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墓人说：尸体不会说谎
掘墓人佩雷拉称，没人比他更清楚新冠疫情的真相。
作为巴西亚马逊州玛瑙斯市公共墓地的工作人员，连日来，佩雷拉每天要埋葬100余具遗体。这是往的一倍多。
为了处理不断新增的遗体，玛瑙斯市开始用挖掘机，在墓地挖出一条条壕沟。佩雷拉和同事们将棺材逐一置入。然后，挖掘机捧起厚厚一推土，进行掩埋。
“这是唯一的选择。光靠人力，绝对挖不出那么多墓穴。”亚马逊州殡葬业联合会主席维亚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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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2日，在巴西亚马逊州玛瑙斯市，工作人员在一个公共墓地，挖出几条壕沟。上百口棺材被逐一埋入，形成墓群。/Folhapress
由于棺材间相隔不足1米，几名逝者的家属们混作一堆，站于沟边。佩雷拉无法分辨谁在为谁哭泣。
不远处，还有几口棺材或摆放在地上，或置于架子上。
“3月初，我们就注意到一些怪事。往常，南半球只在冬天出现的肺炎、呼吸衰竭死亡，在这个夏季突然多了。有一天，新闻说圣保罗市有20例新冠肺炎死亡。但事实上，仅仅是在我工作的公墓，至少有27例。”圣保罗市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掘墓人告诉《华盛顿邮报》。
“尸体不会说谎。”他说。
家属们站在墓群边，送别自己突然离世的亲人。/AP
新冠病毒，一种“新型恐怖”
巴西新冠肺炎疫情，始于年初那场“史上最大的里约狂欢节”。
2月26日，狂欢节气氛到达沸点时，巴西卫生部宣布，该国最大城市圣保罗确诊首例新冠肺炎。这是拉美国家发现的首例。
狂欢节结束的第4天，3月5日，里约热内卢市报告首例确诊。
此后，疫情不断蔓延。3月20日，巴西正式进入“公共灾难”状态，并快速成为南美确诊和死亡数最高的国家。
为吸引游客，巴西2020年里约狂欢节的官方活动时间延长至50天。数百万巴西人和世界各地游客蜂拥而来，通宵达旦地狂欢。/Getty Images
截至当地时间4月24日14时，巴西累计确诊新冠肺炎50036例，死亡病例3331例。由于病例快速增长，大批患者无法入院就医。多个州的医院重症监护中心已经满员。
玛瑙斯市市长内托告诉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医疗系统无法再为更多的患者，提供治疗服务。4月20日，该市有106人死于新冠肺炎。其中，36人死于家中，从未被医院收治。“重症监护中心已经全部满员。”
“玛瑙斯市是个繁忙的港口，曾因犯罪率高而被人诟病。如今，这里出现了一种新型恐怖：新冠病毒。”巴西《环球报》称。
同时，疫情“重灾区”圣保罗州累计确诊感染1.6万余例，死亡1345例。逾半数确诊源于圣保罗市。该市卫生局称，医疗系统遭受重大打击。有3336名医护人员因疑似感染而离开工作岗位。其中，532人已被确诊。至少有12人因之去世。
“病床占用率非常高，这与病例增长曲线及疾病要求的住院时间普遍较长有关。”巴西卫生科研机构Fiocruz基金会研究员戈麦斯说，如果没有控制措施，未来几周可能是由医护人员来决定“谁生谁死”。
居住在雨林深处的巴西原住民也未能幸免于病毒感染。截至4月15日，已有不同州至少9名原住民被确诊，3人死亡。巴西约有80万原住民，有些部落从未与外界接触过，缺乏保健或基础卫生设施。曾有专家称，病毒一旦传播到原住民的封闭社区内，造成部落灭绝的风险极高。
被封锁困于贫民窟的巴西民众。/The Guardian
“真实数据糟透了”
“情况非常糟糕。”由高校、研究机构和卫生机构专业人员组成的巴西卫生行动与情报中心（Nois），于4月13日发布研究结果称，巴西实际感染人数可能是官方确诊人数的12倍，总数超30万。
而由圣保罗大学等6所学术机构组成的“新冠病毒观测站”认为，截至4月22日，巴西感染人数或超71.1万。这是政府报告数据的14倍。
该分析还指出，从出现10例死亡后的第5天-28天（4月21日），巴西新冠肺炎病死数以每9.6天翻番的增速，持续上涨。此后，死亡病例数翻番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这意味着，巴西死亡数飙升速度和疫情恶化情况，要比南美其他国家严重得多。
“数据严重漏报，可致疫情防控的错误观点出现，从而减少、削弱隔离措施。甚至造成医疗设备准备不足等问题。”Nois研究员普拉多说。
由此导致的结果是：马尔珂式悲剧将重复上演。
马尔珂今年24岁，住在圣保罗市。她的妈妈患有糖尿病、哮喘，并有身孕。她病重到无法呼吸、站立，才想到就医。周边两家医院因为缺少检测试剂，拒绝接诊。第三家医院距离马尔珂家约30分钟车程，同意收治她的妈妈。几天后，她不治身亡。
马尔珂站在妈妈坟旁，哭到不能自已。在她四周，站着十多个家庭成员，都在忙着埋葬自己突然离世的亲人。
其母的死亡证明写着：死于急性呼吸系统衰竭。马尔珂告诉《华盛顿邮报》，自己多次致电医院，想知道妈妈是否死于新冠病毒。“有时，医院都不等我说完名字，就挂了电话。有时会告诉我，他们也不清楚。”
4月5日，里约热内卢市称，在巴西最大的贫民窟罗西尼亚，确认首批4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
新任卫生部长：
巴西是应对新冠疫情最好的国家之一
新上任1周的巴西卫生部长泰希认为，该国报告数据属实，没有出现爆炸性增长。
他表示，“巴西在应对新冠肺炎疫情方面是表现最好的国家之一”。根据每百万人口中（新冠肺炎）死亡人数看，巴西为8.17人，德国为15人，意大利为135人，西班牙为255人，美国为129人。
该说法引发各州卫生部门的不满。他们认为，巴西大量漏报确诊病例和死亡病例，根本原因在于检测试剂严重不足。截至4月22日，巴西每百万人口进行病毒检测次数为1300次。在意大利，这一数字为2.5万次，德国为2万次，西班牙为1.9万次。
“至少有31065名存在严重急性呼吸道症状的住院患者，急需完成检测，以确认是否患有新冠肺炎。但我们没有那么多试剂。”巴西《环球报》称。
掘墓人佩雷拉称，在他每天埋葬的百余例遗体中，“许多人的死亡证明写着‘新冠肺炎’或‘新冠肺炎并发症’。更多是‘不明原因的呼吸衰竭’。”
泰希指出，接下来将提高巴西的检测能力，至少购买4600万份新冠病毒试剂盒，“这是巴西总人口数的1/5”。这些试剂何时会抵达巴西并投入使用，暂无消息。
评论家们对泰希的说法持疑。“巴西的生产和购买能力，都不足以负担这一数字。在全球都缺试剂盒的当下，巴西不具备购买优势。”
同时，巴西还要解决的是检测能力问题。目前，各地实验室已积压大量待检样品。光是在圣保罗州，等待检测的样本超过万份。即使政府能落实购买，实验室也可能无法及时完成检测。
在玛瑙斯市墓地，一名戴口罩的女子持花走过。她要去送别自己的亲人。/Reuters
防疫“漏洞”：带头违规的总统
对于巴西防疫现状，圣保罗大学数据科学家阿尔维斯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
“作为研究者，我协助政府汇总、分析数据。但作为一个公民，我非常沮丧。联邦政府与各州在防疫问题上，有很大分歧。联邦政府似乎不知道实际情况有多严重。”他告诉美国《华盛顿邮报》。
3月底、4月中，英国《卫报》、美国《华盛顿邮报》先后发文称，“在全球所有对抗新冠肺炎危机的*中，巴西总统表现最差。”
3月初，巴西两座大城先后出现确诊病例。对此，巴西总统博索纳罗发表演讲：“没有恐慌的必要。”
“新冠病毒在巴西这个人口超过2亿的国家传播时，总统博索纳罗称之为‘只会导致老人死亡的小流感’。他要求巴西人像男人一样面对疫情，别像个小孩子。他多次试图削弱全巴西27位州长为遏制新冠肺炎而做出的努力。”《华盛顿邮报》报道。
比如，圣保罗州在对抗疫情方面，与总统相悖。该州自3月24日起，实施全面社交隔离措施，包括关闭商店、全州检疫。
这让总统十分不满。他多次公开批评地方政府“小题大做”“采取歇斯底里的政策”，并呼吁应尽快复工。
其间，他颁布临时法，要求撤销州政府限制人员流动的权力。还下令，要求赋予宗教场所、博彩行业特权，使其无需遵守州、市政府施行的防疫限制措施。
上述政令被巴西联邦最高法院驳回。4月8日，巴西最高法院大法官、前司法部长莫拉斯裁定，州和市政府拥有施行社交隔离的自治权。
疫情发展至今，总统博索纳罗多次前往巴西利亚等地参加游行，并与市场商贩们握手、合照，赞扬其坚持营业的行为。他全程没戴口罩。
4月16日，博索纳罗终于“罢免”了积极抗疫的前任巴西卫生部长曼德塔。理由是“曼德塔在疫情严重性上，重复且公开地和联邦政府对立”。消息一出，里约热内卢市居民区发生激烈的“敲锅示威”。
巴西时间4月16日，曼德塔在推特上宣布，自己因坚持执行严格的防疫措施、与总统意见相左，已被“解雇”。/Twitter
如今，总统支持者们又有了新说法：巴西无法再经历停滞的一年，联邦政府与各州、市政府应一起建立社交隔离的“退出方案”。
诡异的是，各地方政府不认可这一说法。马拉尼昂州州长迪诺认为：“（总统）对死者、病人和他们的家人一无所知。”
此外，有些地方政府选择加强防疫教育。圣保罗市政府为强调社交隔离的重要性，特别推出公益短片。大量引用厄瓜多尔的抗疫图片，包括新冠病毒在厄瓜多尔造成医疗体系崩溃、尸体多到横躺路边无人处理。“民众若不想圣保罗变成这样，最好配合社交隔离措施。”短片称。
从4月23日起，里约热内卢市强制要求民众出行戴口罩，并对那些允许不戴口罩者进入的商家，进行处罚。
社交网站Twitter也对总统出手。博索纳罗发布的鼓励复工、与街头商贩交谈等帖子陆续被删除。Twitter称，因为这些内容“与公开的公共卫生信息相悖，可能将民众置于更高的感染风险中”。
3月18日，巴西总统博尔索纳罗在新闻发布会上调整防护口罩。/Reuters
政府公告不提“贫民窟”
前任卫生部长曼德塔曾预计，四月底五月初，巴西疫情数据将达峰值。Nois则认为，也许要等到六月。
雪上加霜的是，同一时间段是巴西登革热、寨卡病毒和基孔肯雅热等疾病流行的高峰期。巴西医疗卫生系统将面临极大挑战。
“巴西贫民窟中不断增长的感染数据，让人忧心。”《卫报》指出，仅在里约热内卢市，就有约140万人生活在贫民窟，约占该市人口的22.03%。那里的住宅拥挤不堪，一家几口人挤在一个铁皮棚中。街道狭窄，卫生条件很差，自来水都时断时续。
截至当地时间4月15日，里约热内卢市最大的贫民窟罗西尼亚，已有34例确诊病例。
巴西传染病学会（SBI）顾问乌尔拜兹指出，疫情出现之初，感染者主要为中上层阶级，现在已渗透到最脆弱地区，毫无疑问将达到灾难性的程度。
“但在政府的新闻稿中，几乎没有提及会对贫民窟防疫做些什么。”圣保罗市最大贫民窟帕拉索波利斯贫民窟居民自治委员会主席罗德里格斯说，“就好像我们贫民窟的居民，不存在。”
罗德里格斯和居民自治委员会筹款准备了1.5万个食品包，供生活无以为继者申领。他们在贫民窟的空地上，搭起一个简易医疗中心，分发消毒设备。还雇佣2名医生、3名护士，租了3辆救护车，以提供专业医疗援助。“我们必须自救。”他告诉《卫报》。
此外，各个贫民窟内的非必要经营场所都已关闭。一些地区的黑帮也在实施管控措施，规定晚上8点以后宵禁。但仍有不少居民会偷摸外出。因为不出门就没有收入，全家都得挨饿。
贫民窟民众自发张贴海报，提醒人们防范新冠病毒。/Aljazeera
“各州、市采取的社交隔离政策是正确的。但人们开始逐步放弃。在几个商业部门的支持下，有人认为和经济停滞相比，‘一些死亡’并不那么重要。”乌尔拜兹说。
截至目前，包括巴西利亚联邦区、圣埃斯皮里图、戈亚斯、圣卡塔琳娜等10个州（区）已放宽居家隔离要求。
圣埃斯皮里图州的72个城市经评估被认定为病毒传播的风险较低，已于4月22日恢复商业活动。当地民众仍需遵循保持社交距离、戴口罩等防范措施。
从5月11日起，巴西重疫区圣保罗州政府也将放宽隔离措施，优先从受影响最为严重的行业开始，包括商业、房地产业、建筑业、旅游业和文化行业。
4月24日，巴西网站“SADE”对9位卫生领域专家进行采访。受访者普遍认为，如果打破社交隔离，巴西有可能成为“世界疫情新震中”。
圣保罗大学流行病专家佛塔雷莎指出，若不继续收紧，预计巴西的病死数会类似美国纽约。
“情况可能会更糟。患者继续大量涌入医院。棺材在墓地里排成长条。接下来几周，一切将暗无天日。”
资料来源：
1.ORION RUMMLER. Brazil and Ecuador emerge as Latin America's coronavirus epicenters. Axios
2.TERRENCE MCCOY, et al. Limits on coronavirus testing in Brazil are hiding the true dimensions of Latin America’s largest outbreak The Washington Post
3.ANDREW FISHMAN. JAIR BOLSONARO, THE WORLD’S MOST POWERFUL CORONAVIRUS DENIER, JUST FIRED THE HEALTH MINISTER WHO DISAGREED WITH HIM. The Intercept
4.KATY WATSON. Coronavirus in South America: How it became a class issue. BBC
5.DOM PHILLIPS. 'We're abandonedto our own fate': coronavirus menaces Brazil's favelas. The Guardi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