽,彬彬有礼道:“韩将军,有何公干?”
韩团长站起,道:“快,别逗了,请坐!”
胡政委道:“岂敢?”
韩团长说:“你读过大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诸葛亮能够借东风,你呢,既不用你借东风,也不用你借西风,你就给看看这天象,近况如何?”
胡政委说:“常言道,风三风三,一刮三天。以我之见,今天是第一天,明天的风力还要大!”
韩团长“啪”一拍桌子,随声道:“好!”
胡政委惊叹道:“怎么,又要安排战事了?”
韩团长以手击节,哼唱道——
月黑*人夜,风高放火天。
王德奎呀,你这个地痞流氓狗汉奸,
看你还能活几天!
胡政委伸出左手,一个一个掐算:“过不去明日子夜。”
韩团长大笑道:“哈,算你掐算得准。胡宝贤者?胡半仙也,哈哈!”
王德奎是尹家府一带的大财主,大恶霸。日本人刚刚开进顺义县城,他就第一个跑到城里,举着三角旗去欢迎日本兵,成了远近闻名的大汉奸。回到双岭村,吆三喝四,八面威风,不可一世。没出几日,就组织起“民团”,横征暴敛,欺男霸女。当地老百姓,对王德奎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当天黑夜,韩团长唤进赵大大,商讨破敌大计。
赵大大望着韩团长的眼睛,瓮声瓮气地说:“呀,风这么高,天这么冷,能打仗吗?”
韩团长悄声说:“你看,你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衣,还叫唤,冷啊冷的。想想看,要是光着屁股会怎样?”
赵大大搔了一下头皮,嘻嘻笑道:“光着屁股,咋叫光着屁股?”
韩团长哈哈大笑,附在赵大大的耳畔,悄声说道:“如此这般,照计行事!”
第二天,日近黄昏,北风凛冽,寒流滚滚,灰蒙蒙的云块在半空中奔腾驰骋。
二十里长山西口,大风撕烂了贫苦农民的茅草房,折断了碗口粗的白杨树。
冀东独立团指挥部,正紧锣密鼓地部署军事行动。
赵大大率赵家兄弟和穆氏姐妹,携带随身武器。
王庆年率领一个班的精兵强将,各有分工。
韩团长部署完毕,亲自出战。
郑彪跟着韩团长,贴身左右,听候调遣。
朔风怒吼,残云密布,滴水成冰,寒凝大地。
一支由韩贵德亲自率领的小分队,神不知、鬼不觉地向双岭村出发了。
走进双岭村,小分队的战士们,个个紧靠着王德奎家的高墙,不声不响地贴近。
韩团长轻声说:“赵家弟兄三人,你们越墙进去,摸到民团宿舍,在外等候,千万不要动手,等王庆年他们进入后,合力全歼。听清楚了?”韩团长又回过头来,“你们姐妹俩,随我闪进王德奎住处,见机行事!”
赵大大弟兄三人越墙而入,各自守住房门。
王庆年带领的战士一一到来。
赵大大和王庆年彼此点头示意。
突然,二人同时猛地踢开两扇门,冲了进去。
屋里黑咕隆咚,民团慌作一团,一阵乱叫,光着身子往外跑。
赵家弟兄手中长矛横打竖扎,战士们端起刺刀,“噌噌”乱捅。屋里屋外,仔细寻找目标,没有了。好像大家还没有过足瘾,全都报销了。
韩带领郑彪和穆氏姐妹,悄悄摸进王德奎大厅。
可巧,王德奎正与几个民团土匪头目耍牌,稀里哗啦,兴致正浓。
突然,韩团长大喊一声:“缴枪不*!”
王德奎们听到喊声,一个个呆若木鸡。
借着黑灯影的掩护,王德奎摸出手枪,举枪欲射。
郑彪眼疾手快,拨过王德奎手腕,子弹打中天花板上的饰物,“哗啦啦”,碎片落下。
穆氏姐妹各执一把飞刀,迅疾挥出。不偏不倚,插进王德奎的喉咙,当即毙命。
韩团长和郑彪同时举枪,“啪啪”,击毙另外几个民团土匪头目。
战斗结束,韩团长命郑彪清点人数。
郑彪报告:“一个不短。”
韩团长率领着得胜归来的队伍,回到独立团。
政委站在大门口迎候他们。
太阳刚刚出山。
韩团长迎着东方红日,高声喊道:“大风起兮云飞扬……”
政委随声喊道:“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郑彪来报:“团长,来了一个陌生人,说一定要见您!”
韩团长说:“请!”
陌生人匆匆来到韩贵德跟前,呼叫到:“韩哥,我的大哥,听说肖洪跟你一块儿?”
韩团长定睛一看,不由惊叫道:“礼仁,怎么会是你?快去叫肖洪。”
胡政委瞪大了眼睛,问:“来者何人?他怎么认识肖洪?”
韩团长呵呵一笑,说:“说来话长嘛……”
原来,肖洪和关礼仁同乡,是邻居,两家仅仅隔着一堵矮墙。
关礼仁的母亲生他那年,难产,怎么也生不下来。
关礼仁的父亲关利急得大汗珠子顺脸流。
老娘婆生是想不出辙。
关利吼:“你就不会使点劲儿!”
“啊呦呦——”关利媳妇鬼哭狼嚎。
撕心裂肺的嘶叫声,从矮墙飞过来,传到了肖洪母亲田菊的耳朵里,她侧耳听了听,麻利儿颠着一双小脚,跑到了关利家。一边推开门,一边叫嚷:“咋,咋这么吓人?”
关利说:“可不,正下人呢!”
田菊说:“吓死人了,快别瞎逗闷子了。让我瞧瞧!”说着上了炕。
老娘婆赶紧闪在一旁,说:“请高手,快请高手!”
田菊把关利媳妇的双腿分开,小孩子的头已露出一多半儿,就是不往外走。
此刻,关利媳妇又是一阵怪叫,叫人心疼。
田菊说:“削水果的小刀!”
关利说:“没有。”
田菊说:“劈柴的大刀,有没有,快!”
关利说:“没有。”
田菊说:“剪刀,裁剪衣服的剪子。怎么啥都没有,要都没有的话,你媳妇的命也保不住了!”
关利忙说:“有有,这个有!”一面说着,一面这里那里地翻找。
关利媳妇断断续续地说:“你在哪儿翻腾呢,我的活祖宗!抽屉里呢,快拿出来呀,我的妈呀!”
关利终于找到了。
田菊拿过剪子,毫不迟疑,照准关利媳妇的裆间,“哧——”豁开了一条大口子,孩子像冲出闸口,“噌”的蹿了出来。
关利媳妇痛得昏死过去。
田菊倒提孩子,拍拍后脊梁,孩子“哇哇”的哭出声来。一伸手,递给老娘婆,说:“给你,用温水洗干净。”然后,向关利点点手儿,“你,赶紧找草纸,把你媳妇流出的血擦干净。”
此后,每当有人提及此事,都说田菊实在是太粗鲁了。可是,细细想想,的确粗鲁了点儿,可不粗鲁,又能有什么辙?好歹救了两条人命。
那年月,老天爷太不公平,咋就连一条蚰蜒小道,也不留给穷人!
关利儿子的小命儿算是保住了,香火也倒是有人传了。可是,要把孩子拉扯大,并非易事。刚刚生下来的小孩儿,第一件事就是吃奶。可关利媳妇没有奶水。一是家里穷,大人吃不到可供生奶的食物;二是田菊太粗鲁,把关利媳妇吓着了,本来就不多的奶,造成倒射。怎么说的都有,总之是孩子没有奶。
田菊熬了一碗小米粥,煮个鸡蛋,颠着一双小脚儿,送到关利家。
关利媳妇躺在炕上,怀里搂着孩子,正“吧嗒”眼泪。见田菊进来,急忙抹抹泪水,说:“嫂子,来了?坐!”
田菊说:“奶水还没下来呢?我给你熬了碗小米粥,煮个鸡蛋。撇点儿稀的喂孩子,你喝点儿小米粥,吃个鸡蛋,一是补身子,二是催奶。”
关利媳妇点点头,说:“嫂子,你家也挺难的,不要总惦记着我。再说,有关利呢,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总比咱们老娘们儿家家的办法多!”
关利媳妇无意间提到老爷们儿,顿时,勾起了她的辛酸往事。
去年,田菊也是生孩子,也是没有奶。实在想不出辙,孩子他爹舍着脸去双岭村讨饭,路过王德奎家,孩子他爹知道王德奎是个恶霸,没有敢走近他家,万万想不到,他家护院的竟然放出恶狗,一下子把他爹扑倒,咬得浑身是血。央人拖到家里,不几天就死了。田菊想到这里,一阵心酸,泪水,扑簌簌滚落下来。
关利媳妇偷眼儿看见,虽不知何故引起田菊的辛酸事,却也知道她的心里难受。惺惺惜惺惺,二人对流泪。
关利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小口袋粮食。一抬眼,看见两个女人哭天抹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欲开口问,他的媳妇却先开了口:“大天白日的,你去哪里疯去了?”
关利说:“我有哪儿疯的,我是腆着脸找点儿吃的呀!大人能忍着点儿,可是,刚刚生下的小孩子总不能饿着他吧!”
田菊喂完了孩子,况且,关利也回来了,于是,抬起屁股要走。
关利说:“嫂子,我知道,你家也不富裕,还给我家送吃的,咋叫我们心里过得去呀!”
田菊说:“丁点儿小事,也记挂在心,至于吗?”
关利说:“咋是小事儿,救命之恩呀!”
田菊笑了,说:“瞧你说的,没有那么厉害!我回去了,大人孩子你得好好照顾。再说,女人坐月子,可不能叫她落毛病,不管落下什么毛病,都会成老病根,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关利说:“嫂子,放心吧!”
田菊拿着大碗,走出关利家,又叮嘱了一句:“好好照顾,别落下月子病,记着,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关利说:“放心吧,嫂子!”
说一千,道一万,没粮没钱不好办。对于贫苦农民来说,没有粮食比没有金钱还要命。没钱,油盐酱醋可以不买,可是,倘若没有粮食,肚子不答应啊!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就是说,油盐酱醋,解决馋,没有的话,也能活着;粮食,解决饿。民以食为天,这话本不错,但不完整。其实,无论三皇五帝,平民百姓,不管什么人,几天不吃饭,就得饿死。
关利从外面淘换来的一点点儿粮食,坐吃山空,立地吃陷,总有底儿朝天的时候。
春天,青黄不接,是贫苦农民最难熬的季节。然而,也给贫苦农民带来希望。
谷雨前后,种瓜点豆。田菊把孩子抱给关利媳妇,说:“你替我看看孩子,我去趟娘家,找点儿瓜呀豆呀的种子,马上就到谷雨了,不然就晚了!”
关利媳妇说:“孩子放我这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田菊笑笑说:“放心放心,一百个放心!”转身出了屋。
关利挑着水正往家里走,迎面遇上田菊。不由问道:“嫂子,急急火火的,干啥去?”
田菊说:“啊呀,大兄弟,我刚刚把孩子放到你家,我打算回趟娘家,跟我爹娘要点儿瓜种子。眼看谷雨了,种上点儿,收了好填补点儿肚子啊!”
关利说:“把这挑水,挑到你家去吧!你家吃点儿水,都要靠你一桶一桶往家提,太难了!”
田菊说:“不用了,你家用水多,我家有点儿就够用。”
关利还是把水挑到田菊家里。
田菊说:“大兄弟,你看,我家西院,原本是我大哥家的老宅子,这你知道。闹义和团那些年,我大哥被八国联军*了,房子也给烧了。这么多年一直撂着,早成荒草蛋了。我想把这个地方开出来,种点什么不好呀!”
关利说:“是呢!”他一面把水倒进田菊家的水缸,一面随口答音。
田菊说:“我说走,就得走。”
关利说:“那是,那是。”
田菊等关利挑着水桶出来,随手关上栅栏门,踏上出村的路。
关利重新回到井沿,打上两桶水,挑着担子回家。
关利媳妇听见丈夫往水缸里倒水的声音,不由得问道:“挑一担水,咋去了这半天?”
关利说:“我遇见嫂子了。”
关利媳妇说:“她把孩子放在咱们家了,回趟娘家,找点儿瓜籽、豆角籽。唉,她往哪里种呀?这年头,真是苦到家了!”
关利说:“还没有苦到家。种子种进土里,就会发芽,发芽就会长苗,长苗就会结果,结了果就会有吃的了。穷人,没有人希图吃鸡鸭鱼肉,能塞饱肚子就行!”
关利媳妇说:“瞧你说的,跟笔描的那么容易!”
关利说:“只要有了种子,就不难!忘说了:有种就有苗,有苗不愁长嘛!”
田菊回到娘家,叫了一声:“妈——”
菊她娘听到闺女的声音,立即跑出来,说:“不年不节的,你咋来了?”
田菊说:“妈,咋不年不节?这不眼看到‘谷雨’了吗!”
菊她娘说:“嘻嘻,傻闺女,‘谷雨’是一年二十四节气的节。”
田菊说:“您忘了,‘谷雨’前后,种瓜点豆。妈,您赶快给我找点儿瓜种豆种的。我当天就回家,可别耽误了节气。”
菊她娘说:“你一进门,见你没带孩子来,我就知道你急急屁似的。大老远的,好容易来一趟,就不能带孩子住两天。”
田菊说:“叫您找,您就快点儿找。等我爹回来,就更不叫我回去了。”
菊她娘说:“你这趟来,没带孩子,你爹说不叫你回去,也得回去。他不叫回去,孩子咋办?”菊她娘一面说,一面翻找瓜种子、豆种子。
田菊说:“都什么种子呀,乱七八糟的?”
菊她娘说:“南瓜、冬瓜、葫芦,红小豆、绿小豆、白豇豆,反正种进土里就发芽,出苗,结什么算什么。忘说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收什么都能往嘴里填,能填饱肚子就饿不死!”
田菊说:“妈,您说什么呢!”
菊她娘说:“好了,好了,我都给你装好了,你说不住,也不留你,走吧。反正你不惦记你爹,更不惦记你娘!”菊她娘一面说,一面抻衣袖抹眼泪儿。
田菊说:“谁说不惦记了,人家不是赶节气嘛!”
菊她娘说:“赶节气,赶节气!”
田菊取过娘装好的种子,转脸要走,娘突然把她叫住。
菊她娘说:“等等!”一面说,一面爬上窗台,摘下两个棒子,“在边边沿沿种上几垄棒子,过麦秋就能煮着吃。”
田菊望着娘满脸的皱纹,心里动了一下,泪水涌满了眼窝。怕娘看见,一甩脸儿,两颗滚烫的泪珠儿,砸在自己的手腕上。
日落西山红霞飞,田菊喜滋滋回到家。刚要到关利家去接孩子,忽然,听见从西院大哥的老宅子,传来刨地的声音。田菊探过身子一看,原来是关利在归置荒地。
田菊急忙奔过去,说:“他叔,歇歇吧!”
关利抬起头来说:“呀,这么快就回来了!”敞开怀,让习习的春风吹进来,极是惬意。
田菊说:“赶早不赶晚呀,你歇歇吧,我去把孩子接过来,别总麻烦你们家呀!”说着,转身奔东院去了。
关利媳妇见田菊急急火火进了院子,领着幼小的肖洪迎了出来,喜盈盈地说:“这么快就回来了?这孩子,活该叫你省心。真懂事,一声儿都没哭。”
田菊说:“让你费心了!”说过,领着孩子,走出关利家门。
关利仍在旧宅子地里忙活。
田菊说:“你忙活这半天了,晚饭就在我家吃吧!”
关利说:“不了,不了,我也该回去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田菊就早早地起来了,她解开娘送的布口袋,把几个小纸包打开,摊在桌子上,一堆一堆儿,红的、绿的、白的,煞是好看。她又将两个棒子剥了皮,一个是黄棒子,一个是白棒子。田菊把棒子粒搓下来,也一堆一堆儿放好。这才到老宅子地去看看。
关利正在拾掇土地,看见田菊走过来,说:“啥时播种?我去挑水,坐水下种,发芽快。”
田菊说:“也是的,可别累着。”
关利说:“毛事儿一桩!”
结果,关利担水,田菊下种。
从春播,夏耘,日复一日,田菊和关利两家跟一家子似的。你帮我,我帮你,相濡以沫,互相帮扶。
年复一年,吃多少苦,受多少累,只有月亮里的吴刚嫦娥知道,只有银河两岸的牛郎织女知道。
这几年,关利最注重的除了两家人的吃和穿,在他的眼里,比吃穿还重要的是让孩子们练武。在他的心里,总认为穷人本来就没人看得起,身上再没有点功夫,就更加让人欺负。
关利,据传是《三国》关羽关云长六十三代玄孙,也有说是《水浒》天威星大刀关胜之后。他家的大刀,据称就是关老爷抑或关胜的祖传,也未可知。
关利的儿子关礼仁长到三岁,田菊的儿子肖洪已是四岁,正该练武。
关利家的院子里,栽着八棵榆树,是去年栽的,不高,也不粗。每天清早起来,规定孩子们,每棵树摇晃十下。开始阶段,关利都要看着练,时日长了,孩子们发生了兴趣,就不用大人看着了。每天清早从炕上“咕噜”爬起来,“噔噔噔噔”先跑到榆树前,每棵树摇晃十下,每次把树摇得能够碰到土墙。
关利说:“晃树,看似简单,却又不简单。树长,孩子的劲头儿随着长,树大,孩子也随着大了。十年后,榆树长到碗口粗了,孩子还能够把它晃得碰到土墙头。这力气了得!”
至于刀式,则更是循序渐进,一招一式,点点滴滴,细致入微,在不知不觉中,获得了成功。
两家虽隔着一堵矮墙,就跟一家子一样。肖洪和关礼仁哥儿俩,长大了,一块儿扛活打短,一块儿习文练武,比亲弟兄还亲。
肖洪二十岁、关礼仁十九岁那年,日军把侵略中国的战火蔓延到了冀东,侵占了顺义、密云、三河、平谷的大片土地。
那天,寒风凛冽,乌云翻滚,日军扫荡。巧极了,进村第一家就是田菊家。
田菊正在屋里的土炕上缝棉衣,突然,听到从窗外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她探头一看,心险些蹦出来。想藏,来不及了。她着急麻花地跳下炕,准备躲到门后。可巧,一个瘦高个儿的鬼子挑帘进来。
瘦高个儿鬼子奸笑道:“花姑娘,花姑娘的!”顺手扔下枪,就将田菊拦腰抱住,推上炕。
田菊拼死挣扎,两手瞎抓,两腿乱蹬。田菊,一个柔弱女子,终归敌不过小鬼子,气喘吁吁,动弹不得。
瘦高儿鬼子滋润了之后,竟也精疲力竭。不消一会儿的工夫,昏昏欲睡。
田菊渐渐苏醒,苏醒了的田菊一睁眼,明白了一切。她悄悄坐起来,爬到地上,慢慢抻过步枪。突然,站了起来,举起步枪,狠狠地向鬼子的头上猛击。待鬼子感到剧痛,惊醒时,早已动弹不得。
田菊粗略地整理整理被撕扯烂了的衣裤,正待出去,恰巧又遇上几个小鬼子。她恐怕再遭蹂躏,索性向门框猛力撞去,头破血流,一命呜呼。
此时,关利家也发生了同样的事,一个日本鬼子将关利的妻子抓住,正打算送到慰安所,在村口遇上关利。他火冒三丈,刚要冲上去,恰被老槐树裸露出地面的树根绊倒,关利索性藏匿在老槐树后面,静静地等待。
那鬼子接近了,关利出其不意,像一只猛虎扑将过去。一下子将小鬼子扑倒,伸出榔头一般的铁拳,朝着小鬼子的脑袋狠狠地砸。然后,拉起媳妇就跑。只可惜,并未跑出多远,被击昏的小鬼子苏醒了,他抄起步枪,“啪、啪”两枪,正拉着媳妇奔跑的关利应声倒下。
关利媳妇见丈夫倒下了,吓得瘫软在地。
那个小鬼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把关利媳妇拉拉扯扯,进了一家院子里,把她按倒在地,撕开衣襟和裤裆。然后,小鬼子用刺刀把关利媳妇从胸口到裆下,挑开了一条大口子。肠子翻滚在外,鲜血喷涌满地。
肖洪和关礼仁在北郎中,一气儿扛了整整一年长活,俩人算回一大兜子钱。在回家的路上,高兴得又蹦又跳。该进村了,不进村。他们要绕道去趟商铺,给爹打瓶酒,给娘买双新腿带儿。他们兴致勃勃,刚刚走到村边,抬眼看时,一下子愣住了。
啊,这是他们村吗?村西一片焦土,成片的树林被烧成木炭,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肖洪和关礼仁不约而同地朝村里跑去。
肖洪跑进自家院子,黑色的木门敞开着,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妈!”一头撞了进去,险些被绊倒,低头一看,是娘!他扑下身子,大声嘶喊。
紧随其后的关礼仁赶到,见此情景,喊叫道:“大娘!”
哭过了,嚎过了,他们一同去关礼仁家,什么也没有发现。也许正为家里没有发生什么事儿庆幸。突然,在不远处,发现了一具尸体,他俩向那里跑去。原来是关礼仁的爸爸,关礼仁立即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肖洪一面随着抹眼泪,一面寻找关礼仁的妈妈。找来找去,在一家邻居的小院子里找到了。关礼仁的妈妈仰面朝天地躺在土地上,开膛破肚,鲜血满地,惨不忍睹。
肖洪把关礼仁叫过来,商量把他的爸爸和妈妈,一起抬进白薯窖,抻掉棚盖上的横梁,埋了。
兄弟二人跪在白薯窖前,放声痛哭。
然后,小哥俩又一起回到肖洪家,把他家的土炕刨开,算是妈妈的墓穴。
两个人跪在土炕下,磕了几个响头,抱在一起,抽抽搭搭好一会儿,这才站起。
肖洪仰天大骂:“老天爷,你太不公平了,我日你姥姥!”
关礼仁也向着日本岛国的方向,大叫道:“小日本,你听着,我这辈子,跟你没完!”
肖洪和关礼仁像发了疯一样,嘶喊了一通儿,沉静下来。他们坐在黄土坡上,望着夕阳。
西面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天上的火烧云,像一摊摊血,涂抹在铁的兽脊似的燕山顶上。
关礼仁说:“哥,咱们上哪儿?”
肖洪说:“跟着哥,找八路军去!”
关礼仁说:“找八路,八路能为咱们报仇?”
肖洪说:“不,是当八路军!”
关礼仁说:“哥,我听你的,你说找八路,咱就找八路。你说咱们当八路军,咱就当八路军!哥,我一辈子都听你的!”
肖洪拍拍关礼仁的肩膀,说:“好兄弟,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在曲曲折折的小路上,弟兄俩边说边走,穿过一片小树林,眼前又是一个高岗。累了,乏了,真想坐一坐,歇会儿。
于是,他俩不约而同地席地而坐,坐着坐着,竟然犯起困来,犯困,就让眼睛闭一会儿。人也真是的,得寸进尺,你让闭一会儿,他就睡着了,并且“呼噜呼噜”,雷声大作。
待肖洪和关礼仁被惊醒时,睁眼一看,大吃一惊。
原来,一群鬼子端着枪,站在他们的面前。
肖洪和关礼仁都被日本鬼子带走了,关押在一个不知道名字的村子里。
掌灯时分,趁着鬼子换岗的机会,肖洪和关礼仁相约逃跑。只是由于小鬼子穷追不舍,两个人跑散了。
肖洪一路奔跑,一路惦记关礼仁,就这么随意走。走着走着,远远地看见了一支队伍,他赶紧钻进了小树林。
那支队伍很长,一直往前走,还唱起了歌——
我们都是神枪手,
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我们都是飞行军,
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在那密密的树林里,
到处都有我们的好兄弟。
肖洪听着听着,感到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见过。他细细想了想,似乎在哪里打短工,或者进城时听到过。想来想去,又想到了关礼仁,要是他在身边,他肯定会知道的。
肖洪反复琢磨:“在那密密的树林里,到处都有我们的好兄弟。”那么,我算不算你们的好兄弟?想到这里,感到很委屈,竟然从小树林里走出。可是,那支队伍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一直往前走。此刻,肖洪又感到有些失望。心里嘟嘟囔囔地说:“唱得好听!我把你们当作好兄弟,那你们,怎么不把我当作好兄弟呀?”
肖洪好像在跟谁赌气,索性走到路旁,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支队伍。
一个挎盒子枪的兵,走在队伍一侧。当走近肖洪时,随意向他笑笑,说:“老乡,前面是什么村?”
肖洪只顾痴痴地看,并没有想到会有人理他。人家一问,他感到很突然,本来就不知道此地何方,这时,就愈发糊涂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
挎盒子枪的回头朝他笑笑。
肖洪唯恐人家以为自己说谎,赶紧撵上几步,大声说:“我真不知道,没蒙你!”
一个小战士说:“那人是我们连长,姓贺,叫贺向荣。”
贺连长又朝他笑笑,径直往前走。
肖洪大步流星赶上去,说:“我真不知道,没蒙你!”
贺连长说:“老乡,我猜你不是被小鬼子赶出来的,就是找小鬼子去拼命的。怎么样,猜着了没有?”
肖洪大吃一惊,说:“你怎么知道?”
贺连长说:“这不都在你脸上写着吗?”
肖洪听了,下意识地抹抹脸,说:“没有人写呀!”
贺连长哈哈大笑,说:“跟我们一起打小鬼子吧?”
肖洪说:“要当兵,我也去当八路军。”
贺连长说:“我们就是八路军!”说着,拍拍胳膊上的臂章,“看看:‘八路’两个字,认识吗?”
肖洪看到“八路”两个字,眼睛里放出了光。说:“你们要真是八路军,那我就跟你们走!”
贺连长拍拍胸脯说:“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贺名向荣。错不了,错了管换!”
肖洪兴奋地说:“八路军,我跟定你了!”
关礼仁同肖洪失散后,一直往前跑,饿了,累了,就找个坡头,侧歪下来,晒晒太阳。
半晌,关礼仁正坐在坡头下眯眼歇乏,有个老人走近他,说:“小伙子,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关礼仁睁开眼睛,慢慢地说:“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也不要问我到哪里去。四海为家,天下为家。”
老人家笑了:“那,那不成了浪人了!”
关礼仁来了气儿,说:“老人家,什么浪人?日本鬼子里才有浪人!我是专门*浪人的!”
老人家急忙捂着他的嘴说:“快别瞎说,现在到处是日本人,好端端个中国,成了日本人的天下!”
关礼仁说:“要是中国人都成了缩头乌龟,那可不就成了他们的天下了吗?”
老人家说:“可不能这么说,至少还有八路军顶着呢!要是没有八路军,别看日本弹丸之地个小国,还真的叫他们给占领了!”
关礼仁说:“八路军,真有种。我就想当八路军,跟小鬼子拼,就算它仨俩小鬼子一起上,我也能把他们给撕巴烂!”
老人家说:“跟我走,到我家去吧。我儿子就是游击大队长,他叫赵铁柱!”
关礼仁喜出望外,说:“真的吗?”
老人家嘻嘻笑道:“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是不是?哈哈!”
老人把关礼仁带到家里,叫过儿子赵铁柱,和关礼仁见了面。
自此,关礼仁还就真的参加了游击队。
当了游击队员的关礼仁成了香饽饽,就是因为他的大刀耍得好。
游击大队长赵铁柱叫他带领游击队员练习大刀功,这使得关礼仁如鱼得水。
几年过去了,关礼仁总不见有仗可打,急得他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次次找到游击队大队长赵铁柱。
关礼仁劈头就问:“大队长,天天练兵,天天打野外,什么时候打日本鬼子啊?”
赵铁柱被激起一股无名之火,反倒朝他发脾气,吼道:“你跟我要仗打,我跟谁要去?”
关礼仁无言以对,只得灰溜溜回来了。再让他带着人练大刀,他只坐在石头坡上,指指划划,像个卸任的官——蔫了。
突然,有一天,上级命令赵铁柱在长城岭下设伏。
关礼仁听到后,一蹦老高:口中念念有词——
天天想,月月盼,终于盼到这一天。
手里大刀不留情,专往鬼子头上砍。
谁要不砍仨鬼子,只怪裆里没长蛋!
大家听了,轰地笑起来。
笑声刚过,紧急集合哨声响起。
在赵铁柱的带领下,经过十几里地的急行军,很快进入阵地。
长城岭下,有一条羊肠小道,很窄,最窄的地方,并行的队伍,只能化为单行。况且,瘦石嶙峋,倘若身边藏匿个人,即使擦肩而过,也难发现。
当赵大队长“隐蔽待命”的命令下达以后,关礼仁立即选择好伏击地形,手握大刀,屏住呼吸,转等小鬼子把头伸过来。
人等人,急死人,左等左不来,右等右不来。
关礼仁心里骂:“什么鬼情报!要是小鬼子三天两宿不来,谁等得起呀!”
骂归骂,还是得等,耐心地等,命令如山倒呀!
正在此刻,突然,从队伍的后面传来口令:“注意隐蔽!”
关礼仁开始全神贯注起来。结果,真的见到小鬼子了,眼睁睁看着小鬼子从眼前一个个走过去了。可是,战斗命令还没有下达。他疑心赵铁柱大队长没有发现,但转念一想,绝不可能!这是在同鬼子作战,又没玩捉迷藏。他叮嘱自己:集中精力,不可胡思乱想。
突然,枪声响了,在长城岭中,回声很大,很响。
巧极了,正好有一个小鬼子走到关礼仁的近前。他心里一闪:送死来了,先拿你开刀祭祖!手起刀落,小鬼子的人头落地。关礼仁乘势跃出,挥动大刀,左劈右砍,煞是开心。
因为山路过窄,“*”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然而,只闻其声,几乎看不到战友们同小鬼子厮*的场面。
关礼仁愈*愈勇,大刀横扫,*掉一个,心里数一次:“四个,五个,六个……”
关礼仁还在寻找目标,好容易又发现一个,他一跃而起,挥起大刀,狠狠地向鬼子的头上砍去。心里又一次数道:“七个!”
关礼仁期盼着还能再寻觅到一个小鬼子,心里说:“凑不齐十个,怎么也得凑八个呀!”真泄气,直到伏击战结束,关礼仁的八个数也没有凑齐,他很沮丧。
仿佛过了好几天,关礼仁的名字依然被人传颂。但是,关礼仁为没有凑齐八个小鬼子,依然感到心灰意冷。
一张《冀东战报》,似从天降,在他们这个游击大队里迅速传递。
游击大队文书高声叫嚷:“好消息:关礼仁连*七个日本鬼子的消息登报了,大家快来瞧,快来看,来晚了,看不见!”
说来巧得不能再巧,也算是天意。关礼仁从那张小报上得知韩贵德在顺义尹家府一带抗战,还当上了冀东独立团团长,他的好朋友肖洪就在他这个团,也立了功,上了报纸。
关礼仁喜出望外,他想:在这个游击大队里,常年没有仗打,太没劲了,何不投奔韩贵德大哥找肖洪去。他不顾违反军纪,趁着夜深人静,跨上卷毛青鬃马,背着三十六斤大刀,星夜飞奔。
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
冀东独立团的驻军们在顺义尹家府大操场出操,战士们一个个精神抖擞。队列口号,惊天动地。
正在此时,一个身穿黑衣黑裤彪形大汉,斜背大刀,骑着卷毛青鬃马,飞奔而至。滚鞍下马,连呼带喊:“大哥!”
正在检阅战士们操练的韩团长大吃一惊:“你?”
那人又向韩贵德靠近了一步,叫道:“韩贵德大哥,我是关礼仁!知道肖洪在你的团里。”
韩贵德马上走近前,认出确是关礼仁,大惊失色道:“啊!”
关礼仁“当啷”一声,扔下大刀,一下子扑进韩团长的怀里,“呜呜——”放声大哭。
韩贵德扶起关礼仁,叫来肖洪,一同走进指挥部。
肖洪为关礼仁抹去眼睛里的泪水,说:“兄弟,这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关礼仁说:“咱们分手以后,一个老人把我带到他的家里。可巧,老人的儿子是游击队长,我就参加了他们游击队。叫我负责训练游击队的大刀,可是,整年价搞训练,他们这一带又没有日本鬼子可打,顶多就是捉个土匪、汉奸的,感觉没劲,总想找个地方当八路,面对面地和小鬼子拼,用手里这把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给爹娘报仇,给乡亲们报仇!”
肖洪说:“那次,我可巧遇上了八路军,你知道我遇上了谁?贺向荣贺连长!这个人枪法百发百中,弹无虚发。我挺佩服他的。”
关礼仁说:“哦,贺连长!”
韩贵德笑笑说:“说来也巧,你要不是碰上贺连长,咱也到不了一块儿,缘分,缘分啊!”
【作者简介】王克臣(男),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会员,《希望》主编。自1990年,相继出版小说集《心曲》《生活》、散文集《心灵的春水》《春华秋实》、随笔集《播撒文学的种子》、杂文集《迅风杂文》、报告文学集《潮白河儿女》和长篇小说《风雨故园》《寒凝大地》《朱墨春山》。《心曲》是顺义第一本文学作品集,曾在北京市第三届国际图书博览会及上海书市展出;报告文学《中国好儿女》获北京市“五一工程奖”;《风雨故园》获全国“长篇小说金奖”、北京市“苍生杯”特等奖;《寒凝大地》获首届“浩然文学奖”。2007年,作者荣获首届全国“百姓金口碑”;2008年,授予全国“德艺双馨艺术家”;2016年,获北京市辅导群众创作“终身成就奖”;2018年,获第三届京津冀“文学创作银发达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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