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无假日（垃圾大亨）

知名博客和社交媒体推送网站“恶心的罗马”（Roma Fa Schifo）的创始人马西米利亚诺·托内利（Massimiliano Tonelli）坐在一个俯瞰罗马斗兽场（Colosseum）的小公园里，他的身旁满是垃圾。

如果你还未曾造访罗马，

相信你对这座“永恒之城”的印象可能还停留在

奥黛丽·赫本和格里高利·派克的浪漫情缘之中。

但现在，由于城中随处可见的垃圾，

游客却难以再享受一次“罗马假日”了。

Jason Horowitz

《纽约时报》罗马分社总编辑

主要报道意大利、梵蒂冈、希腊和其他南欧等地。2016 年，Horowitz 还报道了总统竞选、奥巴马政府及国会，重点介绍了当时的政治概况。在《泰晤士报》司职之前，他还为《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GQ》等媒体撰写政治类型的稿件。

毋庸置疑，对全世界的游客来说罗马仍是一处旅游胜地。图为从贾尼科洛山（Janiculum Hill）俯瞰罗马 © Susan Wright

对许多游客来说，特米尼车站（Termini station）是通往罗马的大门。当我走出车站时，身旁的导游问我能看到什么。

我回应说：“你是指涂鸦？还是垃圾？”

他说：“对极了。罗马人不会注意到这些东西。他们常年暴露在污秽的居住环境中，以致于再也认不出或看不清这座城市的悲惨状态了。”

欢迎来到罗马！（Benvenuti a Roma！）客观来讲，马西米利亚诺·托内利不是一位寻常的导游。他是知名博客以及社交媒体网站 Roma Fa Schifo（恶心的罗马）的创始人。自从 2007 年以来，这个网站一直在努力唤醒自鸣得意的罗马人，让大众也能看到他眼中的罗马：现代化城市林立的欧洲大陆上一个格格不入、破落衰败的遗迹。我请他带我四处转转，因为我担任《纽约时报》罗马分社社长快两年了，我担心自己也成了一个“罗马人”，熟悉了以本地人的眼光来看待这座城市。

万神殿（Pantheon）前的一幅描绘万神殿景象的壁画，旁边还有一辆 oBike 的废弃自行车。oBike 是一家共享服务公司，最近因为有太多自行车遭到破坏而停止运营，就像这辆不见了座位的单车 © Nadia Shira Cohen

托内利指了指并排停在十字路口的两辆车。在与时尚的蒙蒂（Monti）街区相邻的宽阔大道上，他弯下腰去扯水泥地里冒出的齐膝高杂草（“这是废弃街区常有的迹象。”他说）。在套着锁链的圣彼得教堂（St. Peter in Chains church）之下（里面藏有米开朗基罗雕刻的宏伟摩西塑像），他悲伤地看着那条褪成黑色的条纹斑马线。就在 2018 年 12 月份，一辆旅游巴士在这里撞死了一名著名的法官。同月，祸不单行，另一辆大巴撞死了一名自行车骑手。这些事故促使城市管理者出台了禁止旅游大巴开进市中心的规定，引发了公交运营商的抗议，他们把位于罗马市中心的交通圆环——威尼斯广场（Piazza Venezia），变成了停车场。事已至此，罗马市还没有着手重新粉刷白色的条纹，而是开始超现实地谈论如何实施 3D 技术。

圣彼得教堂 © sailko

我们前往 Giardinetto del Monte Oppio 花园，这里为人们提供了一个欣赏罗马斗兽场的绝佳角度。一对巴西夫妇正在以花园作为背景拍照，但在他们上传到 Instagram 的照片镜头之外，是大多游客选择性忽视的罗马：空啤酒瓶、烟盒、脏兮兮的纸巾、衣服和随地乱丢的食物，这个地方就像刚刚举行过一场闹哄哄的野餐聚会。非法兜售纪念品的小贩把装满小玩意儿的蓝色塑料袋藏在树枝上，然后躲进了他们的“御用”灌木丛厕所。

欧洲联赛之后，12 月的罗马人民广场（Piazza del Popolo）© AFP/Getty

在我们附近的街区里，人行道上堆满了湿透了的床垫、冰箱还有扶手椅。满是涂鸦的垃圾车驶过一排排建筑，墙上潦草地写着罗马的悼文：“Roma Guasta”意思是“破败的罗马”。

托内利无奈地说：“罗马太美了，使得这些丑陋的事物更加刺眼。从 3 米高的地方看，罗马仍然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

Unrestrained beauty, overflowing dumpsters

罗马国家博物馆 © Susan Wright

我爱罗马！我喜欢夕阳暖粉色的余晖洒在大理石纪念碑上的模样，我享受在老店 Da Cesare al Casaletto 品尝丝滑的 carbonara 意面，我醉心于马克西当代艺术博物馆（MAXXI contemporary art museum）珍贵的展品，更别提窃窃私语的鸟群像烟雾一样在伞形松树上变化着阵型的景象。我还想起那一次我管小孩的网球教练叫“大师”，小家伙踢了我一脚以示抗议的情景。我很高兴能待在这座城市，一点也不想念老家寒冷的天气。我在这里度过了生命中的一段美好时光，在这里遇见了我的妻子，在这里支持 A.S. Roma 足球队。罗马啊，这些都是我爱你的理由。

马克西当代艺术博物馆外观 © Raffaele Morsella

罗马有变成垃圾场的危险。我不是指“历史的垃圾堆”，这是诗人彼得拉克（Petrarch）在 14 世纪对这座城市的浪漫设想。我指的并不是一个由露天遗址、文艺复兴流传下来的珍宝还有巴洛克风格艺术珍品组成的“珍贵垃圾场”。我指的是现实中臭烘烘的垃圾堆。

罗马市中心朱利亚大道（Via Giulia）旁的一群海鸥，是著名的清道夫 © Nadia Shira Cohen

这座城市长久以来佩戴的桂冠正在慢慢枯萎。如今，罗马从各个方面都在冲击着人们的感官，除了有无尽的美景，还有满溢的垃圾箱，它们就像是腐臭的珊瑚礁，在城市的每条街道上冒出粉色、蓝色还有黄色的垃圾袋。海鸥四处漫游，在空中叽叽喳喳，保护着各自的垃圾领地。公共汽车经常抛锚，有时还会发出爆炸声，很少会准时到达目的地，一路摇晃发出刺耳的声音。每当汽车开过路面凹坑，乘客都会感觉到椎间盘一阵疼痛。昏暗的街道也迫使司机练就一副“夜视眼”，四处游荡的流浪狗使得人行道变得胆战心惊。就连我儿子都管罗马叫“便便城”。

2018 年 5 月 10 日，罗马，一辆公交车发生爆炸 © Claudio Peri

这些都不是秘密。罗马日报《信使报》（Il Messaggero）也可以被称为《垃圾公报》（Garbage Gazette），他们致力于记录下这座城市的衰落场景（“学校里没有暖气”“长椅少而破旧：人不得不站在公园里”）。

2017 年 10 月的一场事故几乎导致一群俄罗斯游客截肢。此后，地铁里的自动扶梯停运了数周。本月，一些中央车站被迫关闭，一名国会议员提议动用军队来填补路上的坑洞。与此同时，街道上树立在维修坑周围的栅栏保护着施工人员，他们常年挖来挖去以修复漏水的管道，迫使司机逆向行驶。绿意盎然的公共花园本是罗马之肺，现在也呈现一派末日景观，流浪汉睡在滑梯上，黄色的警示胶带圈出倒下的树木，好像犯罪现场一样。在野猪横行的土地上，害虫从齐腰高的杂草中悄悄爬过。

路上的坑洞是一个大问题，一名议员建议动用军队来填补这些坑洞。这是蒙特韦尔德（Monteverde）社区附近的一个路洞，一辆汽车从脆弱的路面上陷了下来 © Nadia Shira Cohen

所有这些问题都会导致一些历史专业的学生发问：“那么，罗马还有什么是现代的？”除了辉煌的鼎盛时期，罗马对在落后状态下苦苦挣扎的经历并不陌生。教皇格列高利十六世（1831～1846 年任教皇）曾把街灯视为魔鬼的杰作而拒绝使用，而几个世纪以来，教会、贵族以及政治的贪污腐败，让这座城市笼罩在黑暗中。

乱丢垃圾也不是一个新问题。法尔内塞广场（Piazza Farnese）的围墙上，仍然流传着一项 1752 年镌刻的法令。负责道路监管的“杰出牧师阁下（Illustrious and Reverend Monsignor）”发出声明：禁止“在此地倾倒任何种类的垃圾，或建造垃圾场，每次违法规则，将被处以 25 斯库迪（scudi）的罚款”。

榜单中，标红为罗马的排名 © italiaoggi

罗马的永恒经典本应该是其独到魅力，熙熙攘攘的市井氛围与一本正经的米兰相比，一度被视为是繁荣的迹象，现在这种热闹已经失了控，变成了混乱。尽管意大利其他城市取得了长足的进步（“那不勒斯太棒了”、“米兰是欧洲中心”，人们经常能听到这些赞美的话语），但在 11 月份的意大利最佳居住地点排行榜上，罗马从第 67 位跌至第 85 位，落后于卡拉布里亚科森扎（Cosenza, Calabria）一个名次。

A caveat

文章写到这里，为公平、准确以及自保起见（我可以看到愤怒的罗马浪漫主义者抄起了他们的 Dolce Vita 牌铁叉），我必须要说明一点：“壮哉罗马（Rome is Spectacular）”，这是事实。

罗马蒙特福德维琪奥桥社区（Monteverde Vecchio）的垃圾桶旁边的一张椅子 © Nadia Shira Cohen

在历史中心城区，那里不仅文物丰富，还有叫人目不暇接的精品店和胡椒芝士意面餐馆。若是你想去高档地段体验一番，尽可前往优雅但却人多的 Viale Parioli 区，去葡萄酒零售店 Enoteca Bulzoni 小酌几杯，去 Ercoli 餐馆吃吃点心，又或者去通风透气的 Molto 餐厅享用丰盛的大餐。如果你想体验一番旅游公司标榜的“纯正的罗马体验”，那就去泰斯塔西奥市场（Testaccio market）看看，先去 Mordi e Vai 熟食店买个三明治，一边吃一边逛泰斯塔西奥山（Monte Testaccio），那座山是由碎陶片堆成的，换句话来说就是，那里是一处真正“古老的垃圾堆”。

泰斯塔西奥山 © scoprendoroma

然而，不论是在富裕的市中心还是在贫困的边缘地区，罗马人无不在表达他们的憎恶之情。他们无止境地哀叹自身的可悲境况，争论是什么让他们变得如此低落。政客谈论受旷工、裙带关系以及迟钝的劳动力困扰而变得一团糟的卫生和交通机构。居民悲叹着被市政问题压倒的政府：2013 年，一个生态灾难性垃圾场被关了，该垃圾场的负责人是一个叫做 Il Supremo（这是他的手下对他的称呼）的垃圾大亨，这个绰号为“海盗”的独眼流氓利用政府服务部门的腐败谋取到了这个垃圾场。

Who is to blame?

经济危机、不顾拜占庭律法鼓励节俭的奢靡风气、警察执法不到位等都要为罗马的垃圾堆负责任。社会党人指责受仁慈教会的影响而形成了一股宽容之风，天主教会将个人责任感的缺乏归咎为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历史学家则在谈论，几个世纪的外国统治者和腐败的*导致了民众对当局的愤恨。

垃圾散落在中心市场 © Getty

不论是何种原因，罗马迷人的厌世主义早就被“玩世不恭”所取代，而且这种情况大有愈演愈烈的迹象。面对环境的恶化，大部分罗马人的回应是在社交网络中玩梗恶搞。朋友间交换的照片记录不再是彼此小孩的成长，而是街道上越来越高的垃圾堆，这样做只是为了看看垃圾堆到底会变得有多庞大。

闷热无风的夏日里，垃圾就堆在街角，哪怕全世界的游客慕名而来打卡这座“永恒之城” © Filippo Monteforte

他们经常将怒火对准如今已然四面楚歌的维吉尼亚·拉吉（Virginia Raggi）市长，而他们这么做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称呼她为 La Raggi（一只拉吉）。他们说这就像宋飞（Seinfeld）称呼纽曼（Newman），坏人称呼邦德（bond）。就跟漫画书中的前提一样，40 岁的托内利和拉吉市长是初高中的校友。我问他俩以前是不是朋友。他这样回我：她和五星运动党（Five Star Movement）的 25 多名成员正集体以诽谤罪起诉他。

维吉尼亚·拉吉是一个意大利律师和政治人物，罗马市议会议员，毕业于罗马第三大学，她在 2016 年 6 月 20 日当选罗马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市长 © Getty

在 2016 年拉吉当选市长之前，我曾和她坐下来聊了一下。她谈了许多关于循环利用以及想办法让婴儿尿布变得更为生态环保的话题，她也曾直面过垃圾问题变得紧急的根源。现在，她的政府则在谴责“黑社会”阻挠政府清理街道，并称，政府怀疑一家垃圾处理中心（处理罗马市五分之一垃圾）的烧毁背后还有更多的卑鄙行径。刺鼻难闻的气味让整座城市的居民窒息不已，而拉吉市长的新希望——塑料垃圾桶——也被笼罩了一层不祥的乌云。这种垃圾箱是为推行挨家挨户收取垃圾而引入的，它们犹如粗壮的哨兵一样排列在街道上。前几天，我所在街区文具店的老板像在审视《2001太空漫游》（2001: A Space Odyssey）中的巨大石碑一样审视着那种垃圾桶。

万神庙附近一景 © Nadia Shira Cohen

罗马化的理念，又称野蛮人文明的理念可追溯回古代。任何来到世界之都（Caput Mundi）罗马的外国人，以及在被罗马征服的领土之上的人，都会对罗马的习俗和律法印象深刻。意大利政客至今仍在嘀咕，他们希望掌管国家政权的狂野民粹主义者会被墨守成规的制度所浪漫化。

不过我发现，罗马化的理念发挥了相反的作用。我所遵循的文明习惯在罗马这里发生了变化。“关心环境，别污染它”（Give a Hoot, Don’t Pollute）的环保标语和罗马人“我行我素，满不在乎”的特点，以及什么也不计较的态度并不怎么符合。罗马人会把森林猫头鹰（Woodsy Owl，美国森林服务协会的吉祥物）给活活吞下去。

我太太小时候在罗马长大，回到罗马不久之后，她就拾回了当地人的习惯。有一次，她将车停在垃圾桶和道路中间，还很自豪于自己的车技，见我的表情很不赞同，她回我一句：“这里也是停车点啊。没地方停车又不是我的错。”每一回她都用这一句话打发我。去年圣诞节，她姑姑公寓门前没有停车位，于是她爸爸把车开到人行道上，把车停在公共汽车站牌下面。

就连我也潜移默化地被罗马化了。每天早上，在回收垃圾桶前，我都不得已地玩起了层层叠的堆塔游戏，垃圾桶中的纸皮摇摇欲坠。我尽力了，但如果在垃圾桶中找不到空隙，垃圾就会滚落到街道上，那样的话，又算谁的错呢？

忽视公共空间是具有传染性的。在我汇入车流或者不在排队时，“遵守礼仪”这件事对我来说已经荡然无存了。罗马赞美聪明人，怜悯傻瓜。你的房子最好保持整洁，衣服最好熨过，但只有傻子才会去打扫人行道。

Taking action!

然而，环境的恶化也唤醒了公民的参与意识。近几个月，在拉吉市长的窗户底下，示威者高喊“罗马说它受够啦”（Rome Says Enough）。而像致力于复兴罗马的协会——“夺回罗马”（Retake Roma）正试图在台伯河岸上打捞汽车零件。前几天，我将摩托车停在了人行道上，为此，我收到了一张罚单，但我却因此感觉很好。

不开车时，我太太会参与解决垃圾问题。在我们家附近的斯奇拉别墅公园，她会和我们的孩子自愿去捡垃圾。这个公园曾因昂首阔步的孔雀、优雅讲究的雕像以及棕榈树林立的走廊而受人推崇，现在则早已成为了废墟。因为虫子的噬咬和运营者疏忽管理，一排排的棕榈树变成了树桩，文物破坏者弄断了雕像的头和四肢。一到晚上，流浪汉会用胶带围住树枝，然后躺在里面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