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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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慢车”上,阿西阿呷给孩子们辅导作业,鼓励他们好好学习,走出大山,踏上成才的希望之路。龚萱摄
成昆铁路沿线上,有许多铁道兵墓园。50年来,他们注视着铁路和列车,阿西阿呷也在列车上注视着他们。“我常常在想,只有把列车值乘好,才对得起他们拼过的命”
傍晚的普雄火车站,从南驶来的5634次列车进站后,站台迎来一阵喧嚣。
当蹬着高跟鞋的女孩挽着男友胳膊踩着轻快的步子离去,当盘着粗黑发辫的彝族大娘坐在行李上燃尽烟斗中最后一撮烟丝,当站台边的小餐馆后厨飘出蒜苗炒回锅肉的香气,小小的车站渐渐归于寂静。
50年前,在30万筑路大军的卓绝努力下,连接川滇两省的钢铁大动脉——成昆铁路通车。在四川境内,它穿越茫茫大凉山,将曾经闭塞的土地与外界连通,沿线诞生了许多“火车拉来的城镇”。
普雄便是其中之一。因为铁路,它比所在的越西县更有名气。
45岁的列车长阿西阿呷有着彝家女子的清秀脸庞,声音中气十足,身材微微发福。过去24年,她每周都要在这个小站与攀枝花间往返两次,她值乘的5633/5634次列车,几乎是她的整个世界。
成昆线边的彝家女
普雄站每天会通过30多对列车,阿西阿呷能通过不同的鸣笛声,分辨出进站的是货车还是客车,是特快还是普快……这样的本领,在她很小的时候便有了。
1971年,阿呷的父亲从部队转业,分配到成昆线上的白石岩站,车站便成了他们的家。
小镇地处偏远山区,火车是当时唯一的公共交通工具。父母无论是走亲戚,还是买米、买油,都要坐火车。
阿呷记得,生活在车站边的人们,每当听到汽笛声,无论乘车与否,都会停下手中的事,去月台上看一眼。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无尽延伸的黑色铁轨,将带给她与同龄的大凉山女孩截然不同的命运。
20世纪七八十年代,大凉山很少有女童上学。但因为铁路,阿呷一家的观念走到了前面。
小时候,阿呷每天清晨都要坐上绿皮火车,到10公里外的乃托乡上学。
“记得读一年级时,班里还有5个女生,二年级时就只剩两个了。爸爸身边基本都是汉族兄弟,对我家的影响很深。如果没有爸爸的这份工作,我应该十六七岁就会嫁人,现在过的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她说。
在父亲的极力支持下,阿呷一直念完了初中。她的生活轨迹,也一直也未曾离开过铁路。她常常在路上偷偷观察车厢里的面孔,努力从他们的身上寻找“外面的世界”的痕迹。
她也羡慕那些穿着制服的列车员,觉得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神气。1996年,她终于脱下了便装,换上制服,理正帽檐,戴上工牌,成为越西车站的一名客运员。第二年,她踏上了熟悉的绿皮车,成了一名列车员。
普雄与攀枝花之间距离353公里,沿途停靠26个站,时速40公里,全程要行驶9小时零8分钟。全程票价25.5元,最低票价2元,价格已经30多年没有变过。
这样慢速的长线运行列车,在如今的中国铁路网中已十分罕见。在崇尚速度的高铁时代,它依然带着独特的节奏,充满活力地运行着。曾经隐匿在地图中的一个个大凉山拗口的音译地名,也因列车的停靠变得让人熟悉。
人们管这趟慢悠悠的列车叫“小慢车”,小和慢,正是它的魅力所在。
崇山峻岭间的“和谐号”
绿皮的车厢,简单的座椅,席地而坐的彝族老乡,背篓里不时探出的小鸡仔脑袋……登上“小慢车”,如同坐上时光穿梭机,许多定格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画面开始在眼前一帧帧闪回。
如今,这趟车已极少被外地的旅客选择,乘客几乎都是沿途的百姓。
跟着阿呷穿过一节节车厢,不时有人跟她打招呼。“阿姐”“阿呷车长”人们如此称呼她。在她口中,乘客们是“默粟”“阿妈默粟”“粟吕”“细来”(彝语:大爷、大娘、小伙子、姑娘),每个词都带着独特的韵律。
15节车厢,15幅彝乡风情。
缠着头巾、怀抱小鸡仔的老大娘,留着“天菩萨”、拿着烟斗的老大爷,叽叽喳喳一路说笑、背着书包上学去的女娃,刚进完货、算着账的小卖部老板娘,刷着抖音、穿着时髦去串门的年轻人……慢悠悠的火车,如同一座流动的村庄。
阿呷操着地道的彝语,深谙民族习惯和禁忌,俨然这座“村庄”里的“村长”。
列车上23年,她已记不清调解过多少次乘客之间的纠纷,当过多少次翻译,帮过多少忙……
彝族老乡好酒,特别是火把节、彝族年,往往高高兴兴地上车,二两酒下肚后打得头破血流。
列车员要不停广播,一节一节车厢反复叮嘱提醒、劝架、调解。车厢里噪音大,用上扩音器也得提高嗓门,长久下来,十个列车员里九个有咽炎。
人们也会乘着这趟火车迎亲、送亲。每逢这类喜事,阿呷总会来上一嗓子,老乡们也会跟着唱和,歌声一路飘扬。
参加工作的第三年,阿呷在火车上亲手接生过一位婴儿。
那天,她注意到一对年轻的夫妇在厕所里很久没有出来,敲开门后,发现女人即将临盆。
阿呷立刻将他们转移到行李车上,用被单、纸箱搭起一间临时“产房”,靠着回忆自己生孩子时医生的指导,一边指挥、鼓励产妇。
不多会儿,一个男婴呱呱坠地,母子平安。
当她剪断脐带的那一刻,忽然热泪盈眶。“现在那个孩子应该21岁了,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子。”阿呷至今常常会想起他。
过去23年,出生在阿呷值乘列车上的婴儿已经有16个,并非每次都顺利。
一次阿呷遇上产妇大出血,好不容易将她送上救护车后,有热心人告诉她,产妇的丈夫有艾滋病,产妇有很大可能也被感染。
阿呷看着自己有伤口的手,心里阵阵发紧,幸而后来去防疫站做了筛查,确认无事。之后,她又在列车上当过好几回接生婆。“心里会有担心,但是乘客有危险,我不可能不管。”她说。
2008年6月,暴雨肆虐成昆线铁路。
一天清晨8点,列车到达沙马拉达站时,阿呷没有见到以往早早等待在站台上的孩子们,只看到山坡上一群背着书包拼命奔跑的小身影。
阿呷说,这些孩子总让她想起儿时的自己。那时如果遇到慢车调度赶不上火车,她只能徒步10公里去学校,途中一条800米的漆黑隧道让她至今心有余悸。
那天,她果断对接车站值班员联系客调,列车临停,直到孩子们安全上车后,才缓缓启动。
2011年12月,冬天的普雄气温已至零下5摄氏度。
发车时,阿呷看到一位身着单薄衣衫,蹲在连接处瑟瑟发抖的彝族小男孩。无论怎么询问,男孩都紧抿着嘴角一言不发。阿呷立即将他带入宿营车,打来热水,盖上棉被。此时男孩大哭起来。在阿呷的轻声宽慰下,他道出缘由,原来是和家里人闹矛盾后离家出走。阿呷立即联系普雄站,并发动大家一起寻找男孩家人。经过两个小时的各方努力终于找到了。到达西昌站后,阿呷将男孩交到了守候在站台上的爷爷手中。
为彝族老哥找回丢失的物品、悉心照料丧夫的*妇女、资助路费总是拮据的年轻人……日复一日,一件件暖心的小事,让阿呷成为大家最信任的人。
她的手机号18年没有变过,里面存着100多个彝族乡亲的号码,病人需要特殊照顾、产妇要去医院生产、学生独自上学……遇到困难,她的手机就是老乡们的求助热线。
慢悠悠的火车,成了大凉山崇山峻岭间的“和谐号”。
一趟车,一辈子
5633/5634次列车沿线是我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区。在过去千百年里,受制于交通的闭塞,这里曾被认为是“中国最穷的地方”。
直到今天,铁路沿线的一些小站都还没有通公路,“小慢车”是当地百姓与外界沟通唯一的桥梁。
51岁的阿依来自普雄镇,是5633/5634次列车的常客。她每隔两三天就要坐火车到西昌批发蔬菜。车厢的一头,放着她刚进回的番茄、青椒、折耳根。卖菜利润微薄,却是一家人的主要生活来源,“小慢车”是家人的希望。
如今的车厢,为了方便群众专门做了改造——每节车厢的两头拆除了两排座位,用于堆放行李和货物。
列车上还有一节专门运牲畜和大件行李的车厢。每逢彝族新年,这里猪、牛、羊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一个小型动物园。最稀奇的一次是在红峰站,一位老乡竟拉上来了一匹马。
最近几年,越来越多的彝族老乡开始建新房。由于部分地区还不通公路,慢火车也成了他们运送建材的唯一途径。
列车到达喜德站时,两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上了车,她们打从记事起就坐着火车结伴出行。15jia岁的吉克果果说,这趟列车就是她和伙伴的校车,风雨无阻,绝不晚点。阿呷车长则如同一位老师,总是在路上问寒问暖。
“小慢车”上23年,岁月缓缓流淌。
越来越多的变化降临在车里车外:女童们背上书包,踏上火车去上学;孩子们越来越习惯用普通话交流;年轻人走出大山,开创新的生活;人们的衣着更加整洁,携带的干粮更加丰富;成昆线沿途的治安好了,过去扒火车的现象已经绝迹。
只有乡音依旧,重山依旧。
如今,阿西阿呷的班组有30多人,他们中有的已和阿呷共事20多年,也有新招聘的大学生,其中包括5名彝族年轻人,在阿呷的言传身教下,他们也成了“和谐号”上的幸福使者。
阿呷的家在西昌市,爱人工作在会理县,而她一直“在路上”。20多年来,她极少能在节假日相伴家人。“春节有春运,暑假有暑运,这就是铁路人的职责。”
她说,两个儿子都是从小跟着爷爷奶奶,夫妻俩连去开家长会的时间都很少。“我这个人,当妻子、当妈妈都不称职,亏欠父母也很多。”讲到这里,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
因为小而慢,坐在列车上,能清楚地看到成昆铁路沿线的风景。
一路上,有许多铁道兵墓园。
50年来,他们注视着铁路和列车,阿西阿呷也在列车上注视着他们。“我常常在想,只有把列车值乘好,才对得起他们拼过的命。”
在这里,无论时代进程多快,高铁速度多快,“小慢车”依然是彝族百姓的生命线,阿西阿呷的生命已经与它融为一体。“‘以慢为快’‘服务乡亲’一直是我的初心,火车只要继续开,这颗心就不会变。”她说。(记者 吴光于 李力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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