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李东
编辑/石爱华
当年聚众斗殴事件发生地点——无棣县院前街市政楼前
时隔9年，发生在山东省滨州市的一起“小青年持枪火拼”事件再次被提起。
2021年8月，其中一名参与者被判聚众斗殴罪名成立，但警方的报捕材料里，对事发现场的枪支只字未提。
事发现场提取到的子弹壳
枪响了2021年8月，山东省滨州市无棣县法院审理了一起案件，当事人王新华被检方指控聚众斗殴等多个罪名。在这场聚众斗殴的案发过程中，曾有多名目击者看到有人开枪。虽然警方在现场勘查时提取到子弹壳，但案件材料里却没有关于枪支情况的追查信息。警方对王新华的报捕材料里，对枪支也只字未提。
聚众斗殴事件发生在九年前，包括王新华在内，虽然几名当事人对那次冲突的描述各不相同，但都提到了“枪声”。
2012年，当时29岁的王新华在山东省滨州市无棣县经营一家汽车租赁公司。案件材料显示，5月8日中午12点左右，弟弟打来电话，让他把一辆现代车送到无棣县院前街市政楼门口的租车门店，因为有人指明要租这个车型。
下午3点左右，王新华开着一辆黑色现代伊兰特轿车到了弟弟管理的租车门市前。车还没有熄火，车前突然出现了两个陌生的小青年，对方一边敲打驾驶位的车窗，一边向王新华吆喝：“下车，下车”。看见两人手里拎着“关公刀”，王新华觉得不对劲，便想开车离开。
王新华在接受调查时提到，因为债务纠纷等问题，他曾与一个叫高胜强的本地人存在矛盾。所以当他被拦下时，他猜测拎刀的小青年是高胜强叫来揍他的。
于是，他没有下车，挂上档想继续开走，但开出十几米后，又被四个拎砍刀的小青年挡住去路。他看到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枪，于是停了下来。他自称，拿枪的人正是高胜强。
王新华回忆，他停车后被六七个小青年围住。前挡风玻璃和驾驶位车窗被砍碎，有人将刀伸进车内乱砍，他的左手、左胳膊、左腿、头部都被砍伤。他从副驾驶门下车想要逃走时，右臂也被砍伤。正当他要跑到弟弟的店铺时，他听到“砰”地一声，枪响了。
关于那天发生的事情，当天在场的高胜强向警方叙述了另一个版本。
案卷材料显示，高胜强在本地经营苗木生意，他的办公室就在市政楼三楼。在接受警方调查时他称，事发当天，他听到枪响后，看到办公室的玻璃碎了。他感觉碎玻璃渣溅到他身上“劲很大”，他认为“绝对是枪打的”，听到枪响后他才下楼。
他向警方称，自己和王新华有矛盾，王新华曾多次在电话里说要“崩”了他。事发前几天，他曾到外地躲避王新华，因为害怕，他回来时与生意上的客户老魏、小黄、邢光明一起，从东营买了6把砍刀，从无棣买了10个开天雷（烟花），随时准备应战。
按高胜强的说法，事发那天他们刚刚从外地回来。听到枪声下到一楼时，看到楼梯门外站着十几个不认识的小青年，见状，他的客户邢光明点燃“开天雷”扔向对方，将这些人吓退。紧接着，他们看到王新华开车冲他们撞过来，车停后他们便持刀砍车。
王新华告诉警方，他驾车逃跑时曾打电话给朋友王康宁求救。王康宁驾驶一辆黑色普桑车很快赶来。他下车骂了几句，枪又响了一声。这次，子弹穿过前挡风玻璃打向普桑车副驾驶位，王康宁的朋友坐在副驾位，胳膊被子弹打伤。王康宁见状急忙开车跑了。持刀的小青年追着跑了一段才停下，之后参与打架的人分别离开。王新华让人报警后被送去医院。
北青深一度记者从当年多位目击者处了解到，整个冲突过程不超过5分钟。在当年的案件材料里，无棣警方并未找到高胜强所说的“楼梯门外的十几个小青年”，也未找到高胜强所称的客户“老魏”、“小黄”、“邢光明”，没有客观证据对王新华、高胜强两人的冲突说法进行印证，曾在现场被击发的枪支也未到案。
事发现场附近的多位商户称当年听到了枪声
谁的枪案件材料显示，关于打架斗殴现场枪支的来源、样式，不同的参与者和目击者有着多种说法，但没有材料显示警方对这个问题有过进一步的调查确认。
案件材料里的“现场勘验检查笔录”显示，事发当天，无棣县公安局刑侦大队两名民警赶到现场，经过55分钟的现场勘查，发现车身上的砍痕、爆炸痕迹等，并在现场提取了多把砍刀、弹壳、形似子弹头的尖状金属物。
但北青深一度记者发现，这份材料存在多处瑕疵。笔录显示，警方到达现场时间是5月8日15时5分，而记录在案的接警时间是当天15时40分；在笔录中，勘查现场的民警之一是毕玉海，其职务前后说法不一，在现场勘验的笔录内文中，身份为“县局中队长”，笔录最后的签名处显示，身份为“县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此外，在笔录最后，毕玉海也没有手写签名。毕玉海现任无棣县看守所所长，记者就笔录上出现的问题向毕玉海询问原因，其回复称，“材料是后补的”。
关于出现在现场的枪支长度、持枪人、枪支去向，不同的证言所说情况不同。
王新华向警方回忆，拎枪的小青年是高胜强，他刚开车逃跑时看到高胜强从一辆黑色CRV后备箱拿出一把1米长的枪。他被砍前，高胜强曾把枪给到其中一个小青年，他被砍后只顾着跑，没看到最后是谁拿走了枪。
市政楼下的商户杨金民证言显示，他看到的持枪人，是刀砍现代车的4个小青年之一，持枪人朝着一辆普桑车开了两枪，一枪打在副驾驶位，另一枪打在车尾部。这个人开枪前曾持刀伸入现代车驾驶室捅了驾驶员。杨金民记得，持枪小青年身高约170厘米，瘦瘦的，长得白净，上身穿一件白色半袖。
另有现场目击者称，他看到的持枪小青年身穿蓝色T恤，枪长约0.5米，有一枪是冲着跑进租车门市的小青年开的。租车门市里的报警人是韩朋涛，他称看见的枪有1.5米长。
警方的受案登记表中记载，报警人是当时市政楼对面东方之音餐饮娱乐公司的老板，名叫杨立忠。
警方对杨立忠所作的询问笔录显示，他听到“砰”地一声后，注意到马路对面有小青年打架，之后他看到受伤的小青年跑进租车门市后，有五六个人从租车门市跑出来，其中一个跑到现代伊兰特轿车旁，从车上拿出一支长管枪冲着砸车的人开了一枪，又从车上拿了一颗子弹装上，朝着跑开的持刀小青年再开一枪，两枪都没打中。
笔录显示，他看到的枪有1米长，后被出租门市里跑出来的小青年抱到市政大院里了。2021年7月，北青深一度记者联系到警方记录的报案人杨立忠，但他称，自己当年并没报过警。
记者注意到，当年的在案材料里，没有对弹壳的检验报告，没有爆炸点的分析结论，没有对击中物的提取及分析，在案没有材料显示对现场出现枪支的具体数量、尺寸、样式进行确认和追查。
2021年7月，北青深一度记者来到事发地点——院前街市政楼前回访，楼下的商户虽换过几茬，但仍有当年的商户在此营业，其中两位商户向记者证实，在现场见过有人持枪、开枪。
被砸碎玻璃的黑色现代轿车
未被追查的枪支北青深一度记者在无棣县走访了解到，当年案件发生后，消息在无棣县传开，当地人称之为“小青年持枪火拼”事件。他们认为事件影响恶劣，曾要求办案民警严惩。
无棣警方立案调查两个月后，于2012年7月15日以涉嫌聚众斗殴等罪名对王新华、高胜强提请逮捕。但无棣县公安局在提请批准逮捕书里，对案发现场出现的枪支只字未提。
7月22日，无棣县检察院审查后作出了不予批捕决定。检察院在补充侦查提纲中特别提到，建议警方进一步查证案发过程中有关枪支的情况。但在案材料里，没有警方补充侦查的内容。
在案材料显示，早在提请逮捕两人之前，警方侦查人员已试图调取案发现场的监控录像，但没有结果。
事发现场附近公司的监控管理人员吴延宏在接受调查时说，虽然公司有监控，但事发当天，高胜强逃离前曾手提砍刀威胁她把视频删掉。吴延宏称，删之前她大概看了录像，没发现有人拿枪的画面。
记者注意到，检察院在补充侦查提纲中要求对删除的监控录像进行技术恢复，但在案材料中没有警方试图恢复监控录像的记录。
中国政法大学证据科学研究院教授张中介绍，2012年时，录像恢复技术已被广泛应用，公安技术部门已具备特定条件下的录像恢复能力。理论上讲，若警方成功恢复监控录像，那么恢复的录像即便不清晰也应该作为证据在案卷中体现；若录像恢复失败，则应以“情况说明”的形式对恢复过程及失败原因进行书面说明，该说明应当入卷。
除了枪支问题没有结果之外，在案材料里，也没有在逃人员的追逃资料。最终，高胜强、王新华先后被取保候审，2013年年中，因取保候审期限已满，两人先后被解除取保候审。当年的在案材料里，没有撤案、继续侦查等相关材料。
案发当年，无棣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大队长是路永申，现任无棣县公安局党委副*、副局长。就案件中的监控录像问题，路永申对采访未予回答。
无棣县公安局政法教育整顿办公室表示已经着手调查“枪支”去向
9年后重启调查“小青年持枪火拼”事件再次被提起，已经到了2019 年。
2019年7月12月，无棣县公安局以涉嫌寻衅滋事罪将王新华刑事拘留。2020年7月17日，无棣县检察院将案件诉至无棣县法院。王新华被指控多项罪名，其中就包括2012年涉枪的聚众斗殴罪。
这次侦查期间，被认定与王新华一起参与聚众斗殴的多名当事人到案。侦查期间新出现的多份证人证言中提到，“高胜强动了枪”。但直到一审作出判决，“同案犯”高胜强及他提到的参与者老魏、小黄、邢光明均未到案，也未标明“另案处理”。
针对这一情况，王新华的辩护人曾当庭提出质疑，并要求法庭调查涉案枪支问题。但根据案卷材料，无棣县法院未对枪支情况进行调查，也未将枪支情况作为线索移交公安机关再侦查，直接判决王新华等人聚众斗殴罪名成立。
王新华不服判决，上诉至滨州中院。一审庭审结束时，王新华于2020年11月20日庭审结束当天，以笔录的形式向无棣县法院反映路永申故意不查枪支来源、去向的问题。
在案材料显示，截至二审判决，滨州中院未就枪支情况进行调查。2021年8月16日，在涉案枪支问题未查清的情况下，滨州中院作出终审判决，驳回了王新华等人的上诉。
王新华表示，九年前，“打架斗殴”事件后，他在住院治疗期间曾被传唤到无棣县公安局，刑侦大队长路永申在公安局一间办公室用警棍等器械殴打他，让他承认枪是他的，他否认，随即被戴上手拷、脚镣。王新华在一份手写材料中称，当年要求追查枪支的人都被路永申殴打过。
北青深一度记者联系路永申，他告诉记者，他们曾多方努力查找枪的下落，但因高胜强“零口供”，其客户老魏、小黄、邢光明均为化名且是外地人，线索不支持而未找到。他否认打过王新华，称因聚众斗殴案件是他牵头办的，王新华的控告出于报复。
2021年3月11日，王新华委托北京法桓律师事务所律师王鹏，向山东省政法队伍教育整顿第十五指导组控告，称无棣县公安局包括副局长路永申在内的11名警察故意不查涉案枪支等情况，涉嫌滥用职权罪。
2021年7月3日，无棣县公安局政法教育整顿办公室向王鹏回复，接到了指导组转来的相关材料，已经着手调查。
北青深一度记者从无棣县公安局党委办公室了解到，截至发稿，当年出现在案发现场的枪仍未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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