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霖 | 再论《金瓶梅》崇祯本系统各本之间的关系

黄 霖 | 再论《金瓶梅》崇祯本系统各本之间的关系

首页冒险解谜推理与吾友更新时间:2024-05-08

一九九零年,我在拙文《关于〈金瓶梅〉崇祯本的若干问题》①中,曾对崇祯本系统各本之间的关系作过探索,得出了如下的结论:

崇祯本系统中,二字行眉批本当为最先刊出;三字行眉批内阁本、四字行眉批北大本、天理本、上图甲本及混合型眉批上图乙本、天津本三类分别从二字行眉批本出;无眉批的首图本则从内阁本出。

至于四字本中的北大本、天理本、上图甲本,也非同版,它们之间的关系有待于进一步研究。

至去年十月,在山东五莲召开的第五届国际《金瓶梅》学术讨论会上,香港的梅节先生提交的论文《金瓶梅成书再探》(未定稿)中有一节题为“谁保持崇祯本的原刻形态?”,就拙文提出了四点“逆向思考”,认为崇祯本中的“正头香主”非二字行眉批本,而是他用以校勘词话本的内阁本。

梅节先生长期从事《金瓶梅》的校勘工作,发明甚多,成绩卓著,其论多以其校勘所得作基础,值得关注,然对先生认为内阁本保持“原刻形态”一说,愚仍多不解,今将在以前拙文所作结论的基础上进一步补充材料,加以申述,然后再对梅先生提出的四点“逆向思考”加以讨论,以就教于梅先生与各位方家。

一、内阁本不似原刻形态

内阁本尽管自己标榜为“新刻绣像批评原本金瓶梅”,但它实非崇祯本系统中的“原本”,主要是因为它不论是与词话本比,还是与北大本等四字行眉批本校,都有如下三个明显的特点:(一)、有意简略;(二)、时见脱漏;(三)、特多错刻。这都可证明它不是崇祯本中的原刻本,而是一种翻刻本。

(一)、有意简略

我在上次论述内阁本不是“原本”时,主要是从这方面着眼,就“插图”与“回前诗”两个角度来加以论述的。这里再稍作补充。

内阁本及与此同版的东洋文化研究所藏本的首卷,早已亡佚,今仅据孙楷第、长泽规矩也、鸟居久晴等著录,知有图像五十叶②,其画面的精粗细情,已不得而知,但大致内容当与它的翻刻本首图本相似。

首图本的五十叶图,系二字眉批本③和四字眉批本一百叶图的改半,虽三类本子的这五十叶图的大致轮廓相似,然其精粗之别不可同日而语。

王氏藏本刻工甚精,风神宛然,多幅图上镌有当时新安刻工名家如刘应祖、刘启先、洪国良、黄子立、黄汝耀等之名。这些画与他们同时雕刻的《吴*合编》等插图风格一致。

因此有理由相信它们是原刻。假如内阁本的插图今天尚在,只要两相一对,孰真孰赝,就一目了然,可惜现在已“死无对证”,就只得以理来推断。这有两种可能:

一是王氏藏本为初刻一百叶,后内阁本翻刻时删简了五十叶;

二是内阁本为杭州鲁重民初刻④,后由另一家书肆翻刻时,再请同一批雕版名手来增刻风格相同的五十叶。

显然,后一种可能是极小极小的。假如再结合内阁本其他粗制滥造的情况来看,可以说后一种可能是没有的。

再看回前诗。上次我说得比较简单,这次我稍作了统计。崇祯本一百回,共有52回正文开头引的是诗⑤。

四字眉批的北大本(上图甲、乙本略同)除第39回回前诗前缺略“诗曰”两字外,其馀51回回目后均有“诗曰”两字,比较规范。而相反,内阁本除第26、28两回有“诗曰”两字外,其馀50回均付阙如。

再看回前的词。北大本等也比较规范,一般在引词的正文前有“词曰”两字,后下角有“右调寄ХХХ”,只有第8、78、97三回后缺“右调寄ХХХ”,第85回仅存“右调”两字而无具体调名。

内阁本共48回回前引词为贪图方便而相当混乱。有时有“词曰”两字,更多的则没有;有时调名刻在后面,有时移在前面,有时则没有。具体情况如下:

1、有“词曰”并后有调名的是:第27、29、30回;

2、无“词曰”而前有词牌名的是:第2、6、10、18、20、21、22、23、25、38、40、41、43、44、45、46、48、50、53、54、55、58、60、61、66、67、68、69、71、72、73、77回;

3、无“词曰”而后刻词牌名的是:第13、33、34、82、89、96、99回;

4、无“词曰”也无词牌名的是:第8、37、78、79、97回;

5、无“词曰”而后仅存“右调”两字:第85回。

这里第4、第5两类中除第37、79回外的其他四回的缺失与北大本相类,这可证它们共同的祖本的这四回本来就有问题。

换言之,北大本在翻刻时比较忠于原刻的面貌,它的缺失是由原本所造成的,而内阁本想省去“词曰”与“右调寄”等字而搞得乱七八糟。

在这里,或许有人也会“逆向思考”,认为这种现象是由于内阁本“原刻”时比较简陋,后来其他本翻刻时再加以整饬化。

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这是因为一,不但北大本等四字眉批本前有“诗曰”、“词曰”等比较规范,而且精美的王氏藏二字行眉批本也如此;二,像内阁本那样刊刻粗糙的刻本,翻刻者往往贪利图便而简化或漏刻,而不太可能去作认真的校勘,特别是像内阁本没有词牌名的情况下,后来者是不可能去推敲、补刻词牌名的。

总之,从回前诗词的刊刻情况来看,内阁本只能是一种为求利省事而刊刻粗率的后出本。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二)、时见脱漏

最能说明内阁本后出的是多有脱漏。这种脱漏并非仅有意想偷工减料,而且多翻刻时无意失之。我想就正文与批语两个方面,各择数例来略作说明。

1、正文

(1)第一回“……都顺口叫他月娘。却说这月娘,秉性贤能,夫主面上百依百顺”处,脱了“却说这月娘”一句;

(2)第六十七回:

词 话 本

北 大 本

内 阁 本

……见玳安站着等要搭连,玉箫道:“使着手不得闲謄,

教他明日来与他就是了。”玳

安道:“黄四紧等着,明日早

起身东昌府去,不得来了,

你謄謄与他罢。”

……见玳安站着等 搭连,玉箫道:“使着手不得闲謄,

教他明日来与他就是了。”玳

安道:“黄四等紧着,明日早

起身东昌府去,不得来了,

你謄謄与他罢。”

……见玳安站着等要搭连,玉箫道:“使着手不得闲謄,

教他 明日早起身东昌府去,不得来了,你謄謄与他罢。”

金莲道:“李瓶儿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每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数。”

金莲道:“李瓶儿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们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数。”

金莲道:“李瓶儿是心上的,俺们是心外的

人,入不上数。”

这里的第一段,北大本与词话本仅“等紧”与“紧等”之差(上图甲、乙两本同词话本),而内阁本漏刻了一段。

这漏刻显然是由于隔行两个“明日”而使刻工致误的。第二段,北大本只是将“俺每”改成通行的“俺们”,内阁本也改成了“俺们”,看来这是他们共同的祖本就改了,而内阁本在翻刻时漏刻了相似的三句中的一句。

(3)、第七十七回宋乔年题本上,内阁本独缺“提学副使陈正汇,操砥礪之行,严督率之条”一行,而词话本、北大本及上图甲、乙两本等都不缺,显然是内阁本翻刻时漏刻一行。

(4)、第七十九回开头,词话本写“荆统制娘子、张团练娘子、乔亲家母、崔亲家母、吴大姨、吴大妗子、段大姐坐了好一回”,北大本等同,而内阁本缺了“吴大姨”一人,显然也是在众多人名中漏刻了一人。

这些正文的漏刻还有多处,梅节先生用内阁本校词话本时,想必也都注意到。这里有两种可能:

一是假如认为崇祯本系统的本子早于词话本,那内阁本缺失而崇祯本中其他本子大都不缺,这样的情况怎么能说内阁本是“原刻”呢?

二是假如一般认为词话本在先,崇祯本在后,那么“后出”的北大本等可以在内阁本的基础上据词话本校补(事实上当时翻刻这类小说的人是不大可能去作认真校订的),但就梅先生而言,是不赞成崇祯本比词话本后出的,那北大本等也就没有据内阁本校补的可能。

尽管如此,因多数人相信先有词话本,故以正文的比勘不如以批语的比勘更有说服力,因为批语在词话本中不存在,后出的本子不可能据词话本校正,内阁本中大量的批语的脱漏也就更能证明它在崇祯本中是一个后出本而不是他本据以刊刻的“原本”。

批语

A、眉批:

先举内阁本整段眉批脱漏的例子,数量颇多,这里为节约篇幅,仅录十例:

(1)第五回正文写“只见武大从外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上脱眉批:“变起仓卒。”

(2)第十二回正文写“西门家来,妇人叫春梅递茶与他吃,到晚夕与他共枕同床”上眉批脱:“西门庆春梅往往在冷处摹写。”

(3)第十三回正文写“那西门庆三不知走进门,两下(与李瓶儿)撞了个满怀”上脱眉批:“此一撞,可谓五百年风流业完。”

(4)第十四回正文写月娘道“他来与那个做生日,就在那个房儿里歇”上脱眉批:“一腔心事,借月娘口反点出,又韵又醒。”

(5)第十六回正文写李瓶儿“换了一身艳服,堂中灯火荧煌,预备下一桌齐整酒肴”接待西门庆时,上脱眉批:“打点得十分稳妥,以起下更变之端,如玉楼口娶来,则又作风。”

(6)第三十七回正文写王六儿说“自从他去了,弄的这屋里空落落的件件的都看了我,弄的我鼻儿乌,嘴儿黑……”上眉批脱:“似坐,似想,似托怨,口角宛然。”

(7)第五十八回正文写潘金莲说“大清早晨,请太医看他。乱他的,俺每也不管”等等上脱眉批:“说得凿凿,即使瓶儿百吻,亦无可辩。”

(8)第六十二回正文写潘道士“将走到李瓶儿房,穿廊台基下”时“后退讫两步,似有呵叱之状”上脱眉批:“有手段人,举止自异。”

(9)第七十三回正文写西门庆便立起身来笑道“你每瞧瞧,猜是那里的”上脱眉批:“卖弄处,须眉俱动。”

(10)第七十六回正文写西门庆说李瓶儿“因着气恼,不能运转,滞在胸膈间”上脱眉批:“是谁之过欤?”

再略举内阁本眉批脱句、脱字的数例:

回次

正 文

北 大 本 眉 批

内 阁 本 眉 批

73

看着西门庆进入上房,悄悄走来窗下听觑……。

欲为稍果子打秋菊线索,偏在

忙里下针,宁与人指之为冗为

淡,不与人见其神龙首尾,高

文妙法,子长以下所无。

欲为稍果子打秋菊线索,偏在

忙里下针,宁与人指之为冗为

淡,不与人见

73

这西门庆赶出去不见他,只见春梅站在上房门首,就一手搭伏春梅肩背往前边来。……

抢白西门庆一顿,而西门庆

又要去寻他,要强好胜之心

遂矣。复往后边来,一者凑

春梅之趣,二者要显出由他

自睡,不因抢白而小心周(旋

矣)。

抢白西门庆一顿,而西门庆

又要去寻他,要强好胜之心往后边来,一者凑春梅之趣,二者要显出由他自睡

74

西门庆道:“他也告我来,你明日替他陪个礼儿便了。……”

西门庆于家可谓无所不淫。

然月娘与金莲合气,虽爱金

莲,终以月娘为重。金莲与

如意合气,如意终不敢敌金

莲,然使之陪礼亦可免耳。

而西门庆必不免,亦可谓不

乱上下之分,今人不如者多。

西门庆于家可谓无所不淫。然月娘与金莲合气,虽爱金莲,终以月娘为重。金莲与如意合气,如意终不敢敌金莲,然使之陪礼亦可免耳。而西门庆必不免,亦可谓不乱

75

(西门庆)夸道:“我的儿,你达达不爱你别的,只爱你到好白净皮肉儿,与你娘一般样儿……”

提起瓶儿,爱中着想,

热处馀情,当亦情种。

入情,当亦情种。

75

昨日你道他在我屋里睡来么?

若非西门庆[面见][典见],未

口硬不得。

若非西门庆[面见][典见],未免

78

都是睹大钟子

般大量,安得欤?

般大量,安得欤?

91

你这媒人们说谎的极多,奴也吃人哄怕了。

玉楼嫁西门庆。殊失其意,

度不可与争,故厚薄亲疏

全不介意,所处似穷,而其

心实若坦然,观“吃人哄

怕”一语,稀薄里见矣。

度不可与争,故厚薄亲疏全不介意,所处似高,而其心实非坦然,观“吃人哄怕”一语,稀薄里见矣。

旁批

B、 旁批脱漏的也很多,这里也举十例:

(1)第五回正文“在那里张望”旁脱批:“有心哉!”

(2)第十一回正文“不想就出落得恁般成人了”旁脱批:“便有意。”

(3)第二十三回正文“还在仪门首站立了一回儿”旁脱批:“写出久惯。”

(4)第二十五回正文“你便没羞耻”旁脱批:“激得妙。”

(5)第三十一回正文“就是外京外府官吏,哥也不知拔挤了多少”旁脱批:“映前放官吏债。”

(6)第四十二回正文“只见玳安儿走来报道:‘祝爹来了。’众人者不言语”旁脱批:“偏又来寻,妙,传神。”

(7)第五十七回正文“潘金莲在外边听见不觉怒从心上起”旁脱批:“芥菜子偏落在绣花针眼里。”

(8)第五十八回正文“学生不才,府学备数,初学《易经》”旁脱批:“口角妙甚。”

(9)第六十六回正文“又云杨老爷前月二十九日卒于狱”旁脱批:“又完冷案。”

(10)第七十六回正文“你穿青衣,抱黑柱,一句话就把主子弄了”旁脱批:“便伏秋菊案。”

以上内阁本批语脱句、脱字的例子清楚地说明了它不可能是崇祯本的原刻本,特别是眉批中漏脱一句或几个字的情况最能说明问题。

这一情况往往发生在换页的地方,因内阁本与二字眉批本、四字眉批本每页正文行与列的字数不一致(二字眉批本与四字眉批本是每页十行,行二十二字,比较宽松;内阁本书商为了节约成本,刻得较挤,每页十一行,行二十八字),因此在翻刻时往往把换页处馀下的眉批漏掉了,或因两段眉批处刻不下而不得不予以删节。

北大本

(三)、特多错刻

除首图本之外,内阁本的刊刻错误是比较多的,今也以正文与批语两个方面观之。

1、正文略举五例为证。

(1)第三回“俺这里又使常在家中走的卖翠花的薛嫂儿同做保山,说此亲事”处,“保山”错刻成“保正”;

(2)第九回“无形无影,非雾非烟,盘旋似怪风”处,“旋”错刻成“风”;

(3)第九回“武二毛发皆竖起来”处,“起”错刻成“赵”;

(4)第十一回“久闻桂姐善能歌唱南曲”处,“曲”错刻成“唱”;

(5)第十七回“安排酒饭,管待女儿”处,“酒饭”错刻成“酒中”。

2、眉批就在最后五回中择五例为证。

(1)第九十六回正文“安春梅上座,春梅不肯,务必拉大妗子同他一处坐”上眉批:“昔年下婢,今日上宾,为正乎,为僭乎?”内阁本将“下婢”刻成“下妾”;

(2)第九十八回正文“那何官人年约五十馀岁”上眉批云:“有此一段风致,何碍于老,妙,妙!”内阁本将“碍”字错刻成“得”字,且脱“妙妙”两字;

(3)第九十八回正文“那何官人被王六儿搬弄得快活,两个打得一似火炭般热”上眉批:“我固知其伎俩者。”内阁本“固”字错刻成“回”字;

(4)第九十九回正文“分付春梅在家与敬济修斋做七,打发城外永福寺葬埋”上眉批:“虽不得金莲同穴,而相去咫尺,敬济虽死,花星犹照。”内阁本“咫尺”错刻成“咫只”;

(5)第一百回正文“月娘道:‘师父,你度脱了孩儿去了,甚年何日,我母子再得见面?’不觉扯住,放声大哭起来”上眉批:“读至此,使人哭不得,笑不得。吾为月娘孤苦伶仃则肝肠欲断,为西门庆度脱苦海则眉眼欲舒。阅者着眼。”内阁本将“吾”字错刻成“君”字。

今综合内阁本以上三个方面的表现,我们怎么能相信它是一种“原本”,或“传存”了明代崇祯本的“最初面貌”呢?它只能是一种翻刻本,而且是一种不太认真的翻刻本。

以内阁本为代表的三字行眉批本不是原刻本,同样,以北大本为代表的四字行眉批本也不可能是原刻本,因为四字行各本也有不同程度的脱漏和错刻(此不赘)。

我还是坚持过去的意见,即它们都出自二字行眉批本。其主要理由有二:

一、从保存二字行眉批的王孝慈藏本的插图与正文的一页书影来看,刊刻精美,乃出自当时的一批名家之手;

二、不论是三字行眉批本,还是四字行眉批本,都还或多或少地保留着二字行眉批的形式,这是它们翻刻时不慎留下的痕迹;反过来,三字行眉批本中不见四字行的眉批;同样,四字行眉批本中也不见有三字行的眉批,可见它们之间没有承传的关系,它们承传的是二字行眉批本。

总之,原王孝慈所藏的二字行眉批本可能是崇祯本的“原本”,可惜的是现在下落不明。我相信,当有朝一日王氏藏本能重返于世,我的观点定将能得到最后的证实。

《金瓶梅》插图

二、几个讨论的问题

以上是用实证来说明内阁本不可能是“原本”,下面也侧重在推理来分析梅先生的四点“逆向思考”,讨论内阁本是否是“正头香主”的问题。

一、序跋问题。

梅先生的思路是,“说散本”的重要特征之一是前有东吴弄珠客序及廿公跋,而内阁本不同于其他崇祯本的特点正是有这一序一跋,而北大本、天理本等四字行眉批本仅有东吴弄珠客一序,“山核桃差着一格儿,已落入二、三手”。

这里,假如我们承认崇祯本的祖本是有一序一跋的话,也不能在逻辑上作逆推理:

凡是有一序一跋的即是祖本。这正像说梅先生是精于《金瓶梅》校勘的,但不能反过来说精于校勘《金瓶梅》的即是梅先生。

内阁本是一序一跋,这充其量只能说明它在翻刻时对于序跋的态度忠于原刻而已,假如后来内阁本的翻刻本,只要也保持这一序一跋,难道也能说它们都是原刻本吗?

实际上,二字行眉批本完全可能也是有一序一跋的,内阁本据此翻刻而来,而四字行眉批本在翻刻是不太注重序跋,加以省略,这就造成了目前这样的局面。

因此,序跋的情况,不能推翻我原来的结论,即二字行眉批本在先,三字行、四字行眉批本是它的翻刻本。

在这里顺便对各本《金瓶梅》的序跋问题谈一点看法,因为它是讨论《金瓶梅》初刻本的一个重要的着眼点。

梅先生等据薛冈《天爵堂笔馀》中仅提到东吴弄珠客序而认为最初的抄本《金瓶梅》是没有欣欣子序的“说散本”。

其实,这里有三个因素必须考虑:

第一、薛冈提到了东吴弄珠客序,当然说明他看到的抄本有此序,但不等于说他没有看到其他序。他说的是“有”,并没有说“无”。

因此,只有他说了“有”此序,同时又说“无”他序,才有梅先生等推论的严密性。

换言之,薛冈提到了东吴弄珠客序,不等于说就没有其他序与跋,这不但指欣欣子序,而且也包括梅先生认为当有的廿公跋。

第二,在抄本流传阶段的小说,其序跋本来就有一定的随意性,很可能他看到的这一种抄本有此序,别人的抄本又有其他的序,或者有几种序,或者根本就没有任何序跋。

我想,像谢肇淛所藏的抄本,一定比他人的多一种跋。像袁中郎乃至沈德符等是否见到了全本,本身也是问题。

第三,即使抄本阶段没有欣欣子序,也完全有可能在刊刻时请称作者是“吾友”的欣欣子写一篇新序,说一说作者问题和一些其他看法,而书还是那一种书。

总之,加不加上欣欣子序不是区分词话本与崇祯本的必要条件。事实上不存在着一种与词话本不同的且先已存在的“说散本”。

所谓“说散本”即崇祯本的祖本,就是在修改词话本后刊落了欣欣子序的本子。以后的崇祯本的各种翻刻本就在这基础上再变化发展下去。

《黄霖讲<金瓶梅>》

二、图像问题。

梅先生的意思是,王氏藏本插图的特点是“极为精美,分装两册”,内阁本、首图本的插图也是“单独成册”,而北大本等四字行本是是“分散到各回”,且第一回等十几幅画是补刻的。

由此而得出“北大、天理、上图系的本子要比内阁文库本晚得多”的结论。

这里,梅先生实际上有意无意地与我一样,将王氏藏本作为原本,或至少作为讨论问题的标准。

假如以它为原本,以后的翻刻本,或仍将插图单独成册,或将插图分至各回,都是有可能的(以后的竹坡本系统,也是有这两种情况)。若以此来论证这些翻刻本的孰先孰后,是无法说明问题的。

在这里,还有一个关键问题,即内阁本的插图品质如何?是“精美”的,还是粗劣的?现在不得而知。

但从首图本来看,其插图均为王氏藏本的仿刻,形神均无,粗劣不堪,又减少了一半,这都暴露了书商追求利润而减少成本的思维。

内阁本坊主的思维与首图本是一脉相通的。他覆刻王氏藏本的一半插图不可能精工细雕,其水平能达到北大本之类的水平(北大本等的插图基本上都是覆刻,个别的对图案作了修改;而不是将王氏藏本的原版插图加以重印,首回等十几页作了补刻)也是相当不易的了。

当然,我这个分析也需得到实物的验证,在未见到内阁本插图之前,也与梅先生一样,只能是一种推测。

关于插图,梅先生还有两点意见:

一是认为内阁本的插图与正文未必同时出版:“是不能肯定以插图形式和书一起出版,还是书出版后再刻图。”

二是认为先刻这内阁本的五十页一百幅图,然后再增刻一百幅,理由是北大本“后补的十几幅插图”,“真也看不出与王氏本是两刻”。

关于第一点,我孤陋寡闻,没有掌握晚明那个时代刊刻小说插图与正文分开来出版的实例。假如内阁本小说确是原刻,那在小说未曾出版之前先刻印这并未完整反映小说的五十页图是什么意思?

读者能搞得懂是什么样的一套图,是怎么一回事吗?反过来,小说先已出版销售,再有必要补印五十幅图以促销吗?

关于第二点,如前所述,一批当时的雕板名家,几乎同时先为一家书肆刻五十叶,再为另一家书铺增刻五十叶与前五十叶同时付印,这样的事是难以想象的。

至于北大本是拿王氏本的图覆刻的,故看上去与王氏本大致一样,实际上不是一样的,所谓失之毫厘,差以千里。

《金瓶梅词话》 梦梅馆本

三、眉批问题。

梅先生怀疑二字行眉批本为原刻本的理由是二字行不能被每页天头所容纳,因为二字行必然行数增多,所占的位置多,相近的眉批就不能相容。这是有道理的。

但是,“精美”的王氏藏本的第一页确实是二字行眉批,而且在三字行本、四字行本眉批中都残留着二字行眉批的痕迹。这里就有这样两个问题值得思考:

第一,二字行眉批本的开本就比内阁本大,正文行数也稀( 为十行,非十一行),这就使天头的空间相对多了;

第二,我们所说的二字行本,主要是以正文第一页而言,当然,在正文其他各回中多数也是用二行眉批,但不排斥有的地方较挤,可能就改成了四字行,如上图乙本那样,这也启发了后来的翻刻者将二字行改成了三字行或四字行。

在这里,梅先生又带及了第一回回目“热结十兄弟”与“十弟兄”的问题。正因为梅先生心里先横着一个内阁本,就以此来判定不同版本的所谓“位阶”的高低。其实,原刻本究竟是“兄弟”还是“弟兄”,恐怕不能这样简单地下结论的。

四、内容问题。

关于正文及眉批的内容,我在上文已有细述。梅先生举两例,说明内阁本与词话本相同或接近,而与北大本等不同,欲以此来证明内阁本为原本,这实际上是并无说服力的。

这样的例子我还可以举出很多很多。我从来不认为北大本等四字行眉批本是原本。

内阁本等三字行本与四字行本互有不同的错脱,或互有不同的校正,都很好地证明了它们都不是“原本”,而都是某原本的不同系统的翻刻本。

在这里,我要感谢梅先生指出的我对“世界文库本”认识的失误。在拙文《关于〈金瓶梅〉崇祯本的若干问题》中,曾指出了鸟居久晴、韩南与魏子云先生等误将“世界文库本”与马廉藏本(即北大本)等同起来,这从现在看来也没有错。

但我见郑振铎在世界文库本上附印了王氏藏本的插图与第一页正文,就简单地误认为他是用王氏藏本来作校的。

其实,郑振铎的确并未用王氏本作校,而是用了一种晚出的崇祯本、甚至可能是用了某种竹坡本来冒充崇祯本作校的。

理由很简单:词话本第十七回邸报上有三处写及“夷狄”两字:“臣闻夷狄之祸,自古有之”;“然未闻内无夷狄而外萌夷狄之患者”,世界文库本校记于此分别注曰:“以上二字崇作‘边境’”,“以上二字崇作‘蛀蠹’”、“以上三字崇作‘有腐朽’”。

但实际上,不论是北大本、上图甲乙两本,还是内阁本仍均作“夷狄”,而竹坡本正是分别改成了“边境”、“蛀蠹”和“有腐朽”。因此,郑振铎在世界文库本中所说的崇祯本实不是崇祯本,更不是崇祯本中的王氏藏本。

但是,世界文库本也不可能是梅先生所相信的日本学者所说的是“据天理本子作了字句非常小的修订而成”。

因为郑振铎当年不可能用天理本、甚至还不知道用天理本来作校吧。而且,更重要的是,据我的推测,天理本第十七回,可能也是用“夷狄”,而不会去避讳吧。

最后,梅先生还是否认崇祯本卷题留有“词话”的字样是从词话本演变来的痕迹,而解释为是刊刻时不慎把“《新刻金瓶梅词话》的概念”“混进来”了,并以后出的崇祯本《绣像古本八才子词话》也用“词话”两字来作旁证。

其实,《绣像古本八才子词话》有“词话”两字,与明刊崇祯本卷题偶然出现“词话”两字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情况:

《八才子词话》是自觉地用当时认为“古本”的词话本(而不是如梅先生那样以“说散本”即崇祯本作为古本)来作为幌子,招徕生意;

而明刊崇祯本个别卷题出现“词话”字样,是一种不自觉的行为,是一种以词话本为底本作手脚的自然的流露,是一种露出的“马脚”,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总之,我还是认为,崇祯本是词话本的评改本,内阁本是二字行眉批本的翻刻本。说得不妥的地方,请梅先生及各位同仁批评指教。

《金瓶梅讲演录》

注释:

① 中国金瓶梅学会编《金瓶梅研究》第一辑(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9月),第60—83页。

② 1963年5月日本《大安》第9卷第5号《〈金瓶梅〉参考图版12种》曾载有内阁文库本的扉页、序及插图各一页,其插图疑非内阁本原图而是将它本误植,因为此插图为第四十六回《元夜游行遇雨雪,妻妾戏笑卜龟儿》一叶两图。据孙楷第、鸟居久晴、长泽规矩也等著录,内阁本插图为五十页,即一回一图,不可能一回两图。又,此插图版心有“金瓶梅”三字,而内阁本正文版心均无此三字。

③ 原为沧州王孝慈所藏,后自古佚小说会影印词话本时将此附于卷首后,今到处可见,然原本已不知下落。

④ 荒木猛《关于〈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内阁文库藏本)的出版书肆》,见黄霖、王国安编译《日本研究〈金瓶梅〉论文集》(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10月),第130—138页。

⑤ 第1、3、4、5、7、9、11、12、14、15、16、17、19、24、26、28、31、32、35、36、39、42、47、49、51、52、56、57、59、62、63、64、65、70、74、75、76、80、81、83、84、86、87、88、90、91、92、93、94、95、98、100回。

文章作者单位:复旦大学

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刊于《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01年第5期。后收入《黄霖<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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