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我生于北京。当时父母亲都在北京为伦敦传教会工作。父亲J. B. Tayler的中文名字是戴乐仁。他和蔼可亲,从来没打过孩子,或大声骂过我们。他在中国担任过化学、物理和经济学教师,帮助创建了工会组织,参加过赈荒救济工作;他还是庚子赔款管理委员会的托管人,该款是用于送中国学生赴英国留学的。我们家共有五个孩子,我排行第四。上面有两个哥哥——伯纳德(Bernard)和哈罗德(Harold),一个姐姐——希尔达(Hilda),下面有一个弟弟——约翰(John)。由于我们同辈的亲戚都是男孩,所以家里的女孩很受重视。希尔达的出生给家里带来了巨大的喜悦。
在我的记忆中,那时候的北京城绚丽多彩,令人眼花缭乱的店铺招牌、富丽堂皇的婚丧队伍、正月十五的花灯、清明节的风筝,还有厂甸活色生香的春节庙会,在那儿花上几个铜子就能买到绝妙的玩具。达官贵人坐着华贵体面的轿子或人力车,一队队的骆驼将煤拉进城来。
《我有两个祖国——戴乃迭和她的世界》
我记得我们第一个家是在抽屉胡同,一座老式四合院里。我们养了兔子,还培植了一点园艺。有一年,我们从北戴河回来,发现院里的棉桃全都绽了苞,露出了雪白的棉絮,让人十分惊喜。院里还有个大沙丘堆。父亲从英国为我们带回一辆童车,希尔达和我就比赛,看谁能第一个从那沙丘堆上骑到走廊那边。我赢了。我现在还记得那种胜利的感觉。
父亲开始在燕京大学教经济学时,我们搬到了海淀的一所大房子里。在那儿,我们的玩伴儿是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教师们的孩子。我们在那儿认识的大多数中国成年人也都是会说英语的。
难忘的还有北戴河。母亲在海边买了一幢两层小楼。旁边就是一道小海湾,正适于写生。去北戴河是一大远征。我们要带上两个仆人、猫咪、冰淇淋机和大量的储备用品。我们有时会在那儿住上三个月。那实在是好时光。做完功课,我们就赤脚到海滩上一起玩游戏,或者骑骑小毛驴,再不就是疯跑。那时的英雄之一是埃里克•利德尔(Eric Liddell)。他当时执教于天津新学书院(TACC),那也是我丈夫后来就读的中学。电影《烈火战车》展示了他是如何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中赢得一枚赛跑奖牌的。这位最招我们喜欢的叔叔就在海滩上跟希尔达赛跑过。英国国旗在我们花园的旗杆上升起时,我们知道该回家吃饭了。
不过,那些无忧无虑的夏天要结束了。在燕京校园里冰封的湖面上溜冰,那样令人激动的冬天也不会再有了。1926年,我们乘远洋客轮离开了中国。
悠扬的还乡海行是很惬意的。沿途停泊在许多风光旖旎的港口。不过,我们抵达伦敦时,却发觉它十分令人失望。灰暗、阴沉、一股煤烟味,根本没有我们在北京所喜爱的那些五颜六色、鲜活生动的街景和诱人的味道。
在英国,我在柴郡(Cheshire)读了一年的女子小学,接着至七栋区瓦汉斯托堂的一家教会女校当了十年的寄宿生。学校有些老师是极为出色的。我也很用功,赢得了一项国家奖学金。我们的日常生活十分严谨,不过偶尔也有放松。其中有一次是到伦敦去看一场中国艺术大展。看到展品中的绘画和瓷器,我们这些在中国长大的孩子不禁怅然生起了对童年时代的怀念之情。
1937年,我进了牛津,学习法文。但我学习并不是很用功。大学里有很多吸引人的地方,也有各种各样的俱乐部。修文斯先生(E. R. Hughes)介绍我加入了中国协会。他是一位没有学生可带的中文教授,从前在福建做过传教士,跟我父母亲是朋友。
宪益是(中国)学会主席。他对祖国的热爱打动了我。在他房间的墙上挂着他自己绘制的中国历朝历代的疆域图。进牛津之前,他已在伦敦呆了一年,创办发行了一份报纸,以使当地的中国工人能了解到战争的形势。跟绝大多数在牛津的中国学生不同,他是高中毕业直接来英国的。他决心学习古典文学,只学习了一年时间的古希腊文和拉丁文,就通过了牛津的大学测试。另外,他还在欧洲漫游。这一切都使他成为一个有趣的同伴。他在英国学生中间有些亲密的朋友,经常跟他们一起喝上几杯。
宪益在墨顿学院的一位朋友B当时正在追求我,同时宪益对我也越来越依恋,我也爱上了他。B发现,如果他邀请“尊敬的杨”一起出来,我也就会乐于接受他的邀请。他们俩开始来听我的法语课,一边一个地坐在我身旁。一天,导师让我们翻译《罗兰之歌》的片段,他们只好承认自己没准备,只是来旁听的。然而,仅凭这段短短的法文训练,宪益后来还是把那首长诗译成了中文。他还曾用中世纪法文给我写过诗,他的确是才华横溢。
此后不久,我攻读的方向就从法文转到了中文。修文斯先生大为高兴,因为他现在有了一名攻读学位的学生,他便成了中文方面的讲座教授。我的课本是一些中国古代典籍的节选,有《诗经》《论语》《易经》,还有些唐代传奇和佛教书籍。学习上没人竞争,我也就不太用功,只管跟“尊敬的杨”一同享受生活:撑一竿轻篙,划一叶小船,去乡间长途漫步,或去电影俱乐部或剧院……
我们像玩儿似的译出了《离*》,实际上是宪益将中文译成了英文,我又把它改写成了对偶句叙事诗。现在我认为该诗体是极不适于那首浪漫长诗的。译本发表之后,一位学者评论说:“杨氏夫妇译的《离*》与原作比较,就像复活节彩蛋同一个煎蛋饼那样不同。”确实,我在牛津学到的中文实在是微不足道,后来自己都羞于承认拿过牛津的中文学位。今天的青年汉学家们对汉语的掌握要好得多了。
杨宪益和戴乃迭的结婚照
母亲看过了太多不幸的异国婚姻,极力反对我嫁给宪益,尽管父亲认为只要我们俩在精神上和谐就能白头偕老。所以,一直等到我过21岁生日,到了可以自主的年龄,我们才订婚。我还向母亲保证,正式结婚之前,我会先在中国过上半年,看自己能否适应那里的条件。宪益也有一定的顾虑。他引用摇篮曲《鬈毛儿》里的歌词来形容,说我这样的人应该“坐在软垫儿上,衣着做工讲究,吃的是草莓、糖和奶油。”但在战争时期的中国,生活会非常艰苦。我对这些意见根本不予理睬。哈佛大学向他提供了一项研究经费,但我们俩都想回中国。
到了四川,仿佛是一脚踏回中世纪。宪益雇了两辆人力车,将我们送到一位朋友家。朋友告诉我们,宪益的母亲和妹妹敏如就在重庆,并派人过去通报我们已到。然后我们坐上滑竿,被他们送到了那里。敏如看到她哥哥,激动得又蹦又跳。他们告诉我称她母亲为“妈”。妈向我表示欢迎,气度优雅端庄,但我听不懂她的话。后来我才得知,她听说我们订婚,曾经掉过泪。但她对我一直很和气,这一点从来都没有变过。敏如是燕京大学毕业生,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也很懂西式礼仪。她们住的是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的房子。这所大学是从南京疏散来的。罗家伦主动提出,让我们到他们学校在柏溪的师范学院任教。我们原计划去昆明,为了让妈高兴,只好改变主意,接受了这份工作。
柏溪是乡下,风光秀丽。当地的农民有一种天然的尊严,又有幽默感。我们住的是一件小泥屋,茅草苫顶。到了周末,我们就穿过片片稻田,沿着石子路一直走回市郊,到妈的住处去。春天,空气里满是豆花和稻花的香气。
1941年2月,我们跟敏如和罗霈霖在重庆一家饭店举行了一场双婚宴。一切都由他们安排,地点、日期改来改去的,结果我们将确切的地点和日期都忘了。空闲时间里,我们从鲁迅和周作人的作品开始,合作将中文译成英文。宪益译初稿,我来编校,并将英文与原文对照,以提高我的中文水平。
1941年,我们去贵阳师范学院任教。贵阳是个落后的小城,单调乏味。一位同事将我们介绍给当地的一些文人。我们大约每周聚餐一次,要么在某人的家里,要么在饭店。这些文人的妻子都被严格地排除在外,我是聚会中唯一的女性。用过饭之后,男人们做起古诗。宪益自幼习诗,十分长于此道。他能够飞快地草成一首。诗人卢冀野有一次从北碚来探访我们,对此留有深刻的印象。这些美食家们的文学夜会充满了浓厚的封建气息,在那段历史时期完全是一种遁世行为。
我在贵阳时有了身孕,我决定去成都。我母亲在那儿,那里也有一家很好的教会医院。宪益接过了我的课,后来也到成都跟我会合。1942年8月,我们的儿子杨烨出生了。
那时候换工作很容易。宪益每年都接到不同高校或机构的邀请。这种流动性给了我们了解内地不同地区的机会,我们曾引以为乐。但现在带着个小儿子,另一个孩子也将诞生,似乎是该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了。卢冀野邀请我们到北碚的国立编译馆工作。我们在那儿开始了《资治通鉴》的翻译,一直进行到解放后。
在北碚,我们交上了新朋友。我们的邻居杨荫浏,是位中国古典音乐的权威,酷爱猫咪,喜欢跟宪益下围棋。他认识我父母,告诉我说:“你父亲是位圣人,他生活得实在简朴。”卢冀野常常跑来,饮酒作诗。我们还去跟梁实秋和龚业雅打麻将。梁实秋是作家,龚业雅女士着实令人敬畏。复旦的梁宗岱教授,翻译过瓦莱里及其他一些法国诗人的诗作,是一位生龙活虎的人物。他常来闲聊,也是好酒量。我们贮了一坛虎骨酒,有一天给他倒了一碗。他一饮而尽,说道:“味道挺怪的。”我们才发现错给他倒了一碗煤油。而我们的煤油坛子跟酒坛子是差不多的。幸亏他并未因此吃苦头。
老舍和胡絜青跟我们住得不远,也欢迎我们前去拜访。老舍家里寄居了一位独腿的退伍国民党兵萧亦武,一个出色的人,是个激进分子。他是为了逃婚才从家里跑出去从军的。家里人要给他娶一个比他魁梧得多的女人。他的种种历险经历让我大开眼界,我们也很欣赏他的幽默。我们的同事孙培良远离政治,却喜欢同宪益讨论些历史问题。宪益当时正利用空闲时间做文学和史学研究,写一些这方面的论文。的确,如果我们不是合作搞翻译,他大概早已成为一名历史学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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