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自寻死路

民间故事:自寻死路

首页枪战射击再见失败者们更新时间:2024-06-29

第一章赴宴识佳丽

春夏之交的冀东农村,燕语鸠鸣,绿荫成行,苍藓盈阶,落花满径‍‌‍​‍‌‍‌‍​‍​‍‌‍​‍‌‍​‍​‍‌‍​‍‌​‍​‍​‍‌‍​‍​‍​‍‌‍‌‍‌‍‌‍​‍‌‍​‍​​‍​‍​‍​‍​‍​‍​‍‌‍​‍‌‍​‍‌‍‌‍‌‍​。

以地近洳河、鲍河、洵河三水而得名的三川县二区区长张桐江,午睡初醒,连打了几个哈欠,伸了一个懒腰,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中午吃的三大碗小米稀粥早就消化得无影无踪​‍‌‍​‍‌‍‌‍​‍​‍‌‍​‍‌‍​‍​‍‌‍​‍‌​‍​‍​‍‌‍​‍​‍​‍‌‍‌‍‌‍‌‍​‍‌‍​‍​​‍​‍​‍​‍​‍​‍​‍‌‍​‍‌‍​‍‌‍‌‍‌‍​。 他暗自嘀咕:唉,当了八九年的干部,整天叫嚷要“艰苦奋斗”“为人民服务”​‍‌‍​‍‌‍‌‍​‍​‍‌‍​‍‌‍​‍​‍‌‍​‍‌​‍​‍​‍‌‍​‍​‍​‍‌‍‌‍‌‍‌‍​‍‌‍​‍​​‍​‍​‍​‍​‍​‍​‍‌‍​‍‌‍​‍‌‍‌‍‌‍​。 这没吃没穿的苦日子,熬到哪一天算是个头呢? 程秉智那老家伙怎么搞的,是把我给忘了吗? 真盼着他请客打牙祭啊!

“张区长! 张区长! ”

张桐江闻声抬头,只见程庄镇自卫队长锁荣匆匆跑来,向他鞠了一躬,谦卑地说:“张区长,程镇长请您吃晚饭,特差小的来接您过去。 ”

张桐江心中窃喜,真是说起曹操,曹操就到。 故作矜持地沉吟起来:“这个……”

“莫非张区长有要事走不开? ”

“也没什么大事,常去叨扰,于心不安。 ”

“张区长说哪里话呀? 程镇长对您一向敬重,您若肯赏脸,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

“好吧,咱这就走! ”

张桐江是平谷县人,曾任八路军某团参谋。 抗战胜利后,他被调到三川县二区当区长。 工作期间,结识了程庄镇的伪镇长程秉智,两人彼此欣赏,竟成了莫逆之交。

程秉智住在程家府村,号称“程百万”,家有良田一千八百亩,青砖大瓦房二百四十间,除了租佃,每年还雇用长短工一百余人。 管家、佣人、丫鬟、厨师、车夫、看家护院的有十几个,而全家总共才三口人。 两个胞弟名唤秉雄、秉良。 秉雄黄埔军校六期毕业,是国军少将师长; 秉良在上海创办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秉良医药公司,获利颇丰。

程秉智审时度势,知道将来必是共产党的天下。 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须未雨绸缪。 他见张桐江长得一表人才,能说会道,又好色贪杯,便决心在他身上做文章,极力拉拢。 于是三天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专请桐江。 宴席上,怀有私欲的程秉智每逢菜上五道、酒过三巡后,便以巧言吹捧张桐江。 喜得桐江连连点头,得意非凡,视秉智为密友,经常把工作中的秘密向他泄露。

秉智听说很快就要在解放区搞土地改革,他这个大地主难以幸免,倘若把共产党的区干部牢牢掌握在手心,或许能躲过此劫。 于是,老谋深算的秉智欲擒故纵,半个月未邀吃喝,有意让桐江的舌头也像李逵所说的那样——“淡出鸟来”。

这一次,他决心豁出“血本”,将自己的掌上明珠程媛媛奉献出来,以便更稳固地拴住此人。 想起昨晚的那场争吵,坐在太师椅上的程秉智颓然一声长叹。

昨天晚上,程媛媛用餐后,回到绣楼,品了几口香茶,坐在床上倚枕观书。 正看到宋代女词人朱淑真的词:“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愁来天不管……”时,忽听房门“吱”地一声,被轻轻推开,只见父亲程秉智和母亲谭慰卿一起走进来了,神情颇为古怪。 尤其是一向威严持重的父亲,竟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畏畏缩缩。 媛媛满腹狐疑,正要开口询问,程秉智用胳膊拱了下妻子。 谭慰卿张口道:“媛媛啊,爹妈和你说件事,如今你年纪不小了,该找个人家了。 ”

没等媛媛开口,程秉智急匆匆地说:“为父看经常来咱家做客的那个张桐江张区长,文武双全,仪表堂堂,有意将你许配给他,成就一桩美满姻缘,也了却我们一桩心事! ”

媛媛杏眼圆睁,把书本往桌上用力一扔,嗔道:“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你们还搞封建传统那一套! 如今讲究的是恋爱自由,婚姻自主。 况且我年纪还小,正在求学呢,你们就省省心吧! ”

程秉智勃然作色,双眉立起,但随即又收起了怒容,柔声劝道:“媛媛,不是为父狠心,实乃形势逼人。 如今乱世之中,兵匪无不对咱家的财产垂涎三尺,想要巧取豪夺啊! 咱家又人丁不旺,要是你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兄弟,也不怕了。 但现在,咱家就像一群老弱妇孺拉着满车黄金走荒郊僻野,不请个保镖哪行! ”

媛媛背过身去,“哼”了一声说:“那你们就把女儿卖了吗? 我想象中的爱情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说罢嚎啕大哭。

谭慰卿掏出一块手帕替她擦泪,皱眉道:“唉,这实在是没法子呀,宁为太平犬,勿为乱世人。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你的高中同学周小姐,听说被土匪抄家灭门,她自己也被土匪劫走,至今生死不明呢。 ”

程秉智又劝道:“乱世之中,‘欲洁何曾洁’,如果不早做打算,不但咱家的万贯家财难保,你也难以独善其身,保住清白。 到时候我俩拼了老命,也救不了你啊! ”

突然,谭慰卿扑地跪在媛媛面前,哭道:“媛媛,那张桐江虽然是土八路,但成熟稳重,也是读过书、肚里有墨水的人,不至于太辱没了你。 为了咱家,只好委屈你了! ”

程秉智抡起巴掌,打起自己的耳光来,一边打一边骂:“程秉智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有什么面目见程家祖宗,你十足一个窝囊废! ”

媛媛见状,只好垂泪答应下来。 母亲又陪她坐了半宿,才离开。 媛媛整宿未眠,只在桌上打了个盹。 醒来后,已是红日满窗,清风吹来,揭开一卷书页,泪眼蒙眬地望去,正是她早已记熟的一行文字: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

眼泪打湿了这页纸,亦打碎了她的爱情憧憬。

雨过天晴,夕阳在山。 桐江和锁荣沿着公路走了约半个时辰,一座高墙围垣的大宅呈现眼前,这就是闻名全县的程家大院。

桐江虽是程家常客,整座庭院可任他游走,但每次来,他还是要细细赏鉴一番,心中感慨万千。

程家大院墙体厚实,不设窗牖,不加粉饰,质朴无华。 布局却相当规整,住宅横为三路并列,纵为主房三进延伸,前后中轴贯穿,左右两厢对称。 宅后隔一汉白玉月洞门,便是精致玲珑的小苑。 在乱世中的冀东农村,还有如此静谧绮丽的庭园,真让人疑非尘境。

桐江来到客厅,没像往常一样先见到主人,不禁颇为诧异。 就在此时,厢房里飘出一阵银铃似的笑声,桐江不由自主地向内探了探脑袋​‍‌‍​‍‌‍‌‍​‍​‍‌‍​‍‌‍​‍​‍‌‍​‍‌​‍​‍​‍‌‍​‍​‍​‍‌‍‌‍‌‍‌‍​‍‌‍​‍​​‍​‍​‍​‍​‍​‍​‍‌‍​‍‌‍​‍‌‍‌‍‌‍​。 秉智看见了,忙站起身招呼道:“张区长来了,快进来坐。 ”

桐江“噢”了一声,走进厢房,定睛一看,心头不觉突突蹦了几下——紧挨着秉智身边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剪着齐耳短发,刘海儿覆额,上穿玉色半袖带襟短衫,下套绿色纱裙,脚穿白色高跟皮鞋,身具媚骨,脸多柔情,一双黑亮亮的眸子,向着客人微微含笑。 媛媛在学校里是话剧社的主角,她完全把今天这次相会当作一场戏来演。

这样美艳优雅的大家闺秀,北平城里也极少见到啊。 张桐江心跳加速,目瞪口呆。

秉智莞尔一笑,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遂指着桐江对女儿介绍:“媛媛,这位就是爸爸常向你提起的区长张桐江先生。 ”又指着女儿对桐江说,“张区长,这是小女媛媛,在国立北平师范学院读书,回家探亲。 所以鄙人略备水酒,邀君前来一醉。 ”

桐江一听,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哟,原来程小姐是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啊! 真乃凤毛麟角。 桐江今日拜识芳颜,三生有幸! ”马上对媛媛敬了一个军礼。

媛媛“咯咯”一笑,也向张桐江略略欠身道:“张区长太客气了。 ”

跟美人搭上了腔,张桐江那股子高兴劲儿简直甭提了,马上口角春风,连父带女一齐奉承:“受几千年封建思想毒害,国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根深蒂固,不愿女子抛头露面。 但程镇长是名门望族,开明士绅,培育女公子德高才显,光耀乡土……”他还想卖弄几句说下去,一时却没有词了,下意识地搔了搔头皮。

媛媛看到他的窘态,笑得花枝乱颤:“嘻嘻嘻——”

秉智亦开怀大笑,连连摆手道:“过奖,过奖。 ”

媛媛好容易才止住笑,问桐江:“张区长以前在哪个学府深造? ”

“惭愧! 惭愧! 我只有高中学历,毕业于通河中学。 ”

媛媛惊讶道:“张区长过谦了,通河中学在京津一带名闻遐迩,培养了不计其数的杰出人才。 通河中学东部为操场,西部为花果园林,中部为假山池塘,典雅别致又不失美观大方。 我到北平上学后,游过清华、北大、燕大,那些校园环境比通河中学也强不了多少。 ”

“程小姐夸奖了。 你在哪儿上的中学? ”

“省立通城女师。 ”

“哎呀,太巧了! 原来你也在通城上过学呀。 ”

秉智插嘴:“自清光绪皇帝维新变法后,废除科举制度,效仿西方自然科学教育。 通城因距京师咫尺之遥,得风气之先,故有识之士陆续开办中小学堂,为京东现代教育的发祥地。 欲图教育兴邦,薪火相传,师资最为重要。 尽管媛媛学业极为优异,整个河北没人比得上,分数完全达到北大、清华的录取标准,但我还是让媛媛上了师范学院。 ”

张桐江赞叹:“程镇长了不起! 程小姐品学兼优,将来一定学为人师,行为世范。 ”

媛媛笑道:“张区长,你别一口一个程小姐,程小姐的,你就叫我媛媛吧。 ”

“痛哭三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桐江脱口而出。

媛媛脸色一沉道:“你搞错了,我不是方圆的圆,是婵媛的媛。 ”

“一样的! 一样的! 陈圆圆是绝代佳人,你这‘媛’也是美女的意思。 吴三桂为青楼女子陈圆圆而不顾江山社稷,引清军入关,葬送了汉人天下。 许多人骂他是遗臭万年的大汉奸,我却认为他是条血性汉子,奇伟英豪,放荡不羁。 ”

媛媛起先听桐江把她与名妓陈圆圆相提并论,甚为愠怒,但听到后来,觉得他别有一番见解,转而有些欣赏了。 便注意打量他,发现此人虽穿着土不拉叽的灰布军装,但体格雄壮,英气夺人,两道剑眉入鬓,一双眸子明亮。 媛媛情窦已开,涉世不深,正是渴求异性爱恋的妙龄少女。 久久凝视张桐江,倒觉得他比北师那些纨绔子弟的男同学更具阳刚之气。 想到这里,她忽地怦然心动,嫣红了脸,低下了头。 媛媛羞答答的神情映入桐江的眼梢,喜得他手足无措。 一旁冷眼观看的程秉智,嘴角浮出深奥莫测的笑容。

丫鬟桃叶是锁荣的妻子,长得也很清俊,迈着碎步走进来说:“禀老爷,太太已把台面摆好,请客人入席吧。 ”

秉智点点头,对桐江和媛媛说:“走,喝酒去。 ”

媛媛款动身躯,随父亲和桐江出了房门。

第二章醉卧美人膝

程家客厅正面墙上悬挂着一幅山水中堂,两旁的对联是:

读书众壑归沧海

下笔微云起泰山

这画幅后面,是主人躲避战乱和匪寇*扰而建造的栖身藏宝之所。 匪盗多次抢劫程家,都未发现这个奥秘。

桐江见程太太谭慰卿笑眯眯地站在红木大圆桌旁等候他们,忙彬彬有礼地鞠躬:“程太太好! ”

“好! 好! 张区长请。 ”

“谢谢。 ”

四人便坐了下来。

桐江定睛一看,惊叫:“哇,这么多菜。 我自出娘胎,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丰盛的宴席呢​‍‌‍​‍‌‍‌‍​‍​‍‌‍​‍‌‍​‍​‍‌‍​‍‌​‍​‍​‍‌‍​‍​‍​‍‌‍‌‍‌‍‌‍​‍‌‍​‍​​‍​‍​‍​‍​‍​‍​‍‌‍​‍‌‍​‍‌‍‌‍‌‍​。 ”

秉智道:“凑合! 凑合! 请随意。 ”

媛媛热情地为桐江布菜,每搛一筷菜,便顺口报出菜名:“喏,这是东坡肉,您尝尝。 ”“这豆豉鱼不错。 ”“您再尝一块香酥鸭吧。 ”

秉智嘴里鼓鼓的,含含糊糊地对女儿说:“媛媛劝张区长多喝两盅,张区长才略雄峻,文武双全,前途无量,咱一家都靠着他哩。 ”

“岂敢! 岂敢! 折煞桐江了。 ”张桐江指着桌面感叹地说,“今天我大大地饱了口福。 其实,我家也算是个小地主,有薄田百来亩,因为人口多,能吃饱肚子就不容易了。 家父为了让我长大出人头地,硬从牙缝里挤钱供我读书。 家里养了几头猪,舍不得喂粮食,我只好放学后下地剜野菜,上树捋树叶。 凡是能吃的野菜和树叶,我都弄来煮熟当猪饲料。 家里烧火做饭,主要靠我拾的柴禾、树枝,冬天用筢子搂树叶和干野草。 名为地主少爷,实际上比贫雇农的孩子更辛苦,更勤劳。 非逢年过节,婚嫁喜事,哪能见到鸡、鸭、鱼、肉等荤腥。 至于贵府席面中的煎江鲚、炖海参、烩鱼翅、蟹粉汤、枸杞牛鞭,什么薄脆、春卷、绣球酥、银耳莲子羹等,许多菜点别说吃,连见都没见过。 堪称天下第一宴了。 ”

媛媛扑哧一笑,秉智摇首道:“我是个乡下土财主,就算招待最尊贵的嘉宾,排场也有限。 先父曾在民国初年当过一任省长,辞职还乡后建了这座号称‘三川民宅之尊’的大院,造价纹银四万两。 后园以遍访名山大川、‘搜尽奇峰打草稿’的石涛画稿为蓝本,假山丘壑旁一泓池水,相映成趣。 隐喻世事无常,随遇而安的人生况味。 那时每日灯笼星灿,贵客盈门。 家厨是淮扬人,对人夸耀程家菜肴讲鲜,原料讲珍,切配讲精,火候讲准。 宴聚前后,我兄弟三人陪伴宾客游园,步移景异。 春夏咏桃看荷,秋冬览菊观梅。 盛夏烈日炎炎,水心亭成了养心消暑的佳处,好不风雅适意! 如今家道中落,盛况不再矣。 ”

“说什么盛况不再,我无法想象还有比府上更华丽的庭院和更考究的饮食了。 ”

“张区长说笑了。 有些达官贵胄,生活之奢侈,令人咋舌。 咱不提他们的府园如何壮观,就说他们的饮食吧,乾隆朝的宰相和珅,为了增强记忆,延年益寿,每天早晨服用一粒用赤金包裹的南海鲜珠。 大粒值二万两银子,次者一万多两,最便宜的也要八千两。 ”

“如此昂贵的金珠,再大的家私,也承受不起呀! ”

“嘿,满朝文武争相购买,特意孝敬和珅。 图的就是升官发财! 还有,末代庆亲王载振府内的佣人、丫头、花匠及家属共一百余人,统由府内开支。 府中有厨师及下手十五人,一次宴席能花掉上千块大洋。 我今晚接待你的酒席,也就五十块大洋而已。 ”

“五十块大洋,已经够阔气了。 一个县长的月薪,不过二十块大洋。 人们常叹:富人一席酒,穷汉半年粮。 冀东诸县的经济,在全省远较他地为佳。 但广大民众仍衣不遮体,食不果腹。 冀西北更不用说了,传闻阜平县有不少的乡农,终生只尝过一两回荞麦面饺子。 至于大米白面,根本不知道是啥滋味,可怜! 可怜! 今天承蒙程镇长赐宴,又听到许多奇闻异事,增长了不少知识,真是胜读十年书啊! ”

“哈哈哈,张区长客气了。 来,吃菜,吃菜。 ”

“谢谢! ”桐江大快朵颐,猛吃一通,为了表示自己学识渊博,故作惊人之语:“程镇长,您认为晚清首辅李鸿章和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政治才干谁更卓越? ”

“这个嘛,老朽虽熟悉那段历史,却未曾深入研究过。 ”

媛媛插嘴:“当然是伊藤博文啦! 李鸿章老迈昏庸,与日本签下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举国上下群情汹汹,万人唾骂。 而伊藤博文,大功告成,奇勋盖世。 日本专门为他塑立铜像,晋赐侯爵,赐金十万,好不风光。 ”

桐江摇首:“错! ”

媛媛不服气地:“我说的哪儿错了? 面对不平等条约,李鸿章应该奋起抗争,拂袖而去,也免得身背千古骂名。 ”

“李鸿章赴日本马关议和期间,伊藤博文来访。 对他说:‘当年中堂挥毫写就: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 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壮志凌云,气冲霄汉。 博文那时二十多岁,读了此诗,热血沸腾,佩服得五体投地。 还说:‘如果你是我,在日本一定干得比我强; 如果我是你,在中国不一定干得比你好。 ’我为李鸿章叫屈。 成王败寇,世态炎凉啊! 不过伊藤博文禀英灵之气,具匡济之略,主政日本,富国强兵,也是事实。 他性好女色,写了两句令天下男子万分向往的名句:‘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

阅人无数的秉智闻言甚惊,忍不住大叫:“妙! 妙!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江山美人兼得,这才是大丈夫所为,听了令人振奋。 媛媛快给张区长斟酒。 ”

“哎。 ”

“我自己来,自己来,哪能劳动媛媛的纤纤玉手呢。 ”

媛媛早被桐江一番高谈阔论所折服,提起酒壶,替他斟上了酒。 两人当即眉来眼去。 桐江把椅子挪了一下,离媛媛更近了。 他用腿蹭了一下她的腿,她即刻做出反应,用脚尖踩了一下他的脚背。 她向他敬酒时,两人目光相对足有三十秒。 桐江借碰杯之机,用小拇指勾了一下媛媛的手心儿。 她的手似触电一般,“啪”地一声,酒杯碎在了桌上,酒水刷地一下洒在了桌布上。 谭慰卿指着桌面流淌的酒水说:“这叫作大洗(喜)临门、碎碎(岁岁)平安哪! ”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秉智见状心中暗喜,仿佛自己成了汉末司徒王允,女儿成了貂蝉,吕布这条大鱼就要上钩了。

谭慰卿叹息道:“张区长,我真羡慕令尊令堂,有你这样一个能*儿子光宗耀祖。 我们家人丁单薄,只有媛媛一个闺女,虽说也有文化,到底不能顶门立户啊! ”

桐江心有灵犀一点通,忙站起身毕恭毕敬地说:“倘若程镇长程太太不嫌弃的话,张某愿为膝下义子,日后供养如同亲生父母。 ”

“好好好,我夫妻就收你为干儿子吧。 ”

桐江如同演戏般地:“义父义母在上,待孩儿大礼参拜。 ”趴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

程秉智夫妇大喜道:“好儿子,快起来吧。 ”

既认了干亲,酒席上的气氛自然就更融洽了。

这顿饭一直吃到晚上十点多钟,媛媛提前离了席。 程秉智一直不停地劝酒,隔了一会,谭慰卿开口道:“张区长,你只顾喝酒,也不瞧瞧你干妹妹去? ”张桐江虽然酒劲上头,有些眩晕,但头脑还很清楚,心想程夫人自己不瞧女儿,却让自己去她的闺房,莫非暗示自己可以……当下胆子更壮了几分。

“干兄妹,一头睡。 ”桐江酒足饭饱之后,借酒撒疯,跌跌晃晃地闯进了媛媛的闺房。 媛媛躺在床上小憩,玉体横陈,娇躯婀娜,听见脚步声,马上坐起身来。 桐江见她睡眼惺忪,灵魂儿差点飞上半空,猛扑上前,一把将媛媛搂到了怀里,用他那充满酒气的嘴去啃她的樱桃小口。 媛媛粉面通红,也不挣扎,任凭桐江轻薄。 桐江用颤抖的手解开了她的衣扣,抚摸比馒头还松软细嫩的“奶头山”,顺手把灯熄灭了。

等到云雨结束,开了灯后,桐江发现褥子上有鲜红的血迹,知道媛媛还是个黄花闺女,不禁感激涕零,跪倒在地,抱着她两条腿哭道:“媛媛,你和令尊令堂对我的厚爱深恩,桐江粉身难报。 我向你保证,宁负江山,不负美人。 谁敢欺负程家,我张桐*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甚至不惜当二十世纪的吴三桂。 ”

媛媛满意地点头:“唔,说得好! 宁负江山,不负美人。 但愿你心口如一,说到做到! ”

“放心吧。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桐江肯定心口如一,说话算数! 今夜我‘醉卧美人膝’,但愿将来‘醒掌天下权’。 ”

媛媛柔声道:“行了! 我相信你,快起来说话。 ”

从这之后,花晨月夕,桐江与媛媛相依相伴,双宿双飞,俨若伉俪,把家乡的黄脸婆和两个孩子忘得一干二净。 媛媛貌美善怒、性又娇憨,桐江不知怎样奉承她才好,被她弄得五迷三道、神魂颠倒。

第三章斗争

“程善人”

1946年5月,正是农村青黄不接的夏荒季节。 五谷歉收,灾荒严重,许多农民靠野菜充饥度日。 程秉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下令开仓赈灾,除了把粮食按人口无偿分给自家的佃户雇工,还在镇上搭起粥棚,支起几口大锅,熬粥救济灾民。 消息传开,十里八乡的灾民蜂拥而至,无不感恩戴德,称赞程秉智为“程善人”。

一天深夜,程家大门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秉智及妻女尚未就寝,命丫鬟桃叶打开院门,却见来客是张桐江,颇为诧异。 秉智讶问:“桐江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吗? ”

“唉,咱们的祸事到了​‍‌‍​‍‌‍‌‍​‍​‍‌‍​‍‌‍​‍​‍‌‍​‍‌​‍​‍​‍‌‍​‍​‍​‍‌‍‌‍‌‍‌‍​‍‌‍​‍​​‍​‍​‍​‍​‍​‍​‍‌‍​‍‌‍​‍‌‍‌‍‌‍​。 ”

“什么祸事? ”

“最近,中共中央发出了推动土改的‘五四指示’,要求解放区各级党委支持农民在减租减息运动中直接从地主手中夺取土地,实现‘耕者有其田’的目标。 三川县委今天召开了扩大会议,准备采取边宣传、边发动、边斗争的土改运动。 认真贯彻‘五四指示’精神。 ”

“啊! ”慰卿母女不由惊叫起来。

秉智沉吟道:“照你这么说,我的家产保不住了? ”

“覆巢之下,焉得完卵? ”

媛媛激愤地说:“这不是强盗行径吗? ”

桐江苦笑道:“什么强盗不强盗! 这叫‘革命’。 斯大林在执政的二十年间,清洗屠*了两千万苏联人。 他认为,富农也是吸血鬼,是最残忍、最粗暴、最野蛮的剥削者,是社会主义公有制和苏维埃的敌人,应当加以消灭。 结果,四十万户富农成了枪下冤魂……”

秉智倒吸了一口冷气:“好厉害! 好厉害! 土改是逼农民交‘投名状’啊! 让农民不得不以生命为代价支持中共,如果中共内战失败,这些农民不仅要失去土地,还要被清算。 依我看,共产党具有的铁血政治手腕,蒋介石无法匹敌。 ”

“我已把绝密情报预先透露给干爹,望您老人家早作准备。 为了避嫌,我暂时不能到府上来了,请你们多多保重。 告辞。 ”桐江向秉智夫妇抱拳道别,又深情地瞟了媛媛一眼,回身走了。

“爸,如果咱们的财产也被洗劫一空,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

“你放心,爸爸自有办法。 不过,保帅丢车,咱们的产业要遭受极大的损失,那也是在劫难逃了。 ”

秉智连夜准备,将名人字画和白玉观音、翡翠手镯、鸡血石、田黄石印章等放进皮箱,每一件都价值数万美元。 最贵重的是一尊空心金佛像,高一尺多,头部可以拆下,身体内部藏有碧玺胸饰、猫眼指环、东珠等珍玩宝物。

第二天一早,媛媛说要去外地看望同学,提了一只皮箱,坐着马车到通城去了。

媛媛回家的当天,秉智称病,卧床不起,由母女俩亲自端茶送饭。 实际上,秉智白天睡觉,半夜悄悄起身,穿上破衣破鞋,背着粪篓子,装扮成老农模样,带了小铁锹,将金银埋到三里地外的祖坟中。

就在秉智紧张转移财产的同时,三川县的土改运动已进行得如火如荼。

各村农会组织广大贫雇农召开控诉大会,清算地主罪行。 农会从这些地主家里搜出大批粮食、衣物、牲畜、农具和其他浮财,就地分给贫苦村民。 南寺村斗争地主杨贵时,由于他态度恶劣,农会立即宰了他家的一头牛,分给全村群众大吃一顿。 这种“吃大户”的行动很快发展到全县,群众每清算斗争一户地主,都要*猪宰羊大吃一顿,然后再烧地契、分浮财、分田地,搞得轰轰烈烈。

但是,程庄镇的土改却冷冷清清,全县最大的地主程秉智安然无恙。 土改工作队的队长徐大猛率队进驻程庄镇后,目睹现状焦躁万分,决心打破坚冰。 他具有丰富的农民运动经验,让工作队员走门串户,了解情况; 又把一些农会干部和村民请来开座谈会,先把土改的重要意义阐述一番,随即询问他们为何不积极斗争大地主程秉智?

佃农蔡兴旺说:“因为程秉智一向善待邻里乡亲,种他家的田租,是收成的一半。 遇上荒年,可以缓交、少交,甚至免交。 我们去交租时,都留了饭再让走。 一般的地主老财,哪瞧得起我们穷人? 只有程秉智,见了我们客客气气,有时还问长问短,拉拉家常哩。 ”

雇农侯盼富接茬道:“可不是! 我们长工管吃管住,每月吃两次肉,一年挣八石粮食,能养活全家。 农忙的时候请短工,三顿猪肉馒头、煎饼、豆腐汤,每天的工钱是十斤白面。 人心都是肉长的,程家的雇工、佃户,实在不好意思斗争程秉智。 ”

有人附和:“现在的年头,连地主老财都舍不得吃肉,老百姓更是糠菜半年粮。 程家对佃雇农的厚待,在河北可算独一份儿。 谁能租种到‘程百万’家的田,能给他扛活,是一种造化。 ”

“程家乐善好施,算得上是开明士绅。 遇到灾荒,还开仓放粮,赈济百姓,对鳏寡孤独,他家更是怜弱惜贫,长期救助。 总之是个大善人,不霸道。 ”

“程善人养活了我们大家,我们可不能恩将仇报,让别人戳脊梁骨骂我们昧良心啊! ”

徐大猛边听边摇头,脸色越来越难看,好容易等他们讲完了,才严肃地说:“刚才你们的发言我都听了,这些想法真是糊涂极了。 你们说是姓程的养活了你们,那我问问你们,是谁起早贪黑,从鸡叫做到鬼叫? 是谁一年到头横草不拿,竖草不拈,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住的深宅大院? 凭什么你辛辛苦苦种的庄稼,他要拿走一半? 地主向你们收租时给你讲良心了吗? 有一首歌谣唱得好:‘租田人,穷到老,今年盼着明年好,盼了明年等后年,仍旧一件破棉袄。 ’程秉智对乡亲的所谓‘厚待’,掩盖了在咱们身上残酷剥削的实质,是贫雇农养活了东家,而不是东家养活了乡亲们。 ”

徐大猛通过讲述《白毛女》的故事,开“诉苦会”等多种形式,不断启发、强化农民对地主的仇恨,调动他们参加土改的积极性。

村民们逐渐意识到,是我们养活了东家,而不是东家养活了我们。 程秉智是“我们的阶级敌人”。 斗争“程百万”,分他的田产,让大家都捞点儿好处,这种机会千载难逢,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 人性的贪婪使他们不再有良知上的障碍,反而催促工作队快点召开斗争大会,以便早点儿瓜分程家财产。

徐大猛见时机成熟,便打报告给上级,要求在镇上举行斗争程秉智的大会。 书面报告交到区政府,区长张桐江明确表示不同意,说程秉智在八年抗战中向国军捐献了一万块银元,是爱国人士​‍‌‍​‍‌‍‌‍​‍​‍‌‍​‍‌‍​‍​‍‌‍​‍‌​‍​‍​‍‌‍​‍​‍​‍‌‍‌‍‌‍‌‍​‍‌‍​‍​​‍​‍​‍​‍​‍​‍​‍‌‍​‍‌‍​‍‌‍‌‍‌‍​。 批斗他,会有损共产党的威望。

徐大猛不死心,直接找到姐夫——县委*邵廉告状。 说区长张桐江与地主家的闺女打得火热,敌我不分。 我们要斗争程秉智,张桐江可着劲儿反对。 请县委领导做做他的工作,改弦更张,支持我们的革命斗争。

邵廉是个脾气火暴、好酒如命的汉子,听了此话,火冒三丈,立即把桐江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地训了他一顿。

桀骜不驯的桐江,双唇紧闭,瞋视邵廉,脸上写满了不服。 原来,两人是高中同学,论学业、才干,桐江还略胜些。 只因邵廉比他早一年参加共产党,又是他的入党介绍人,便永远官高一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打心眼里讨厌邵廉的装腔作势; 邵廉也恼恨桐江盛气凌人,对自己不恭不敬。

邵廉指着桐江呵斥:“‘五四指示’说‘解决解放区的土地问题,是我党目前最基本的历史任务,是目前一切工作的最基本的环节’。 姓程的有钱,为什么不向八路军捐款? 这是地主的反动本性所决定的。 你是一个共产党员,为什么不准土改工作队斗争程秉智? 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风流韵事,你已经敌我不分,蜕化变质,希望你赶紧悬崖勒马,回到革命队伍中来。 ”

桐江顶撞道:“邵*,请你不要听信徐大猛的一面之词,乱扣大帽子。 ‘五四指示’明确规定:‘对待中小地主的态度应与对待大地主、豪绅、恶霸的态度有所区别,应多采取调解仲裁方式解决他们与农民的纠纷’; 对抗属、烈属、干属及开明士绅等,还要‘给他们多留下一些土地,及替他们保留面子’。 程秉智的胞弟程秉雄是国军少将师长。 抗战爆发后,率部参加过淞沪会战、徐州会战、武汉会战、桂南会战、鄂西枣宜会战等,是抗日的功臣,理应受到优待。 我对统战精神吃得很透,坚决执行‘五四指示’,善待开明绅士,此举并无不妥之处。 ”

桐江的争辩,在邵廉看来,简直是变相的挑衅,不由暴跳如雷:“好啊! 屁股决定脑袋,你这个地主子弟多读了几年书,狂得没了边,竟敢和县委对着干,还有没有一点儿党性? 你马上滚回去,写份检查来。 我就不信,你为了包庇程秉智,甘愿断送自己的政治前程! ”

桐江白了他一眼,耸了耸肩,回身就走。

“站住! 你给我回来! ”

桐江止步,扭过头,冷冷地问:“邵*还有什么指示? ”

“只要你亲自主持斗争程秉智,可以不写检查。 ”

桐江什么都没说,扬长而去。

邵廉更加恼火,当即派通讯员去程庄镇传达县委命令,明天一早就召开诉苦会、批斗程秉智。 由土改队干部坐镇会场,一是为农民撑腰壮胆,二是维持会场秩序。 徐大猛接到通知大喜,马上做了部署。 一面让人以土改工作队的名义在街上张贴告示; 一面派人到交通要道放哨警戒,防止程秉智逃脱。

次日拂晓,东方刚透出一线曙光,程家庄园外面就被包围得水泄不通。 徐大猛命令农会干部用大树撞开了铁皮包镶的对扇大门,几百个人一拥而进。

秉智一家三口站在院内,见这阵势,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徐大猛高声吆喝:“乡亲们注意了,我代表土改工作队,宣布对程秉智实行斗争管制,没收家产。 现在开始行动! ”

话音刚落,早有工作队员上前用麻绳将秉智夫妇双手反绑,戴上高帽,颈挂铁牌,推搡着向门外走去。

媛媛质问:“徐队长,我爸妈犯了什么罪,你们凭什么侮辱他们? ”

“什么罪,剥削压迫贫下中农的罪。 ”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希望你们立即停止暴行。 ”

“他妈的! 剥削阶级的臭小姐,竟敢骂我们是暴行,请你也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 ”徐大猛喝令:“来人,把她绑了,三人一起游街。 ”几个流氓地痞捆绑媛媛时,肮脏的手趁机在她的乳房和臀部乱抓乱捏。 媛媛羞愤欲绝,无力反抗,只得任凭摆布。

桃叶惊恐万状,呜呜低泣。 护院的家丁和仆人早就鸟兽散或作壁上观,谁也不敢挺身而出,为主人讲一句公道话。

小街上,挤满了从附近各村赶来看热闹的群众。 邵廉硬拉着桐江也来“参观”了。 当桐江看到秉智一家人被棍驱鞭打,在啐骂声中蹒跚而行时,比自己的亲生父母和结发妻子受辱还要心痛百倍。 他强忍悲忿,对邵廉说:“邵*,我昨晚吃坏了肚子,急着要上茅房,先走一步了。 ”

“唔,你去吧! ”

邵廉看着他的背影,粲然一笑。

游完了街,接着召开有两千多群众参加的斗争大会。 会议之前,徐大猛指挥人们唱起了红色歌曲《解放区的天》: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呀,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首先上台发言的是佃户蔡兴旺,受了工作队的“教育”,他思想发生了转变,大骂程秉智一家人都是吸血鬼,不劳动、不干活,反而吃香的、喝辣的。 交租时,见了他要鞠躬叫老爷,见了他老婆闺女要叫太太、小姐。 平时拿根拐杖,看见谁不顺眼,挥棍就打,简直像个土皇帝,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

随后雇农侯盼富上台,控诉程秉智全家生活如何“腐化”,衣服只穿一次就扔了,每顿要吃五六十个菜,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走的,应有尽有​‍‌‍​‍‌‍‌‍​‍​‍‌‍​‍‌‍​‍​‍‌‍​‍‌​‍​‍​‍‌‍​‍​‍​‍‌‍‌‍‌‍‌‍​‍‌‍​‍​​‍​‍​‍​‍​‍​‍​‍‌‍​‍‌‍​‍‌‍‌‍‌‍​。 有时整鸡、整鸭、整鹅、整鱼,一口没吃,就倒掉喂猪。 说着说着不觉露了馅:“而我们长工呢? *牛马活,吃的猪狗食。 一个月难得吃两次炖肉,主食是白面馒头、煎饼、小米粥,吃的菜不是粉条豆腐就是咸肉、咸鸭蛋。 ”

台下哄堂大笑,徐大猛一听弄巧成拙,急得满脸通红,赶紧上台一把拉他下来。

斗争会在“程秉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口号声中结束。 工作队又把他们押回了家。

第四章打开贪欲门

庭院深深的程家庄园,第一次向世人揭开了神秘的面纱:园内有暗门、暗阁、地下室、藏宝洞等。 多年战乱,社会动荡,主人防窃防劫,藏富不露,明智过人。

村民们手拿各种工具,翻箱倒柜,戳地凿壁,寻宝觅财。 功夫不负有心人,什么暗阁、暗室、藏宝洞,俱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当世代贫穷的农民见到明晃晃的金锭、金条、银元、首饰; 五光十色的珍珠、玛瑙、玉器、锦缎时,一个个瞳孔都发直了,惊叫声、赞叹声此起彼伏。 因为徐大猛在行动前下了死命令,谁敢在挖地主浮财时顺手牵羊,格*勿论,检举揭发者重重有赏。 几十个民兵荷枪实弹,四处巡逻。 众目睽睽下,村民虽对那些宝物垂涎三尺,但有贼心没贼胆,不敢中饱私囊。

秉智见祖祖辈辈积累的财富毁于一旦,痛心疾首,他太低估了穷人的智商。 他原以为,埋藏在暗室、暗阁的财物极其隐秘,难以觅取。 哪知家里的佣人在工作队的引导劝说下,指出了藏宝地点。 只有桃叶不肯背弃主子,两根指头被针戳得稀烂,也没吐露一丝秘密。 真是世路久来险,人情何用嗟。 更让他痛不欲生的是农民还掘了程家祖坟,打开棺材,抛尸棺外,连死者嘴里含的珍珠,脖子上的项链,手腕上的金镯,统统劫走。 他隐匿的宝物更成了战利品。 多亏桐江泄露天机,他让媛媛去通城岳父家转移了部分珍宝,否则全家不知如何生存下去。

土改工作队烧毁了程家的地契,并把他家的三万多斤粮食,二百多间房屋和堆积成山的浮财,全部分给了农民。 即使那些农人几年不干活,照样有吃有穿。 而主人一家呢,则被赶到臭烘烘的马厩栖身,因为马匹也被分掉了。

一辈子头朝黄土背朝天的贫雇农,依靠土改,天上掉馅饼,钱粮财宝唾手可得,过上了好吃好穿好住的惬意生活。 为了继续享福,就得继续寻找猎物。 挖财宝、挖祖坟,遂成为风潮,进而发展成了“扫堂子”运动。 开始以村为单位,把地主、富农扫地出门,然后分掉他们所有的财富以及女人。 后来又发展成为以区、甚至以县为单位的联合扫荡。

第五章避难去通城

从呱呱坠地时就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程秉智全家,被逼住进马厩,自己觅食。 三个人都没有生活自理的能力,此举无异让他们从天堂堕入地狱。 多亏桃叶经常避开眼目,偷偷地给昔日的主人送来食品,帮他们缝补浆洗。 这让他们冰冷雪寒的心里,感受到无限的温暖,对桃叶感激涕零。

张桐江也来过一次,媛媛见了他横眉怒目,板着脸悻悻地说:“哼,一天到晚只会吹牛皮,到动真格的时候就没辙了! 没见冲冠怒,只见脚抹油。 凄凉读尽支那史,几个男儿非马牛! ”

桐江被骂得面红耳赤,不敢抬头。

媛媛想起自己名门闺秀,大学校花,竟然委身于这个土包子,纯属明珠暗投,气不打一处来,又转头对父亲冷笑说:“爸,苏东坡云:‘养猫以捕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 畜犬以防奸,不可以无奸而蓄不吠之犬。 ’大师毕竟是大师,讲话就是有水准,您说是不? ”

程秉智生怕桐江受到羞辱后反目为仇,对自己更为不利,急忙打圆场,假意训斥女儿:“你这孩子真不懂事! 东拉西扯个啥? 桐江也有他的难处,你不谅解他,反而埋怨他,岂不让亲者痛仇者快! ”又安慰桐江道,“桐江,你已经尽到责任了,只怪共产党六亲不认,没有人情味。 媛媛一个女孩子,说话冲了点,你别往心里去! ”

桐江感动得热泪盈眶,哽咽道:“干爹,您能体谅孩儿,不怪孩儿无能。 其实,为了阻止他们侵害您,我已经跟县委*闹崩了……”遂把徐大猛越级上告、邵廉如何向自己施压,看到程家三口游街心碎欲裂等情况细述一遍。 而后目露凶光,攥紧拳头,*气腾腾地说,“他妈的!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您老人家请放心,孩儿定要给您报这一箭之仇,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

“好! 好! ”

媛媛这才得知错怪了情郎,哭着向他怀里扑去:“桐江! ”

“媛媛! ”两人抱头大哭。

秉智急得直跺脚:“小祖宗,轻点儿声,被人听见又惹火烧身了。 ”

投入为了产出,施恩希冀回报。 程秉智见干儿子没派上用场,真是赔了千金又折钱,既失望又恼火。 但人家已尽了心力,也只好自叹倒霉了。

桐江见干爹被抄了家,破了产,一贫如洗,落难到如此可怜的地步,又疼又急,又羞又愧,心想自己何必在矮檐下低头受气? 已阴怀异志。

1946年8月底,全县土改运动告一段落,对于那些名存实亡的地主富农网开一面,任其自生自灭。 程秉智一家趁机离开程庄,避难通城。

通城在华北地位显赫,素来就有“一京(北京)、二卫(天津)、三通城”的说法,国民党政府控制很严​‍‌‍​‍‌‍‌‍​‍​‍‌‍​‍‌‍​‍​‍‌‍​‍‌​‍​‍​‍‌‍​‍​‍​‍‌‍‌‍‌‍‌‍​‍‌‍​‍​​‍​‍​‍​‍​‍​‍​‍‌‍​‍‌‍​‍‌‍‌‍‌‍​。 通中校长许湉是秉智的大学同学,马上重金礼聘媛媛为该校高三班主任,月薪八十块银元,是县长的四倍,工人的二十倍。 当时五块银元可以买一头水牛,一块银元买一担大米。 北京最底层的妓女接一次客,能落自己口袋只有五毛钱。 秉智夫妇深感欣慰,爱女的收入,足以让一家人过上体面的生活了。 更何况秉智土改前偷运出来的藏宝,十辈子也花不完。 若要恢复以往钟鸣鼎食的排场,亦非难事。 但他们不想再树大招风了,仅用了二百块大洋,在通河中学附近买下一座占地近两亩的四合院,有正房五间,厢房六间,南房四间、耳房一间、门楼一间,加上天井、后院,虽然无法跟乡下的庄园相比,但在通城,也算上等富户,住得很舒服了。

没多久,秉智秘密回了一趟老家,把桃叶和锁荣带到通城同住。 主仆见面,悲喜交集,恍有隔世之感。

第六章一怒为红颜

1946年9月4日上午,潮白河西岸响起了敌人向解放区大举进攻的炮声。 国民党军队及地主还乡团反动武装,耀武扬威地从通城开了过来。 蒋介石不顾全国人民的反对,把中国重新推入内战的苦海。

三川县是国民党向冀东解放区进攻的咽喉要道,也是联系通城、香河、武清地区的交通枢纽,为兵家必争之地。 三川县军民在县委*邵廉的领导下,积极做好迎战的准备。 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在这两军交锋、剑拔弩张的节骨眼上,区长张桐江为了重获美人芳心和荣华富贵,却效仿大汉奸吴三桂,置国家和民族的利益于不顾,憋着一肚子邪火,于当年十月,暗中叛变投敌了。

国民党政府深知中共藏龙卧虎,人才济济,一见大名鼎鼎的八路军干部张桐江来降,如获至宝,奉为上宾,当即委任他为顺义县自卫总队少校参谋。 桐江口才极好,说话很有煽动力,于是悄悄潜回区小队,用“银弹”腐蚀、引诱昔日的部属,对他们说:“国军待遇可好了,吃大米白面,士兵月薪十块现大洋,也不禁止吸大烟。 有道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只要你们跟我走,张某保证你们吃香的,喝辣的,养家活口更不成问题。 ”说罢,从口袋里掏出叮当作响的银元,分给他们。 一些八路军的败类立场不稳,心理失衡,改善现状的强烈愿望促使他们背叛了革命队伍,跟随张桐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年底,张桐江调任通城常备队队长(独立营营长)。 他又网罗了反动地主、还乡团、地痞流氓和国民党杂牌军五百多人,常驻通城前榆林庄。 该队装备精良,机动性强,是国民党地方反动武装的骨干力量。 士兵每人除了步枪外,还有一把大刀,刀把上饰有红绿绸子,刀柄上刻着“桐江部队”字样,真是不可一世。

张桐江的投敌,给解放区造成了巨大威胁。 他不但熟悉当地的地理环境,又熟悉我地方干部、地方部队的部署和活动规律。 他的队伍行踪诡秘,不但配合国民党军队四处清乡扫荡,经常闯集闹市,抓人抢粮; 夜里还组织摸瞎队偷袭各个村庄,将徐大猛和六个工作队员枪*后,残酷地割下首级,挂在城墙示众。 打死军干人员和贫雇农数十名,欠下了累累血债。 潮白河两岸的民众,提起张桐江,没有一个不恨得牙痒痒的,迫切希望能早日消灭这股反动势力。 邵廉对这个叛徒更是恨之入骨,发誓要把他碎尸万段。 桐江明知人们憎恨他,但他早就下决心与共产党为敌,也不在乎。 他最在意的,是心上人程媛媛,不知她身在何处?

一天上午,桐江换上便衣,带了两个随从到通城最繁华的万寿宫附近闲逛。 经过一家古玩店时,有个中年男子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画轴,两人一照面,同时惊叫:

“干爹! ”

“桐江! ”

“哎呀干爹,可想死我了。 ”

“我们也想你啊! ”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干爹,咱爷儿俩今日幸会,乃是天意。 去小楼饭店喝上几盅,好好地聊聊。 ”

程秉智一贯小心谨慎,怕在外面招人眼目,于是说:“我看不如到饭店叫上几个菜,上我家去边吃边聊。 你干妈和媛媛也在家。 ”

“太好了! 恭敬不如从命。 请干爹先回府上,我随后就到。 您家的地址是? ”

秉智告诉他门牌号码,立马回家了。

桐江马上吩咐一个随从去小楼饭店订桌上等酒席,送到程家; 又叫另一个随从去购买大顺斋的糖火烧和万通酱园的腐乳,用礼品盒装了,也送到程家。 两人领命而去。

第七章再续不了缘

桐江坐车急忙赶回营部,沐浴更衣,对镜修饰一番,拎了一只沉甸甸的小皮箱,驱车来到程宅。

锁荣站在大门口迎候,见到桐江,满脸堆笑地唤了声:“张先生! ”接过他手中的皮箱,边往内走边叫:“老爷,张先生到! ”

秉智夫妇连忙出迎,桐江激动地叫了声:“干爹,干妈。 ”已是眼泛泪花。

“桐江! ”慰卿的眼圈也红了。

四人走进客厅,锁荣放下皮箱。 媛媛见戴着大盖帽、穿着黄呢军装的桐江愈发威武英挺,神气十足,暗忖:“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好帅气啊! ”便向他含情脉脉地一笑​‍‌‍​‍‌‍‌‍​‍​‍‌‍​‍‌‍​‍​‍‌‍​‍‌​‍​‍​‍‌‍​‍​‍​‍‌‍‌‍‌‍‌‍​‍‌‍​‍​​‍​‍​‍​‍​‍​‍​‍‌‍​‍‌‍​‍‌‍‌‍‌‍​。

桐江看到媛媛的梨涡浅笑,心痒难搔,恨不得即刻上前搂住她亲热一番,碍于有人在旁,故作文雅地问候:“媛媛,别来无恙? ”

“还好,你也好吧? ”

桐江正欲倾吐衷肠,忽听有人“咚咚”敲门,锁荣前去开门,原来那两个随从带了礼品和小楼饭店的伙计提着食盒同时到了。 秉智让桃叶铺排酒菜,随手赏了那三人每人一块银元,俱称谢而退。

开席了,乖巧的桃叶故意离得远远的,以便他们畅叙。

桐江喝着晚清庆亲王祖传秘方的府酿白酒,吃了两块烧鲶鱼,长长地舒了口气,笑道:“当初在府上享用了多少珍馐美味啊,浑如南柯一梦。 好了,今天总算能报答一二了。 ”

秉智点头说:“是啊! 你可真会买东西。 通城享誉京畿的食品老字号有小楼饭店的烧鲇鱼、大顺斋的糖火烧、万通酱园的腐乳,称为‘通城三宝’。 烧鲇鱼要经过三炖三烤,溜炒勾芡后出锅,色泽金黄,刺酥肉嫩。 我们三天两头去吃烧鲶鱼。 大顺斋的糖火烧,用纯净的标准粉,通城的小磨香油,天津产的甜桂花,味道香甜,众口咸宜。 万通腐乳质地细腻,芳香扑鼻,风味独特,畅销京东八县。 我们是不可一日无此君。 哈哈哈。 ”

桐江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些土特产算个啥? 那是掩人耳目的。 真正孝敬义父母的礼物在此,望二老收下。 ”说罢,打开皮箱,里面是黄澄澄的几根金条和白亮亮的银元。

秉智夫妇和媛媛俱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这是五十两黄金和三百块大洋,孩儿略表寸心。 ”

尽管秉智家资殷富,可目睹这份超级厚礼,还是喜形于色:“哎呀,桐江真豪爽啊! 这么贵重的礼物,让我们怎么消受得起呢? ”

“些许薄礼,何足挂齿? 务请笑纳。 ”

“好好好! 我们就收下了,谢谢你。 ”

“嗳,讲这话可就外道啦! 我说过,日后供养义父母如同亲生父母。 哪有爹妈感谢儿子的道理。 ”

慰卿笑道:“桐江说得在理儿,咱们没看错人,这不孝敬咱来了吗? ”

桐江说:“常言道:肥水不流外人田。 孩儿受义父母大恩,久思答报。 还有一处财源献与干爹哩。 ”

秉智闻言大悦:“我儿孝心可嘉,为父自然欣喜。 不知是何财源? 讲来听听。 ”

“常备队有五百多个弟兄,人吃马喂的也是一桩大事。 我的手下大都是睁眼瞎,我这个队长还得兼着军事教官和军需股长,整天忙得七荤八素,常常顾了这头丢了那头。 干爹精通理财,不知愿否协助儿子,到常备队屈尊当个军需股长,常备队的军饷、粮草、枪弹供应全部由您负责。 其中的油水嘛,嘿嘿,还用小辈说吗? 干爹意下如何? ”

“呵呵呵,果真是大大的肥缺。 只是为父近来抱病,不能劳心费神。 常备队军需股长一职,我儿另请高明吧。 ”秉智觉得自己一大把年纪,为了捞点儿油水,降尊纡贵,充当桐江的部属,实在不值得。

其实桐江也不想把权益拱手相让,只因要讨美人欢心,不得已而为之。 此时听秉智一口回绝,正中下怀,顺水推舟道:“干爹德高望重,不屑卑职,孩儿不敢勉强。 还有,我已经*了徐大猛和土改队那几个人,为您一家报了仇雪了恨。 ”

秉智说:“这事我们知道,你把那几个人枭首示众,真有魄力。 其实,每次社会大变革,每次改朝换代,都会死一批人。 不幸的是,地主这回撞在枪口上,成了两党两派争权的牺牲品了。 ”

“干爹见解精辟。 哼,有朝一日权在手,*尽天下负我人。 ”

程秉智却面带忧色:“我儿真是英雄气概! 不过这冤家越结越深,又不知何时才是个了啊! ”

媛媛不想再听他俩互相吹捧,向桐江飞了个媚眼,站起来说:“我还要备课,你们请慢用。 ”

桐江说:“你有事尽管去忙,待会儿再说。 ”

媛媛走后,桐江草草用了点儿饭,便推说要独自到园中散步。 走出客厅,一路东张西望,见媛媛正在寝室看书,遂蹑手蹑脚地走近她身旁,从口袋中掏出两只亮晶晶的金镯,朝桌上“咣当”一掷,倒把媛媛唬得不轻。 待她定睛细看,不觉心花怒放。 虽然媛媛生于富贵人家,这样的金镯子并不稀罕,但这却是桐江的一番真心真意,于是她抓起镯子便朝自己手腕上一套,娇嗔道:“哟! 你想吓死我呀! ”嬉笑着向他怀里一头扎去。

桐江淫笑道:“嘿嘿嘿,醉眼问花花不语,伊人倩影梦魂中。 我想得你好苦! 苍天有眼,让咱们再续这不了缘吧​‍‌‍​‍‌‍‌‍​‍​‍‌‍​‍‌‍​‍​‍‌‍​‍‌​‍​‍​‍‌‍​‍​‍​‍‌‍‌‍‌‍‌‍​‍‌‍​‍​​‍​‍​‍​‍​‍​‍​‍‌‍​‍‌‍​‍‌‍‌‍‌‍​。 ”就势抱起媛媛往床上一扔,两人又似干柴烈火烧了起来。

一阵疯狂过后,桐江抚摸着媛媛乌云似的黑发,情意绵绵地说:“亲爱的,我已受够了相思之苦,咱们再也不要分离。 我愿用一生一世对你承诺,永永远远地疼你,爱你,直至地老天荒。 现在条件成熟了,咱俩结婚吧! ”

“这个……”

“难道你还怀疑我对你的爱? ”

“不,我当然愿意嫁给你,但也应该征求一下爸妈的意见。 ”

“对! 估计义父母不会反对的。 ”

当天晚上,桐江便向秉智夫妇提出亲上加亲,求娶媛媛之事。 二老自然是满口应允。

秉智说:“当初桐江第一次与媛媛会面时,我就夸奖:‘张区长才略雄峻,文武双全,前途无量,咱一家都靠着他哩。 ’说明我的眼力不错。 有桐江这样的乘龙快婿,咱一家真的有依靠了。 这门亲事我举双手赞成。 ”

慰卿满脸堆笑:“我本来就喜欢桐江孝顺能干,如今干儿子变亲女婿,实在太好了! 我看大年初二是黄道吉日,就在那天办喜事如何? ”

三人异口同声:“好啊! ”

刚进腊月,两家便广发请柬,准备大操大办,举行豪华的婚礼。

第八章摘除大毒瘤

然而,世事茫茫难自料。 1948年1月27日,是农历腊月十七。 正在紧锣密鼓筹备婚事的张桐江,忽然接到上司命令,让他带领常备队,配合国民党军队63团1营,进攻三川县皇庄解放区,抢粮抢物。

冀东解放军第十四团探知敌情后,急行军数十里,于27日夜赶到三河、夏店、夏庄三角地带,设埋伏等待敌人。

28日上午8时,张桐江率队径直向皇庄扑去,与埋伏在褚各庄的解放军二连交火,很快被二连歼灭了四十多人。 桐江气急败坏,命令手下向二连追击,以图报复。

二连边打边退,将敌军诱入伏击圈,解放军一、三连从西北向东南包抄,四、五连由东南向西北包抄,四面合围。 战士们抖擞精神,向敌人发起进攻,一束束手榴弹在敌军阵地炸开了,烟火冲天。 桐江负隅顽抗,学着日本军官的模样,单腿跪地,手举东洋刀指挥反击,双方呈胶着状态。

这时,邵廉率县大队的民兵前来增援,激烈的战斗持续了六个小时。 邵廉远远地望见张桐江正举着指挥刀督战,于是拿过一支前不久缴获来的M1美制狙击步枪,暗暗瞄准了他。 趁张桐江再次举刀起身时,他果断扣动扳机,一发钢芯弹准确地击中了张桐江的前额,崩掉了半个头颅。 张桐江一死,他的部下仓皇而逃,不战自败。

此战我军共打死打伤敌人二百多名,俘虏七十多名; 缴获60迫击炮两门,掷弹筒一个,机枪十八挺,步枪二百多支,战马四匹和一些其他军用物资。 俘虏和战利品都转移到盘山根据地,受到军分区的嘉奖。

摘除了张桐江这个大毒瘤,对解放区群众是一个极大的鼓舞,同时也震慑了敌人。 剩下一些侥幸未死的喽罗,护送着桐江的尸首返回通城。

进城必须要渡大运河,河上没有桥,只靠一条木船来回摆渡。 这时候,天傍黑了,渡河的木船已在河对岸上了锁。 他们向河对面高呼:“喂,赶快把船划过来! 多给船钱。 ”

喊了两声,船夫马上解下缆绳,撑起竹篙,向这里匆匆划来。

渡船终于到岸了,有个贼眉鼠眼的败兵冲他臭骂:“妈拉个巴子,一条破船摇了半天,我看你是不想活啦! ”

老船夫气得山羊胡一撅一撅,忍气吞声地分辩:“老总不要生气,河面宽,水又急,实在划不快呀。 ”

灰头土脸的败兵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众喽啰七手八脚把棺材抬上了船。 船夫指着黑漆灵柩问士兵:“这是谁去世了? ”

一个小头目没好气地冲他嚷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告诉你,这是我们长官,殉职了。 ”喝令,“少废话,快开船! ”

老船夫吃力地把渡船划到对岸,那些败兵抬了棺材下船就走,船夫忙拉住小头目的衣襟说:“老总,摆渡钱呢? ”

小头目瞪眼骂道:“滚*的蛋,老子吃了败仗,哪来的钱给你! ”

船夫苦苦央求:“长官,我这么大年纪,干这行也不容易,您好歹赏两个窝窝头钱吧。 ”

“滚! 再啰嗦老子毙了你! ”

船夫无奈松了手,望着那群败兵远去,恨恨地咒骂:“挨千刀的遭殃军,只死一个太少了,你们都要吃枪子儿,个个不得好死! ”

张桐江的棺材运到城里,国民党县政府奉命在西仓广场开了隆重的追悼会,给他祭灵,勒令各界人士必须参加。 通河中学的师生也去了。 媛媛眼圈红红的,强忍锥心之痛,表面却神色自若,不失大家风度。 县长在台上致悼词,一些调皮的男学生嬉皮笑脸地冲着媛媛念顺口溜:

张桐江,吊郎当,破鞋破袜子破军装。

到四乡,去抢粮,碰到“八路”一命亡。

媛媛脸带寒霜,对他们义正词严地说:“我不知道是谁唆使你们来嘲弄我,也不管桐江的所作所为,但他是我的未婚夫,他对我好,我有哀悼他的自由! ”

那几个男生听了,只好面带羞愧,讪讪地走了。

媛媛和桐江露水夫妻一场,尚未成婚,便天人永隔,缘起瞬息缘灭。 最要命的是,她腹中已有了桐江的骨血。 父母多次劝她打胎,她却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 因街坊邻居和学校同事都收到结婚请帖,见她怀娠,倒也没过多地说三道四,只是暗中为她可惜而已。 七个月后,媛媛产下一个女婴,起名程念桐,小名桐桐。

1948年底,通城全境解放。 1949年,为通城专区驻地​‍‌‍​‍‌‍‌‍​‍​‍‌‍​‍‌‍​‍​‍‌‍​‍‌​‍​‍​‍‌‍​‍​‍​‍‌‍‌‍‌‍‌‍​‍‌‍​‍​​‍​‍​‍​‍​‍​‍​‍‌‍​‍‌‍​‍‌‍‌‍‌‍​。

第九章惊艳欲缔姻

在这天翻地覆、风云变幻的大时代中,媛媛作为普通中学教师,没参加任何团体和组织,安分守己,教书育人,全家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 孰料,有个大人物的出现,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此人便是通城地委副*兼宣传部部长邵廉。

邵廉十四岁就结了娃娃亲,女方比他大三岁,是杂货店老板的女儿,过门带来很多嫁妆,人也很能干,对丈夫呵护备至。 邵廉父母坚信:“女大三,抱金砖。 ”把儿媳当成宝贝疙瘩。 邵廉得此贤内助,从不拈花惹草。

有一次,邵廉出席专区优秀教职员工表彰大会,并做了总结报告。 散会后,邵廉向通河中学校长许湉询问学生情况,一位短发齐肩、身穿阴丹士林旗袍的美妇,手持报纸袅袅婷婷地经过,见到许湉,点头致礼。 许湉亦颔首答礼。

邵廉目送少妇远去,大为惊讶,想不到通城竟有这般光彩照人的女教师,忙问:“许校长,那位女同志在贵校任教吗? ”

“是啊! ”

“她叫什么名字? ”

“程媛媛。 ”

邵廉听了一愣:“程媛媛,这不是大地主程秉智的女儿吗? ”

许湉小心地说:“她虽然出生地主家庭,但为人不错,没有骄娇二气,很有亲和力,业务也好。 ”

“我想明天上午旁听她讲课。 ”

许湉兴奋地:“那敢情好,明天有她的语文课。 我陪您坐在后排听课。 ”

“谢谢许校长。 ”

“不敢! 不敢! ”

晚上,邵廉的脑海里像播电影一样,反复映出白天媛媛巧笑倩兮的瞬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知性、高雅、成熟、端丽的女性。 蓦然想起几年前程秉智一家三口批斗游街的情景,但四周乱乱哄哄,只看见两只纸糊的高帽子,没见到媛媛。 难怪张桐江为这个女人竟然抛弃了信仰,背叛了革命,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多年来,自己一直与桐江明争暗斗,依靠老资格硬挤对他。 结果,笑到了最后的还是自己,桐江成了他的枪下之鬼。 凭什么桐江能占有绝色佳人,我就该守着小脚女人终老? 不! 我邵廉才是真正的英雄,才配得上程媛媛这朵大学校花。 我要和她相亲相爱,相伴百年。

翌日上午,邵廉来到通河中学,跟许湉一起,坐在教室后排听课。 媛媛得知邵*和校长听课,起先不免有些紧张,不一会儿,便恢复了常态,深入浅出,妙趣横生。 学生中不时爆发出愉快的笑声,一堂课很快结束了。 邵廉和许湉走到讲台前,与媛媛握手。 邵廉满面春风地笑着恭维:“程老师,你的课讲得真好,可为通城教师的楷模啦! ”

“哪里! 哪里! 邵*过奖了。 ”

“今晚由我做东,请二位到小楼饭店一叙。 ”

媛媛急忙推辞:“不好意思,我晚上还要备课呢? ”

“怎么? 程老师不肯赏脸? ”

“不是的! 现在治安不太好,我回家晚了,二老会担心的。 ”

邵廉畅朗大笑:“哈哈哈,原来程老师担忧安全。 你放心,晚饭后,我护送你回府。 ”说罢,炫耀地拍了拍腰间的短枪。

媛媛不敢再拒绝了,答应赴宴。

傍晚时分,媛媛和许湉来到小楼饭店,邵廉早已在雅间点了满满一桌的佳肴。

邵廉见了二人,笑逐颜开,招呼:“你们来啦,快请坐。 ”

许湉、媛媛见邵廉异乎寻常的热情,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心神不宁,谨言慎语,只有邵廉一人在唱独角戏。

许湉匆匆吃了几口菜,一碗米饭,深深瞅了媛媛两眼,欠身对邵廉说:“邵*,在下家中有事,先行告退了。 ”

“许校长请便。 ”

许湉去后,媛媛愈发如坐针毡,腾地站起来说:“邵*,谢谢您的盛情款待,我也告辞了。 ”

“再坐一会儿嘛,咱们聊聊家常。 ”

“改日吧,你我一男一女独处,传出去不好听,人言可畏啊! ”

“说得有理,我送你回府。 ”

邵廉掏钱付了账,两人并肩出了饭店。 街上灯光寥寥,月色皎洁,树影斑驳,颇有几分诗情画意。 邵廉频频注视媛媛,觉得她比白天更加丰姿绰约。 遂干咳一声说:“程老师,古人云:‘月下谈禅,旨趣益远; 月下说剑,肝胆益真; 月下论诗,风致益幽; 月下对美人,情意益笃。 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 ’依我看,程老师称得上通城第一美人了。 ”

媛媛听了邵廉相当露骨挑逗的话,心中一凛,马上察觉对方不怀好意,故作淡然道:“邵*真会开玩笑,我一个半老徐娘,哪称得上什么通城第一美人! ”

“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嘛。 ”邵廉一把抓住媛媛的手,目光灼灼,满含*。

媛媛用力甩开,愤然道:“邵*,你喝醉了! ”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你才貌双全,理应得到更多的关怀呵护​‍‌‍​‍‌‍‌‍​‍​‍‌‍​‍‌‍​‍​‍‌‍​‍‌​‍​‍​‍‌‍​‍​‍​‍‌‍‌‍‌‍‌‍​‍‌‍​‍​​‍​‍​‍​‍​‍​‍​‍‌‍​‍‌‍​‍‌‍‌‍‌‍​。 我愿做你的护花使者。 ”说罢,又去拉她的手。

媛媛沉下脸,声色俱厉:“邵*,请你自重! 我是人民教师,不是烟花女子。 你是老革命、老干部,理应带头尊重妇女。 ”

“哪来的话! 我最尊重妇女了,并非好色之徒。 我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从不做偷鸡摸狗之事。 坦白说吧,我对你一见钟情,渴望能跟你结成一对革命伴侣,白头偕老。 媛媛,嫁给我吧。 ”

媛媛这才明白邵廉的真正意图,反问:“你不可能没有妻子吧? 怎么再娶我? 你是让我当你的小妾呢,还是当你的外室? 新的婚姻法颁布了,明文规定一夫一妻制。 我也坦白告诉你,我是不会插足你们的婚姻的。 ”

“哈哈哈,杞人忧天。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婚姻法有离婚自由条款。 许多干部进城后,与城市女青年接触多了,就想与家乡的糟糠之妻离婚。 但原配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是操劳家务的有功之臣,于是便口头上和原配宣布离婚,女方仍住其家,地位不变,男方可以再婚。 农村妇女只当男人在外边‘娶小’了,听之任之。 甚至有干部同新婚夫人回家,还要原配安排生活; 新妻生子,还要原配来伺候月子。 这种离婚不离家的模式,由于民不告,官不理,相当普遍。 ”

“哼,原来共产党的干部中,喜新厌旧的陈世美也不少哇! ”

“不能这么说,闹革命就是要反对封建主义,反对包办婚姻。 咱俩都是知识分子,一定有共同语言。 你能否再考虑一下我刚才提的要求? ”

“无须考虑,我已经答复你了。 ”

邵廉强压怒火,冷笑道:“好吧,我不勉强你。 后会有期,再见! ”

“再见! ”

媛媛回家后,立即把自己拒绝邵廉求婚之事告诉父母。 谭慰卿听了极不乐意,说:“这邵廉是通城的父母官,古时早就有‘灭门的县令,破家的府尹’之说,你怎么能惹恼他啊! 倒不如嫁了他,从此咱家就安稳了! ”

媛媛听了,嗔道:“你们总把我当个礼品,想送谁就送谁! 结果害得我成了未嫁先寡的苦命人……”说着就呜咽落泪。

程秉智叹了口气,抚着媛媛的头发说道:“当年邵廉支持徐大猛批斗咱们,害得咱倾家荡产,他又亲手*了桐江。 你若跟他结婚,感情上似乎难以接受。 不答应吧,就怕他公报私仇,陷害咱们。 ”

“爸爸说得对! 我怎能和*夫仇人同床共枕呢? 漂亮女人有的是,就算我拒绝他,他可以再找嘛,还不至于挟私报复。 ”

程秉智忧心忡忡地对着窗前的孤灯说道:“但愿如此。 ”

第十章绝命

“空降兵”

邵廉求婚被拒,媛媛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他来*扰,但他却再未露面,程家的生活依旧似湖水一般平静。 可秉智在上海的三弟秉良,就没有这样幸运了。

上海简称沪,别称申,位于长江三角洲最东部,隔海与日本九州岛相望,南濒杭州湾,西部与江苏、浙江两省接壤。 独特的地理和政治环境,使民国时期的上海成了亚洲最繁华的大都市。 上层人士穷奢极欲、纸醉金迷,夜夜笙歌。

室内装有空调、富丽堂皇的百乐门舞厅是上海最高档的舞厅,交际应酬的首选,舞女阵容独占鳌头,吸引了无数社会名流联袂而来。 张学良、徐志摩、周璇、胡蝶、阮玲玉等均为常客。 卓别林夫妇访问上海时也慕名而至。 有人赞曰:“月明星稀,灯光如练。 何处寄足,高楼广寒。 非敢做遨游之梦,吾爱此天上人间。 ”

一些达官贵人、豪商巨贾纷纷到此挑选年轻标致的舞女金屋藏娇。 秉良亦未能免俗,纳了百乐门的舞女丁曼莉为妾。 曼莉因家境贫寒,没受过多少教育,为养家只能当“货腰女郎”,靠出卖柳腰供人搂抱。 在外界看来,舞女与妓女无异。

秉良的妻子谭慰君是谭慰卿的胞妹,出身名门。 见丈夫娶了个风尘女子当姨太太,愤怒之下,服安眠药自*,幸抢救及时,捡回了一条命。 从此,曼莉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主妇厌憎她、下人鄙视她,加上多年舞女生涯,养成晚睡晚起、抽烟喝酒、好吃懒做的陋习,人们益发看不起她。 秉良受到家人的影响,对她也百般挑剔,十天半月才去她房中一次。 生性放荡的曼莉,除了嗟叹自己做妾命薄,被关进金丝笼,更怨恨丈夫全家苛待她。 为了能供养娘家,她只好咬紧牙关,坚持走下去​‍‌‍​‍‌‍‌‍​‍​‍‌‍​‍‌‍​‍​‍‌‍​‍‌​‍​‍​‍‌‍​‍​‍​‍‌‍‌‍‌‍‌‍​‍‌‍​‍​​‍​‍​‍​‍​‍​‍​‍‌‍​‍‌‍​‍‌‍‌‍‌‍​。

上海解放后,华东军区司令员陈毅兼上海第一任市长。

大批党员干部进城后,受资产阶级影响,贪污腐化现象滋长,有的堕落变质,成为资本家的代言人。 党中央首先纯洁自身组织,开展了声势浩大的“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三反”运动。 *亲自批斩,判处大贪污犯刘青山、张子善死刑。

新中国反腐第一案的两声枪响令举世震惊,广大人民群众无不为之拍手称快。 可谓:锄一害而众苗成,刑一恶而万民悦。

追本溯源,中央接着又开展了“五反”运动,就是要清除不法资本家的“五毒”罪行,即行贿、偷税*、盗骗国家财产、偷工减料和盗窃经济情报。 也叫工商改造。

资本家的逐利本质,使得他们为攫取最大的利润而不择手段,用请客、送礼、吃回扣、送佣金、送干股、甚至用“美人计”,诱使干部为其商业经营大开绿灯。 据统计,在北京、上海、天津、汉口等45万多户工商企业中,有76%的采取非法手段,牟取暴利。 上海351家纳税户中,有逃税行为的占99%; 天津1807户中,有偷税*行为的占82%。

中国的最富阶层是乡村的地主,城市的资本家。 农村的地主阶级已经覆灭,但上海的资本家仍旧住着花园洋房,有佣人侍候。 这种优越的生活,引起造反起家的南下干部强烈的羡慕妒忌恨。 他们对这种现状极端反感,决心要彻底消灭“资产阶级”。 带着这种左倾情绪搞运动,资本家想不倒霉也难。

丁曼莉耳目灵敏,消息灵通,听说中国近现代最伟大最爱国的民族资本家卢作孚因自幼养大的义子出面揭发贪污,不堪屈辱服毒自尽。

冠生园食品公司创办人冼冠生,被员工诬指犯有“五毒”罪行,遭遇刑讯逼供,从冠生园大楼上跳下毙命。

受其影响,上海工商界不少人都选择了跳楼而死,让当局看见尸体也好死心。 跳黄浦江最蠢,一旦遇救结果更惨,就算死了,尸首漂失会被说成去了港台,家属还会继续受迫害。 当时上海高楼两侧无人敢走,生怕被上面突然跳下来的人压死压伤。

陈毅市长每天晚上在沙发上端一杯清茶听取汇报,幽默地问:“今天又有多少空降兵? ”实际上是问——今天又有多少资本家跳楼?

在秉良家受够歧视和冷眼的丁曼莉,觉得报复机会来了,先把衣物首饰偷偷转移到娘家,随后跑到秉良医药公司,求见进驻公司的工作队队长,说要大义灭亲,检举丈夫违法乱纪。 工作队队长正愁找不到程秉良的把柄,无法开展批斗,如果家属出面揭发,*伤力更大。 当下闻言狂喜,对曼莉敬若上宾,泡茶让座,请她仔细回忆秉良的犯罪活动,说得越具体越好。

半辈子身居最底层的丁曼莉,受宠若惊,滔滔不绝,说程秉良用糖衣炮弹袭击干部,请吃饭、请洗澡、请看戏等; 用自来水做注射液、用烂棉花充作药棉做的“急救包”,高价卖给志愿军,致使大批志愿军伤病员伤势恶化,许多人致残,致死。

次日上午,医药公司召开“五反”动员大会。 不怕抛头露面的丁曼莉跳上台去,揭发程秉良用卑劣的手段拉拢腐蚀干部、戕害志愿军等罪恶。

会议期间,与会者不断高呼口号:“程秉良必须坦白交代! ”

“程秉良不低头认罪,只有死路一条! ”

秉良气晕了,天底下竟有如此丧心病狂的歹毒女人! 当年看她可怜,常被舞客欺辱,仗义把她救出火坑,养活她全家,可以说对她家恩重如山。 谁知她竟忘恩负义,以怨报德,把自己往死里整,居心何在? 正在心潮翻滚,工作队长严厉地责问程秉良,还有什么问题没有交代?

秉良定了定神,理直气壮地申辩:“我没什么问题可以交代的。 抗战时,我带头抵制日货,并组织服务团救护难民和伤病员,捐献大量钱财和物资。 解放军进攻上海,我派人送去几十箱药品。 有人揭发我的诸般恶行,请拿出真凭实据来。 受贿的干部姓甚名谁? 受害的志愿军官兵又姓甚名谁? ”

工作队长被问得哑口无言,喝令工人快将程秉良押走,关进仓库。

与世隔绝的秉良受到非人虐待,不时刑讯逼供,无奈之下,只好写了检查,违心地“供认”了自己所谓的“五毒”罪行。 痛骂自己利欲熏心,歌颂人民政府英明伟大,挽救了自己。 表示愿意悔改,上交所有资产并拥护工商改造,请求从轻发落。 被当局定性为人民内部矛盾,无罪释放。 限令他半月内,做好公司交接手续,搬出程家公馆。

秉良踉踉跄跄回到家中,与妻子相拥而泣。 哭道:“慰君,我对不起你啊! 色令智昏,花巨资养了一条人面兽心的美女蛇,害得你我差点儿丧命,万贯家财尽丧。 咱俩年近半百,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哟? ”

“唉,戏子无情,婊子无义。 这些红颜祸水万万沾不得啊! 事已至此,悔也无益。 你先把身体养好,咱们还有两双手,总有办法活下去的。 ”

妻子的安慰,无济于事,半世锦衣玉食的秉良,哪经得起从巨富到赤贫的落差。 他越想越觉得前程渺茫,凌晨悄悄起床,登上四楼屋顶,心一横,便纵身跳了下去。 丈夫当了绝命“空降兵”,慰君痛不欲生,当晚就服毒殉夫。 秉良医药公司的所有资产、房产均被政府没收。 原本在上海交通大学攻读的儿子程骁骁,没了经济来源,只好退学,到一家药房当了会计。 因无力操办双亲的丧事,向单位借了些钱,将遗体火化,送回老家安葬。

丁曼莉一时鬼迷心窍,竟诬陷亲夫,自断后路​‍‌‍​‍‌‍‌‍​‍​‍‌‍​‍‌‍​‍​‍‌‍​‍‌​‍​‍​‍‌‍​‍​‍​‍‌‍‌‍‌‍‌‍​‍‌‍​‍​​‍​‍​‍​‍​‍​‍​‍‌‍​‍‌‍​‍‌‍‌‍‌‍​。 为了谋生,只得再次下海,怎奈人老珠黄,流落到低档舞厅厮混。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的服饰、气质,依旧在下层舞女中出类拔萃。 有天晚上,她陪一个老相好跳了几圈舞。 那人塞给她一个金戒指,并邀请她吃宵夜。 她一口答应,伴舞更尽心尽力了。

散场后,老相好果然请她吃了夜宵,说要送她回家。 曼莉十分高兴,两人有说有笑。 走到一条黢黑的小巷时,那人猛然拔出短刀将她刺死,洗劫了她所有的首饰、钱财,包括刚刚赠给她的戒指。 连身上穿的旗袍、脚上的高跟皮鞋也被扒走,真是穷凶极恶。 曼莉贪婪一世,只留下了一具戴了乳罩、穿了裤衩的半裸女尸。

上海各报立即对此凶*案做了报道,并刊登了死者丁曼莉的照片。 她害得丈夫家破人亡的缺德事,路人皆知。 许多人幸灾乐祸地骂道:

“这种女人死有余辜,真是恶有恶报! ”

第十一章狠戾

求婚者

当秉智夫妇看到侄儿骁骁捧出的两只骨灰盒时,都悲痛得险些昏厥。 恸哭几场后,将其送往程庄安葬。 可他家祖坟墓地在土改中已被挖得稀烂后,分给村民当作了耕地。 曾拥有良田千亩的程家,儿孙死后竟无葬身之地。 幸遇原佃户蔡兴旺顾念旧情,收了程家十块银元后,偷偷让出一块菜地,供秉智埋了骨灰。 骁骁在父母坟前磕了几个头,与伯父伯母洒泪而别。

秉智夫妻为此悲悼了好多时日,他俩哪里知道,秉良夫妇英年早逝,仅是程家厄运的开始,更大的不幸将接踵而来。 而罪魁祸首,就是因爱成恨的邵廉。

邵廉仕途顺畅,称心如意,自视甚高,未料求爱碰了一鼻子灰,气得他肝炎又复发了,住进通城医院。 躺在病床上,除了打针吃药,他满脑子都是媛媛的音容笑貌。 这尤物秀外慧中,能言善辩,好张利口! 自己身为宣传部部长,口才都比不上她,真爱煞人也! 若能与她结婚,这辈子算没白活。 不说她的美貌,光她的学历,就可以吓同僚一跳。 他志在必得,要发扬连续作战的作风,软硬兼施,逼媛媛就范。

邵廉病愈后,加紧了对媛媛的爱情攻势。 一拨拨的人川流不息到程家做媒,一份份的贵重礼品送往程家。 结果并不妙,媒人无功而返,礼物原封退回。 每一次被拒绝,邵廉的自尊心就受一次打击,对媛媛的爱慕就减少一分,恚恨就增加一分。

终于有一天,媛媛的倨傲激怒了邵廉,他咬牙切齿地咒骂:“程媛媛,你这不识抬举的贱货,敬酒不吃吃罚酒! 竟敢不给我脸面。 别以为我非你不可,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要寻机让你的亲人一个个离你而去,让你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 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

媛媛见邵廉不再死皮赖脸地纠缠她了,松了一口气。

作为地方长官,要整治辖区小民还不容易!

邵廉暗暗下了狠心,他的“作战计划”也从“求爱”变成了“泄愤”。 这天晚上,他不顾肝病刚好,打开一瓶白酒,就着花生米边吃边想:这个可恶的臭娘们儿,果然是反动阶级的本质,如今是共产党的天下,难道还能容她这样嚣张不成?

突然他又想起:程秉智这老贼是如假包换的大地主,抗战时还当过伪镇长,劣迹斑斑,辫子一抓一大把,不难整治。 但他的胞弟程秉雄虽然原来是国民党军官,但解放前率部起义,现在也是解放军某师的副师长。 如果有此人掣肘,恐怕整治程家人的计划会有麻烦。

邵廉又点了一支烟,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暗暗起了一个毒念,我这里还有不少当时抄家时从程家搜来的书信,虽然没啥要紧的内容,但我何不假冒他的字迹,造一封和程秉雄勾结叛乱的书信?

想到此处,邵廉从程秉智家抄来的空白稿纸上撕下了两页,模仿着程秉智的字体,写道:“秉雄吾弟,三弟惨死上海,想必你已经得知,中共匪性不改,和吾辈冰炭不相容。 为兄老朽,无才无能,吾弟征战多年,英武过人,且手握兵符,望择机为三弟复仇雪恨……”

写到这里,邵廉忽然停下笔,犹豫道:我邵廉也是个堂堂正正的汉子,从未做过这种血口喷人、暗箭伤人的事! 想到此处,他将写好的纸揉成一团,划了根火柴烧掉了。

躺在床上,邵廉的脑海中又出现媛媛那冷冷的、鄙视的眼神,他转念又想:媛媛能看上地主出身的张桐江却瞧不上贫民出身的我,真是亲不亲,阶级分。 那程秉雄身为反动军官,得知他大哥被抄没家产,三弟被迫自*,难道不心生异志? 我要不早点儿揭发,他万一和台湾的蒋匪军勾结起来,不知要牺牲多少同志呢!

想到此处,邵廉从床上一跃而起,对着窗外微露的晨曦,欣然提笔。

邵廉的告密信和那封伪造的程秉智家书,堪称是“一石二鸟”的毒计,上级有关部门极为重视。 因为解放初,新政权很快被卷入各种谣言的围攻下:“要变天了,国民党要回来了”; “世界四十二个国家攻打苏联和中国”; “美国已占领台湾,蒋介石已收复海南岛,林彪牺牲啦”……

国民党残留的溃散武装约二百万人,潜伏特务六十万人,反动党团骨干、反动会道门头子等六七十万人。 他们造谣惑众,*人放火,抢劫物资,妄图颠覆新政权。 半年时间内,就有四万多干部和群众遭到*害。

清匪镇反,是共和国稳定天下、巩固基层政权、重建社会秩序而必须进行的大扫荡。 对任何一个大一统的国家来说,前朝的残兵败将和*人越货的匪寇都是心腹大患,不剿灭、不镇压,就不能保国安民,维护政权。

中共在全国范围开展了镇反运动,把*人批准权下放到地委一级。

恶霸、土匪、特务、反动会道门头子首当其冲,纳入捕*之列。 把一些有嫌疑的国民党起义投诚人员打成了反革命。

秉智的二弟秉雄,在抗日战争中英勇*敌,解放前夕冒着危险率部起义,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满心想着为了建立新中国,让巍巍中华从此跨入一个崭新的时代​‍‌‍​‍‌‍‌‍​‍​‍‌‍​‍‌‍​‍​‍‌‍​‍‌​‍​‍​‍‌‍​‍​‍​‍‌‍‌‍‌‍‌‍​‍‌‍​‍​​‍​‍​‍​‍​‍​‍​‍‌‍​‍‌‍​‍‌‍‌‍‌‍​。 但是,这封伪造的家书断送了一切。 他被秘密逮捕,被宣布开除军籍处死。 临刑前,秉雄流着泪说,他一直在寻找救国之道,对腐朽的国民党很失望,终于盼来了共产党,有了希望,却要被枪毙。 但他对自己的起义仍无怨无悔。 枪响之前,他对着灰蒙蒙的苍天大吼:“冤枉我一个程秉雄不要紧,希望老天爷你以后别再冤枉其他人! ”

上级在处决程秉雄的同时,也下达了拘捕程秉智的命令。 邵廉得知消息后大喜,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于是他马上指使公安局抓捕程秉智,并再次抄了他的家。 办案人员搜出一箱奇珍异宝,桐江孝敬二老的五根金条,三百块银元,都在其中。 另外还有人民币四百多万元(旧币)。 这在民众普遍贫困的解放初期,是一笔惊人的财富。 地委立即召开了有公检法负责人参加的紧急会议。 与会者一致认为,财宝和现金上交国库,院宅归公。 拨耳房一间,供家属居住。 锁荣夫妇无处立足,哭着回到老家。

程秉智以“盗窃国家财物罪”“组织反革命暴动罪”被判极刑。

临刑那天,媛媛和母亲获准见秉智最后一面。 憔悴不堪的秉智,对妻女拿来的鸡鸭鱼肉未动一筷,只是喝了几杯酒,取过一支烟,慢慢地吸着。

母女俩一直泣不成声,忽然谭慰卿厉声责骂女儿:“我劝你不要得罪那个姓邵的,你非不听,现在害得咱家和你爸成了这样子! 人说女儿是赔钱货,咱家女儿是赔命货! ”

程秉智却正色道:“慰卿,你这是什么话! 媛媛不喜欢邵廉,这也是人之常情。 其实,依我们的财力,早就应该送她出国留洋深造。 如今,是我拖累了她啊! 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忐忑不安中生活,多少次被恶梦惊醒,如今终于可以了结一切了。 ”

说罢,他猛吸了一口烟,扔了烟蒂,念了一首前人的诗:“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泊在异乡。 ”随即又嘱咐道,“我上刑场时,你俩谁也不许去,只让锁荣和桃叶为我收尸即可! 千万,千万! ”

秉智登上刑车时,天空忽然飘起了蒙蒙细雨……

邵廉将秉智兄弟相继送上西天后,不久在街头遇见媛媛。 两人未交一语,但媛媛投来那怨毒的眼神,凌厉得胜过刀锋。 在枪林弹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都没有畏惧过的邵廉,情不自禁地缩了脖子,不敢直视,灰溜溜地转身而去。

回家之后,邵廉越想越生气,他满心想看到的是媛媛乞怜悔恨的表情,后悔当初没嫁给他这个权柄风光的英雄人物。 但现在看到的,却只是仇恨! 一种深入骨髓的仇恨!

邵廉一怒之下,打开一瓶“二锅头”,喝了大半,右腹部肝区又隐隐地疼了起来。 他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解气,马上给许湉打电话:“许校长,你校的程媛媛,她父亲是大地主,叔叔是反革命,都在镇反运动中判了死刑。 未婚夫又是大叛徒、反动军官张桐江。 为了纯洁教师队伍,政府命令你开除她的公职。 ”

许湉一听,惊愕之下,忙解劝道:“邵*,现在师资极度匮乏,程媛媛教学水平很高。 她所执教的毕业班,竟出了全省高考三鼎甲,有七个人考上清华、北大、交大、南大。 像她这样的优秀教师,整个河北省也屈指可数,开除她是教育界的一大损失。 况且她本人一贯遵纪守法,并无过错。 能否法外施仁,仍留她当教员? ”

“不行! ”

许湉恳切地说:“邵*,您是知道的。 1949年的全国高校毕业生仅有2? 郾1万人,少得可怜。 周总理在一次会议上指出:‘人才缺乏已成为我们各项建设中的一个最困难的问题。 不论在经济建设、国防建设,还是在巩固政权方面,我们都需要人才。 ’就让她继续留在学校吧。 ”

邵廉冷哼一声:“*指示:‘某些直系亲属在土改、镇反和社会主义改造中被*、被关、被斗者的家属……可送劳动教养。 ’我不送她去新疆劳改就够仁义了。 这种人对新政权、新社会怀有刻骨仇恨,不能让她再危害青少年。 你不要多说了,程媛媛必须辞退。 ”说罢,不等许湉回话,就“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许湉与秉智是三十年的至交,没有女儿的他视媛媛如同己出,倍加怜爱。 老友的惨死,令他痛彻五内,阅人无数的许湉深知邵廉德性,此人暴戾冷酷,从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出来,见惯了腥风血雨,为达目的,心狠手辣,常借革命的名义,冠冕堂皇地将对方打入万丈深渊,永世不得翻身。 媛媛一而再、再而三地拒婚,算是把邵廉得罪到家了。 许湉坚信,秉智秉雄就是邵廉整死的。 如今,手掌重权的他又向媛媛伸出魔爪,许湉怎忍坐视不救? 他顶住邵廉的压力,仍把媛媛留校教书。

纸包不住火,某个周日,邵廉与同事到西海子公园游玩,恰巧媛媛怀抱幼女和母亲也来游园了​‍‌‍​‍‌‍‌‍​‍​‍‌‍​‍‌‍​‍​‍‌‍​‍‌​‍​‍​‍‌‍​‍​‍​‍‌‍‌‍‌‍‌‍​‍‌‍​‍​​‍​‍​‍​‍​‍​‍​‍‌‍​‍‌‍​‍‌‍‌‍‌‍​。 两人蓦然相遇,俱为之一愣,但谁也没跟对方打招呼,彼此擦肩而过。

邵廉只看了她一眼,便发现她老多了,额头眼角刻上深深的皱纹。 家中连遭奇冤横祸,又抄没财产,加上职业难保,再美丽的人,也承受不起这样残酷的打击啊! 如果还不憔悴,那就不是肉身凡胎,不成精也成了妖。 邵廉乐滋滋地想:“臭娘们儿,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怪你不知好歹。 要是乖乖地嫁了我,我还不把你宠上了天! 光凭你的才能和业绩,我会理直气壮提拔你当中学校长,再过几年,破格升你为教育局长,你在通城也能呼风唤雨。 现在拉倒吧,你就是跪着央求我,我也不要你这二手货了。 ”

次日一早,邵廉就给许湉打电话,下了最后通牒:三天内,必须划清阶级界限,辞退程媛媛。 否则,就要定他包庇反革命家属的罪名,撤职查办。 许湉自忖:看来,姓邵的是铁了心要迫害媛媛,就算我罢官坐牢,也于事无补。 不如忍痛割爱,先把她下放原籍,以后寻找良机助她复职,免得同归于尽,更没法帮她了。 于是把媛媛叫来,将邵廉大发淫威,胁迫他辞退媛媛的话,一字不漏地陈述,又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含泪道:“我与令尊有三十年的交情,他屈死后,我未能照顾好他的遗属,愧对老友的在天之灵呵! ”

媛媛如同泥塑木雕,默默地听着。

许湉问:“媛媛,你有什么意见? ”

媛媛凄然一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我早有心理准备。 事到如今,我一个弱女子还能提什么意见? 我只能说,这辈子我最感激的就是您了。 您顶着高压,处处关照、呵护我。 既然姓邵的把事做绝了,逼我离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好任凭宰割。 大恩不言谢,请多多保重,媛媛就此拜别。 ”向许湉鞠了一躬,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湉本以为媛媛会痛哭流涕,不料她竟如此镇定,走得如此决绝,不由心生敬意,更为她的离去而痛惜。

第十二章殉职

讲台前

媛媛被迫带着老母稚女,回到阔别多年的程庄镇程家府村。 村里分给她三间冬不挡风、夏不避雨的土坯房,半亩种一葫芦收一瓢的自留地。 她和母亲正在发愁如何活下去,又是她的父执——许湉向她伸出援手,给予极大的帮助。

许湉在冀东教育界很有威望,门生故旧遍及河北省。 他被迫违心地将程媛媛开除后,内心始终不安。 恰巧,他打听到有个学生在三川县当教育局长,就亲自登门造访,把自己与秉智的关系叙述一遍,再三拜托他多多关照程媛媛。 这学生一口答应,让媛媛到程庄镇小学当民办教师,给了她全县民办老师中最高的待遇——每月工资十七元。 而一般的民办老师只有十元至十二元。 但民办教师不列入国家教员编制,仍为农村户籍。

媛媛有了住处,有自留地能种些瓜菜。 桃叶夫妇是她家的常客,帮助挑水种菜,推碾磨面。 一些原来的老佃农、老雇农,也常常帮她们锄草耘地。 左邻右舍有点儿稀罕吃食,都会给她家送去。 加上重操旧业,每月能拿十七元工资,一家三口的生存绝无问题。 比起那些土里刨食的农民,强了不只一星半点儿。 媛媛也时常接济乡亲们块儿八毛,让他们买点儿油盐酱醋,或帮学生买一点儿铅笔橡皮练习本等文具。

有了前面的种种波折和磨难,媛媛变得异常小心谨慎,她把从前的时装锦服都一把火烧掉,终日只是一袭素衣,脂粉不施。 上完课后,也只是在家里闭门读书,仔细照顾母亲和女儿。 看着念桐一天天地长大,变得越来越活泼可爱,给她心中也带来一丝安慰。

由于家里没有男人,很多体力活都落在了媛媛身上,像劈柴、养猪、收麦、推磨、舂谷、提水等等,憔悴了她的容颜,磨粗了她的手脚。 有时她也夜半起来,对着那一钩冷月暗自垂泪。 这一天,她又翻看清代苦命女词人贺双卿的词集,读到“锦思花情,敢被爨烟薰尽”,不禁珠泪满腮,取过一张久藏在柜子中的宣纸,用清丽的书法抄下贺双卿的诗:“冷厨烟湿障低房,爨尽梧桐谢凤凰。 野菜自挑寒里洗,菊花虽艳奈何霜。 ”

刚刚写完,母亲就带着小念桐进了家门。 年幼的女儿见妈妈满脸泪痕,吓得也哭起来,对媛媛说:“妈妈不哭,念桐以后一定听妈妈的话! ”

谭慰卿见了桌上的字,摇头说:“写这个干吗? 让人看见又要惹祸了,赶快撕了烧掉! ”说罢,不等媛媛动手,就一把扯碎了,扔进了灶膛中。

当时的三川县,虽然每个乡镇都有小学,但教员大都是初中生或高小毕业生充任。 以媛媛大学本科的学历,让她教小学六年级,真如牛鼎烹鸡,屈才到了极点。 她任教刚一年,便让四十个毕业生全部考上中学,轰动了整个河北省教育界。 再调皮捣蛋的学生,都被她管教得服服帖帖,变得知书达礼。 不用说村民和学生对她极其尊敬,连县长、镇长、村长都称呼她程老师。 教育局长见了她更是恭恭敬敬,多次聘请她给全县的教师上培训课,提高教学质量​‍‌‍​‍‌‍‌‍​‍​‍‌‍​‍‌‍​‍​‍‌‍​‍‌​‍​‍​‍‌‍​‍​‍​‍‌‍‌‍‌‍‌‍​‍‌‍​‍​​‍​‍​‍​‍​‍​‍​‍‌‍​‍‌‍​‍‌‍‌‍‌‍​。 久而久之,慰卿母女居然习惯了乡居生活,并未觉得岁月有多难熬。 可是,这短暂的清贫安逸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场更可怕的劫难在等待着风中弱柳一般的程媛媛。

秋季,全国多数地方丰产。 但九千万农村青壮年被抽调去炼钢。 剩下的老弱妇孺没有能力及时收回庄稼,致使“玉米上了吊,棉花吊了孝,黑豆放了炮”,大量粮食烂在地里。 浮夸风,大锅饭,强迫命令席卷全国。 到处大办食堂,放开肚皮吃饭不要钱,过的是“共产主义”生活。

由于大放粮食高产卫星,农民收获的粮食大部分要上缴国家,没过完冬天,很多地方就闹起了粮荒。 1959年农业形势本来很好,但丰产没有丰收。 全国极左恶浪汹涌猖獗,浮夸风等愈演愈烈。 作为国之根基的农业岌岌可危,农村经济濒临绝境。

那时物价飞涨,一斤大米黑市价格三元钱,一斤肉五元钱,一斤鱼六元钱,一斤山药干十元钱,一只(桶)高级饼干二十元钱。 媛媛十七元钱的工资,能顶什么用? 一家三口都患了当时最普遍的浮肿病。

长期营养不良,四肢肿胀,表示脏器已经衰竭。 若不及时补充营养,脏器就会萎缩并丧失功能致死。

安徽凤阳县委*赵玉书问考城医院院长王善良:“为什么浮肿病越治越多,你们少什么药? ”

王医师说:“就少一味药,粮食! ”

赵玉书当场以“造谣生事”的罪名把他逮捕批斗。

快过年了,寒冬腊月,北风凛冽。 人们贫病交加,饥寒交迫。 然而,工作极负责任的媛媛见学生蔡有金十多天没来上课,勉强撑着走了几里路,去往蔡家问个究竟。

这个蔡有金,就是当年受了煽动后,带头批斗程秉智的佃农蔡兴旺的孙子。 但媛媛不念旧恶,仍想劝蔡有金继续读书,不要放弃学业。 还没走到蔡家,只见村口有七八个老头坐在墙角边晒太阳,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患了浮肿病。 蔡兴旺一边捉虱子,一边叹息:“唉,现在的日子,越过越没劲,还不如当年租种程秉智的田呢。 丰年不用说了,打的粮食屋里都装不下。 碰上凶年饥岁,东家非但免了租子,还救灾放粮,甭愁饿肚子。 哪像现在,一年分二百多斤口粮,开春就光了,全靠野菜、树叶对付着吃。 拉的屎净是血,自己都不敢看一眼。 我活了五六十岁,就数现在的日子最难熬,不死也得脱层皮。 ”

侯盼富说:“回想起来,能给程秉智做长工,是多大的福气! 每月吃两次肉,一年挣八石粮食。 做不了长工,农忙时当短工也不赖,三顿猪肉馒头、煎饼、豆腐汤,再加十斤白面的工钱。 要是再让我饱饱地吃顿粉条炖肉、白面馒头,死也值得了。 ”

蔡兴旺咧开没牙的嘴笑了:“嘿,你这是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 我没你那样高的心气儿,还想吃粉条炖肉、白面馒头,玉米糊糊小米粥能管够就谢天谢地啦。 ”

蔡、侯等人正唠得起劲,忽然看到了媛媛站在他们面前,不禁都愣住了,随即脸上都露出了尴尬羞愧的神色。 蔡兴旺正要结结巴巴地说些什么,媛媛打断了他,只是问道:“您孙子怎么这么久没上学了啊? ”

蔡兴旺叹气道:“都饿得不行啦,还上什么学啊! 我那孙子本来身子就弱,现在饿得走道都打晃,眼下这劫难啊,能不饿死,我就要烧香拜……”他本来想说烧香拜佛,但忽然想到这是封建迷信思想,于是改口道,“拜马克思了。 ”

大伙听他说得不伦不类,都哄笑起来。 媛媛也苦笑了一下。 正在此时,突然村东口巷子里传来了嚎哭声。 蔡兴旺和侯盼富却并不惊讶,摇头说:“刘家老太不行了,前几天就饿倒在床上,不能动弹了。 她身体弱,本来就是个病包儿,能熬到今天就不容易。 ”

侯盼富凄然问道:“老蔡啊,你看咱们这些老病秧子能挺多久? 政府要再不开仓放粮啊,我们最多也就能活个十天半月了。 ”

蔡兴旺一脸死灰,抢白道:“别做梦开仓放粮了,现在连*都吃不饱,我看明年冬天,就是咱的周年。 ”

夕阳落晖中,媛媛缓步离开这座村庄,回头望去,那几个有的骨瘦如柴、有的浮肿变形的老人仍旧默默地坐在那里,伴着村中的哭丧之声,犹如幢幢鬼影一般。 她悚然一惊,打了个寒战……

没过多久,蔡兴旺、侯盼富等老农相继病亡。

饥荒在无情地蔓延,1960年的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间,媛媛家里也没有了粮食,只好在粗粮中掺杂树皮、树叶、草根等充饥。 虽然家中仅有的食物都优先给女儿念桐吃,但是幼小的她,还是经不起这样的磨难,病饿在床。

眼看念桐原来苹果般红润的小脸,渐渐变得姜黄,原来活泼灵巧的眼神,也变得呆滞麻木,慰卿母女忧心如焚。 慰卿口里不停地念叨,从玉皇大帝到观音菩萨,从真主安拉到耶稣基督,中外神灵都求了个遍,当然也无济于事。

天气一天天暖了,草在发芽,树在开花,而十二岁的小念桐,如同蓓蕾般的生命却日渐枯萎。 眼看她一天天越来越有气无力,后来就终日昏睡不醒,慰卿和媛媛都心疼得恨不得以身代之。

这个时候,是没处借粮的,家家都靠那仅有的一点点儿口粮活命​‍‌‍​‍‌‍‌‍​‍​‍‌‍​‍‌‍​‍​‍‌‍​‍‌​‍​‍​‍‌‍​‍​‍​‍‌‍‌‍‌‍‌‍​‍‌‍​‍​​‍​‍​‍​‍​‍​‍​‍‌‍​‍‌‍​‍‌‍‌‍‌‍​。 眼看孩子饿得实在快不行了,媛媛请了假,终日只是看着女儿垂泪。 小念桐只是喃喃地说:“妈妈,姥姥,我想吃饼干,想吃鸡蛋……”

慰卿突然开口道:“媛媛,要不你去求一下那个姓邵的,他是大干部,一定会有办法,能救活咱的小念桐。 ”

媛媛听了,呆了半晌。 虽然她极不愿意去求邵廉,那是她最憎恨的人,是她的*父仇人、*夫仇人,又害得她来到这小乡村受尽磨难。 但现在为了救念桐,她什么都顾不得了,一咬牙,横下心,迈出家门,在公路上拦了一辆卡车,搭车去了通城。

开解放牌卡车的是一位老师傅,他见媛媛脸色极为难看,又不时偷偷地抹泪,一路上不住地解劝:“大妹子,有什么事可千万别想不开,我小时候曾经因为让爹妈打了一顿跳了河,幸好让人救了上来,不然这半辈子就白搭了! 还是活着好啊,再难的事,总会过去的。 ”

媛媛只好向他解释了一番,老师傅说:“唉,现在这场饥荒,可真厉害,我经过的地方,听说有的地方都饿死了一大半人,活着的也像疯了一样,见啥吃啥。 ”

几个小时后,媛媛终于站到了通城地委政府大院的门前。 她坐在树荫下犹豫了好久,几度想站起来就此回去。 但想起小念桐已奄奄一息,才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两个门卫拦住了她,媛媛说:“我有事,要找邵廉邵*。 ”

门卫听了,对媛媛说:“邵*因病住院了,好久没来上班了。 你到通城医院去找他吧。 ”

通城医院倒并不太远,媛媛只走了十分钟的路,就到了。 进了医院,正要找个护士询问邵廉住在哪个房间,却只听二楼病房中,一个男人正大吼大叫,听声音好熟悉,正是邵廉。 只听他咆哮道:“赶快给老子打止痛针,这阵子要疼死老子了! ”

护士低声说:“邵*,止痛针每天只能打一次,多了会有副作用,对身体不好,医生嘱咐过的。 ”

“我这都要死的人了,还讲什么副作用,快给老子打上,听见没有? ”接着是一阵“稀里哗啦”的乱响,不知邵廉在扔什么东西。

护士正无可奈何,左右为难,突然回头发现媛媛站在门口,以为她就是邵廉的家属,于是忙把媛媛往前一推,说:“您是病人家属吧,快劝劝邵*吧! ”

邵廉定睛一看,他简直认不出面前这位朴素的农村妇女了。 在他的印象中,媛媛永远是那个短发齐肩、身穿阴丹士林旗袍、优雅窈窕的美妇。 而现在的她,却是风鬟雾鬓,憔悴苍老。

错愕之下,邵廉突然又肝火大盛:“程媛媛,你是来看笑话,看我最后的下场来了是吧? 我可以告诉你,老子是肝癌晚期,活不了几天了,你高兴了吧? ”

程媛媛泪如泉涌:“不是,邵*,你是胜利者,征服者。 我父亲、叔叔和丈夫都死在你的手上,这些我没法不记恨,但是请你看在我现在已经这样惨了,孩子是无辜的,请你救救她。 ”

邵廉见媛媛这样楚楚可怜地哀求他,忍不住满腔怒火化为乌有,问道:“孩子怎么了? ”

“我们家饥荒,整天吃树叶、草根,小念桐受不了,现在又饿又病,躺在床上,昏迷了三天了! ”

邵廉指着病床前的一桶饼干和一罐奶粉,说:“这个月供给的营养品,你都拿去,给孩子吃。 现在到处困难,我也没有太多的东西。 ”

媛媛红着脸,向他鞠躬:“谢谢! ”

邵廉是个精明人,他看得出来,媛媛是为了女儿舍弃了尊严和脸面,不禁也心下悯然,说道:“媛媛,是我错了。 我爱你,就应该让你幸福,不该只想占有你、征服你。 今天,不是你是失败者,我是胜利者,是你感化了我,让我这个铁石心肠的汉子反思过去的一切,我这些年究竟做错了什么? 原来我认为自己是一贯正确的,现在才知道,我好多事都错了! ”

程媛媛默默地站着,也不敢搭话,生怕得罪了他。

邵廉苦笑着又说:“你可能不知道,我其实也很惨。 我和家里的老婆闹离婚,她一时想不开,就跳河自尽了。 我的独生子看到这样的惨状,精神受刺激,疯了。 现在还在精神病院里关着呢。 ”

说罢,他又拍了拍自己腹水鼓胀的肚子:“我这里面,全烂了,没几天活头了,天天疼得像地狱中的小鬼来上刑一样。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媛媛,什么也别说了,我知道你急着赶回去,快拿了奶粉和饼干回去救孩子的性命吧! ”

七天后,身患肝癌的邵廉在通城医院病逝,身边竟没有一个直系亲属。

媛媛回去的路却并不顺利,一直没能搭上车,她心一横,就顺着公路拼命往回走,虽然已饿得头晕眼花,却舍不得拿一块饼干来吃。

天色将晚的时候,终于有一辆拖拉机捎上了媛媛,回到了程家府村。 媛媛用尽所有的力气,往家里飞奔。 走到门口,只见家门半敞着,她也没多想,赶忙跑到念桐睡的小屋里,喊道:“桐桐,妈给你带好吃的东西来了,有饼干和奶粉! ”

可床上却空荡荡的,连被褥也看不到了。 媛媛心头一惊,又奔出屋门大喊:“妈,你在哪里? 桐桐呢? ”

谭慰卿跌跌撞撞地从后院走过来,见了媛媛,嚎啕失声地说:“媛媛啊,你来晚啦! 桐桐她……今天中午就咽气了! 临走前,她睁开眼,突然大声叫喊:‘妈妈,快来,我要妈妈! ’然后,就再也不动了! ”

媛媛犹如五雷轰顶,一时间瘫倒在地,险些昏了过去。

隔了半晌,媛媛突然又发疯般地站起来说:“桐桐呢,我要再看她一眼,抱她一下! ”

谭慰卿把媛媛领到后院,只见一株桃树下,隔壁刘老爹正在挥锹平土,刘老爹说:“孩子先走了,就赶快埋了吧! 你们母女谁也别说,就说她去通城亲威家了,要不让村干部知道,会少一份口粮的,你们娘儿俩就更挨不过去了! ”

眼见刘老爹在新埋的土面上用脚踏实,媛媛痛哭失声,一把拉住他说:“刘老爹,你别这样用力踩,会踩痛我家念桐的啊! ”

刘老爹愕然而立,不免也陪着这娘儿俩掉了几滴眼泪。

媛媛哭了一整天,第二天夜晚,她悄悄地把那些奶粉和饼干都埋在了桃树下。 昏睡中,她做了个梦,梦见小念桐一脸的灿烂笑容,对她说:“妈妈,我现在变成一棵桃树啦,不用吃饭,不怕挨饿了,我还会结出好多好多大大的、甜甜的桃子,给妈妈吃,妈妈也不用挨饿啦! ”

梦醒后,媛媛又是泪流满面,心如刀割。

念桐死后没几天,媛媛提着学校刚分到的两斤小米回家,看见母亲坐在床上,目光呆滞,右手从棉袄破洞抓棉絮塞进嘴里,一咽一伸脖子。 媛媛丢下米袋,扑上去拉住母亲的手,哭喊:“妈! 妈! 这东西不能吃啊! ”

“滚开! ”慰卿忽然眼射凶光,恶狠狠地将女儿推倒在地,指着她怒骂:“我这辈子算倒了霉,生下你这丧门星! 当初你要是嫁了邵廉,你爸和你叔就不会冤死,你也不会丢了饭碗。 偏偏你要充什么贞节烈女,害了你自己不说,还害得桐桐早夭,害得老娘跟你受苦受难。 现在大饥荒,城里人有粮食定量供应,乡下人只能在家等死。 天哪!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今世来遭这个罪,我咋不死呢? ”捶胸顿足,大哭起来。

母亲的詈骂哭闹,把媛媛吓呆了。 在她心目中,世界上,没有任何爱比母爱更无私,更强烈。 母亲为了子女,可以牺牲一切​‍‌‍​‍‌‍‌‍​‍​‍‌‍​‍‌‍​‍​‍‌‍​‍‌​‍​‍​‍‌‍​‍​‍​‍‌‍‌‍‌‍‌‍​‍‌‍​‍​​‍​‍​‍​‍​‍​‍​‍‌‍​‍‌‍​‍‌‍‌‍‌‍​。 在流放农村的几年里,母亲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没想到受过高等教育、一向温文尔雅的母亲,竟然这么怨恨女儿没嫁高官,没让当娘的享福。 可是,她并没料到邵廉如此丧心病狂,要把她一家赶尽*绝啊! 她依仗自己有称心的工作,丰厚的薪水,足够养活全家人,不想委屈自己。 唉,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她再也忍不住了,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母女俩哭了许久,都觉得更加虚弱疲惫,连坐灶下烧粥的力气也没有,两人登床各睡一头。

媛媛阵阵头疼、心悸、胸闷、胃痛。 她明白,可怕的饥饿摧毁人的理性、道德、人伦和尊严,对人的肉体、心灵是极其残酷的折磨。 母亲就生了自己一个女儿,一直视若掌上明珠。 要不是饿极了,决不会如此气急败坏的。

媛媛一夜未眠,早晨起床,洗漱完后,烧了半锅小米粥,她忍着饥饿,没喝一口粥,就去上课了。 临行前,对母亲蔼声道:“妈,我去学校了,早饭熟了,您起来吃吧。 ”

“哦! ”几乎饿昏的慰卿一骨碌下了地,掀开锅盖,金黄的小米粥热腾腾、香喷喷。 老人迫不及待地拿碗舀了就喝,连筷子都没用,直到把锅里的粥全部喝光舔净,这才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暗忖:如果媛媛每天不吃饭该有多好,我就能天天吃饱肚子了。 她也不动脑子想一想,患有严重浮肿病、心脏病、胃病的女儿,从昨晚到今晨都没进餐,还要走到五里外的学校,给学生讲课,将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媛媛饿得头晕目眩,心慌气促,眼前发黑,看见地里返青的麦苗,伸手便拔了两把,连土带苗吞下肚,又到小河边洗了脸,强撑着向学校走去。 上课铃响了,她像踩着棉花,梦游般地来到教室。 此时,她心跳气喘得更厉害了,实在讲不动课,只好让学生做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

学生们都觉得今天程老师有点儿不对劲儿,眼神恍惚。 他们假装低头写作,眼睛却一直盯着老师。 媛媛眼中盈泪,在教案纸的背面用铅笔写着什么。 未几,媛媛眼前出现了幻觉,她回到程家大院,在丰盛的宴席上热情地为桐江布菜:“喏,这是东坡肉,您尝尝。 ”“这豆豉鱼不错。 ”“您再尝一块香酥鸭吧。 ”须臾,她似乎又到了通城的家,戴着大盖帽,穿着黄呢军装的桐江英挺帅气,对自己笑道:“嘿嘿嘿,醉眼问花花不语,伊人倩影梦魂中。 我想得你好苦! 苍天有眼,让咱们再续这不了缘吧。 ”媛媛冲动地说:“桐江……”

学生们见程老师蜡黄的脸上布满红晕,黯淡的双眸闪出光彩,嘴唇不停嚅动。 她陡然摇晃了两下,接着“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学生都慌了,不约而同地向她奔来,急切地呼唤:“程老师! 程老师! 程老师您怎么啦……”

班长王国新赶紧奔到办公室去找校长,告诉他程老师在教室晕倒了。 校长闻讯急忙赶来,媛媛的脸向右边侧着,额头上渗出斑斑血迹,她再也没能站起来,再也不能给她的学生授课了。

王国新非常崇拜程老师,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她在最后一堂课时,教案纸的背面写的是《虞美人》词:红尘几度霜风骤,万点梅花瘦。 寒闺梦里总心惊,易破残灯未晓,更伤情。 难寻往事难回首,覆雨翻云手。 断肠诗尽此生休,明日泉台何处? 泪空流。

听到女儿媛媛惨死的噩耗,谭慰卿当夜便在家中悬梁自尽。

二十五年后,程媛媛的学生王国新调任三川县的县委*,他想起自己的恩师,于是和程庄镇小学校长以及镇里几位头面人物合计一番,决定把媛媛改葬在离她家不远,集山、水、林为一体的风水宝地——灵山。

媛媛下葬的那一天,正巧是灵山庙会,人们看见浩浩荡荡数千人的送葬队伍,都跑来看稀罕,整座灵山沸腾起来。

媛媛的墓地坐落在林茂花香的灵山南麓,墓碑上,人们镌刻了这样一副对联:

玉石俱焚,芳姿淑质掩黄土;

缣缃不朽,师德懿行辉碧霄。

白发苍苍的许湉和县教育局局长也来了,许湉在媛媛墓前献上一束鲜花,噙泪低声祈祷:“媛媛,一路走好! 灵山郁丽九光之霞,葱翠万年之秀,将永远陪伴你的芳魂安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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