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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桥驿始建于隋,因临近蓝水之上的蓝桥而得名,是蓝田蓝关古道上、大山深处的一座古驿站。
秦统一六国后,修建了9条以咸阳为中心辐射全国的官道。蓝关古道就指始建于秦、历代又多次修整的出长安、过蓝田、逾商南可通江南的这条官道的蓝田山区段。
古道虽艰险崎岖,却方便近捷,省日省时,故唐人奉使、贬谪、赴考、游历、从长安往返江南多取此道。杨贵妃最爱的南方荔枝,就是由蓝关古道飞马驿传至京师长安的。
官道沿途设有驿站,供过往行人歇息。蓝桥驿距离长安约百里,这个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它成为离京者多选的第一宿处、返京者多选的最后一宿处。因临近蓝水河,饮水方便,配置驿马、驿卒众多,快马驿传可在此换马换人。其规模宏大,客房茶舍、酒肆亭台,设备齐全,成为蓝关古道上众多驿站中最有名的驿舍。过往行者,无不驻足。中唐五大诗人韩愈、元稹、白居易、刘禹锡和柳宗元多次路经蓝桥驿,留下了不少诗句和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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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7年,唐代起居舍人韩会被贬韶州刺史。
天子命,不可违。在京师长乐驿和前来送行的朋友简单话别之后,韩会一家四口便踏上了南下之路。马车一路颠簸着,心事重重的韩会目光沉郁。对面,妻子郑氏怀里,左右臂膀各搂着一个男孩,不时随马车的颠簸左右摇晃。官路上,马蹄嗒嗒,扬起一路风尘。
傍晚时分,来到蓝桥驿。驿长给新赴任的刺史沏上了新茶,郑氏已经在馆舍提前收拾起了床铺。倒是两个孩子,新奇的了不得,看山、玩水、观鸟——山,竟这么高,这么峻;水,竟这么清,这么凉;鸟,竟这么多,各色各样的都有,都比京城官爷笼子里的长得好看,叫得清脆。
两个男孩,小的叫韩老成,7岁,族里排行十二,是韩会的二弟过继给韩会的儿子。大的比韩老成高半头,坚毅的目光中透着睿智,9岁,是韩会的四弟——韩愈。
■ 韩愈 | 图源:古诗文网
小韩愈已稍识人事,尽管这里山峻、水清、鸟美,但他不喜欢这个地方——兄长是被贬才来到这里的。再说,整整一天,翻过了一道道岭,越过了一座座山,山路回环,蜿蜒高阻,这地方,不好走。
这是韩愈第一次过蓝桥驿。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眼前的这座驿站,将与他一生维系,他的荣辱沉浮,穷达臧否,少年英俊与斑斑白发,都将融进蓝桥驿的风月里。
又一个9年之后,韩愈再次来到蓝桥驿。这次,他是从就食江南的宣城进京求仕的。兄长韩会在韶州任上的第二年就英年早逝,韩门唯一的顶梁柱轰然倒塌。蓝桥驿里,兄长与驿长煎茶捧茗的情形历历在目,但兄长已离他而去。书生意气的韩愈第一次在这里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物是人非。
803年,关中大旱,饿殍遍地,京兆尹李实却封锁消息,谎报百姓安居乐业。已是监察御史的韩愈愤而上书《论天旱人饥状》,反遭李实馋害,12月,被贬连州阳山县令。
蓝桥驿外的风雪里,漫天飘飞着落寞的味道。刚从韩老成离世的悲痛里走出来的韩愈,又遭遇了仕途的贬谪。诤言者遭贬谪,谎言者在狂笑。委屈与不甘,无奈与愤郁,终化为冷静与落寞。走进蓝桥驿,与韩老成嬉戏的情形又一次涌上心头,又顿添无限悲凉……直到3年后,仕途起用,回京路过蓝桥驿的韩愈,心头才稍有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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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9年正月14日,因上书《论佛骨表》触怒宪宗皇帝,年过五旬的韩愈被贬潮州。依然是大雪弥漫,山路冻滑,途经蓝桥驿的韩愈发出了“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哀叹。他对前来送行的侄孙韩湘说,我这把老骨头怕要扔到岭南了,记得到时候来给我收尸吧!言语凄楚绝望。随行的四女儿韩挐年仅12,羸弱染病,过蓝桥驿不久,便在惊悸恐吓与寒冷的颠簸中撒手人寰。这次蓝桥驿之行成为韩愈一生最自责、最凄惨的记忆。
第二年穆宗继位,召韩愈还朝。又是在冬天的山道中,韩愈专门祭奠了爱女:韩挐十二,草葬路隅。以山魈为伴,听山风悲鸣,竟落为无人祭奠的孤魂野鬼!言辞悲凄,泣泪横流。蓝桥驿的风雪,再一次融进了韩愈的彻骨之痛、真切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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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稹第一次过蓝桥驿是在809年。这一年,31岁的元稹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使剑南东川。
在长安,他和白居易神志契合,情谊深厚。经常“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或“春风日高睡,秋月夜深看”。“元白”之交,简单而唯美。
元稹去了东川,白居易甚是无聊,便邀友人游曲江,游着游着便不由念叨:按日子算,元稹今天该到梁州了吧。这一天,元稹正好到梁州,他做了一个梦:白居易正在游曲江,连身边的陪人都清清楚楚。相互诗文一印证,竟两厢契合。元白间的默契,真的羡煞众人。
815年正月,遭贬江陵府的元稹奉诏回京,在一场大雪之后第二次走进了蓝桥驿。5年的贬谪终于盼来了今日的回朝重用,满心的喜悦难以抑制。蓝桥驿外,大雪满山,层层皑皑,在他眼里全都成了千层玉帐,银区、虎蹄。而无限繁华、十二琼楼的长安就仅在百里之外。这一切,怎不叫人踌躇满志?听闻贬谪在外的刘禹锡、柳宗元、李景俭也在遇赦回京的路上,不日将到蓝桥驿,欣喜难禁的元稹在蓝桥驿的亭壁上为他们留诗一首——《留呈梦得、子厚、致用》。
■ 元稹 | 图源:古诗文网
蓝桥驿的风雪,见证了无数奉召回京官员的欣喜和春风得意。
829年9月,元稹从浙东观察使任上回京。年届五旬,久经宦海沉浮,内心早已平静如水。在蓝桥驿的秋风里,想起他年返京时的欣喜轻狂,不由暗自一笑。又是仅仅三个月后,当他再出京赴任鄂州刺史过蓝桥驿时,内心依然波澜不惊。
蓝桥驿外的坎坷山路上,铺撒过贬谪远调的苦悲,铺撒过回京就职的欣喜。官道迢迢,秋去冬来,多少悲喜易变的少年稚气终被磨砺成中年的辱宠不惊、豁达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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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4年秋,白居易在母亲陈氏丁忧期满后回长安的途中,第一次路经蓝桥驿。在这期间,他登上了王顺山,游览了悟真寺,写下了洋洋洒洒一百三十韵的《游悟真寺诗》,表达了他对蓝田的山、水、寺由衷的赞美和不尽的喜悦。
第二年,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43岁的白居易上表请求立即缉拿凶手,却被认为是越职言事,再加上莫须有的文字狱,9月,被贬江州司马。这是他第二次过蓝桥驿,他在蓝桥驿的亭壁上看到了元稹的那首《留呈梦得、子厚、致用》。诗中的欣喜和春风得意难以掩抑,依然呼之欲出,而朋友元稹却在写诗后仅两个月又被贬出京。世事无常、人生难料的悲凉顿时涌向心头。又念及自身被贬的身世,在秋风凋零、黄叶纷飞中,白居易在蓝桥驿题诗一首——《蓝桥驿见元九诗》: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
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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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世事难料,那么就珍惜眼下吧。此后我只惦记人间友情,我会去驿站找寻元稹的诗,从中探寻朋友的去向和心迹。
被贬出京,格外悲凉,沦落天涯的感觉伴他一路到江州。只是他不知道,前方,浔阳江头的琵琶声将和落魄贬官的青衫泪撞击出中国文学史上最亮的光,江州绝唱《琵琶行》即将横空出世!
度过6年的贬谪生涯,820年,忠州刺史白居易奉旨回京,再次路过蓝桥驿。这次回京,他将升任尚书门员外郎。没有了远调的悲凉,但他的心里却总有一丝丝不安。果然,两年之后的7月,白居易再次出长安,由京师的中书舍人远调为杭州刺史。蓝桥驿夜晚的青灯前,白居易手握诗卷。窗外,蓝水滔滔,山风清凉。
从815年到822年7年间,白居易三过蓝桥驿,他在诗中如此记载这段经历:“我亦斯人徒,未能出嚣尘。七年三往复,何得笑他人”。路经这儿的世人多为名利所羁,我也脱不了凡尘的牢笼,7年中走了3次,怎么能去嘲笑他人呢?
827年,55岁的白居易最后一次过蓝桥驿回长安。这次回京,他的仕途一路通达,此后再也没有踏上这条贬谪之路。刚回长安的白居易就被委任为秘书监,配金鱼袋,着紫色朝服。按大唐例律,紫色朝服已是三品以上,白居易的仕途终于迎来了平步青云。
国家不幸诗家幸,不朽的诗句总是由苦难化作成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该感谢蓝桥驿和驿站外的山路。没有蓝桥驿夜晚栖息的离京别家之苦,没有山路上的颠沛流离之痛,没有贬谪之途的天涯沦落之感,中国文学史上将缺失一大批千古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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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唐的官场和诗坛,有两对挚友特别靓眼,一对是元、白,另一对则是刘禹锡和柳宗元,世称刘、柳。
刘禹锡大柳宗元1岁,相同的年龄段让他们话题颇多,一番谈论下来,彼此都相见恨晚。他们不但才气逼人,而且志向相投,很快成了知己。此后的漫漫人生路上,他们同进退、共荣辱,仕途沉浮都同步得宛若一人。
刘、柳第一次走进蓝桥驿是在805年8月,“二王八司马”事变后,刘禹锡贬朗州司马,柳宗元贬永州司马。这一年,刘禹锡33岁,柳宗元32岁。一下子从轰动朝野的“二王、刘、柳”跌落为江南小吏,让刚过而立之年的两人始料未及而茫然无措。轰轰烈烈的永贞革新仅维持了146天便画上了句号,一切如旧。改革恍若一梦,只一瞬间便经历了仕途断崖式跌落的二人第一次知道了政治的可怕、仕途的凶险。蓝桥驿夜晚的憧憧灯火前,映照出两张年轻而忧郁的脸庞。
这一贬,就是10年。柳宗元在永州,访遍了周边的山山水水,记山,记水,记石,记竹。8篇小品文,文风秀奇,文辞隽永,韵味却一篇比一篇冷凄。
815年2月,刘、柳奉召回京。在蓝桥驿,他们看到了元稹不久前题在亭壁上的《留呈梦得、子厚、致用》。刘禹锡字梦得,柳宗元字子厚,致用即李景俭,这首诗是留给他们的。元稹想在这首诗里,与他们共享奉旨还京的喜悦。但年过不惑的二人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仕途凶险,前路依然未知。
长安奢华,不留刘、柳。仅一个月之后,刘禹锡因诗文《戏赠看花诸君》无意中得罪权贵,牵及柳宗元,二人再次被贬:刘禹锡被贬连州,柳宗元被贬柳州。
■ 柳宗元与刘禹锡 | 图源:古诗文网
3月22日的蓝桥驿,一定有着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它是蓝桥驿潸潸的泪水,痛惜着一次最凄惨的别离:刘禹锡这次贬谪一去13年,而柳宗元,再也没能踏上回京的路途。
两人一路并辔而行,到了分手的时刻,柳宗元感慨到:经历了10年的贬谪潦倒生活才回到京城,原以为我们会有一番大作为,谁料这么快又踏上了被贬岭外的行程!
从805年被贬朗州司马到828年返回东京洛阳,刘禹锡的外贬长达23年。“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是他贬谪生涯的真实写照。
819年,柳宗元葬身贬谪的柳州,一代文宗寂然离世,年仅47岁。
蓝桥驿有幸,凝望过一代文学双子星的传奇:他们将命运的纽带相互缔结,在人生的风雨中,一路荣辱相依,休戚与共,福祸同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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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中唐五大诗人贬谪江南,路经蓝桥驿,青菀在《八一个中唐诗歌江湖的卦》中写到:
贬谪路上的蓝桥驿,见证了五个诗人的出走,也是他们命运的纽带。元和十年一月,抢先一步返回长安的元稹,在蓝桥驿墙壁上题了首诗,留给要二月才能经过的柳宗元、刘禹锡。他们都以为这是新生命的开始,谁知却是新一轮贬谪的序幕。
五个月后,白居易贬为江州司马,路过蓝桥驿,他滚下马鞍,边摩挲边看元稹的题诗。以后他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四年后的冬天,韩愈也从这里经过,天寒地冻,幼女夭折,他看着茫茫冰雪,为“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而迷惑伤神。
后来,蓝桥驿又目睹他们陆续归来。只是,再也看不到柳宗元的身影。
而李修文在《犯驿记》中也写到:
我所服膺的,除了命运,更有那座蓝桥驿:血与风,春去与秋来,奉召与遭逐,全都在此被它集合和见证。至此,它何止是一座驿站。它其实是一座牌坊,这牌坊所纪念的,几乎是我们的性命里做不了主的一切。
蓝桥驿从唐代开始,就被揉进不朽的诗句中,直至今天,它依然频频被写入华章,在中华民族的文化长廊里,依旧闪耀着耀眼的光芒。
如今,蓝桥驿已然湮没于历史的风尘中。
站在蓝水岸边,山风呼啸,河水滔滔。我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一个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攀山而上的韩愈、春风得意的元稹、亭壁挥毫的白居易、并辔而行的刘禹锡和柳宗元……
作者 | 雷炳新 | 陕西蓝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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