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0日,晚上8点15分,雀儿山海拔5050米的垭口,雨夹雪 2℃
雀儿山的垭口附近基本全是碎石和泥浆,这里海拔5050米,除了随着狂风乱舞的经幡和四散在周边的龙达,可谓是蛮荒之地寸草不生。而沿着坑坑洼洼狭窄的山道走上约两公里,路基旁边便开始出现些许暗淡的绿色,它们松松散散没有规律地分布在石块下面,或者是容易积水的凹地四周,但此时千万不要急着去感叹生命的顽强,因为前方那几段孤零零地早已被撞毁的护栏在提醒你,时刻要紧握方向盘,因为从这里翻滚下去,基本不会有生还的可能性。
不过这山道其实说险也不险,只是不要反复去想这里有多陡,这里有多高,这里的路有多烂,放松心情慢慢开就好,毕竟这里是雀儿山山口,虽然贫瘠,但是那些巨大山体给你带来的视觉冲击绝对是直击心灵的。只可惜......我到的时候是一片浓雾,而在我前方的则是不断从天而降的细雨和冰渣子,它们不断地砸在前挡风玻璃上,啪啦作响,模模糊糊。
车窗外寒冷异常,我关闭掉除雾功能之后车窗内立马就起了雾,在我闭上眼休息的一刹那,头痛和疲惫立刻席卷了过来,我赶紧又睁开了眼。
我把大白胖停在了距离垭口下方约150米的地方,这里有一块平整的空地,空地上是一栋破旧不堪的房子,从建筑风格上判断,这栋旧房子应该是50-60年代才修建完毕,有点类似于以前国有钢厂或者纺织厂的那种宿舍筒子楼,估计是为了避免在冬季积雪堵住房门,这种楼的大门开口较高,需要走上台阶人才能进入建筑。
我擦了擦左侧的车窗,起雾的豁口外出现了一面五星红旗,再往上看一点儿,楼房的顶层有几个金色的大字——雀儿山五道班。在翻越雀儿山之前,我在山脚下的四道班遇见一个大哥,他看我一个人开车,又打算这时候上山,告诉我今天山上天气不太好,要是下雪或者道路结冰的话翻过垭口最好就不要再往前赶路了,可以在后面的五道班凑活一夜。
哦!这就是五道班!我拿了相机锁了车门,径直向大门走过去,想看看道班里有没有人,也想问问这边的治安情况,毕竟招呼还是要打一声的。楼梯没有灯,黑漆漆的......实际上这整栋楼连一丁点光源都没有,除了我上楼的脚步声和远处汪星人的犬吠,也是异常的安静;摇头看了看两边的通道,见到铝合金窗在来回晃动,就像经历过一场洗劫一样,好多玻璃早就支离破碎,而一侧的宿舍则是房门紧闭,不见有人。
上了三楼,才在走廊最末端发现一间宿舍开着房门,门内照样是漆黑一片,借着通道旁边透来的光线,看到屋内零散地放着一些生活基本用品;再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宿舍分为内外两室,内室有窗,但是房门半遮着,缝隙里闪烁着一个黑黑的人影。
我知道里面有人,于是用普通话叫唤了两声: 师傅,我车停这儿没事吧?
里面的人在门后模模糊糊地回了一句, 你说撒子喃?
我一听,四川话!于是我马上就切换成四川话再问了一遍......
吱~~~~~~房门打开了,里面出来一个穿着蓝色保暖内衣,一脸黝黑的汉子,这位黝黑的汉子就是雀儿山五道班的养路工,郑良。
我表明了来意,大致询问了这里的情况,我说, 我想今晚把车停这里过夜,可不可以?
郑良下巴一扬: 可以呀,么得事!
回过头来,看到另一位养路大哥穿着一套咖啡色的羊毛衫,头戴一顶橘色的道班帽,嘴里叼着根烟走出来,趴在窗户边打量着楼下的大白胖,转身一脸狐疑,表情谨慎。
你要去哪儿?他问
我要去拉萨......
末了他指了指窗外破旧的排楼:你要是冷了可以去那间房里烤火,那里有个小伙子有火炉......
这位养路大哥也是四川人,叫方勇胜,50岁,在道班上也是属于老炮儿了。
五道班就在垭口下方,海拔将近4900米,这里的夜晚是寒冷的,同时也是静谧和孤寂的,尽管此时的道班周围已是天寒地冻伸手不见五指,但若是站在冰冷的垭口向西边远望,你会看到不远处有个小屋的窗户里闪烁着微微暖光。
屋外天寒地冻,屋内火炉里的木柴却是烧得通红,它们偶尔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这声响尽管微弱,但是却把我体内的寒气都撩出了体外。
养路工刘孝刚在炉子前拨弄着炉火,他一手提着水壶,一手拿着木柴往里塞: 好啦!这个烤起才叫热乎!我再去搞点木柴过来......说完盖上炉板儿放下水壶,转身去了里屋。
这时郑良和方胜勇也过来了,我替刘孝刚答应了一声便把门打开,他俩搓着手跺着脚进了屋: 哎呀,今晚好求冷!还是你这个屋头热乎!然后拍着衣服上的冰渣子......刘孝刚提了俩劈好的木柴走出来: 喊你们莫要在屋头拍,整得到处都是水。
郑良把手揣在兜儿里直起腰: 咦~你今天还多讲究嘛!
我在一边笑了,因为比起他俩来说,刘孝刚年龄和我相仿,在班里最年轻也确实最讲究,看到我身上挂个相机,特意换了一身自己觉得最帅气的夹克和牛仔裤,但我表示这里光线太暗了,镜头光圈不够大拍不了哈哈......他有点失望。
方胜勇倒没加入调侃的队列中,他坐在我旁边扶了扶眼镜给我介绍, 这个叫郑良,317上干了25年,诶?雀儿山道班你是干了多久呢?
我想想哈...这个班我都待了15年了......郑良接过话。
郑良是顶替他父亲来道班工作的,那年代的道班工人虽说赚的钱不能让家里大富大贵,但按照当时的物价来说那也不能算少..... .70块4角五分!郑良说。但是局上统一发放的大衣手套皮靴也确实令人羡艳,于是郑良在16岁时就被他父亲逼着送上了山,后来长大成家有了老婆儿子后倒还不敢下山了...... 么得法子,我也想老婆娃娃,我这个工作一年见不了家人几次,但是啷个说,总要有人赚钱养家......我才来的时候受不了这里的苦和环境,还跑过一次,还是被我老汉儿(父亲)给揪回来了。
郑良看着炉子里的火光叹了口气,刘孝刚在一边咧嘴笑着,门牙反射着炉火的光芒,像黑夜里闪烁的两颗双子星,郑良看到刘孝刚在笑他,拾起木柴打了一下,双子星瞬间变成一个黑洞,哼哼着: 哦哟!你个龟儿下手啷个这么重!
我老汉儿那年代的人,毕竟都还是有奉献精神的嘛......郑良继续说道。
我掏出烟来给大家递了过去,然后转身问方胜勇,因为他岁数大一点: 我说方哥,你在道班上工作多少年了?
31年了......方哥随后指了指刘孝刚: 他年纪跟你差不多,他都在班上十几年了。
方哥回答得略平淡,但越是平淡我的内心却越是波澜,我抬头看了看天花板,问 是不是停电了?他们异口同声的说, 这里本来就没有电。
那......你们晚上做什么呢?耍手机?
耍手机?嘿嘿......他们三个人对视一笑,郑良笑道: 这里手机信号都么得。
能耍个连连看就不错咯!方哥拍着大腿笑道,满面红光的脸上满是皱纹。
我掏出我大双卡双待的手机看了看,移动联通全部无服务,方哥拍拍我手臂,朝窗户外面指了指: 我们之前争取过好多次咯,去年移动才给我们拉了根天线过来,但是要走到悬崖那边才有点点儿手机信号,只能打电话,上不了网......
水呢?这山上应该有水吧?
刘孝刚摆摆手: 这山上的水喝不得,全是黄尘尘,还只有下雨的时候才有.....郑良*一句说:水啊,吃的啊都只有从山下运过来......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一阵引擎声,方哥站起来朝窗外看了看: 是他们回来了!
我问是谁?
我们五班的班长,他们几个人下山买菜装水去了
那晚临睡前我把车厢烘得很暖和,但即便如此,我最后还是艰难地穿上了保暖内衣,然后在身上套了两床羽绒睡袋,这雀儿山是我川藏公路上睡的海拔最高的地方,晚上实在是冷,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后来干脆就仰面躺在垫子上听冰渣子落下的嚓嚓声,它们一阵一阵的打在大白胖的身上,咔嚓,咔嚓......后来不知在何时,我渐渐入睡了。
道班的兄弟们待人是热情的,这种热情既来自于他们的质朴,也来自于他们的孤独。
上午九点,外面依然下着雨,方哥站在车旁边尬唱着小-苹-果!一边唱一边还时不时地往车里偷瞄着我,搞得好像手里拿着油菜花的小年轻,想跟村儿里的女知青处对象一样。
我起身假装咳嗽了一下,揉了揉我的眯眯眼儿,拉开窗帘: 方哥早啊!想不到你会唱这么时尚的一首歌!
方哥停止了*猪般的唱腔,掸了掸手里的烟灰仔细看了看我的脸色: 哦!我看时间不早了,怕你在车里出事情,又不想打扰你睡觉.....看到我没事,方哥有点尴尬,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手背在身后进了班里。
上午十点,雀儿山的天空上还下着毛毛雨,浓雾还未散尽,光线晦暗不清,我在道班当天在班的全体人员面前开始表演刷牙,洗脸,烧开水喝咖啡......看到我从车顶箱上倒腾出个水袋,塑料莲蓬头一打开就有自来水,五班班长杨厚刚靠在道班的门框旁没忍住笑......于是我们便有一句没一句地随意聊聊,毕竟在这儿留宿的外人不多,他们看到我也是挺新鲜的,末了杨厚刚班长说了一句:一会儿到我这儿随意吃顿午饭,吃完再走!
对此我必须是超感激的,班长说山上的伙食吃得糙,只能待你随便吃点,我很诚实的说,你看我哪像挑剔的人,真要是挑剔.....昨晚我还不住酒店去?我是真开心!
这两菜一汤一上齐,我才发现我貌似已经好久没正经吃过一顿饭,毕竟亚青寺的伙食不能算,那儿可全是素餐,而这摆在我面前的热气腾腾的 蒜苗炒回锅肉,土豆炖牛肉,番茄鸡蛋汤对我来说简直是珍馐美馔。
道班并没有食堂,也没有大锅饭,实际上就是自己做来自己吃,比较随意。
杨班长的屋子里烧着炉火,炉子旁的高压锅里装着米饭,白色的蒸汽呲呲地往上冒,班长坐在一侧,方哥坐在对面,看着我装着矜持只吃着白米饭,方哥领头夹了一筷子菜,杨班长开口说,吃吃吃!
杨厚刚班长和方哥在317上的道班已经工作了31年,雀儿山五道班对他们来说是最寂寞的一个班,班上虽有兄弟,但是基本大家该说的话都说完了,看脸也看疲了,平时基本也就下下象棋。
他说: 不上工寂寞的时候呢,就站在门口,看到有过路停靠在路边的大巴车,就过去跟乘客打打招呼聊聊天,感觉特别亲切......冬天这里气温最低要到-30℃,水一泼下去就冻住了,还得要出去除冰铲雪......班长抬了抬头看了看外面: 这条路年年冬天只要一下雪,马上就会堵。
我说, 那你们工资应该还是比山下的城市高吧?
班长和方哥对视一笑没直接说,其实不说我也知道,要不是为了养活老婆小孩父母,谁会纯纯的扎根在这儿奉献一辈子青春?毕竟现在已经不是计划经济时期,山下的物价,房价,子女的学费花销,父母的医疗费用早就水涨船高。
就算是媒体一直吹捧着的英雄,那面对着五斗米和一家老小张口吃饭的嘴一样该折腰时就折腰——这没什么不对,只是我们看习惯了那些坚持执念又穷困潦倒的英雄,觉得他们就应该付出自己的一切来换得自己心中缺失的那一块信仰;觉得他们哪怕是沾了一丁点儿金钱立马就变味,然而再看看自己,却无不后悔在08年没去借钱贷款去多买几套房,过着安逸的日子来感慨那些为大事业献身的英雄,这种想法既不公平也很病态,因为劳动者最光荣,奉献者更不应该贫穷,他们把最好的芳华搭在这儿,那就理应让自己和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说到这里,杨班长有些激动,他说道班按类区来领工资,但这按哪些标准他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他只知道大致一共有六个类区。五年前,他们在川藏公路这个5000米的点儿领的却是3000米的工资,很多工友都带有情绪,甚至也有怠工的情况,因为这里条件实在太苦,而山下的妻女和父母又指望着自己养活。
我说, 这不公平。
肯定不公平!
后来凑巧局上有个大大的领导路过,他们才豁出老命当面去争取,于是雀儿山五道班在几十年后,才被特批到了第六个区类,工资一个月4000多。然而长期在高海拔地区生活和工作,给身体所带来的影响却是永远无法逆转的,毕竟几十年后,他们年华已过。后来他们成了媒体口中勇于奉献的英雄,但惯性思维是,英雄“不应该计较回报”,所以工资也就没涨过,清苦的日子和工作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
提到自己大女儿时,班长眼神里发着光,他大女儿学习上算是给他争了一口气,既是学生会主席,也已经被保研了,不过因为是艺校,每年光学费还是要一万多;小女儿嘛....哈哈哈,班长笑了: 小的那个读书不行,明年都要上中学咯!
我说, 还早还早,现在哪能看得出来!不过这两个娃娃你养起来......可能压力还是有点大哦......
杨班长笑了,笑得谦虚,也笑得很复杂。
临走前,杨班长告诉我:这个道班马上要撤了!从50年代直到现在,说撤就撤了,我们今年要下山去石渠县养路了。
杨哥!方哥!我给五道班的兄弟们拍个合影吧!哦.....对了!我也想跟你们合个影!
杨哥在二楼歪着个脑袋冲着我笑,黝黑的脸上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他挥了挥手:雀儿山五道班的弟兄!出来集合啦!
在离开五道班的一个多月后,我在新疆阿勒泰地区得知雀儿山隧道已经正式通车了,所以我也知道雀儿山五道班离徹班也已不远了......我至今还记得他们做梦都想离开这个海拔4900米的道班,离开这个献出他们万千芳华的冰冷山口;
而同样的我也知道,他们在徹班下山的当天,有人跑去陈列室把所有的奖状锦旗从头到尾都看了一遍,不知道是在缅怀前辈的灵魂,还是在祭奠自己逝去的青春,他把自己一个人锁在那个空旷又饱满的大房间里,痛哭流涕,不忍离去。这么多年啦......这说走就走,谈何容易?
-1950年初,党中央作出了修筑川藏公路的决定,为了修筑317国道, 2000多名将士魂断康藏高原,在雀儿山段,平均每公里牺牲7人。
-1952年元旦,筑路官兵打通雀儿山后,于1954年6月在雀儿山顶建立了养路道班,负责山顶10公里路段养护和16公里的推雪任务。
-从1995年到2003年,雀儿山40余公里路段年累计发生交通事故371起,死亡68人......因为地势陡峭、道路狭窄、缺氧、极寒,川藏公路的雀儿山段常被称为“川藏第一险”。
-2012年8月31日,世界上第一座4300米以上的超特长公路隧道雀儿山隧道正式开建。
-2017年9月26日,隧道正式通车;27日,雀儿山五班养护管理站正式徹班。
所以,当我们进入那条长长的高原隧道时,请在黑暗中缅怀一下那些曾经消逝在此的年轻生命,赞叹一下那些将青春年华安置在5050米山尖的养路工人,因为说到底,你我也只是在路上激荡青春,但他们,才是扑在这里的铁骨真好汉。
杨哥,方哥,我走啦!
好好,你自己路上小心哈,这下山有几段路比较窄,下去的时候开慢点!
嗯!好的!后会有期!
坐在车里,抬头看了看天上的蓝天白云,此时此刻的雀儿山变得既温柔又美丽;这条狭窄的山道也变得宽广辽阔...... 这一夜风雨的等待确实是值得的!
我带上墨镜,转身冲着道班的兄弟们挥挥手,然后发动引擎。
挂挡,放刹车,油门一踩......继续我们的旅途吧!带我到更遥远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