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 坤
相比神灵之玄和自然之魅,存在本身的超越性意义使人类成为大地上唯一的尺规,这是荷尔德林对人的发现,在认识论上给了海德格尔拨开理性迷雾的底气。然而快两个世纪过去了,生命本体论并没有在存在主义的热切期待中,获得合理的方法论身份,“人的尺规”依旧尴尬地游荡在东西方文明的上空,作形而上的挣扎。美学或许是唯一落地的领域,因为文学及其相关艺术形式从未停止过思考“世界是怎样”和“世界应该是怎样”之间的关系。无论是现实主义的十九世纪,还是现代主义的二十世纪,巴尔扎克、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加缪、马尔克斯、鲁迅、莫言……这些不同种族不同语种不同信仰的作家们,在各自的时代里近乎一致地表达着同一个人类学目的——如何将主体从各种禁忌中解放出来,恢复人的尺规。
无疑,这也是作家南翔的美学选择。自《绿皮车》开始,《抄家》《甜蜜的盯梢》《无法告别的父亲》《特工》《洛杉矶的蓝花楹》,到最新的短篇小说《疑心》(原刊《北京文学》,为《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转载),人——包括哲学意义和社会学意义的人——是南翔作品谱系里不变的目的。尤其是那些被迫沉入历史海底,消失于时间虫洞的历史亲历者们,烙印在他们身体记忆里的任何蛛丝马迹,都是南翔接通历史现场和现在时的密钥。新作《疑心》是典型。“疑心”,这个隐藏在罗沧水大姨身体记忆里的精神隐疾,并没有随时间的流逝埋藏在历史的岩层里。相反,它越来越像一颗无法被轻易剥离的恶性肿瘤,孳生在动脉交错的生命线上,由心理创伤长成真正的病灶。当年,大姨年少赤诚,却适逢人人自危的特殊时代,为了及时护送知青点的同学去医院抢救,自己差点丢了性命。吊诡的是,无私的付出却换来付出对象的背叛。在之后的“学习与批判”中,正是这位被大姨救活的同学,揭发大姨私下里阅读《苦菜花》《林海雪原》等“不健康”书籍,有严重的小资产阶级倾向。恩将仇报给青年时期的大姨带来了毁灭式的伤害,她从此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疑心”由心理创伤,彻底变成弗洛伊德意义上“影响一生的神经症”。
当无意识的黑海退潮,生活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唤醒沉睡中的心理隐疾,搅动现世的一池静水。眼下,中产生活的罗家正在承受着“疑心”病的严重后果。大姨以对待阶级敌人的方式对待所有到罗家帮佣的保姆,她疑心她们虚报菜价,疑心她们下毒,疑心她们任何行为背后的恶意动机。最可怕的是,她的“疑心”病充塞了家庭生活空间的内部,在日复一日的无意识强化中,演变成病理学意义上真正具有“传染性”的病灶。罗家的双生女儿琼琼和瑶瑶,小小年纪学会了嫁祸于无辜、无端猜疑;一向颇具主体性的罗妻,以对大姨的猜疑反向坐实了自身的疑心;而对妻子的担忧存疑的罗沧水,在他说出妻子犯了“疑心病”的同时,似乎也被指认为疑心病症的感染者……埋葬在历史尘埃里的草蛇灰线,正在以某种出其不意的方式干扰现实的平静生活。所以才有那句:“创作由头来自身边的观察和体认。一个是我们的历史背景,再一个是我们的生活氛围,都提供了一疑再疑的‘养料’。”也就是说,小说《疑心》指涉的不仅是民族史、社会史,更是一代人的心灵史。(赵 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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