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的眼皮如黏住似的,怎么都睁不开。
身子如同系了石头的浮萍,费劲地往下沉。
她抬手,似要抓住什么,不叫那浮浪掩住自己鼻眼。
探手,终于抓到了一处温暖的所在,厚实又宽阔,她软哒哒的小手用力一握,只抓住他小半个,大道似不够,她另外那只手立即覆上,几乎是抱着他的手掌,借力起了身。迷迷糊糊睁眼,入目的是殷红鸳鸯被子,厚厚的一条搭在自己身上,乌丝半垂,盖住她微敞的衣襟水杏眼如同覆上一层薄雾,痴愣地抬眸。一张模糊的俊颜渐渐清晰,他眸眼明湛,神情清朗,五官无不是恰到好处的俊美,浑然天成般的矜贵,跟梦里一般。
他总是站在悬崖边,朝她伸手,“娆娆,来,抓住朕的手,朕拉你上岸.."
他眸眼深邃又专注,似有魔力叫她挪不开眼,可她拼命地摇头,不肯触他的手,身子渐渐下沉深陷一团迷雾里。“醒了?”耳畔响起他温和的嗓音,缓缓将她从那个真实又迷幻的梦里拉了出来傅娆晃了晃神,才发现自己正抱着皇帝的手,吓得连忙松开,“陛下,您怎么在这里?"
皇帝失笑,她一脸迷糊,连同那脸蛋儿也染了一层粉色,顿觉有趣,伸手在她鼻头刮了刮,低斥道,“小妮子睡得可真沉,害朕好等。"“啊?”傅娆望向窗棂,一大片天光洒落进来,明晃晃得耀眼,琉璃窗棂被覆上一层水汽,霉蒙蒙的,什么都瞧不清。
"什么时辰了?"
“已时了,朕下了早朝过来,等了你快一个时辰,你却睡得憨实。”语气像是责备,唇角却是挂着笑。傅娆羞得垂眸,懊恼道,“臣女失仪了,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揉了揉她凌乱的发丝,笑道,“快些洗漱,早膳已备好。”他起身,先踱步至窗下的炕上从容地坐下喝茶。傅娆慢腾腾趿着鞋子下榻,一面生的宫女恭敬上前搀住她,绕去屏风后的净室,宫女服侍她洗了一把脸,傅娆思绪渐渐清明,他之所以等在这,定是传了太医,要给她把脉。思及此,傅娆的心悬了起来,咚咚乱跳,令她心悸。
皇帝在外,她不敢耽搁,不过片刻梳洗出来,宫女手巧,给她挽了一随云髻,只*一支羊脂玉簪子,簪头镶嵌一青金抱头莲,倒与她这一身月白的裙衫相配。
俏脸白如莹玉,落落大方。
"给陛下请安。"
傅娆微微屈膝,
屋子里烧了地龙,格外暖和,从屏风后走出来到这明亮的窗棂下,可看清那滑腻的脸颊微微泛着一层红芒,似有血色要渗出来。
皇帝定定望着她,颔首,指了指对面,“坐下用膳。"门口内侍鱼贯而入,摆上各色菜肴,竟是比昨夜还要丰盛许多,有十来样,诸如雪玉糕、肉松饼、八宝粥、燕窝等等,极尽奢华。
原本不大的厢房挤了四五个人,倒显得逼仄。
傅娆悄悄扫了一眼,屋内并无他处可坐,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无奈之下,再施一礼,坐在了皇帝对面。御膳厨的吃食确实比外头要精致许多,又是皇帝亲传,自是膳中极品。
傅娆原是心中忐忑,倒也被勾得吃得津津有味。皇帝一直笑望着她,见她吃得差不多,将那盅燕窝递过去,温柔浅笑,"将这燕窝给吃了,补补身子。"
傅娆嘴里咬着饼子,耳根微微发烫,他定是把她当坏身子的人来喂。
她也确实怀了身子,也不推辞,将半口饼子悉数咬下,囫囵吞枣嚼下,捧着那燕窝喝了起来.
皇帝扫了一眼空荡荡的菜碟,不由得狐疑,这也太能吃了,真的不适合*?
他昨夜入眠,一再告诉自己不要抱期待,她当是没胆子骗他,*又不是旁的事,遮掩不住,她既说来了月事当是没差的,不过是叫来太医确认一番罢了。可眼下傅娆能吃能睡,容不得他多想。
傅娆喝完燕窝,将小嘴一抹,倏忽瞧见一行汽水顺着那琉璃滑下,透过那色水路可瞧见外头的雪景,不由好奇,“陛下,臣女常闻大户人家用琉璃窗花,冬日不透风,原来真是如此。"
她伸手将那模糊的窗花给糊了糊,露出一片明亮的琉璃,映出外头厚厚雪景,满地银华,偶有枝头从积雪中探出一个头,不甘地露出几分生机。
皇帝想起傅娆家中并不富裕,自然没有这等稀罕的东西,侧身吩咐冷怀安,“以陈四爷的名义。送些琉璃窗花去傅家,给好好安上,"“遵旨。”冷怀安躬身。
“不必了,陛下,我们家.……”傅娆窘迫地拒绝。
皇帝淡声打断她,“吃饱了吗?周太医已等候在外。"
傅娆唇色微微一白,所有话堵在了嗓子眼。
她双手绞在一块,胸口热浪腾腾,身子跟钉住似的,不肯挪动。
皇帝瞧她这般模样,略为失笑 ,“你不是说已来了月事么,慌什么!"
“臣女没有慌!”傅娆抬眸与他对视,自以为很坚定,落在他眼里,眼巴巴的,略有几分可怜。
傅娆深呼吸气,问道,“陛下,您昨晚的承诺还算数吗?"
皇帝神色微动,默了片刻,道,“你不骗朕,朕说的话自然算数。"
他知道傅娆要说什么,不等她开口,神情平和道,“朕允诺,只要你未孕,朕放你出宫,任何时候不会下旨逼你入宫,可如果你有孕……”他眼神略深了几分,语气微微加重,“必须留下来。”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你放心,朕一定保你和孩子安虞,绝不会叫任何人插手你宫里的事。"
傅娆身子微的一晃,心底涌上密密麻麻的颤动。
可又能怎么样呢,这些与宫外的自由相比,依旧不足为道
孩子生在皇家,绝没高枕无忧的可能。
她也志不在此。不,或许这一切都是借口,她就是不够爱他,不够爱而已...
傅娆想明白这些,起身朝他屈膝施礼,“臣女谢陛下厚爱,只可惜,怕是无福消受了。"
皇帝眼底闪过一抹失望,顿了片刻,起身跨出厢房。傅娆循着他来到就寝的暖阁。
周行春果然已立在门口,瞧着像是等候多时,他先给皇帝行礼,看到皇帝身后的傅娆,微微一愣,不过他很快移开目光,拧着医箱等皇帝示下。
皇帝缓缓坐在软塌上,好似并不急着看诊,而是歪着身子倒了一杯茶,扶着茶盖望向窗外,浅浅抿了一口。热腾腾的水汽如云雾缭绕,模糊了他眉眼。
傅娆与周行春立在他下首左右,两两相视,
周行春略有遗憾,而傅娆呢,则是满腔苦水,无处诉说。
殿内静若无人,呼吸未闻。好半晌,皇帝也不看他二人,只将长袖朝傅娆方向抬了抬,"给她把脉。"周行春颔首道,“臣遵旨。"
旋即看向傅娆,平静道,“姑娘请坐,让老夫给你把脉。”他指了指傅娆身侧一锦屉,锦杌旁置了一小几,她手搭在小几上,正好把脉。
傅娆却是心思一动,朝皇帝微微屈膝,轻启红唇,“陛下,臣女昨夜睡得昏沉,晨起身子略有些僵,可否坐那边软塌把脉。"她指了指昨夜皇帝寝歇之地。
那头隔着这边有些远,光线不那般明晰,好掩人耳目。皇帝也不曾多想,瞥着她应下。傅娆再次福身往软塌走去。周行春只得跟上。
傅娆褪鞋上榻,缓缓坐好,视线却紧盯着周行春的医箱,只见他将医箱置于软塌旁的小几,转身去寻锦杌。傅娆见机,飞快瞥了一眼皇帝,见他按着眉心似在寻思,立即翻开周行春的医箱,只见医箱盖后的布囊上,列着一排银针。
这时,周行春已将台阶下的锦杌端来,见傅娆好奇地打量他的医箱,不由失笑,
"小姑娘,你这是折腾什么?"
皇帝闻言,睁眸朝这边看来。
傅娆装出一副矜傲之色,不服气道,“您被誉为太医院的定海神针,号称杏林国手,我就是瞧一瞧您的医箱里有什么宝贝。"医者之间有些相较之心,人之常情。
周行春胡须一笑,“老夫如你这般年纪,可没你这样的造化,你天赋极高,将来有你名满天下之话未说完,微的一顿,忙住了口。
傅娆清早出现在阜帝的奉天殿,可绝不是什么好事,
联想数月前,在抱厚给一女子把脉,定是傅娆无疑了。
窗下的皇帝被这句话也勾地愣神,一时闭了闭眼,默然无话。
傅娆手犹然搭在那医箱上,用宽大的衣袖掩住那医囊,俏皮地嘟了嘟嘴,"我不过是有些制药的本事,哪里能与您相比,您把脉的功夫可是出神入化呢。"面上言笑晏晏,脊背却已崩成一条直线。
周行春听惯了奉承话,不置一词,正要示意傅娆放平手腕把脉,忽见傅娆指了指他身后的御案道,“周太医,我刚刚用了早膳还未喝水,口渴得很,您能帮我倒一杯水么?"
她声音放的极低,带着几分央求的意味。
周行春哪里想到傅娆有旁的心思,只得点头,“成。”遂转身去倒水。
傅娆袖色一凛,又瞥了一眼皇帝,见皇帝在出神,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偷来的两枚银针,一针擦在后颈大椎穴,一针擦在左侧膝盖后侧的阳陵泉穴。
银针细如发,这头光线又暗,周行春压根不会盯着她瞧,是以不觉
待她插好,周行春已倒来一杯水,见她胸膛微有起伏,一时疑惑,“你怎么了?"
傅娆太紧张了。她笑了笑,连忙接过茶杯满喝一口,又递过去,软声撒着娇,"谢谢您了。"
周行春没多想,抬手示意傅娆露出手腕。傅娆深吸一口气,故作淡定的神色,将右手手腕放平在小案上。周行春将一白纱覆上,三指轻轻按在她寸口脉。他是见惯大风大浪的老太医了,平日也算心如止水,可今日给傅娆把脉,不由愣了神。心中总为失去这么一位好太医而遗憾。傅娆制药的水准令人叹为观止,若不是她,那大夫子何以近来气色大好
周行春很喜欢这个小姑娘,私下不乐意她入宫。是以,手扶在寸口脉处,好半晌都未认真听脉。傅娆却是紧张地手心冒汗。
*者,脉象跳动勃勃有力,似有水珠一颗颗滑过医者手指,称为滑脉,是为孕象。
而傅娆将那银针插于大椎与阳陵泉穴,可让脉动阻塞,不复那般有力。但此二处还不是最佳之地,可眼下她没有更好的选择,是以心中依然忐忑
再者,周行春医术到了何等地步,傅娆没底,他常年行走后宫,论理对各类孕象该是极为熟悉,傅娆心怦怦直跳,只求老天爷助她一回。
从周行春开始把脉,皇帝便幽幽睁开了眼睛。他不是第一回做父亲,可今日着实是紧张的,他根本不想放她走。
尤其傅娆今日晨起的反应,明显忐忑,她虽极力掩饰,却逃不出他的法眼
她为什么慌张呢,定是不曾来月事,担心自己*昨夜的话,是想叫他打消念头。这小妮子胆大包天,居然敢欺君。周行春神色一动不动,根本瞧不清任何异样。
皇帝心不由悬起,缓步朝软塌行来。他背着光,身影挺拔如山,带着一股莫名的压力,排山倒海般袭来。傅娆心口微滞,低低喘息一声。
周行春发现脉象轻动,立即睁眼,瞥着她,皱眉问道,
“你有血瘀之症,这是何故?"
傅娆闻言心中石头缓缓下落,她将匕首轻轻抬起,状似羞赧道,“定是上次在行宫一夜未归,淋了雨着了凉,是以这次月事腹痛不止.."
周行春闻言现豁然之色。而那头皇帝已如山雕般,堪堪顿在那里,如坠冰窖。
周行春不曾察觉,继续凝眉道,“你膝盖似有关节炎?"傅娆心中一虚,将扎了针那条腿微微屈起,左手扶在膝盖上,挡住周行春探究的视线,
"我少时常年入山采药,曾受过伤,着了寒,每到冬日膝盖便有些不适.……"
周行春知她家中艰难,孤儿寡母,靠她一女子强撑,心中疼惜,暗想,若是这般,嫁给皇帝,有人护着,也未常不是件好事,毕竟,行医于女人而言,太难太难。是以,先前心中的遗憾略为散去些。他松开傅娆的手腕,起身朝皇帝一拜,“陛下,傅姑娘并无大碍,应是近来着了寒凉,体内气血於滞,老夫开个方子,给她调理,不日便好。"
皇帝仿佛没听见他说话似的,一双沉湛湛的眸眼牢牢锁住傅娆,不甘问道,
“确信无*之症?”周行春闻言脸色微变,惊愕地瞥了一眼傅娆,他压根没料到皇帝找他给傅娆把脉,是怀疑傅娆有孕.离抱厚那日已过去数月.....不对,莫非近来二人...周行春不敢往下想,立即正色道,"还请陛下容老臣再给她把脉。"
于是,立即坐下,看向傅娆道。而彼时傅娆身子已彻底僵住,手垂在身侧不动,
周行春却没管她,而是径直将她手腕给拉起来,放在小案子上,给她把脉。
傅娆刚刚差点去抽针,万幸还没下手,她只是气,气/皇帝不服输。
皇帝其实已不抱希望,神情低沉萧索。周行春什么本事,他还是有数的,若傅娆真有孕在身,他手一下去,便可号出。
当年的淑妃,虞妃皆是如此。
傅娆好不容易卸下的心防又被迫提起,一双杏眼乌溜溜的,盛着不快盯着周行春
周行春无视她的情绪,闭目,静静听脉。
先前并未往那块想,是以不曾细觉,这下用平日经验对比傅娆的脉象,还真略有些蛛丝马迹。这一回比刚刚时长还要长一些。傅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沉沉吁气。
不过中医看诊,讲究望闻问切,除了号脉,想要确定*,还得问症状
"这几日可有嗜睡呕吐之症?"
皇帝再次抬眸望来,视线如刀斧落在傅娆眼底
傅娆摆出一副无奈的模样,“周太医,我并无呕吐之症,相反,吃得还很不错,至于嗜睡…我也就昨夜睡得沉了些,陛下的厢房比我家里要暖和,我睡得踏实,是以醒的晚,我刚刚跟您说了,我月事刚过,并不曾*,若真怀了,我还能瞒着陛下不成?"
傅娆所说句句在理,周行春实在想不出傅娆有任何隐瞒的理由。
但皇帝明显不信任傅娆,才遣他来把脉。
周行春悟出这一桩官司,心中暗自苦笑,他松开傅娆,起身朝皇帝施礼,
“陛下,且不论傅姑娘所说,单就脉象来看,暂时并无明显的孕症!"
“这有两种可能,其一,她并未*,其二,月份尚浅,您若是不放心,再过七日或十日,老田再行把脉,定知真假。"
周行春侍奉两代帝王数十年,深知行事得慎之又慎。
可皇帝却听出他弦外之音,傅娆并未*,十日之后再行把脉不过是谨慎之举。
他不由抬眸朝软塌上人儿瞧去,却见她俏脸盈冰,已是十分不快,心头积下的郁气竟也被她这番傲娇给一扫而空,他摆了摆手,“周太医辛苦了,退下吧。"
周行春颔首。
待他回眸,只见傅娆还在倒腾他的医箱,这回是正儿八经在翻他的器具,不由失笑,上前将医箱给夺过来,合上,“待回太医院,由的你玩耍。"
傅娆面上装得俏皮,心中却是如释重负,后背堪堪出了一身冷汗。周行春退下,暖阁内只剩他们二人。
傅娆神色放松,心情也好了几分,悄悄去瞧皇帝,见他颓然坐在御案一侧的圈椅里,悠长的身影斜椅,手扶额,闭目不言。瞧这神态,倒也有几分无奈。
傅娆没理会他,而是稍稍坐好,将那两处扎针之地揉了揉,让自己身心放松,以宽袖掩盖,悄悄给自己把脉。她盯着前方虚空,静静听脉,直到空觉那脉动如一颗颗小珠儿,顺畅有力地从她指下滑过,傅娆心中缓缓升腾起一抹喜色。
孩儿安好。
这是头一回,她真切地感受到孩儿的存在。
她是真的怀了孩子。
那如珠似玉的涌动,仿佛给了她莫大的勇气。纵然前方荆棘满地,她也无怨无悔。长痛不如短痛。熬过去,便是康庄大道。
她不求孩儿大富大贵,只求平安顺遂。不知不觉,唇角溢出一抹恬静的笑,侧眸,冷不丁对上皇帝沉湛的眼,心中一虚,堪堪避开视线,俏生生将脸别过去,忍住喜色。
思及她的欢喜是建立在他失落之上,顿生惭愧,转念一想,她只有这一个孩儿,他却早早是几个孩子的父亲,再不济,还有满宫嫔妃给他生孩子,她同情他作甚?
遂心中放宽,趿鞋下榻。
皇帝已起身走来,坐在刚刚周太医的位置,沉眼瞧她,
“你倒是挺高兴。"傅娆倒也不掩饰,双手合在膝盖处,略有些拘谨地回答,“臣女昨夜便告诉了您,您不信,非要折腾这半日。"
皇帝并未接话,抬手轻轻抚住她脸颊,手指一点点探入,将她整个脸颊捧起,指腹摩挲她的滑嫩的肌肤,嗓音如绸,“娆娆,朕...是真的很难过。"
傅娆盈盈抬眼,对上他沉沉的视线,他的瞳仁太深,如黑渊,仿佛要将她吞进去,她吓得眼神一缩,垂下眸,略带愧色道,“陛下,是臣女对不住您,辜负了您一番厚爱。"
这是实话,要将他的孩子带走,是真心愧对他的。
傅娆身子矮下,膝盖往下挪,跪在了他跟前。皇帝闭了闭眼,俯身,下颚贴着她的发丝,沉沉吻了上去,默了一会,闭目开口,
“冷怀安,送她出宫。"
每一个字说得极重,也极是艰难。
雪过初晴,一抹稀薄的阳光越过云层投下。
羽林卫将宫前清扫出一条大道,铺上厚厚的毛毡,倒是不滑。
午时,傅娆回了太医院,皇帝这边召集群臣议事。
蒋南生经过昨夜与今日细查,查出通政司使梅洪伙同副都御使傅廷玉,构陷左通政杨清河,恰恰锦衣卫都指挥使刘桐也查到一条关键线索,查到傅家一店铺管事身上,怀疑傅珂涉及上回行宫投药一事。皇帝雷霆震怒,先将梅家下狱,傅廷玉革职,着三司定罪。
而另一头,待刘桐去傅家看傅珂时,却发现这位大小姐自刎在家中
给天子下药,按律当诛九族,而现在线索不清,证据不足,傅珂一死,算是以命保住了傅家九族,也保住了皇后。
皇帝震怒,下旨将梅洪杖责三十大板,打得奄奄一息,一家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回京。傅家即便不被诛九族,傅廷玉身陷两案,他阖家老小是保不住了。满朝文武自有人以证据不足,替傅家求情,可惜开口一个,皇帝发作一个,等回到御书房,皇帝依然怒火难消。
冷怀安小心翼翼的在一旁给他顺气,“陛下,为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动怒,实在是不值当....”
皇帝躺在圈椅里,脸色阴沉至极,“那傅氏女极是狠绝,她自刎无非是怕被锦衣卫捉住,拿她逼问幕后主使,皇后与此事定难逃干系!"
“给天子下药,谁给她们的胆子!"
冷怀安苦笑着劝道,"您别生气了,若是罪名查实,那傅家可是要诛九族,据老奴所知,县主的祖父与傅廷玉的祖父乃是亲兄弟,若要诛九族,县主这一支也要连坐,傅氏女自刎,虽是保住了皇后,也保住了其他无辜之人呢。"
皇帝微顿,脸色这才转好。傅廷玉还有一弟,傅家二房的老爷傅廷澜,彼时锦衣卫上门拿人,傅廷玉重金贿赂,得以有机会寻到这位弟弟说私房话。
“二弟,我此番死罪难逃,还望二弟设法营救我孙儿,至少保住我长房一条性命..….”他老泪纵横,给亲弟弟下跪。
傅廷澜含泪将他扶起,依然愤慨,痛恨道,“我说兄长,你好端端的,为何牵扯皇家之事,与皇后结盟不成,转而投向梅家,首鼠两端,才致今日之祸。"
傅廷玉羞愧难当,抓住他胳膊,悔不当初道,"事已至此,莫再多言。"
傅廷澜却不肯放过他,急道,“那傅娆傅坤一家,本就是孤儿母,你何故要去欺负人家?一笔
写不出两个傅字,您这是遭报应啊!"傅廷玉听他提及傅娆姐弟,气不打一处来,目露血色道,“二弟,你不是不知,太//祖父当年分家产偏爱六祖叔,后来六祖叔被咱们祖父逼走,负气离家,咱们长房实则贪了人家的家产,若等那傅坤高中,他日难保不算旧账,我这也是未雨绸缪!"
"我呸!”傅廷澜将他甩开,愤然拂袖道:"祖父当年已然不对,你如今错上加错,不过是一些家产,还给他们罢了,到底是一家人,咱们傅家百年声誉,毁在你身上!”傅廷澜背身过去不理会他。
傅廷玉扑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二弟,事已至此,说什么已是徒劳,一求二弟继承宗嗣,绵延傅氏香火,不蹈为兄覆辙,二求二弟设法替我留下一血脉。"
言罢,傅廷玉一头往门槛死撞,顷刻头破血流,傅廷澜抱住他的尸身痛哭不已。
往后,傅廷澜以此教训傅家子弟,循规蹈矩,身正心清,勿行不义之举,此是后话。
而皇后也遵守诺言,与傅廷澜一道,请求陛下赦免傅廷玉十岁以下的稚儿,如此也保住三位无辜幼童。皇帝思及傅氏先祖海内名望,终是应下,
再说那梅家,梅玲筱与父母被发配边疆,与李勋的婚事也被迫解除,众人都道李勋与梅玲筱情投意合,定会伤心难过,不料李勋竟通宵达旦饮酒,如卸下一重担,露出久违的笑容。
杨清河一家在次日便被放出牢狱,皇帝为抚慰他,升他为正三品通政使,为九卿之一,杨家上下皆知是傅娆功勋,将她视为救命恩人,两家来往其密。
从傅娆出宫回府,已过去两日,她一边假装来了月事,遮掩*一事,一边已露了些症状。
明明前两日她极有胃口,今日晨起,伏在塌前干呕不止,好在桃儿并不在屋内,傅家下人极少平日无人往她房内乱窜,是以不被发觉。只是,这般下去不是长久之计,郑氏就在隔壁,迟早被她看出端倪。
傅娆左思右想,将傅家西侧靠墙的一间小院收拾出来,决心与郑氏分院。
郑氏自是不肯,却也拗不过傅娆,傅娆趁着初五这一日天气清朗,搬了过去,也只独独带去桃儿并一粗使的婆子,极是清净。
初六这一日,傅娆上衙,清晨在路上呕了一路,至太医院,连忙用酸梅膏压下腹中呕意,不料还未坐稳,一小黄门匆匆奔入,
"傅太医,皇后有旨,宣你入宫替娘娘诊病。"
自珍妃出事后,皇帝整顿内廷,也对太医院给后妃看诊定下严格规矩,需两名太医并内监三人一同诊视,共议病情并开具药方,太医会同内监选药,药剂需连名封记,写好药性及诊治之法,熬药时,也由太医与内监监视,每次均二剂合一煎熬,分成两份,太医与内监先尝一份,另一份给宫妃服用,一日发生纠葛,两名太医及内监均得问罪(注:参照明朝太医院规制)。
皇帝偶因特殊情形单独宣召周行春,其他时候看诊,皆是如上规定
除品阶极为低等的宫妃,一般来说,院正及两名副正,三人中必须有一人随行。
是以,皇后传旨着傅娆入宫看诊,贺攸打算同行,一来皇后先前主由谭正林看诊,现在谭正林死了。自然他这个院正顶上,二来,这是傅娆初次入后宫诊视,他不太放心,冷怀安那边早早吩咐过他,任何人传召傅娆,必须有太医随行。
可就在他着药童准备医箱时,周行春笑呵呵迈进太医院,“听闻皇后传人看病,老夫去吧。”
贺攸愕然,“周太医,您现在上了年纪,陛下吩咐等闲之事不能劳动您,我怎么好意思。"
周行春摇头摆手,往自己值房走,“皇后的病我心里有数,我已许久不曾给娘娘把脉,这次我领着小娆一起去,也跟她交待交待后宫规矩。"
贺攸思及周行春伴驾多年,对后宫诸妃知之甚深,而傅娆是女医,他日必定许多宫妃传她看诊,周行春这是打算传授些经验。
“成,有您去,我也就放心了。”贺攸颔首,转头吩咐药童伺候周行春出行,又唤来傅娆嘱咐几句,傅娆皆记下。片刻,傅娆换上官服,背上行囊与周行春一道前往后宫
太医院在前廷,去到后宫坤宁宫,需穿过承天门,端门,午门,再沿着长长的红墙金瓦甬道,方能抵达坤宁宫。周行春特地落后前面小黄门一些距离,与傅娆低语交谈。“孩子,后宫艰险,你入宫后,得时刻小心,最好是叫陛下准你带自己人入宫,切莫随意用各宫分派下来的内侍…"傅娆闻言神情微愕,周行春这是以为她会入宫为妃,
冷风拂面,将她心头的不适给压下一些,傅娆紧了紧肩上医囊苦笑道,“周太医,您误会了,我不打算入宫。"周行春侧眸瞧她,稍一吃惊,低斥说,"这是你想不想的事吗?切莫与陛下为对!"傅娆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陛下昨日允诺,绝不逼我。"
周行春这下不仅仅是吃惊,愣了半晌,意是缓缓一笑,“极是难得,看来陛下是真心喜欢你。"傅娆脸颊泛红,抿了抿唇,没接话。
“珍之爱之,方慎之。”周行春白眉微抖,哈哈一笑。
傅娆暗自瘪嘴,不以为然。他不过是图一时新鲜罢了。
日头爬上宫墙,将西边半条宫道洒下暖晖,宫墙涌动着赤色的光辉。
傅娆初有*反应,神思有些懒淡,站在周行春身后扶墙而行。
“论私心,我是不想你入宫,可陛下不一定答应,你真的有把握避一辈子吗?”周行春看了她一眼问道。二人脚步不辍,不紧不慢前行。傅娆垂眸,沉吟半晌,试探着回道,“周太医,我实话跟您说,我的确为难,留在太医院,怕陛敏:
下不放手,可若离开,我又觉遗憾,太医院到底是天下医学首府,在此处,我比在旁处要进益许多单论昨日研讨切脉,我从您和贺太医那,便学到不少。"顿了下,傅娆眉宇凝然,“但,事已至此,我打算离开京城两年,先去外地州郡县衙行医,待陛下新鲜劲过去,再做打算。"周行春抚须颔首,认真思索片刻,答道,“我倒是有个法子。"
傅娆脚步一顿,神色亮了几分,低询,“什么法子?"
周行春止步,扭头觑她,淡声道,"我们太医院每年均要派太医去各州郡巡视,查看各地药医后署,培训医士,选拔人才,收集医药典籍等,你若真心想避开,我与贺攸倒是可以帮你。"
“你先前不是想把那本《药典》给做起来吗,老夫很是期待,此书若是能刊印,造福千秋万代,小娆啊,我是真心希望你笔耕不辍,成此大业!”周行春语重心长道,
傅娆闻言心情激越,没成想苦恼她几宿的难局有了突破之口,这几日,她日思夜想,只希望能寻个万全的法子,避人耳目生下孩子。可细一想,皇帝定盯着她,她冒然离开,怕是难成。可眼下若是奉太医院之令,巡视各地,名正言顺,阜帝不会起疑
“谢谢,谢谢周太医!您可一定要帮我。"她眼底闪着泪花,
周行春怜爱地望着她,“不急,不急,待过几日,老夫当着陛下的面,给你把脉,让陛下释疑。老夫便与贺攸商议此事。"
周行春并不认为傅娆怀了孕,不过是给皇帝一个交待罢了,是以语气稀松平常。
傅娆闻言唇角一抽,头皮浮出密密麻麻的寒意。
她抬眸,灼灼望着前方悠然缓行的老太医,有那么一瞬间,想脱口而出,求他替她掩护,可思及这是欺君之罪,周行春不会帮她,也不敢帮她,她债多不压身,这些事只能她一个人来扛。且走一步瞧一步,若能熬过那个关口,她便天大地大,母亲经五行灵虚草的调理,身子已大好弟弟如今在国子监站稳脚跟,踏实进学,两年后便可参加科考。
她若以外巡为由离京两年,届时在外偷偷生下孩子,过了两年再回京,将孩子安置在药铺,借着药铺两位管事的名义掩下孩子,当不是难事。
傅娆缓缓吁了一口气,追上周行春的脚步。行了大约两刻钟,二人抵达坤宁宫,
彼时,坤宁宫门口的廊庑下,已有一紫衣太监等候,领着二人一道入内诊视。
待跨入内殿,只见阜后与数位宫妃坐在炕上话闲,其中一人身着海棠菱花短袄,一袭水波同色长裙迤地,神色温婉柔静,眼尾缀着一颗血红的泪痣,极是醒目。
傅娆瞧着,只觉得面相略熟。皇后见周行春拧着医箱进殿,微的一愣,含笑道,“哟,惊动周老太医了。"
周行春将医箱放下,给皇后行礼,“老臣许久不曾给娘娘把脉,今日便主动请缨………也请各宫娘娘安。"他朝众妃也施了一礼。
周行春行走后宫多年,在各位宫妃跟前均十分从容。
傅娆却是将医囊置于地上,规规矩矩行了大礼。
皇后笑容满面,抬手道,“快些请起,来人,给两位看座。"
周行春连忙摆手 ,“使不得,娘娘切莫折煞老臣。”
皇后却是撩袖正色道,“你们二位,一位是查林国手,太医院的老院正,一位是当朝二品县主,怎么没资格落座?”说罢,目光有意无意往傅娆身上落了落。
宫人立即端来锦杌,周行春与傅娆只得坐下。皇后并未急着叫二人看诊,而是指着傅娆,与那位眼含泪痣的妃子道,“虞妃妹妹,你数次说要见一见这位傅太医,本宫今日给你宣来了。"傅娆闻声连忙站起来,朝虞妃方向屈膝行礼。
虞妃早就将傅娆打量一番,见状,起身朝傅娆走来,意是拉住傅娆的手腕,神色隐隐泛着几分悸动,“傅姑娘,我早闻你大名,又听说你乃青州人士,你祖母想必是名满青胶二州的'王娘子’吧?"傅娆微愣 ,“娘娘怎知我祖母闺名?"
虞妃眼眶泛红,拉着傅娆竟是哽咽落泪道,“当年胶州疫乱,是你祖母救了我一家的性命,我父母要谢她,她却是不肯,后来我一家迁往京城,再遭人去寻她老人家,听闻她病逝,我母亲临终,依然记挂此事呢,没成想,我今日得见恩人之后,请受我一拜。"
虞妃语毕,退后一步要拜傅娆。
傅娆连忙避让,顺手将她搀起,“娘娘,使不得!”
虞妃执帕将泪痕擦拭,冲她一笑,“你如今当了太医,极好,今后我有个头疼脑热,少不得宣你入宫,我也有个故人可以话闲。"皇后右下首,另外那位满头珠翠,年轻貌美的宫妃,懒懒拨弄着手上的镯子,神色矜傲扫了傅娆一眼,带着江南侬语口音提醒道,
“虞妃姐姐,今日两位太医是来给皇后娘娘看病的,你就不要喋喋不休,说个不停了吧。"
虞妃也不恼,只轻轻拍了拍傅娆手背,回到自己席位。
这头,周行春已跪坐在皇后跟前,给她把脉。
须臾,又让傅娆切脉,二人商议一番,又仔细问了皇后病症,合计写下方子,着人去抓药,等着煎熬。为了方便后宫娘娘们用药,典药局在后宫也有一药库,须臾,内监取了药来,两位太医退下煎药。
这头宫妃见时辰不早,纷纷离去,内殿只剩下皇后一名心腹女婢,“娘娘,您今日为何抬举一个医女?”女婢见皇后神色倦怠,跪下来给她捶腿。
皇后斜倚在软塌,将那绒毯往胸前紧了紧,目色幽幽眺望窗外,道,“你懂什么,上次傅坤在匡子监被人为难,陛下当即派人去撑腰,可见陛下是真心喜欢她,至于为何还没让她入宫,本宫猜想,估摸是傅娆不肯。"
女婢嗤之以鼻道,“哼,入宫是她几世都修不来的福分,她还能不肯?定是陛下嫌她与徐嘉那档子事,不想给名分罢了。"
皇后缓缓摇头,“陛下不是那等不负责任的男人,定是傅娆不乐意,不过陛下想要的人,怎么可能逃脱?就算陛下不愿勉强,本宫也要给陛下制造机会,如了陛下的意!"
女婢愕然,失声道,“娘娘,您要帮着傅娆入宫?”
皇后眼底闪现几许冷意,“本宫已是无宠,自然要将得宠的人拉入麾下,本宫今日对她另眼相待,便是要告诉她,她入了宫能有本宫这个靠山。她与淑妃是死敌,她只能靠本宫。"
“原来如此。"
皇后抬手,轻轻按压在太阳穴,闭目揉捏,“她年轻,貌美,好生养,待她诞下皇子,本宫还在意那个病秧子作甚!”女婢抬眸望她,“可奴婢瞧着,这位傅姑娘不像是个任人摆布的,万一她不肯呢,娘娘不是白费功夫么?"
皇后阖眼,唇角掀起一抹幽冷的笑,"她再能耐,躺在产床时,生死便由不得她,陛下喜爱她。等她一死,爱屋及乌,定会看重那个孩子,又是本宫亲自抚养,何愁太子不立呀!"
女婢悚然一惊,“娘娘,您这..会不会太冒险了些,万一被陛下发觉,可是掉脑袋的!"
皇后哼笑一声,不以为意,“不是有个现成的挡箭牌么?满京城都知道,淑妃与她不合,她一出事,你说陛下第一个想到的是谁?淑妃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自以为很能干,却处处落入口舌,这个傅娆啊,是上天赐来给本宫对付淑妃的福星,本宫怎能不好好利用呢!"
女婢细细想了一遭,点头道,“娘娘这是一举两得,对了,娘娘,近来淑妃日日领着三皇子去给太阜太后请安,大有联合太皇太后对付您的架势。"
“哼,太皇太后打得什么主意,当本宫不知?本宫上回在陛下跟前提及,要给沈柚赐婚,陛下应允,近来,不少人入沈府提亲,她老人家焦头烂额,她若保不住沈柚,她对付本宫又有何意义呢?”
“至于淑妃嘛,本宫这就给她送去一道好菜。”皇后伏低,在女婢耳边吩咐几句,
女婢闻言心中雪亮,“娘娘此计高明,看来这个傅娆还真是娘娘的助力。"
皇后笑而不语。
午时,傅娆与周行春煎好药,尝过,送来给皇后服用,事毕,皇后着人重赏了二人,极是丰厚,还拉着傅娆说了好一车话,倒叫傅娆不安,皇后今日明显抬举她,目的何在?
自傅娆晓得皇后与珍妃之死有关,她对这位面善心狠的皇后,便存了几分忌惮和畏惧
幸在皇帝章程完备,否则她可不愿单独给这种人看病,省得被她刁难。
二人自坤宁宫,沿着长长宫道一路南行,打算回太医院用膳,路过奉先殿的角门,却见冷怀安笑眯眯拢着袖子立在门内,他先是朝周行春颔首一笑,目光落在傅娆身上,神色紧了几分,“县主,陛下偶感不适,老奴斗胆,请县主过去探望。"
周行春瞥了傅娆一眼,便知冷怀安之意,连忙告辞。
傅娆背着医囊,咬着唇立在角门下,一动不动,“冷公公,陛下若不适,依律得宣两名太医,您为何单独选我?"陛下这哪里是病,分明是惹她过去瞧他。
傅娆不知。
冷怀安却是一改往日温和的容色,拢着袖子,意味深长道,“县主,私以为,陛下这病,只能县主医治,是以来宣县主。"傅娆想起那日皇帝明明允诺不逼她,今日怎么反悔了?
她蹙眉追问 ,“冷公公,这真的是陛下口谕吗?"
冷怀安望着面前一头铁的女子,略觉无奈,暗想少不得挨一顿板子,替陛下牵个线,也慰他相思之苦。皇帝这两日心情极是不好,再加上偶感风寒,身子不适,奉天殿的太监们战战兢兢,便是那满朝文武也都惶惶度日,光这两日因办事不力被发作的官吏便有五名,内监七名,官署区气氛凝重,皇帝是太爱护傅娆了,是以这位县主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天子一怒,浮尸千里”。她伤了皇帝的心,吃亏的是他们这些伺候的奴才,及文武百官,皇帝可以矜持,他却不能。世人常道,他这个司礼监提督,与锦衣卫都指挥使刘桐,是皇帝的两条走狗。狗也好,人也罢,若不能为主上分忧,便没有存在的意义。
冷怀安深谙此道,是以今日来寻傅娆。
“县主,老奴实话实话,这是老奴自己的主意,县主不必多问,您的值事牌子老奴已帮您取了您请吧。"
傅娆闻言气得眼眶泛红。
每日当值太医是要挂牌子的,哪位被请走,便将牌子取下
冷怀安这么做,便是逼她去奉天殿伺候皇帝。
冷怀安语气强硬,傅娆再三推辞无用,只得忍着屈辱,不情不愿的跟着他到了奉天殿。
待进入皇帝寝歇的暖阁,方觉皇帝闭目躺在软塌,胸前搭了一条绒毯,脸色泛白,黑长的眉微微蹙起,没了往日的温和,像是被刀刃一般,带着冷冽的锋利。原来是真病了。傅娆心头那些不恁登时散去,急忙上前,将医囊放下,悄悄将阜帝手腕放平,跪在他跟前把脉.皇帝睡得迷糊,察觉有人翻动他手臂,缓缓睁眼,入目的是一张明丽的容颜,那双水杏眼纯澈明亮
十分专注,鸦羽般的眼睫也一眨不眨,显然是在凝神听脉。压在他心头数日的阴霾,蓦地一扫而空,他眉梢如驻春晖,缓缓一笑,
"你怎么来了?”
傅娆望了他一眼,并未接话,直到切好脉,方松开他,蹙眉问道,“陛下,您着了寒凉,为何不宣太医?"皇帝面有赧色,撑着身子坐起,靠在素色迎枕上,稀松平常道,“不过是偶感风寒,抗一抗就好,若回回用药,身子越发垮下,朕每年也不过这么一回,不碍事。"
他是军人出身,自然不把这些小病放在眼里。
傅娆倒也理解,她也一贯如此,不过,既然她来了,便不能不管,
她一边将医囊摊开,一边问道,“您有哪里不舒服?"
皇帝指了指额头,"这里仿佛有个紧箍咒,还有就是鼻子略堵..…"
他鼻音有些重,傅娆已听出来,"头疼是吗?”她放下手中活计,侧身抬手细细按在皇帝手指之处,“是这里吗?"皇帝顺着她,往前倾身,“是。"她顺着他眉骨的方向,来回按这处经脉,"这里都痛吗?"她弯腰过来,身上的甜香几乎是毫不顾忌扑洒而来,声音又软又甜。
也不知是越想得到而越得不到,从而勾起了他的心思,还是她真真处处对了他胃口,他着实是喜欢她的她这一出现病都好了不!
他深深望着她的眼,嗓音带着几分勾缠,"疼.."
傅娆恍然不觉,只蹙着眉,注视着他眉骨,将手挪至他右侧,“那这边呢?"
娇柔的吐息悉数洒在他面门,顷刻涌起密恋麻麻的颤意。
从来没有人敢罩在他跟前,没有,傅娆是第一个。
他喉结滚动了下,咽了咽嗓,"这边好些。"
傅娆颔首,腰身勾着回去,神色略凝重,"您有些偏头痛,日思夜虑的缘故。"
“臣女先帮你止一止鼻塞,再开写方子给您抓药治风寒.…."
她喋喋不休讲着他的病症,皇帝一个字都没听进耳里,目光只追随她那皓白的手腕而动,
她的医囊皆为牛皮所制,最上一曾布满了银针,里面隔层各有医具,也有一些随身的救急医药。傅娆从第三层口袋里,寻出一小瓶子,又从外侧口袋拿出一块奇怪的类似纸张一样的东西,皇帝好奇,指着那纸张问道,
“你这是做什么?"
傅娆笑了笑,眸间溢出几分明亮的神采,“陛下,这是臣女自创,您且瞧一瞧效果。”语气极是自信与自得。这一抹亮彩与平日沉静克制的她迥异,仿佛一束光照入他幽深的眼底。
只见她将那纸块剪成一个个小圆圈,再将一药瓶扭开,用钳子夹了些药膏涂至其上,再用一白色的粘带给粘起,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她眉宇里的,自信,骄傲,以及专注,仿佛与生俱来,仿佛这是到了她的领地,任她驰骋
明澈的眼,倒映着案上那一灯幽火,跳跃,涌动。似有清风明月般,涌入他心间,令他沉醉。这一瞬间,皇帝恍惚能理解,她不肯入宫,不仅仅是不喜欢后宫,更重要的是,那不是她的天地。而她的天地,在这尺寸的医囊,在这狭小的瓶瓶罐罐,更在那广豪的民间疾苦。
傅娆把这一切做完,并不急着给皇帝上药,而是沉吟片刻,从最里一层,掏出一个棕色的药瓶,她手执药瓶,犹豫望着阜帝,“陛下,这是臣女调制出来的药水,专治鼻塞鼻堵,只是它还未上贡药名录..臣女想用,却不敢用。"
皇帝见她小脸纠结不已,清湛的眼如明光碎玉,“你这是拿朕做试验?"
"不是,不是!”傅娆拼命摇头,菱嘴嘟起,跪直了身子,辩道:"我岂敢拿您做试验?我早早就在民间用过,我自己也不知用了多少回,药是极好的药,就是不合规矩.....
皇帝将她手中药瓶夺过,指甲掐着那瓶子,语气平淡道,“朕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规矩。"
语毕,他将药瓶在傅娆眼前晃了晃问道:"怎么用?面前的男人,君子端方,眸如星辰,满眼是对她的信赖。傅娆纠结了片刻,咬牙道,"打开,闻一闻,便可。"
"这么简单。”皇帝惊讶,也不迟疑,当即扭开瓶盖,一股刺鼻的气味熏来,他来不及捂鼻,被气味呛到,连着打了个喷嚏,霎时鼻中拥堵消散,气息顺畅,他深吸了几口气,连着闷胀的胸膛也舒畅不少。
他奇异地盯着那瓶无色的药液,满目吃惊,"这药还真是神奇...阿切!”他未及时将药瓶塞好,以至气味依然股股往他鼻尖蜜,他眉蹙成一团,话都说不囵吞,连着又打了几个喷嚏,浑身彻底通泰。傅娆被他猝不及防的模样逗乐,捂着小嘴,低低笑出声。
见皇帝手忙脚乱去捂瓶盖,与他往日那岳峙渊渟的从容迥异,她扶着腰,愣是笑不可支。
皇帝折腾这一会,病态去了大半,连忙将那药瓶赛回傅娆的医襄,又见傅娆一双杏眼弯如月牙红唇娇艳欲滴,模样极其鲜活,心情更是大好。
他眸眼凝望着她,一动不动,由衷赞道,"娆娆,你这身本事实属罕见。"
他的视线,灼热,冷冽,裹挟着几分迫人,撞入她眼帘
傅娆后知后觉失态,连忙收敛神色,腼腆道,“陛下,臣女又造次了。"
又恢复往日那沉静的模样,唯有脸颊留有几分未退尽的红色,她将那剪好的纸片拧起,“陛下,您来躺好,臣女给您上药。""这是什么药?”皇帝依言躺平。
傅娆将两片药膏,贴在他鼻翼两侧的迎香穴,“那药水治标不治本,此药却不同,用它贴在您鼻翼两刻钟,白日一回,晚上一回,再配合药方,能治好您的鼻塞。"
傅娆贴好,又按了按,确认不会掉,方才松手。鼻翼粘了个东西,极为不适,不过皇帝也由着她。
冷怀安恰恰传了午膳进来,瞧见皇帝这模样,愣是笑得捂住嘴,连忙背身过去不敢望皇帝,只跪着闷笑,问道,“陛下,可以传膳了吗?"
皇帝嫌他打搅,皱着眉喝道,"出去!"
冷怀安连忙退至门口。
傅娆将医囊合好,悄悄去瞅皇帝,见那清隽的脸被粘了两块东西,确实滑稽,再一次忍不住捂嘴低笑。皇帝作色怒道,"你再笑,朕就撕下来。"“别,别,臣女不笑了…”
她捂住笑,两腮鼓囊囊的,心出两个小酒窝,拧起医囊,弯腰往回退。
些许是骤然起身,又怀了身子,体力大不如前,就在她往后退去时,眼前一黑,脚下踩空,身子直直往后栽去。
"娆儿!"
皇帝眼疾王快,探身一拦,将她腰身揽住,傅娆就这般跌在了他怀里
傅娆额头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原本略有些晕沉的脑筋越发一晃。
"娆娆..”
男人声线清润,在她耳畔拉得老长,仿佛蛊惑的钩子,一点点吞噬她的意识晨起她吃下的膳食悉数吐尽,又匆匆赶去皇后宫中,皇后虽给她准备了点心,她却不敢吃,怕万-孕吐引起周行春的怀疑,是以一直忍着。
刚刚给皇帝看诊,跪了片刻,已是强弩之末。眼下,她极力压下胸口不适,怕被他看出端倪,强拽着他胸膛的衣角,埋首在他怀里,胸口那股恶心强劲地往上幂,逼得她眼眶渗出些许泪来。
“娆娆,你怎么了?"
皇帝注意到她刚刚脚下踩空,也已察觉她神色不对劲,低头去瞧她,却见她罕见藏首在他怀里只费劲摇头,不肯吱声。皇帝心中起疑,扶着她的肩,欲将她小脸掰开一些。
傅娆用极大的毅力压下不适,在他怀疑的档口,抬起湿漉漉的眸眼,无力道,“陛下,我只是饿了..我起得晚,耽搁了早膳,又去了皇后娘娘宫中,至今不曾进食....她声音太柔,纤弱无力,眼巴巴的,皇帝瞧着心都软了,“难怪…”凝眉朝外吩咐道,"冷怀安,摆膳!"
傅娆听见脚步声,垂下眸,身子恢复了些许力气,便不着痕迹从他怀里起身,挪着腰身往下跪去,抬袖悄悄擦拭了唇角溢出的口水,将脸埋得很低,暗自喘气。冷怀安挥手,带着一众内侍上前摆膳,又亲自在一旁试菜验毒,确认无误方侍立。
皇帝端坐在榻上,定定望着傅娆没动,抬眸瞅了一眼冷怀安,道,“传一盅燕窝上来。"
“是。”冷怀安退下去吩咐道。
傅娆不由望了皇帝一眼,皇帝抖了抖衣袖,接过内侍递来的湿巾净了手,又接了一块递给傅娆,尊娆连忙双手接过,擦拭完递给内侍,望了一眼桌案,挪着膝盖过去。
皇帝瞧了一眼她膝盖,温声道,“坐起来用膳。"
傅娆犹豫了一下,“陛下,这不妥..."
皇帝淡笑,"你做的不妥的事还少吗?"
傅娆语塞,耳根微微泛了些红色,她身上背着几条欺君大罪呢,干脆扶着桌案小心翼翼起身,挨着锦杌坐下。
皇帝先动了下筷子,示意她开吃。
傅娆立即抱着釉里红的小碗往嘴里扒了几口饭,吞了几口米饭,人舒服不少,立即有内侍上前欲帮傅娆布菜,阜帝抬手,示意人下去,自己揽袖替傅娆夹了几样菜,“司农监前段时间在万寿山下种了一块地,说是南洋那边传来的食物,叫洋芋,御厨将它油煎。西些葱花佐料,味道不错,你尝尝。""这是一品罗汉面筋,一品油碟果火烧,还有素脍三鲜.……”皇帝将内侍布在自己面前的几样小碟悉数推到傅娆跟前。
傅娆咬了几口那洋芋,软糯不腻,连连点头,“陛下,味道不错。”见皇帝没动筷子,她含糊道,“陛下,您也吃呀。"
皇帝笑了笑,又亲自给她盛了一碗蘑菇人参炖豆腐。
清香四溢,极有食欲。
只是闻着似有山楂味,些许是皇帝胃口不佳,御厨添了山楂开胃,可怀了身子的人却是不宜吃山楂,尤其是孩子刚上身,吃山楂容易落胎。
可是圣上所赐,论理是不能推辞的。傅娆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轻轻小抿一口,便置于一旁,继续抱着饭碗扒饭。皇帝注意到她的动作,"你不喜欢喝?"
"倒也不是,我饿了,先吃饭……”傅娆错开他的视线,低眉顺眼的答着。
皇帝失笑,他头疼,确实没什么胃口,不过为了陪傅娆,还是用了一些,后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小酒,犹豫了一下,又替傅娆斟了一小杯,
“喝点酒,暖暖身子。"
他缓缓将酒盏往她跟前一推,目光注视着她一动未动
傅娆轻轻瞥了一眼那酒盖,紧张得额尖渗出细汗来...*不宜饮酒。
这是人人皆知的事,皇帝这是在试探她。
傅娆将嘴角的油光一抹,接过他递来的酒,柔声道,“谢陛下。”举杯欲饮,却被皇帝骤然按
住,他神色辨不清喜怒,只叹声道,“朕忘了你不舒服,还是喝茶吧。""无碍的,”垂眸瞥了一眼那浓烈的酒液,橙黄,清透,当是橘子酿,不多饮便是,她抬着酒盏欲喝,手臂却依然被皇帝箍着,这回脸色不那般好看,只将她酒盖夺过来,自个儿饮尽,淡声道,“待会还要喝燕窝,燕窝不宜与酒同饮。"
傅娆笑了笑,“也罢,待过几日周太医与我把了脉,再喝不迟。"神情极是坦荡。皇帝觑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陛下,臣女去给您开方子,你先歇着,再过一刻,将那药贴撕下便可。”傅娆吃饱喝足,将医襄背起,小心翼翼往后退离。
傅娆用了午膳,人精袖不少,去到侧殿开了方子,着人去抓药。
等待的空隙,她出了奉天殿,来到殿外白玉石栏,迎面是密布的凉风,驱散她心头的躁意,她扶着那祥云纹望柱远眺,远处层楼叠榭,红墙琉瓦,金碧辉煌。
这个季节并无什么新色,唯有少数枝叶挣扎出些许翠色,虬枝枯干被红墙映衬,别有一番萧肃之气。
药煎好后,送与皇帝服下,傅娆便要离开,怎知冷怀安笑眯眯拦住她,
“县主,陛下用药后向来得有太医守着,万一有个状况,谁也不好交代。"
傅娆忍了忍,只得折回厢房,她累极,干脆合衣躺下午歇。
她这一觉睡得沉,直到有人拍门方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何人?”她趿鞋下榻,披上外衫,匆匆穿戴开门,
暮色氤氲,厢房外的宫道已点上一排八角琉璃美人宫灯。
金黄的灯芒下,现出贺攸一张怒极的脸。
“傅娆,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给陛下开这等虎狼之药!”贺攸手捏药方,指着上头一方“海茵草’,牙呲目裂喝了一句。
他也是今日申时末方知皇帝病下,匆匆赶来奉天殿,来时阜帝已服药睡下,他悄悄给皇帝把了脉,寻到傅娆给开得方子,一眼瞧见海茵草,气得额头青筋暴跳,他是个急性子,当即便来拍傅娆的门。
“陛下睡了整整两个半时辰还未醒,全是因你这海茵草之故!"
傅娆被他惊怒的神色吓到,一时未回神,待细看方子,方整理思绪,回道,“贺太医,我知海茵草之效用,陛下先感风凉,引起偏头痛,他又睡眠不好,再加之鼻堵严重,是以我加了一味海茵草。此药可以....""我懂!”贺攸急忙喝住她,四下瞧了一眼,见小黄门均远远退开,贺攸不由放低语气,暗怒道,“你确实是在治病,你的药方也无碍,可你知那里躺着的是何人?是当今圣上啊,外头有多少大臣等他示下,你一记海茵草将他放倒,万一内阁大臣责备起来,你我脑袋不保!"
傅娆闻言,登时冷汗涔涔,立即明悟道,“我明白了,贺太医,我错了,我以后定不会这样....
贺攸气得咬牙,眼睑血色弥漫,跺着脚低斥道,“你最好祈祷陛下醒来,不治你的罪。"
见傅娆被他吓得面色发白,摇摇欲坠,贺攸一时不忍,又放缓了语气,"你呀,像极了我年轻时,你刚任太医,莽撞了些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这一觉睡到戌时末方醒,睁眼后,头已不痛,神色清明,身子更是清爽得很,已无晨起那般头重脚轻,正要问什么时辰了,起身瞧见两人跪在自己塌前。
正是傅娆与贺攸。傅娆神色倦怠,瞧着像要睡着,发觉他醒来,顿时满脸愧色,伏地哭道,"请陛下治罪。”皇帝疑惑地将目光挪至贺攸身上,贺攸早已是满头大汗,战战兢兢道,“陛下,是臣管教当,以至傅娆给您下了些虎狼之药,才致您昏睡这般久,傅娆年纪轻,她不懂事,又是初为太医,下手没轻没重,一切皆是臣的错,是臣没教好规矩,臣一力承担罪责。"
皇帝笑了笑,坐起身,口中干痒,接过冷怀安递来的茶,抿了几口,清了清嗓子道,“朕当是什么事,先起来。"
贺攸先起身,转眼见傅娆跪着没动,一时膝盖也有些打软,一五一十将事情道出。
阜帝思忖片刻,神色凝然,"这次不怪她,是奉天殿未按太医院规矩行事,请了她一人来此。"冷怀安闻言立即跪地不起,“都是老奴的错。"
皇帝凉凉瞥了他一眼,语气沉下,“来人,冷怀安枉顾圣意拖下去杖责二十板。"
“老奴谢恩,老奴这就去领板子。”冷怀安不敢有丝毫辩解,匆匆领板子去了。
贺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打了司礼监提督?
他回眸去瞧傅娆,傅娆却将头埋得低低的,心中泛虚,并不吱声。
贺攸也不敢问,只得回禀道 ,“陛下,不知您身子如何了?"
皇帝神情通泰笑道,“实话说来,傅娆的药极好,朕已不头痛,以往你们下药,可没她那么精准,称得上药到病除。功过相抵,朕就不赏也不罚了。"
贺攸心中松气,面上却请罪道,“她那是胆子大,您能宽恕她,是她的福分,不过换做是臣,实再没胆子开这等药,您不追究,怕内阁那帮老夫子追究!"
“哈哈哈!”皇帝颔首,“朕明白,你是老太医了,妥当点好。"
贺攸连连点头,将额尖汗水擦拭,问道,“陛下,你看,今夜可否准许臣守在这里,以防您有不适…"皇帝沉润的眸间不曾显山露水,淡声道,“不必了,你执掌太医院,琐事不少,回去当值吧,朕需要你,自会传你。"
贺攸不放心,却又不敢置喙,侧身吩咐傅娆 ,“傅娆,今日是你闯的祸,你留下来。"
带着命令的口吻。傅娆自是不情愿,她暗暗朝皇帝瞥了一眼,皇帝无视她求救的目光,自顾自喝茶。
傅娆退而求其次,小声恳求道,"那我可以先回一趟太医院吗?我想取些东西。"
贺攸拼命给她使眼色,“你糊涂了,还有什么事比陛下安危重要?你需要什么,说出来,我待会着人送给你。"她想要安胎药。
傅娆暗暗咬牙,不情不愿点了头,"我知道了…"
皇帝抿嘴一笑,扶着茶盏正色道,"贺攸,你退下...
贺攸只当叫他与傅娆一道退出暖阁,于是将傅娆也扯走了。
皇帝:“…”
他当初为何要提拔这个缺心眼的人当院正,那谭正林就比他机灵多了。
罢了,太以人品为上。
皇帝也没再传傅娆,他一整日未视朝,大臣该等急了,于是着侍卫去前廷宣当值大臣入奉天殿议事。忙到子时结束方回房,他未急着就寝,而是来到了傅娆的厢房半夜,房内点了一盏银光,他轻轻推门而入,烛火被风一裹,忽明忽暗。
他来到塌旁,掀开帘帐,瞧见她瘦小的身子窝在那鸳鸯会被里,小脸被那殷红映得越发白净,他探身过去,将她额前的碎发别开,指腹轻轻摩挲她滑嫩的脸颊。好像瘦了些。
睡梦里的傅娆触到温暖所在,下意识朝他的手掌靠来。
皇帝干脆脱鞋上榻,挨着她侧躺,将一只手搁在她脸颊下,傅娆极是满意,闭目嘤咛了一声,巴掌大的小脸悉数落在他掌心。他手掌被她压下,拇指指腹勾了勾她鼻梁,傅娆顿觉酥痒,皱着眉壁了壁鼻尖,小嘴跟着一瘪模样十分俏皮。
傅娆感觉到一丝吐息,下意识往他的方向挪动。
她只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领口微乱,露出一截皙白的颈子来,软软的一团拱着被褥,一点点蹭到他怀里,皇帝幽黯的目光沉了沉,任由她往他怀里拱,眼见那细白的小手已探出被褥,担心她冻着,只得将那被褥往自己身上扯了扯。
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晚上的她,瑟缩在他腋下,像受惊的猫儿,楚楚可怜,颤抖着吸取他的温暖。密密麻麻的胀感似蜘蛛网一点点往四肢五骸蔓延。
修长的手指握着她的柔荑,缓缓收紧,终是叹息一声,将她往怀里一带,拥着她入睡,
皇帝这一觉睡得好,睁眼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倾吐的声响,他倏忽睁开眼,却见傅娆拨弄着耳登的发丝,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隔着帘帐,二人瞧见了彼此,皆是一愣。傅娆执帕轻轻擦了擦唇角的水,略有些局促的朝他走来,也不瞧他,俏脸微的一红,屈膝道,“给陛下请安。"
怎么不声不响往她房里来了。皇帝也瞧出她不快,稍稍有些尴尬,他坐在床榻上未动。
傅娆怎么可能去责怪一位帝王,只得伏低身子,挨着脚踏跪下,去给他探脉,默了一会,起身道,“陛下,您身子已无大碍.……”傅娆垂眸立在一旁欲言又止。皇帝晓得她这是想要离开。他将门口的小金子唤了进来,平静问道,“周行春何时当值?"
傅娆心目的一慌,这是听到她呕叶了吗?
心砰砰乱跳,眼神也空空落落的。
小金子悄悄往傅娆瞄了一眼,会意,回道,“奴婢问过,周太医连着当值了七日,贺太医给他准了两日假,论理得后日来,您若要传他,奴婢这就派人去接他入宫。"
皇帝默算,离上回给她把脉只过去了不到四日,他抬眸朝傅娆望了一眼,见傅娆眼皮耷拉着,神色恹恹的,没什么表情,他默了片刻,道:“无碍,等两日更好。"
等两日脉象更为准确。他不想再听到模棱两可的结果。虽然,已不敢抱什么希望。
“朕要去朝堂,你回太医院歇着吧。"
傅娆如释重负,屈膝道,“谢陛下。"趁着两日的光景,她得想个万全的法子,蒙骗过关
偷偷扎针终究是冒险了些,过了数日,孩子脉象更加明晰,她要弄些药灸,贴着几处紧要穴位避过周行春切脉。
翡翠宫内,淑妃被宫人簇拥着坐在妆台前梳妆。
自昨夜听到那个消息,她一夜未眠,晨起眼下一片乌青,宫人遂费力遮掩,可淑妃瞧见铜镜内如同女鬼般的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青芹怎么还没回来?"言罢,只见门口闪入一道匆匆的身影,那名换做青芹的心腹宫女疾步进来,朝淑妃身旁其他宫人使了个眼色,众人悉数退下。她亲自上前,捧着淑妃一头秀发,望着镜子里的她,眉心紧蹙道,
“娘娘,昨日听到的那个消息,该是属实了,奴婢今日晨起悄悄去探听,得知那傅娆昨夜便在奉天殿给陛下看诊,论理陛下的病,她哪够格瞧,定是陛下对她有旁的心思..…"
“胡说!”淑妃怒喝了一句,气得胸膛起伏,“她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别人不要的破鞋,陛下怎么会看得上她?她借御医之名看诊是假,伺机勾引陛下是真!"
“我就料到,她不是个好东西,定是记恨平康与本宫,想一步登天对付我们!"
昨夜青芹去尚宫局领时新的果子回宫,途径一花园,听见一扫地的小宫女与另外一人窃窃私语说是随驾去燕山行宫时,偷偷听见陛下与傅娆私语。
青芹当时吓了一跳,回来连忙禀报淑妃,淑妃岂能信,发了好大一通火,定要人去抓那小宫女来,撕烂她的嘴,还是青芹一再阻止,劝她别弄巧成拙。淑妃一夜辗转反侧,天蒙蒙亮就遣她去打听。淑妃心里一直抱着那是谣言的念头,可此时此刻听到青芹亲口所言,她不得不承认,这或许不是空穴来风。遑论是陛下看上傅娆,还是傅娆勾引陛下,总之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傅娆年轻,漂亮,会医术,迟早能诞下皇子,偏偏还跟她有过节。
每一桩都踩在淑妃的尾巴上。
等傅娆入了宫,哪还有她的地儿,阜后也定会借着傅娆来打击她,
淑妃心中惴惴不安,一种强烈的危险感扑面而来,
“不行,趁着陛下还未对她动心,必须立即除掉她!”淑妃扶案而起。
青芹慌忙搀住她,忧心忡忡道,“娘娘,如今局势于咱们不利,若您轻举妄动,陛下只会对您更加...."后面的话青芹不敢说,淑妃却听得明白。
淑妃视线怔忪,神色狰狞地如同野鬼,默了片刻,她斩钉截铁道,"我绝不信陛下会喜欢一个别人不要的女人,你瞧瞧她,医女出身,抛头露面,还与人和离过,
陛下想纳她,也要问百官应不应该?不可能的,陛下一向圣明,绝不可能做有损他名声的事,一定是这样傅娆意图勾引,我今日对付了她,陛下最多训斥我几句,罚个俸禄而已,若真等她成功上位,我便没好日子过了。"
尤其淑妃昨夜一夜未睡,脑海如同一团乱麻,此事给她带来的紧迫及震动,远远超过一切,她迫不及待想把这颗眼中钉除掉。青芹知淑妃一旦下了决心,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那娘娘打算怎么办?”
淑妃扶额跌坐在竹纹酸枝圈椅里,闭目思忖道,"你拿我的腰牌,亲自去太医院,说我小腹坠痛,着傅娆看诊。""陛下眼下正在朝堂,事不宜迟,你现在去将傅娆给叫来!"
青芹不多时抵达太医院,便装作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说淑妃小腹坠痛,似有流血之症.
贺攸闻讯吓了一大跳。宫妃小腹坠痛,极有可能是流产,贺攸不知皇帝近来不曾临幸后妃,是以神情极是凝重,“稍后,我就这与唐太医入宫给娘娘看诊。"唐旭是太医院副正,善妇科千金,青芹却急得眼泪直掉,“贺太医,我们娘娘想让傅姑娘去,说是待会看诊,或许方便些....
贺攸略一思忖,傅娆善疑难杂症,又是女医,确实是方便些可傅娆与淑妃有过节呀,万一淑妃刁难傅娆呢“傅太医昨日给陛下看诊,累了一宿,正在歇着,怕是精力不济。"
青芹不敢露出非傅娆不可的架势,她扑跪在地,哭着道,“贺太医,上次傅姑娘妙手回春救了大殿下,我娘娘虽曾与傅姑娘有些过节,可也是过去的事了,眼下娘娘命在旦夕,您难道见死不救吗?"贺攸被架在火上,十分为难。
这时,唐旭整理官帽踏出门槛,淡声道,“便叫她一起去吧,在一旁看着也无碍,我们俩在,娘娘怎会刁难她?"贺攸只得应下,唤来傅娆,言及此事。
傅娆身子不适实在不想出诊,怎料这时,皇后宫中的韩嬷嬷也来了太医院,瞧见傅娆当即一笑,“傅太医在呀,甚好,昨日周太医与您开了药后,娘娘服用有所好转,怎知今日晨起不甚吃了一颗乌鸡丸,腹中疼痛难忍,想请姑娘去瞧一瞧。"
傅娆无奈,只得随同贺攸与唐旭前往后宫。她先去了皇后宫中,一问才知皇后同时服用了两种药,先后相隔不过半个时辰,肠胃消受不了。是以不适,让皇后停乌鸡丸两日,阜后应下,待她从坤宁宫出来,贺攸身旁的药童匆匆寻到她,叫她急忙赶往翡翠宫,说淑妃痛得在床榻打滚,两名男太医实在不好诊病,只能请她去,傅娆职责所在,不得不从。
她离去不久,皇后身旁那名女婢悄悄入殿,回禀皇后,“娘娘,傅娆去了翡翠宫。"
皇后勾唇一笑,"我若不想个法子引她入宫,她如何能掉入淑妃的陷阱呢?等着看好戏吧。"
"我逼着淑妃对傅娆下手,既能让陛下痛恨淑妃,又给陛下纳傅娆入宫的机会,这不是一举两得?"
傅娆抵达翡翠宫,淑妃已是面色煞白,气若游丝,三位太医看诊,只道是着了凉,并无大碍,贺收与唐旭负责开药煎药,傅娆则将止痛贴给淑妃贴上,
事毕,傅娆面无表情合上医囊要走,怎料淑妃倚着引枕,冷声唤住了她,
“傅娆,你想入宫为妃吗?"
傅娆身子一震,扭头愕然扫了她一眼,旋即面色冷淡道,
"娘娘此话荒诞至极,我从未想过入宫为妃。"
淑妃微愣,却不信,"那你昨夜如何夜宿奉天殿?"
傅娆默然看了她一眼,冷声道,“陛下昨夜睡得沉,贺太医有事,着我守夜,娘娘切莫多想,过去的事已过去,娘娘若再三刁难于我,对您和平康公主都不利。"
语毕,她躬身欲退,怎料两名宫人将门一关,拦住了她的去路。
傅娆脸色一变,轻轻松开医囊,将医囊抱在怀里,一边暗暗去探里头的银针,一边与淑妃周旋。
“娘娘这是何意?”她特地拔高了些语调,好引起外头贺攸与唐旭的注意。
淑妃有恃无恐地笑了笑,懒懒从塌上起身,一改先前的病态,踱至傅娆跟前,
“傅娆啊,本宫给你分析下你未来的路,倘若你入宫,皇后定会拉拢你,着你与我为对,当然了,你肯定以为皇后会成为你的靠山,那就错了,皇后会利用你,等你生下孩子,立即除掉你,随后她抚养你的孩子,与本宫的三皇子争夺太子之位,你呢,最后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珍妃与大皇子的事,想必你听说过吧?"
傅娆袖色木然,蓦地想起昨日皇后对她的种种,一点都不怀疑淑妃所言。所以,皇后与淑妃是已发现她与皇帝那档子事了吗?傅娆身躯一晃,手不自禁覆在了小腹。
“娘娘多虑,我不会入宫,若是娘娘不信,再过几日,我离开京城便是。"
淑妃挑眉觑着她,见她神情不似作伪,笑了笑,“你以为我会信你,你现在可是我们母女的心腹大患。"淑妃骤然脸色一沉,蓦然拔高嗓音,
“傅娆意图行刺本宫,来人,将她拖去后院,杖责二十板!"
傅娆眉尖一跳,欲要挣扎,思及肚子里的孩儿,她冷静下来,任由淑妃的人架住她,往后院带去。外头的贺攸与唐旭果然听到动静,连忙过来拍门,
"娘娘,出了什么事?”
“娘娘,傅娆不可能行刺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淑妃立在厅中,隔着门窗,朝外喝去,"笑话,她拿针欲刺本宫,好在本宫闪躲及时,不曾叫她得手,本宫现在衣衫不整,难道叫你两名外臣入内?"
贺攸没料到淑妃明目张胆诬陷人,一边派人去给阜帝报信,一边派人请皇后。
“娘娘,她可是二品县主,于国有功之人,您为了给平康公主出出气,便置自己与三皇子于不义之地吗?您可要想想,一旦此事传出,人人会怎么想淑妃您,将来朝臣会不会拥立三皇子为太子?"情急之下,贺攸也顾不上君臣礼节,三父子是淑妃软肋,唯有如此或许能拖住她半刻。怎料淑妃闻言不怒反笑,“本宫就是为三皇子计,今日才不得不惩治傅娆。"
贺攸不知皇帝与傅娆之事,是以对这话十分不解。
傅娆被带来了翡翠宫后殿一行刑的偏院当中,院中摆着一条长套,已有两名太监执棍侯在此处。她一路观察下来,淑妃在后殿布了不少人手,想是打算冒天下之大不妥,今日要将她打个半死不活,女子身子一旦受损,便不能入宫为妃。
不用说,淑妃定是知道她与皇帝之事,否则不会冒这么大风险。逃是逃不掉的,越折腾反而越害了孩子。她只能拖延,拖到有人来救她
傅娆身子已是极虚,受了这番惊吓,精神高度紧张,额尖冒出细细浓密的汗珠儿,她膝盖一软。往地上跌去。宫人始料不及,上前瞧她,见她面色惨白如雪,已是吓到,连忙去回禀淑妃。淑妃闻讯留下两名嬷嬷挡住外头的压力,大步朝后院奔来,见傅娆躺在地上气若游丝,不由愣神,
“你这是怎么了呢?难道想装晕躲过一劫?没用的,来人,将她拖上去,打了再说。"
两名内侍欲来掀傅娆的胳膊,怎料,骤然间,眼前银光一闪,二人被两枚银针给射中瞳仁,呜呼一声痛倒在地。与此同时,傅娆手中最后一枚银针朝淑妃面门射去,淑妃身子恰恰一偏,那枚银针射到她耳下。
"啊!"
她痛得尖叫一声,往后跌去,连带身后那名宫女双双跌落。傅娆趁机躲至一侧墙角,气喘吁吁道 ,“淑妃已中毒,你们若不救她,一个时辰后她必死无疑。"
傅娆只得以此计唬住她们。
剩下的宫人果然面面相觑,傅娆乃名极一时的女医,她们不敢不信。
淑妃却是恼怒至极,将耳侧的银针给抽掉,指着傅娆目光淬毒似的咆哮,“别管我,把她给我打死,否则死的就是你们!"几名宫女犹豫一阵,相继劝了一番,耽搁了不少时辰,可最终还是被淑妃狰狞的模样给喝住,手忙脚乱,蜂拥着朝傅娆涌来。
两个宫人同时扑上来拽住她的胳膊,她费劲甩开,一口酸水吐出,扶墙而立,她打小吃苦长大,身子一向健康健,不曾想,怀了孕身子这般虚弱,眼下已是心有余而力不殆。
须臾,腹部涌上一股恶心,浑身软绵无力,如同枯叶般往地上栽去,她闭上了眼,脑海里闪过一个绝望的念头。孩子可能保不住了。
一想起孩子要离她而去,心口终是坠坠的疼,疼得她眼眶涌上细密的泪,额尖虚汗纵横,与眼角溢出的泪珠儿,一同跌落尘埃,无声无息。
淑妃那恶魔一样的咆哮,依然在她耳边回荡着,
“打死她,她不过是一医女,本宫今日以她行刺为名治她,便是陛下也寻不到错处.."
傅娆讽刺地笑了笑,意识已渐渐模糊,任由宫女将她拖着往长凳上滑去。
就在这时,一道洪钟之音破门而入,"朕看谁敢动她!"
紧接着后院大门被人一脚踹开,十几名黑甲侍卫鱼贯而入。
余光里,那道明黄的身影逆着光,踏着万道金芒阔步而入。
"娆娆!"
在她眼前骤黑的那瞬间,她被一强有力的手臂圈入怀中。
皇帝从未见过傅娆如此虚弱,像是匍匐在地上的枯叶,下一瞬便要被风掀走,那种后怕与恼怒在他心头交织,他手臂几乎是绷成长弓,小心翼翼将她抱在了怀里,羽林卫迅速控制住所有宫人,唯剩下淑妃跌坐在地,茫然望着面前的一幕,瑟瑟发抖,她抽着裙角落,紧慢紧慢往后瑟缩着。她强自镇定下来,生涩地为自己辩说,
“陛下,陛下,是那傅娆今日借看诊之机,意图行刺臣妾,您瞧,臣妾这里被她*一根银针..."语未罢,泪水盈睫,颤颤巍巍往阜帝的方向爬来,哭得梨花带雨道,
“陛下,臣妾一再听你的,不与她计较,怎知她却怀恨在心,你不信,可以问臣妾身边的宫女
臣妾明明只是着了凉,她偏偏要说臣妾中毒,非要臣妾脱衣裳给她扎针....
皇帝并不曾瞧她,只是将傅娆额前散落的秀发给拨开,露出一张薄如蝉翼的脸,她眼神呆滞虚晃,怔忪着,不知落在何处,小嘴已是冻得又红又僵.....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仿佛是没了生气。回想昨日,她眉眼鲜活,自信大方....
皇帝心头钝痛,缓缓将她打横抱起,仿佛是怕污了她眼般,将她身子轻轻往怀里按了按。
傅娆下意识圈住他脖颈,在他怀里疲惫地闭上了眼。冬阳被院头密密麻麻的枯枝切割,光线七零八落。
皇帝这才朝淑妃看来,神情极淡,仿佛是看一个陌生至极的人。淑妃瞧见这一幕,整个人已是呆住。
她之所以敢下狠手,便是笃定阜帝没太把傅娆放在心上,傅娆对她动了手脚,她有足够的理由以一品宫妃之尊,来处置一个意图行刺得太医。
她早先算好这是皇帝视朝的时辰,她最受宠的时候,皇帝都不曾为她耽搁半日朝政。
她从不认为,一贯冷峻自持的皇帝,会为了个女人撂下满殿朝臣。
可眼下,皇帝不但及时赶到,还将傅娆护得很紧。
这就说明,他对傅娆很不一样。
淑妃犹如被浇了一盆冷水,浑身血液结了冰,
皇帝不欲多看她一眼,视线从她身上挪开,望向门外,平静开口
“将翡翠宫涉案之人处死,其他人等罚入掖廷为奴,淑妃重责二十大板,降为嫔。"
淑妃闻言,眼珠蓦地瞪大,血芒迸现,猛地往前一爬,抱住了皇帝往外迈的腿,
“陛下,您怎么不问是非曲直呢,是那傅娆要行刺臣妾啊,陛下,臣妾这么多年侍奉您,替你生下大公主,诞下唯一康健的皇子,您怎么能这么对臣妾呢,臣妾与您十几年的情分,难道比不上一个无德无才的医女?"
皇帝闻言一口淤血涌上心间,一脚将淑妃给踢开,恼羞成怒喝道,
“你还有脸提十几年的情分?朕这些年委屈你了?你是诞下一子一女,可你有功劳,就能为非作歹?如果不是顾及凌儿,你以为朕还能留你在翡翠宫?"
淑妃被他一脚掀翻在地,呕出一口鲜血来,她却全然不顾,任珠钗散落,发丝凌乱,匍匐过来,继而抱住他的乌靴痛哭流涕,“陛下,您可以宠幸新人,难道就不给老人留了一条活路?"
皇帝深吸一口气,薄唇抿成一条锋锐的直线,默然望着她,他一直知道淑妃有些恃宠而骄,却不曾想她胡搅蛮缠到这个份上。他默了许久,缓缓压下心头的暴怒,冷声道,“朕看在凌儿的份上,不将此事宣扬出去,给他留几分颜面,而你,幽禁翡翠宫,不得外出半步。"
丢下这话,皇帝抱紧傅娆,大步跨出院门。
幽禁....幽禁......
淑妃怔了片刻,眼珠子无神般,翻滚了几下,意识到什么,猛地往门口匍匐爬去,朝着皇帝高峻的背影尖喊,“陛下,臣妾是有错,可臣妾又没把她怎么着,您至于如此重责臣妾吗,您这么做跟要了臣妾的命有什么区别,臣妾不过是欺负了一个医女而已,又不曾做触底线的事.……"
她话未说完,只见前方那道挺拔的身影慕的一顿,扭头,视线如千钧,裹挟一道寒光射来,
"朕现在告诉你,傅娆,这就是朕的底线!"
不想上班.只想更新.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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