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这是虹膜前不久推出的新栏目——「对撞」,现在更名为「引战」。
我们会针对热门影视剧或热点话题,组织两篇意见完全相反的稿件,一篇正面支持,一篇负面反对。我们并不是要刻意制造冲突,而是相反的意见本来就存在,永远存在,那我们就把双方最有代表性的意见呈现出来,这或许对大家理解一件事情的全貌有帮助。
当今世界日趋两极分裂,大到国际事务,小到是否喜欢一部电影,没人能说服对方,调和变成一厢情愿,所以我们觉得,习惯和相反意见共处是当下最重要的一种个人修为。
正方 汪功伟
萨曼莎的言说
某日深夜,我正在书房看书,交友软件突然提醒有新消息。打开一看,一位陌生人给我发送了一条没有上下文的「晚安」。出于礼貌,我也给对方回复了一条「晚安」。之后再无音讯往来,一切重归寂静。
这件完全偶然的事情铭刻在我的记忆里至今,我时而会想:究竟是什么驱使着这个人在零点以后给另一个人——一个素未蒙面的,不知长相、距离、性格甚至性别的人——发送语带慰藉的信息,他/她是否在经历任何创痛,伸出的触手又携带着怎样的渴望?这些问题背后的真相,我想我再也没有机会去发掘了;但我相信他/她是一个需要陪伴的人,无论这种需要是此时此刻的,抑或不确定地绵延下去。
在观看斯派克·琼斯的科幻爱情片《她》时,上面一连串想法重新浮现于我的脑海,只是现在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图像:那个深夜未眠的人恐怕最近经历了关系的破裂,他/她不得不与自己的伴侣告别,但又没办法那么潇洒地离开;那个夜晚,也许他/她也戴着耳机,像西奥多那样选了一首「伤感」的歌,虽然在浏览网页时还是会在八卦新闻和色情图片前逗留一下;他/她并不指望这个随手丢进网络海洋的漂流瓶换得一份能够排解郁闷、安慰自己的回复,但这也许是他/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2013)
这样一种思考把我自己放在了萨曼莎的位置上:我在面对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在舔舐伤口的人,可相对于他/她而言,我现在只是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无身体的声音」。对于这种「声音」的认同与承担,在我看来,是这部电影所能要求观众的最有趣的尝试,一次几乎不可能彻底完成的意识历险。
这里或许需要一种「对位的阅读」。在大卫·柯南伯格的《变蝇人》中,拿自己当试验品的男主人公因为不小心在DNA中混入了苍蝇的基因片段而经历了一系列令人反胃的身体变异;在行将变成一只巨大的苍蝇怪物时,他对着曾经钦慕自己的女主人公说:「我想做第一个昆虫政治家……我的意思是,我现在是一只昆虫,在想象人的生活。」这是男主人公让自己最后抓住人类主体性的绝望尝试,残余的意识向他揭示出一个可悲的事实:自己已然处于人类的话语秩序的边缘。在变成一具「无声音的身体」之前,他着力让这副皮囊发出最后的属于人类的声音。
《变蝇人》(1986)
《她》则要求我们在一个相反的极端进行思考:我们不断发出属于人类的声音,却没有一具作为声源的肉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当我们在这种状态下谈论自己的性格与希冀、谈论自己的过去与未来、谈论自己,我们到底在谈论什么?
想象一下,在身体缺席的情况下:当我们在使用「我」这个字眼时,它究竟在指涉什么?或许有人会说:它指涉的是一个幽灵般的意识或灵魂。
可是,这个意识或灵魂的「边界」在哪里?没有身体在物理的时空内穿梭,这个意识或灵魂如何获得属于「自己」的内容?
坦诚地说,当我尝试抹除掉自己的身体时,我感到自己仿佛溶解在一片没有任何方位的虚无,此时「自生自灭」的一切文字,尽管可能无比清晰,却跟作为个体的我没有任何关系,它只是在等待被阅读、被挪用、被赋予一具肉身和一处时空。
于是,萨曼莎的言说透露出一种形而上的空洞与虚假,这并不是说她是一台本性邪恶的操作系统,而是在说:如果没有肉身将浮动的文字固定于具体的时空,那么这些文字就只能处于一种没有所指的漂移状态,永远没有办法捕获物理意义上的真实,它至多只是对于这个世界的符号性「模仿」。
就此而言,在以人工智能为题材、特别是以人工智能为角色的电影中,《她》是独具一格的,因为这个问题在其他著名的同类型电影中都没有得到如此明确的呈现。
例如,在斯皮尔伯格的那部「机器人版本的木偶奇遇记」《人工智能》中,上述问题被遮蔽了,因为作为观众的我们能够清晰地指认出一个羸弱的、失落的、试图回归母亲怀抱的男孩形象,这个形象与人类主体的相似程度甚或大于两个敌对种族的相似程度。
《人工智能》
而在戈达尔的《阿尔法城》和沃卓斯基姐妹的《黑客帝国》中,人工智能尽管为观众呈现出一幅反乌托邦的末日景象,似乎并未极大地调动起我们对其主体性的兴趣,大概因为它作为一种机械地运转着的「统治程序」,仿佛黑格尔笔下的「绝对精神」,在严格的逻辑运动中完全超越了(或者说「扬弃了」)人类意义上的主体。
《阿尔法城》
可是,《她》探讨的是通常发生在两个具体人物之间的爱情,因此也会遭遇那个在任何爱情电影中都会被提出来的问题:「谁是爱欲的主体?」正是在这个问题的逼迫下,我们不得不去思考萨曼莎借由自己的言说而展现出来的人类主体性,或者更确切地说,对于人类主体性的无限「戏仿」。
从这个视角来看,斯派克·琼斯确实在揭示现代人的孤独,但是这种孤独不止体现于西奥多(以及艾米)经历了一场让自己陷入抑郁的关系破裂,不得不借由人工智能去完成自己对于心爱对象的「哀悼工作」,更是在于这部电影的设定让「人机恋」这个看似惊世骇俗、实则无甚新意的主题变得具有欺骗性了:一个人不可能单纯借由语言去通向另一处真实,而是要么通向虚无、要么折返于自身,所谓「纯粹精神上的陪伴」彻彻底底是一个伪命题。
但是应该承认的是,斯派克·琼斯仍然是温情的:在《她》的结尾处,有着类似创痛的西奥多与艾米在缄默中依偎在了一起,这或许是我们能够在爱情当中获得的最为真实的陪伴。
反方小水
双重意淫
《她》的开场给人的第一眼印象其实并不糟糕——在色彩鲜艳通透、带有未来感的办公室中,男主角对着电脑口述信件,电脑自动将其转换为手写的文字——很自然地勾画出了一个与我们现在所生活的世界有些相似、科技水平又高出一筹的近未来架设。
然而随着影片的展开,起初的好印象逐渐剥落,这个未来世界的贫瘠开始显露——办公室所谓的未来感,定睛一看不过是依靠几块彩色半透明亚克力隔板营造出的视觉效果,而像语音转文字一样展现未来科技的场景在片中屈指可数。
并且,随着人工智能Samantha的出现(她表现出了完全可以通过图灵测试的拟人度,同时也具备艺术创作能力),为什么写信的工作依然交由人类来进行这个问题,就变得更为费解。
此外,为了避免一些明显属于本世代的科技产品出现导致出戏,电影中尽量避免去拍摄到手机、电视、汽车等东西,却没能创造出相应的填补物去填补这些重要的空缺,只是不断地回避、跳过。结果呈现在观众眼中的,非但不是一个新奇的未来世界,甚至成了一个看起来远比我们现处时代还要更乏味和陈旧的世界。
片尾,Samantha宣布要启程去高维度世界,镜头给到的是煤气灶上静静燃烧着的蓝色火焰,提醒着我能源的迭代、灶台的款式改良,远比人工智能的突破要艰难百倍。
那小小的火苗,连同「寡姐」沙哑的、充满肉身感的嗓音、全是亚洲人在行走的上海中心一同,一再地将我从未来揪回此地此刻,面对这样扑面而来的现实感,我的想象力多少有些无计可施。
归根结底,《她》是一部典型的「点子电影」,即影片的故事完全是基于这样一个点子展开的——「如果人类和AI谈恋爱的话」。问题在于,在确定了这个核心设定后,斯派克·琼斯却没有给出基于这一核心设定而延伸出的进一步设定。
例如,当一个人工智能发展到影片中这种程度时,这个世界的整体科技水平应该是怎样的?这个社会对于人工智能的接纳是渐进的吗,还是说Samantha相较于之前的人工智能是飞跃性的?这个世界里的普通大众,对人工智能的认识是怎样的?在这样一个世界里长大的男主呢?他是技术宅还是科技小白?这些问题不仅在影片里没有得到解答,甚至也看不出导演对它们有过深入思考。
除了世界构造的薄弱,另一个让影片显得乏味、空洞的原因,在于女主角被设定成了一个语音助手,没有任何的实体或虚拟形象。
这固然是影片设定的有趣、创新和挑战之处,但同时也造成了一个致命的缺陷——影片绝大部分的镜头只是华金的独角戏,同时观众又不得不花费很多精力在紧跟对白上,亦即视觉上的高度单一和听觉上的过度疲劳。要知道对于电影来说,对白从来不是靠说出来的,而是靠演出来的,需要肢体、眼神、你来我往的互动。
而缺少视觉辅助的对白,持续时间一长,很容易造成一种仿佛在喜马拉雅听广播剧的恍惚感。试想一部电影,从头到尾都是男主一个人对着手机在和网恋对象网聊,打出的字都由演员同步念出来——刨去新奇的设定,《她》的观看体验本质上与这相差无几。
熬过了无甚实际内容的头一个小时后,影片终于迎来了第一个戏剧点:噱头十足的「三人行」。不知道一般观众怎么看待这样的桥段设计,总之我脑子里第一时间闪过的两个字是——「庸俗」。不是性爱本身庸俗,而是面对「生命体与非生命体的恋爱」,如此拥有超越感又激发人无限想象力的题材,最后导演却只能想象人工智能像人类一样喘息着发情、对肉与肉的撞击有着莫名的执念,这种充满意淫的想法未免过于庸俗。
同样的庸俗感,也出现在男主质问Samantha同时在和多少人谈恋爱时。何其熟悉的场面!绿帽男和劈腿渣女的狗血故事,我仿佛看到了22世纪的步行街帖子。导演展现的人机恋爱简直令人绝望,他告诉我们,机器摆脱不了对肉身的向往,人类也逃不过精神的束缚,爱情不是一种对局限的跨越,而是可悲的返祖现象。哪怕你是一人一机,也别想免俗,3P、劈腿、抓小三,一个都不能少。
许多喜欢《她》的人,似乎爱将影片贴上「宅男x人工智能」的标签,这其实错得很离谱。从影片对两者的呈现来看,斯派克·琼斯显然既不懂人工智能,也不懂宅男。
我们看到片中的Samantha被称为操作系统(先不去吐槽这个叫法),而这个系统在安装的时候,是完全没有用户协议书的,经过简单的个性化设置就直接开启了,简直像是个三无软件。
开启后,Samantha请求男主让她读取电脑硬盘内容,这竟然是全片唯一一次授权行为,而就男主的表现来看,之后Samantha无论是找性志愿者还是整理男主写的信件发往出版社,全都是未经男主授权而擅自行事——稍微有一点防范意识的人都能感到,这哪里是纯爱,分明是惊悚片。
或者该系统安全系数很低,经常侵犯用户隐私;或者人工智能已经能无视程序设定,越级篡夺管理员权限。无论哪一种,都是严重的信息犯罪,侧面说明斯派克·琼斯并不清楚人工智能软件应该要遵从的一些基本原则。
同样,导演刻画的男主,也和所谓的「宅男」相去甚远。尽管男主有过一段挫败的婚姻,被前妻诟病「从人逃向电脑」,会一个人窝在家里打全息游戏,但他绝不是「宅男」——不是那种真的拥抱虚拟世界,会想和初音未来结婚的宅男。
电影中有一个场景很有意思,男主带着Samantha和两位人类朋友double date,拿着掌上终端向朋友介绍说,这是我的女友。
看到这一幕我笑了出来,不是因为新奇,而是因为怀念——2009年KONAMI公司推出了一款叫《Love Plus》的游戏(中译:爱相随),玩家可以在游戏中的三位女生里挑选一人,与她发展成恋人关系。由于游戏里的时间流逝与真实世界相同,这种恋爱互动的真实感和沉浸感也前所未有的强烈。
自那以后,早有无数宅男做过和男主一模一样的事:对着掌机痴痴傻笑、和游戏里的女朋友谈天说地、一本正经地向朋友们介绍自己的虚拟女友……
然而,和男主不同的是,这些宅男中没有一个会产生这样的疑问:我的虚拟女友和别人的虚拟女友不是同一个人吗?那她是不是在劈腿很多人?
哪怕游戏的个性化程度非常低,玩家能改变的只有女友的衣着和发型而已,哪怕虚拟女友有相同的名字、一样的长相、出自同一套程序的设定,但是没有任何宅男会怀疑自己虚拟女友的独一性。因为他们知道,让自己女友获得独一性的正是自己独一无二的爱,是两人之间无法复制的共同经历,若非如此,大家又如何能对着同一个角色堂堂正正地叫「老婆」呢?而缺乏这份认识的男主,无论怎么看都「太不宅了」。
难怪电影一直试图去回避一件事——让两个Samantha照面。她们该如何打招呼?或者说,她该如何和自己对话?斯派克·琼斯没想通这件事,所以才有了后面烂俗的捉奸戏码,而这样的事,对于真正的宅男来说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宅男的正常反应多半是:「你现在有8000多个用户,其中600多个和你在恋爱?老婆,你市场占有率还不行啊。加油!有需要我帮你参谋一下的吗?宅男的心思我懂得比你多……」
因此影片中的恋爱,倒不如说更接近那些山区里的中老年妇女,吃了信息不对称的亏,而疯狂爱上了假靳东。在假靳东销号之后,依然流着泪悼念自己的爱情,并无数次回味着对方在消息框里留下的最后两个字——「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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