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孩子,多音节单词、复杂想法、曲折句式和巴洛克影像的鉴赏家,夕阳已尽,月色旖旎,恒星的光芒历经万世、跨越苍穹,照耀在我们身上,你正舒适地裹在毯子里,我弯腰坐在你床边的椅子上,人鱼台灯的珍珠在此刻亮起一团耀眼的光,衬托着我们的温暖、平安、祥和。我们俩随着这颗星球飞奔旋转,以每秒数十公里的速度穿越寒冷黑暗的天空,让我们开始阅读。
泰罗斯人的大脑记录下所有的感官刺激:多毛脊柱上的每一股刺痛,冲击体膜的每一阵声波,简单复合折射光场眼球接收的每一幅影像,摆动的大脚板捕捉的每一丝气味分子和嗅觉感受,马铃薯形状的不规则行星上的每一次磁场扰动和涨落。
只要愿意,他们可以准确无误地回忆起每一番经历:可以调出一个情境并对任何细节加以放大,反复咀嚼每一段对话,找出其中的微妙之处。欢乐的记忆可以被无数次重温,每次都带给他们新的发现;痛苦的记忆也可以被无数次唤起,新的愤怒每次都会随之诞生。逼真的回忆其实是种真实的再现。
有限的躯体显然无法承载无穷的记忆。
泰罗斯人的认知器官位于分节的身体内,一端不断发芽生长,而另一端不断枯萎凋零。每一年都有一节新的躯体在头部生长出来,用以记录未来,同时也有一节旧的躯体从尾部脱落,过去随之消逝。
因此,尽管泰罗斯人从不遗忘,但他们亦不铭记。据说他们永生不死,但人们怀疑他们是否真正活过。
有种论调说,思考是一种形式的压缩。
记得你第一次品尝巧克力吗?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妈购物回来。你坐在高脚椅上,她从巧克力棒上掰下一块儿,放进你的嘴里。
随着可可脂中的硬脂酸盐从你口中吸收热量,在舌尖上融化,令人兴奋陶醉、如痴如狂的咖啡因和苯乙胺,以及催生快乐的可可碱等复杂生物碱被释放到你的味蕾。
“可可碱,”你母亲说,“是天赐的美味。”
你感受味道的同时惊奇地睁大双眼,我们一边观察一边欢笑,一嘴的苦涩令你面容扭曲。紧接着,在上千种有机化合物的帮助下,甜味征服味蕾,你全身都放松下来。
然后她把剩下的巧克力掰成两半,一半给我,一半留给自己,“我们要孩子是为了唤醒当年初次品尝这种美味的感觉。”
我不记得她的穿着打扮和买回的东西,以及后来我们都在干什么;我也无法想起她确切的音质和具体的面貌特征,更记不清她嘴边的线条和身上香水的名称。我只记得她的小臂映着从厨房窗户射入的阳光,像微笑时弯曲的嘴唇一样可爱。
映照在阳光中的小臂、笑声、天赐美味。我们的记忆就这样被压缩融合成耀眼的精华,嵌入有限的意识空间里。一幕场景被转化成一份记忆,一段对话被简化成一个词组,一天的经历被提炼成一种转瞬即逝的快乐感觉。
时间之箭消减了压缩过程中的精确性,最终形成的是一张草图,而非照片。所以说回忆就是一种复现,其珍贵之处恰恰体现在它比真实更加丰富,也更加贫乏。
艾索普创人生活在温暖无边的海洋,那里充满光线和有机分子团块,他们就像是放大的细胞一样,某些甚至可以在体形上匹敌鲸鱼。他们摆动透明的身体四处漂浮,乘着洋流起起落落、翻滚扭曲,仿佛发光的水母一般。
艾索普创人的思维是经过编码的复杂蛋白质链,像舞蛇者篮中盘踞的蟒蛇一样缠绕在身体上,寻求最小的能级以便适应最小的空间。大部分时间,思维并不活跃。
当两个艾索普创人相遇,他们可以暂时结合在一起。他们的膜组织间会形成一条通道,这种类似接吻的结合过程可能持续几小时、几天,或者几年。在此期间,他们的记忆被唤醒并随着双方提供的能量进行交换。在一个类似蛋白质表达的过程中——正如首次复制——再表达的过程,蛇形蛋白质展开缠绕,随着编码序列的电音魅惑地舞动起来——令人愉悦的记忆被选择性地复制过来,而令人讨厌的记忆则分散到双方的体内,从而得到淡化。对于艾索普创人而言,分享的快乐真正加倍,而分担的悲伤着实减半。
等到他们分开的时候,双方都获取了对方的经历,这是一种最最真实的共感。因为共同分享并在对方思维中表现出来的经历没有丝毫改变,既没有转译,又不通过媒介交换,他们以宇宙生物最深层次的感官相互...
然而作为对方心灵的镜子是有代价的:他们分开时,起初相互结合的个体已经不复存在。结合之前,他们相互渴望;分开之后,他们便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令他们相互吸引的那种特质也不可避免地在结合中丧失了。
这究竟是福还是祸,没有人能说清。
你母亲从未隐藏她对离开的渴望。
我们相遇时身处洛基山脉营地,那是一个夏日夜晚。我们分别来自东、西海岸,仿佛两枚随机粒子经历着各自的轨迹:我去奔赴一项新工作,开车穿越国境,为了省钱才在露天宿营;她帮助朋友搬家,运了一卡车的个人物品到旧金山后返回波士顿,她在外边露营是为了看星星。
我们喝着廉价葡萄酒,吃着更便宜的烤热狗。后来我们在黑天鹅绒一般的天顶下散步,灿烂群星让人有种置身于水晶洞穴的感觉,我从没见过那样明亮的星星。她为我讲解它们的美妙:每一颗星都是一枚独特的钻石,拥有不同颜色的光芒。我已记不得上一次看星星是什么时候。
“我要去那儿。”她说。
“你是说火星?”火星任务,这是当时最大的新闻。所有人都清楚这是复兴美国的宣传攻势:全新太空民族,只不过还得在竞争中继续制造核武器、囤积稀土、隐藏零日漏洞。潜在的竞争对手已经抛出各自的火星基地计划,在这场新的太空竞赛中我们得紧跟他们的步伐。
她摇摇头:“离岸边几步之遥的礁石,跳上去有什么意义?我指的是太空深处。”
这不是那种可以质疑的宣言,所以我没有问她的动机、途径和真实想法,只是想知道她希望在群星间发现什么。
别的太阳,恐怕也有他们的侍女
月亮,你可以看出他们传递着
阳光与阴光,这伟大的两性,
赋予世界以活气,储藏在各个
星球里,那里恐怕也有生物。
因为自然这么广大的空间,
不为有生灵者所受用,荒芜
和寂寞,只有照明,各星球
也只放出一闪一闪的光,远远地
传到这个可以住人的地球,
地球又返照回去,这可以辩论。[1]
“他们在想什么?如何感受世界?我用一生在想这些问题,最终的答案会比任何童话都离奇和精彩。”
她给我说起引力透镜与核脉冲推进、费米悖论和德雷克方程、阿雷西沃天文台和叶夫帕托里亚的乌克兰国家太空署,还有蓝色起源和SpaceX公司。
“你不害怕吗?”我问。
“我最初的记忆就是自己正濒临死亡。”
她向我讲述了自己的童年。父母全身心投入海员工作,不过幸运地得以提前退休。他们买了一艘船并在上面生活,那艘船就是她的第一个家。她三岁的时候,父母决定横穿太平洋,半途中,在马绍尔群岛附近,船体突然漏水。全家人竭尽全力修补,可最后还是被迫发出紧急求救信号。
“这是我最初的记忆,我在海天之间随着舰桥一起摇摆,沉船的同时我们也跳了下去,妈妈让我跟船告别。”
海岸警卫队的飞机救起他们的时候,他们已乘坐救生艇在海上漂了将近一天一夜。晒伤和饮下的海水令她在医院里恢复了一个月。
“很多人谴责我父母,说他们不计后果、不负责任,危及了孩子的生命。但是我永远感激他们,因为我收获了父母能够给予孩子的最好的礼物:勇敢。他们努力工作、攒钱,又买下一艘船。我们再次踏上航程。”
这种不可思议的思维方式令我无话可说。她似乎看出我不自在,便笑着转向我。
“我喜欢想象我们是乘着独木舟启程,穿行在浩瀚太平洋的波利尼西亚人,或是航向美洲的维京人。我们总喜欢生活在船上,你知道吗,即便地球,也是太空中的一艘船。”
听她讲话的时候,有那么一刻,我仿佛觉得自己能够融入她的身体,通过她的耳朵倾听世界的回响,通过她的眼睛观看满天的星星。
廉价葡萄酒和烤热狗、别的太阳、海船上可见的空中钻石、坠入情网的热烈与纯真。
滴答人是已知宇宙中唯一的铀基生命。
他们所在的行星表面是一望无际的裸露岩石。在人类看来,这里似乎一片荒芜,不过大片精巧的彩色图案蚀刻在这颗星球表面,每一幅都有飞机场或体育馆那么大:美术字体一样的卷曲;类似蕨菜末端的螺旋线;手电照在山洞墙壁上形成的那种双曲线;类似从太空俯瞰城市所见到的密集辐射集群。时不时地,一股过热蒸汽从地面喷薄而出,仿佛鲸鱼喷出的水柱或土卫二上冰火山的爆发。
留下这些大型图案的生物去了哪里?是为了致敬存在但又逝去的生命,记录知晓又被遗忘的快乐与悲伤?
从地表向下挖掘,穿过花岗岩床上沉积的砂岩,你会发现一洼又一洼的铀浸泡在水里。
在黑暗中,铀原子核自发地分裂并释放出几个中子。中子像驶往异星的飞船,穿过原子间巨大的空间(这个比喻不算恰当,却很浪漫而且容易描绘)。像星云一样的水分子使中子减速,直到它们在另一颗铀原子上着陆,到达一个新世界。
然而铀原子核获得新的中子后变得不稳定,像打铃的闹钟一样振动起来,然后分裂成两个其他元素的原子核以及两三个中子,这些中子成为新的飞船,奔赴遥远的世界,再次开启这个循环。
维持铀元素自发的链式反应,需要铀的某种同位素达到足够浓度,以及使中子减速从而被吸收的某种物质。前者是吸收自由中子就会分裂的铀-235,后者就是水。造物主眷顾这个世界,将这两者都赐予了滴答人。
裂变的副产物,铀原子分裂形成的碎块,符合一种双模分布。钙、碘、氙、锆、钼、锝……这些超新星的残余形成的新星,有些只存在几个小时,有些会跨越数百万年的时光。
滴答人的记忆和思维由这些黑暗海洋中的闪亮珠宝构成。原子充当神经元,中子充当神经传递素,缓冲介质和中子毒物则充当抑制因子并使中子的飞行线路发生偏转,从而在虚无中形成神经通道。计算过程形成于亚原子层面,并在中子信使的飞行路线上显现出来。原子的拓扑结构、成分构成和排列组合,裂变爆炸产生的耀眼闪光以及原子核的衰变,都是思维的一部分。
随着滴答人的思维变得愈加活跃和兴奋,铀泡中的水被加热。当压力达到一定程度,一股过热的水流冲进上层砂岩的裂缝,在地表以蒸汽的形式喷薄而出。颜色各异的多种盐类沉积下来,形成壮观复杂的分形结构,仿佛云室中亚原子粒子的离子化痕迹。
最后,过多的水被蒸发,导致铀原子无法捕获高速中子,裂变反应无法继续维持。世界陷入沉寂,思维从这个原子宇宙中消失。滴答人就是这样随着他们生命热力的丧失而死去。
渐渐地,水分又缓缓流进砂岩和花岗岩的缝隙,重新渗入铀矿。一旦有足够的水浸润过去的岩壳,某个随机衰变的原子将释放出再次开启链式反应的中子,点亮崭新思维和信念的微光。新生命在过去的灰烬中再次燃起。
有人不相信滴答人具有思维,这些怀疑主义者抛出这样一些问题:中子的轨迹由物理定律和一点量子力学的随机性决定,怎么能说他们有思维能力呢?他们的自由意志在哪儿?自决权在哪儿?在提出这些问题的同时,怀疑主义者大脑中的电化学反应堆也遵循着同样严格的物理定律,不停地运转。
像潮汐一样,滴答人的核反应也是有涨有落。一个轮回接着一个轮回,每个世代都会发现崭新的世界。前人不给后代留下任何智慧,年轻人也不回望过去。他们的生命只有一季,不多也不少。
然而,通过星球表面不可思议的蚀刻岩画可以窥见他们的兴衰、帝国的涨落。滴答人的历史留待宇宙中其他智慧生命去解释。
滴答人兴盛的同时,铀-235的浓度也在降低。每一代都会消耗他们世界中的不可再生资源,留给后代的铀-235越来越少,离无法维持链式反应的那一天也越来越近。像发条无情释放的钟表,滴答人的世界终将陷入永恒冰冷的死寂。
你母亲的激动心情溢于言表。
“你能打电话给地产经纪人吗?”她问,“我得开始变卖家产,我们不需要再攒钱了。你母亲会去参加她梦寐以求的游轮旅行。”
“我们什么时候中奖了?”我问。
她递给我一叠纸:《透镜项目指南》。
我开始浏览……我们认为你的申请不同凡响……等待身体检查和心理评估……限于直系亲属……
“这是什么?”
她意识到我完全不得要领之后便沉下了脸。
在广阔空间里无线电波会迅速减弱,她解释说。假如环绕遥远恒星的天体上有人朝着虚空大喊一声,除了最近的邻居,大概没人会听见。一个文明只有运用整个恒星的能量广播一条消息,它才会穿越星际空间——做成这件事的概率有多大呢?以地球为例:我们才勉强逃过冷战,下一场还不知什么样。在能够驾驭恒星能量之前,我们的后代要么在后灾难世界的洪荒中跋涉很久,要么在令人战栗的核冬天再次开启漫长的石器时代。
“不过总有一种捷径,可以帮助我们这样的原始文明收听星河对面微弱的低语,或许还可以做出回应。”
遥远星体发出的光和无线电波经过太阳时受到引力作用而弯曲。这是广义相对论的最重要结论之一。
假如我们的星系中有另一个世界,不比我们先进多少,他们用最大功率的天线发出一条消息,等到发射的信号到达地球时,电磁波会减弱到无法检测。我们必须用整个太阳系那么大的抛物反射面才能捕获它。
不过,当那些无线电波掠过太阳表面,恒星引力会使它们略微弯曲,这个过程十分类似透镜折射光线,发生微小弯曲的信号绕过太阳边缘,在远处的一点交会。
“就像是太阳光被放大镜聚集在地上的某一点。”
在太阳引力透镜的焦点上放置一个天线,其特定频段的增益接近普通天线的百亿倍,比其他频段的放大倍数多很多数量级,甚至12米充气天线都能检测到来自星系另一端的信号。假如星系内的其他文明也聪明到会利用自身恒星的引力透镜,我们就可以同他们说话——不过这种信息交换不是一场对话,更像是贯穿恒星生命始终的独白,好比将信息放进漂流瓶,让它到达遥远的海岸,只不过发送方早已死去,接受方还未诞生。
计算得出,我们引力透镜的焦点距离太阳550个天文单位,几乎是冥王星与太阳距离的14倍,太阳光要经过3天多才会到达那里,不过以我们现在的技术水平,乘飞船去那里要花上100多年。
为什么要派人过去?为什么是现在?
“因为自动探测器到达那里时,我们不清楚这里是否还会有人。人类还能再活过一个世纪吗?不行,我们必须派人,这样他们才能在那里倾听,或许还能回话。
“我会去,而且我希望你跟我一起。”
瑟瑞尔人生活在大型星际飞船里边。
他们这个种族嗅到了末日来临的气息,为一小部分人口建造了撤离方舟。几乎所有的逃难者都是儿童,因为跟其他种族一样,瑟瑞尔人也珍爱自己的孩子。
在他们的恒星爆发前数年,方舟朝着各个方向上可能存在的新家园启程出发。飞船开始加速,孩子们潜心向飞船上的机器教师和为数不多的成年人学习,努力肩负起一个毁灭文明的光荣传统。
每艘飞船上的最后一位成年人只有在将死之际,才会向孩子们揭露真相:飞船没有配备减速装置,他们将持续加速,逐渐接近光速,直到飞船用尽燃料并以最后的巡航速度一直航行,直到宇宙尽头。
在他们的参考坐标系中,时间正常流逝。然而在飞船之外,宇宙的其他部分将乘着熵之浪潮极速奔向命运终点。在外部观察者看来,飞船内部的时间似乎停滞了。
不受时间洪流影响的孩子们会增长几岁,但是不会太多。只有宇宙终结,他们才会死去。成年人解释说,这是确保他们安全的唯一方式——一种无限接近逃脱死亡的方式。他们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后代,不必哀悼,不必害怕,不必谋划,不必艰难地做出牺牲的选择。他们将是最后存活的瑟瑞尔人,极有可能是宇宙中最后的智慧生物。
所有家长都为他们的孩子做出了选择,在他们看来,这些选择几乎总是最好的。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她。我曾认为她会为我、为孩子留下来。我爱她是因为她与众不同,我还以为她会为爱改变。
“爱有很多形式,”她说,“我的就是这样。”
来自不同世界的爱侣终将分离的故事我们听过不少:海豹仙子、姑获鸟、羽衣传说、天鹅少女……他们的共同点就是一方相信另一方可以被改变。实际上,双方的差异和对于改变的抗拒才是构成爱的基础。古老的海豹皮和羽衣被发现的那一天最终会到来,那将是回归大海和蓝天的时候,仙境才是心爱之人的真正归宿。
“焦点号”的船员将在深眠中度过部分航程,然而一旦到达第一个目的地——远离银河中心,距太阳550个天文单位的地方——他们就得尽量长久地保持清醒,不断倾听。他们将驾驶飞船驶过一条远离太阳的螺旋形航线,更多地扫描本星系中可能检测到信号的区域。他们漂得离太阳越远,太阳的放大效应越好,这是因为日冕对于聚焦信号的干扰在减弱。船员被寄予希望能维持生命几个世纪,长大变老,养育后代担负起他们的工作,死在太空,守住这个朴素希望的前哨。
“你不能为我们的女儿做这样的选择。”我说。
“你也在为她做选择。你怎么知道她在这里会更加安全和快乐?这是一个超越平凡的机会,是我们能给她的最好的礼物。”
随后来了律师、记者和短暂发言表明立场的专家。
然后就是那个你说你仍然记得的夜晚。你的生日,我们又聚在一起,按照你的要求只有我们三人,因为你说那是你的愿望。
我们买了巧克力蛋糕(你要有可可碱的那种)。后来我们到外边的甲板上看星星。你母亲和我都小心翼翼地不提起法庭上的唇枪舌剑和迫近的启程日期。
“妈妈,你在一艘船上长大,这是真的吗?”你问。
“没错。”
“那吓人吗?”
“一点也不,我们都生活在船上,宝贝儿。地球也只不过是星海里的一艘大筏子。”
“你喜欢在船上生活吗?”
“我喜欢那艘船——其实我也记不太清了。太小时候的事情我们记不住多少,这是人类身上的一件怪事。不过我确实记得与那艘船告别时的悲伤心情。我不想离开,那是我的家。”
“我也不想离开我的船。”
她哭了,我们俩也哭了。
离开前,她吻了你,“表达爱你的方式有许多种”。
与熵对抗失败后,逝去的文明在宇宙中留下了众多回声和影子、余像和遗言。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中的涟漪在逐渐平息,很难相信其中的大部分或者任何消息会被破译出来。
同样的,我们大部分思维和记忆注定要衰退、消亡,被选择和生活的实践所消耗。
但这不是悲伤的理由,宝贝儿。消失在空无一物的宇宙热寂中是每个物种的命运。但是在那之前很久,任何配得上自己名字的智慧生物,其思维都与宇宙本身一样广博。
*妈此刻正睡在“焦点号”飞船上,要等你上了年纪她才会醒过来,甚至还有可能在你去世之后。
她醒来以后,会和同事们一起开始倾听。他们还会广播,同时期待宇宙中遥远的异族也能够利用恒星能量,聚焦跨越时空的微弱电波。
船员们会播放一条消息,用基于数学和逻辑的语言,向陌生文明介绍我们。我们人类觉得同地外生命交流的最佳方式,竟然是一种并非日常的沟通方式,这让我觉得很有意思。
不过到最后,作为总结的是一段记录下来的压缩记忆,但是不太符合逻辑:鲸鱼跃起划出的优雅弧线;闪烁的篝火和露天舞蹈;产生上千种食物气味的化学公式,包括廉价葡萄酒和烤热狗的;第一次品尝绝世美味的孩子。这些意义不甚明晰的记忆片段像珠宝一样闪闪发光,正是其中的不确定性使它们活色生香。
所以我们读这本书,亲爱的孩子,这本她离开之前为你所写的书。书中的华丽辞藻和精美插图涵盖了与你一同成长的童话故事、一份辩护词、多封家书以及一份我们心灵处女地的地图。
在这个寒冷、黑暗、静谧的宇宙中,表达爱你的方式多得像闪烁的星星一样数不胜数。
[1] 节选自约翰·弥尔顿的《失乐园》第八卷,朱维之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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