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沙爽
在打开《树民》之前,我刚刚读完福克纳的《八月之光》,它华美的“交响曲”在我心头久久回荡。而即使是有这样的一场饕餮盛宴打底,《树民》仍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如果说福克纳的技艺是有形的,那么安妮·普鲁,至少是在写作《树民》时期的安妮·普鲁,已经完成了一个写作者的终极梦想,与那个属于她的文学精灵合而为一。
知道安妮·普鲁,缘自电影《断背山》。后来读了原著,发现影片中那些让人印象深刻的细节,并非李安的再创作,而是来自安妮·普鲁的写作。她的文字具有鲜明的画面感,不只有色彩和纵深,还有内心独白与画外音,甚至,连背景音乐也几近成形。
在《树民》中,安妮·普鲁延续展现了她的文字魔法,绘制出一片片独一无二的森林,有的肃穆,有的阴森,有的欢快,有的诡异……每一片森林都有它特有的色彩、味道、声响和气韵。
“几个小时后,浸透雨水的落叶腐殖层逐渐为松类腐物所取代。空气充满强烈的芳香。落地松针消减了他们穿行的声响,交错的树枝稀释了他们的喘息”。现在,跟在两个来自法国的年轻人和他们的雇主身后,我们踏入了17世纪末期的加拿大(那时候他们称它为“新法兰西”)阴郁的原始森林。两个年轻人,勒内·塞尔和夏尔·迪凯,他们都是穷苦出身,不识字,而后者看起来更呈弱势——骨瘦如柴,弱不禁风,而且正患着严重的牙病。两个人性格迥异:塞尔温顺,迪凯叛逆。当艰辛而无望的伐木生涯在他们的命运中徐徐展开,逃离的迪凯历尽九死一生,终于如愿以毛皮生意发家致富,从此改姓杜克,并通过联姻缔造了坚实的商业联盟;而顺天应命的塞尔则听从雇主的安排,娶了比自己年长的印第安女人为妻。作为最早进入加拿大的拓荒者,他们就此开启了两个家族的历史。在此后的300年间,塞尔和杜克两个家族开枝散叶,上演了一幕幕生死遭逢与悲喜离合。
命运之神是否更钟爱他叛逆的孩子?至少在这里,温驯的勒内·塞尔和叛逆的夏尔·迪凯殊途同归,均在盛年时死于非命,蛮荒的森林隐匿了凶手的踪迹,尤其是迪凯,他的突然失踪成为家族中的难解之谜。他创立的商业帝国蒸蒸日上,但他唯一的亲生儿子奥特赫性情古怪,无意从商,他与他的帕萨马克迪族妻子所生的女儿碧娅特丽克丝,后来嫁给了勒内·塞尔的孙子昆陶,并育有两子——两个看似背道而驰的家族,就这样奇怪而又顺理成章地产生了交集。当年,为了理想中杜克父子公司的宏伟蓝图,夏尔·迪凯收养了三个孤儿,并将之培养成人,他们支撑起了杜克公司的大业。到了第四代上,杜克家族出现了一个卓越的女掌门人。拉维妮亚以其天生的商业敏感,将家族的事业推向鼎盛,却苦于后继无人。为了寻找有血缘关系的家族企业继承人,拉维妮亚委派专业人士,秘密展开调查。但是调查的结果,让拉维妮亚大吃一惊——她的曾祖父尼克劳斯,只是老祖宗夏尔·迪凯的三个养子之一;换言之,她本人并非是这个商业帝国的“正宗”继承人。按照法律规定,一旦有夏尔·迪凯真正的血亲,也就是碧娅特丽克丝与昆陶所生的后代出现,杜克公司的巨额财富便要转手让于他人。
而这些财富隐形的拥有者对此一无所知。他们,这些塞尔家的子孙,法国人与米克马克人的混血儿后代,正向着森林的更深处退却,渴望返回到米克马克祖先的生活。那种只依靠渔猎与采集就可以饱满地继续下去的生活,那种与森林水乳交融亲密细语的生活。如果说杜克家族的忧虑集中于财富的患得患失,塞尔家族则忧惧于难以找回祖辈的语言和生活方式。贪婪的木材商人正飞快地蚕食掉一片又一片古老的森林,伴随着参天巨木一棵接一棵訇然倒下,鸟兽绝迹,溪流枯竭,世代生活在森林中的土著居民人口迅速缩减。杜克家族依靠砍伐森林积累起庞大的财富,塞尔家族则于困厄中辗转求生。在攫夺与丧失之间,逐利的资本在疯狂运转,推动着工业与技术不断翻陈出新。由此我们不禁自问:文明的进程是否注定如此?是否原始部族的生活只能归之于愚昧与落后,理应被现代社会取而代之?而城市与工业的诞生与演进,是否注定以牺牲自然作为代价?
因为,说到底,我们都曾经是森林的孩子。我们的祖辈吮吸着森林的乳汁成长,我们的城市,伫立于森林的废墟之上。
安妮·普鲁并未对这些问题作出解答,虽然这些答案已经在纸页间呼之欲出。她毫无保留地呈现出人性的贪婪与金钱的罪恶,呈现出政府机构的腐败与神职人员的伪善,却自始至终,如此克制地保持着一个幕后写作者的中立姿态。呈现,以妙到毫巅的笔触,尽可能地将一个刚刚流逝的世界还原到读者面前,就像一个真正的作家应该做到的那样。
在作家当中,安妮·普鲁大抵算得上大器晚成的类型,仿佛她的前半生都用于积累创作所需要的原料与养分,以完成后半生的粲然绽放。直到53岁,安妮·普鲁才出版了她的首部短篇小说集《心灵之歌》,自此而始,她共出版了5部长篇小说、3部短篇小说集和一部回忆录。此后的14年间,她再未出版其他著作。当世人以为她也像大多数作家那样,屈从于年岁渐高带来的创造力衰退,她却忽而在80岁上,推出了这部长篇巨著。据说,为构思和创作《树民》,安妮·普鲁用了8年时间。而只要读过这部小说,你就会明白,花费8年时间创作这样一部卷帙浩繁的作品,对任何一位正值创作鼎盛期的作家而言,都是一场拼尽体力的马拉松长跑。
在读完《树民》的当天,我曾向一位小说家友人推荐这本书。一听说它长达690页,友人犹豫了。“阅读也需要能力。”他说。
至于我,从快递包裹中取出这本书的时候,也颇迟疑了几天。在花掉3天读完前面的200页之后,因为有事暂时中断了两天,当我重新翻开它,发现纸页上浮现的人名如同风化的远古壁画,再也无法拼接出原有的清晰面貌。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好像第一次意识到,这本书中出现的人物是如此之多;而在每一个人物的身上,都可能牵连着重要的故事线索。而后,连我自己也难以置信,后面的近500页,我仅仅用了3天就读完了它们。彼时大约是在凌晨3点到4点之间,合上书页,我马上就睡着了。就像一个刚刚经历过长途跋涉的人,在终于抵达目的地的一瞬,已经疲倦到来不及生出欢喜之心。
那一天我大约睡了3个小时,直到手环震动,我睁开眼,摸一摸枕边草绿色的硬皮封面,迟来的欢悦宛如晨光,哗的一下倾入我的内心。
此前我曾经怀疑,一个人终究无法逃脱时光的磨损,就像毛姆所说的那样,终将在中年和接踵而至的老年耗尽年轻时代的才华。但是安妮·普鲁为我们提供了另外的证明:逃脱是可能的,在耄耋之年,写作者仍可以保持有激情澎湃的创造力——只要她足够盛大,时间也会交出它的魔法。(沙爽)
来源: 辽宁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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