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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桃宝
成亲那日,我正搂着牌位拜堂,死去多日的未婚夫君,突然生还。
带着他心爱的白月光,逼我下堂。
「我已依着婚约娶了你,眼下婉婉对我有救命之恩,你切莫再纠缠。」
高朋满座,人人都拿可怜嘲弄的眼神看着我这一身凤冠霞帔。
夫君命我脱掉。
我二话没说,脱得只剩下雪白的丧衣。
正衬了今日这大好时节。
他不会知道。
与他有婚约的姐姐一年前就死了。
活下来的,是我这个替身,专程从地狱爬上来,找他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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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我脱得如此利落,孟延泽先是一愣,随后看清我内里玄机,顿时恼火脸涨得通红。
却没来得及说什么,卢婉嘤嘤地先哭起来。
「沈姐姐,我知你因我之事,对延泽哥哥颇有怨气,但也总不至于咒他去死啊,先前他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你这么做,未免也太……」
好似我这身丧衣真有鬼神之力,卢婉视死如归,挡在孟延泽身前。
从头到脚,雪莲一般,忠贞高洁。
反衬得我,狠毒心肠,甚如蛇蝎。
便是堪堪上前一步,想把头上的凤冠送予她,都是错的。
「姐姐虽不喜我,却也不至于恨我至此吧。」
指头都没碰上,她煞有介事地往孟延泽怀中一缩,埋头惊惧尖叫。
成功激起孟延泽膨胀的保护欲。
半点廉耻也顾不上了,他一把拥她入怀,护在身后。
「够了!」
冲冠大怒,孟延泽朝我发狠龇牙。
「沈知宁,在我面前,收起你那些龌龊心思,婉婉不过说了句实话,你有何资格为难她!」
我为难?
从始至终,我连半句话,都未曾说过。
倒是他们两个,接连的怨怼,往我身上撒。
我也能理解。
好一对鸳鸯,因我而散。
如今再想聚首,首当其冲自是要收拾挡在中间碍眼的我。
但怎么办呢?
请神容易送神难。
姐姐这尊心软的神被他们害死了,顶替而来的我,可是尊瘟神。
「夫君错怪了,妾身不过是想成全卢姑娘一番求怜之请。」
冷嘲热讽,抬眼相望。
手中赤金打造的冠,松开坠落。
猝不及防,正砸在孟延泽的脚面上。
他吃痛弯下腰,紧咬着难忍的*,往肚里咽。
我不急不慢转身,款款在主位上落座。
「今儿乃大喜,我就喝了卢姑娘的妾氏茶,从此一家人和和美美,就算成全了夫君图报救命之恩的美意。」
红霞铺天盖地,唯我这一抹白,刺眼得很。
我凝望屋檐下露出的那浅浅一方穹顶,思索着姐姐能否看见我。
缓过劲儿的孟延泽一把钳住我手腕。
粗鲁拽起我半边身子:「毒妇!我何时说过要让婉婉做妾!
「倒是你,诅咒夫君在前,谋害朝廷命官在后,今日,我不仅要休了你,还要把你送去大理寺!」
2
堂上看热闹的人,哄地一下炸了锅。
眼前孟延泽,早已今非昔比。
街上鸣锣敲鼓,赞誉喧天。
不停歇地传颂着他生死不知消失这一年的丰功伟绩。
卫护晋王历劫而存,登基为帝。
有了极为荣耀的从龙之功傍身,他再也不是从前悲苦困顿的少年。
别说将我送去大理寺,便是直接送我下诏狱,也不会有人怀疑他有没有这个能耐。
可用在今日这场合,算是龙头不拉拉马尾。
在座的没一个擅长官场沉浮的圆滑之辈,而是他孟家的族眷宗亲。
打头的几个,更是他孟延泽跪着奉茶也受得起的长辈。
在他们面前耍威风。
是一朝飞黄腾达,忘了自己姓什么吗?
「荒唐!荒唐至极!」
孟延泽该称一声叔爷的耆老甩手就是一巴掌,扇得他偏了头。
「我孟家世代儒礼之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个狂悖之徒!
「她可是你三媒六聘未过门的妻子,你消失一年,她里里外外多少帮衬毫无怨言,得知你死讯,无怨无悔,守信践诺穿着丧服与你一个死人成婚。你倒好,捡了性命,丢了脸皮,良心被狗吃了要送她去见官。
「也罢,你如今圣宠正隆,便是谁,都不用放在眼里。你想送便送,就是别忘了,将我……将我整个孟家一道送去!」
字字珠玑,满堂附和。
亲人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臊得孟延泽立马没了气焰。
偏对我,还是刻薄得很。
撩起眼尾,死死盯住我的目光,越发狰狞。
可最终,还是极不情愿松了手。
不是真怕这些老家伙。
而是新帝登基,为了稳固朝局,适才下诏要礼敬宗室亲长,予以厚待。
朝臣百姓接连附和,大兴和睦门庭之风。
这个节骨眼上,他得罪了全族。
再好的体面,打了皇帝的脸,也少不了要吃挂落。
卢婉却按捺不住了。
见状,又是怜弱受惊地哭哭啼啼。
「尊长错怨延泽哥哥了,诸般不是,皆因我而起。之前我与延泽哥哥……都是萍水之缘,便不是他是别人,我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家和万事兴,延泽哥哥犯不着为我如此,我这就自请离去。」
私相授受,有违礼教,但这救命之恩,可是谁也置喙不了半个字的。
卢婉这么一提点,孟延泽半耷拉着的脑袋,噌地一下,支棱起来。
大有要与全族人决裂的派头,毅然决然拉着她,咄咄相逼。
「念着夫妻一场,我可以不追究,但救命之恩,莫大于天,潜邸之行,我欠婉婉一条命,就该还她一个名分,所以这妻,我是休定了!」
叔爷气极,还想教训,被他一个狠戾的眼神逼了回去。
「我劝叔爷睁眼看看,眼下的孟家是谁在顶梁,况且我们几支早已分家,叔爷有这个筋骨还是管管自家事吧。」
门外,随他一道的亲卫,亮剑而入。
有人眼尖瞧出,都是禁军的打扮。
当下纷纷偃旗息鼓,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打头阵的叔爷,也颇为忌惮,愧疚望我一眼,坐回了原处。
到底,今时不同往日。
「沈知宁,怎么,还等我请你?」
大局已定,孟延泽蔑然睨着我,仿佛自一开始,就从未把「沈知宁」三个字放进过眼里。
有用时,哄骗两句。
无用时,便一脚踢开。
可谁也不是天生贱命,任由他随意欺辱磋磨的。
姐姐良善心慈,可我,是要出招见血,挠人挖心的。
「不劳孟大人大动了,要我走,我走便是。」
今日之排场,他无非以圣眷标榜,仗势欺人。
那我倒要看看,他这圣眷究竟值多少钱。
压在几案的嫁妆盒子,被我打开。
一丈长的嫁妆单子稀稀拉拉撒了一地。
卢婉故技重施,又惊又惶跳开。
可这一次,孟延泽无暇再理。
「陪嫁之物,造册在此,共计折银一百万两,烦请大人一分不差,返还给我。」
攒眉攥起拳头,孟延泽死瞪着我,大有动念*人的意思。
可他憋闷到脸泛黑紫,也没挤出半个字。
我迎着他的目光,坦然轻笑。
「差点忘了,昔日,孟大人求娶为表诚意,把仅有的祖宅,也送给了我家。
「所以,要走的也不是我,而是孟大人,你。」
3
江南人人传颂,清水镇,有两奇。
一奇,五十年前,出了个开国土皇帝。
另一奇,二十年前,首富张员外生了一对善财招金的姐妹花。
我与姐姐,就是那对孪生姐妹。
但其实,过誉了。
招金善财的从来只有姐姐,我不过女娲娘娘无意多甩出来的泥点,做姐姐的陪衬而已。
「不许你自怨自艾,你我姐妹一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依偎的脸庞倒映在镜子里一处,我与姐姐,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唯独比她少一颗眉心痣。
可她偏不知足,既做了另一个我,又要做我阿娘。
妇人生子是过鬼门关。
生双子,更是九死一生。
本来阿娘是有机会活下来的,因多出来的一个我,血崩而亡。
打记事起,别家娃娃有阿娘嘘寒问暖,我就有姐姐天冷添衣。
别家有阿娘牵肠挂肚,我就有姐姐推心置腹。
她像只老母鸡一样揽护着我,时常让我忘了,她同我,是一般大小。
自三年前,连爹爹也病故,她顶起家中偌大的生意,人就越发老气横秋了。
「小孩子,操什么大人心,好好待嫁,明天无须送我。」
家里的生意纷乱如麻,姐姐却突然要上京。
她反复交代留给我的嫁妆,就是绝口不提她去京城做什么。
可我知道,她无端离乡,也是要嫁人。
为了我而嫁人。
「我们程家世代书香,她一个商户之女,钱再多,也配不上我们这种门第。」
爹爹最恶旁人说他肚里没墨,给镇上最好的书塾捐了一万两,只为让姐姐和我读书。
姐姐天生的生意经,读到一半,心疼爹爹身体每况愈下,撑起了半边天。
反而是我,无德无能,读成了钉子户。
也因为这样,我认识了程颐。
两小无猜,竹马青梅。
可他娘嫌我是商女,饶是我嫁妆再多,程颐跪得再久,她还是不应承这桩婚事。
「难得心心相印,程颐又人品俱佳值得托付,你放心,姐姐会想办法,让你嫁过去。」
一桩婚事而已,不成,又死不了人。
我都放弃了,姐姐还苦苦执着。
终于在她上京三个月后,一个艳霞如锦的傍晚,程颐捧着婚书来寻我,喜极而泣。
原来是姐姐嫁了京城孟家,做了官眷。
虽已凋敝,荣宠大不如前,但有荫封的爵位在,体面定是比只有举人出身的程家强上百倍。
姐姐再三来信,催我出阁。
程颐也恐夜长梦多,不足月余,邀我成婚。
却在接亲当日,随姐姐一道上京的奶娘崔妈妈,突然现身。
风尘仆仆,裹着麻衣,跪倒在我面前。
「二小姐,老奴愧对主人托付,有罪该死啊!」
从她口中,我才得知,孟家屈尊就下,愿意娶商女为妻的真相。
没落家世的孟延泽为出人头,想投靠晋王。
唯缺投名状,解晋王军费之忧。
恰巧在京中偶遇姐姐,知其烦忧,便投其所好,以婚事作诱,贪图我沈家万贯家财。
仅仅用一纸婚书,诓走了姐姐所有陪嫁。
又以自己遭人绑架为饵,骗得姐姐落入他早就设计好的圈套,独自金蝉脱壳,追随晋王而去。
整整一个山寨的贼匪,恶狼见肉腥一般,撕咬了三天三夜。
把姐姐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老奴找到大小姐的时候,只剩半口气了,千叮咛万嘱咐,让老奴一定看着二小姐出嫁。」
忍痛抹了眼泪。
崔妈妈解去麻绳,凑合着将屋里的红布系在腰上。
「如今也不算辜负,时辰到了,二小姐快出门吧。」
「不急。」
摁住她托着我跨门的手,崔妈妈不知我什么意思。
只顺着我的目光,瞥见了陪嫁铜镜里映出的那张脸。
手起手落,画上眉心的那颗痣。
当真如同姐姐活过来一般。
崔妈妈捂住鼻口,倒吸一口冷气。
「嫁是要嫁的,不过,不是现在。」
当天,清水镇传出诡晦奇闻。
首富沈家次女,临上花轿,暴毙而亡。
十日后,京城孟家未过门的新妇,带着未婚夫君的丧讯,哭倒在孟家府宅门前。
合族耆老出面,要将婚事作罢。
「没能救得夫君还家,已是罪不可恕,感念各位尊长疼爱,知宁自愿留在孟家,已尽忠贞节孝之责。」
我以拳拳之心,再三请求。
声望最高的孟家叔爷,泫然涕泪。
「孩子,你可想清楚,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死人?
我当然知道,他是死人。
即便现下不死,来日,也定要做那孤魂野鬼,永坠无间地狱,求姐姐恕罪。
4
拿不出钱,也不愿承认我进门。
孟延泽的侍卫恰时急报陛下召他进宫,算是给了台阶。
他搂着卢婉扬长而去。
叔爷冲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口。
「他有他的魔,我有我的道,旁的插不上手,但这族谱,可是我说的算!」
大笔一挥,我稳稳当当成了孟家的长媳。
流水席摆了三百桌,相熟的远亲近邻看他孟延泽的脸色不敢赏光,我当场做主,遍邀城中的乞丐流民,大快朵颐。
叔爷又有些后怕。
「侄孙媳妇,这……是不是太招摇了?」
活下去都难的人,哪顾得管这宅子里的脸面事,谁给饭吃,谁就是大善人。
接二连三向我敬酒,他们看我如活菩萨转世。
我当即澄清,都是叔爷的意思。
又着崔妈妈将京中几处日进斗金的铺面文契,塞给了叔爷的管家。
「夫君喜不喜欢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为他,为孟家他挣了大内的心,这便够了。」
叔爷深谙其理,满意点头。
又见我格外懂事,不等他指点,也主动安抚了其余各家宗亲。
中气十足放话,但凡有他在一日,他孟延泽就别想休妻!
有个高的顶着,谁傻到放到嘴边的肉不吃。
哑场的喜宴,重新热闹起来。
一杯接一杯的喜酒,我接连下腹。
崔妈妈想劝我仔细身子,别喝那么多。
溜到嘴边的话,却因看见我嘴角笑得僵硬都压不住眼中的落寞,还是咽了回去。
她懂我,是我想醉的。
这么重要的日子,谁都可以不在,唯独姐姐……不该缺席。
却没想。
姐姐没等到,倒是更深露重之时,孟延泽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院子门口。
「时至今日,我才算真正看清你,不得不承认,装得可真像!」
崔妈妈正为我端来醒酒汤,突然有人出声,吓得她手一抖,汤洒我了一身。
借着替我擦拭的工夫,她一边赔罪,一边暗暗与我使眼色,怕极了是我的身份在孟延泽面前露了马脚。
穿堂的凉风乍起。
一股股冷却了热腾腾翻涌的心。
我握了握崔妈妈的手,示意她安心退下去,端起准备好的合卺酒,递到孟延泽面前。
「妾身好冤枉,是夫君自己,不让妾身吐露实情,怎的到头来全成了我的错?」
孟延泽不接。
幽幽的眼眸紧锁着我,却无力反驳。
只因早在一月之前,在他随晋王大军进城没几日,我就已然与他机缘巧合碰了面。
他替卢婉选生辰礼物,恰巧进了我新开在京城品相俱佳的玉面斋。
「老板,这簪子我要了……」
看清是我,他手中的那根要价千两的翡翠玉簪,顷刻,折成两半。
我扑进他怀里,止不住地又惊又喜。
他惶然拉着我钻进后厢细问:
「我一个大男人,哪那么容易死,倒是你……一个女儿家……」
我凛然对天起誓:「我以亡夫亡母起誓,绝没有被贼人玷污清白,折损孟家清誉。夫君若不信,我自投河了去。」
我作势要往外冲,他连忙拉住我。
「我当然信你……只是……」
他怕的是他勾连山贼的事,被我知晓。
毕竟,他是出了一万两,来买这条命的。
「幸而崔妈妈嘱咐我多多带了银钱,我又诳了他们是先帝流落在外的公主,来之前已向京兆府递了信物,都是一个清水镇,他们怎敢赌?
「关了我两日,他们就将我放了,我不肯走,问你在哪,他们却说你受不住刑,已经死了。」
这后半句,是他事先跟山贼交代好的。
多半也有耳闻,那一窝山贼,在那没多久,遭了山火,成了死无对证。
当下他松了口气。
只把断了的簪子,又往身后藏了几分。
「公子……是想送什么人?」
心虚避开的眸底,逐渐幽暗晦涩,咯嘣两声脆响,孟延泽手中的簪子又碎了几段。
我装作没看懂,转身去吩咐伙计,将成色更好的另一支打包好。
再去寻人,只见孟延泽立在门外不显眼的位置,正耳语交代带刀的侍卫。
我眼神瞟过去,与那侍卫撞在一处。
对方眼放*戮的凶光,不带任何一丝迟疑应承一声:「诺。」
我会心一笑,讥唇挽留:
「且慢。」
5
孟延泽虽隐在逆光的阴影里,但他眼底的轻慢,我看得一清二楚。
甚至,还有一丝自嘲。
嘲笑自己,像我这样的蝼蚁,哪配得着如今的他殚精竭虑。
侥幸逃脱了一次,那再*一次便是。
「我已寻到更好的,东西就不必了。」
我这样的将死之人,根本不值得再废话一句。
他转身便要走。
「既然是好东西,越是这种时节,就越要小心。」
我轻飘的嗓音,打向他后脊。
如同重锤一击,令他足尖一滞。
迟疑了片刻。
自他头顶散出的天光,终究还是被他退回来的身形遮去了大半。
「你什么意思?」斜睨着眸,他冷冷问我。
我失笑奉上包好的簪子:「还能是什么意思,晋王入城纪律严明,着麾下立下军令状,不允侵扰一家府宅百姓,还请各门各府主动上报户籍,我已是孟家人,自有护家之责,昨儿个孟家上上下下,哪怕一只猫儿狗儿,都已经禀明得一清二楚,唯独……就差了公子你。
「我好生才把公子盼回来,这万一公子拿着千金之物,被歹人觊觎,又有个三长两短,倒不如退而求次,明哲保身为上上之举。」
狠戾的眼神将我凌迟,孟延泽落于身侧的指节,寸寸收紧,泛出隐忍的白。
我上前,把东西又递高了些。
他咬牙僵持半晌,还是接下。
「不知这位贵人下月初二可能来观礼?」
罢了*我的心思,孟延泽约莫回去后会再做打算要如何甩掉我。
临出门,又被我拦住。
我将孟家尊长做主,要与他成婚之事,悉数相告。
他僵硬扯出一抹笑,握住我的手:「现下还是多事之秋,你若真为我好,就当作没见过我,到时,我自会娶你。」
声泪俱下,手中的合卺酒,已洒了大半。
我把这话幽怨重复给孟延泽,他怒极,猛地一甩手,打翻了酒杯。
「收起你这副虚伪恶心的样子!
「沈知宁,你能拿几个铜板子糊弄孟家那些没根骨的蛀虫,你可糊弄不了我。你死乞白赖地嫁给我,不就是看上我孟延泽的权柄地位,想为你在清水镇的妹妹搏一搏底气,可惜啊,你还不知道吧,她已经死了。」
孟延泽说得肯定。
想必已经查问了几个他口中没根骨的孟家人,我这一年,可与清水镇有来往。
可他还是错了。
没根骨的人有一个好处,谁给的钱多,听谁的。
见我恍恍惚惚,懵怔不由自己,他当下坚信,我毫不知情。
得意哼笑起来,软了口吻。
「你一商户,嫡妻的位置本就不是你能肖想的,若再坚持,无非自取其辱,苦了你自己。」
他越过我,端起桌上另一杯合卺酒。
「但你放心,我孟延泽也不是薄情寡义之人,」仰头而灌,他把空掉的酒杯倒悬在我面前,「这酒,我喝了,陛下那儿,我会替你美言,自此往后,你沈家就是江南首屈一指的皇商,但凡有我孟延泽在一日,谁也不能越了你去。」
温热的鼻息,暧昧地拂我后颈而过。
他的手指,如同草丛中蜿蜒的毒蛇,爬上我的髻梢。
铜镜里,愕然多出一道白色的影子。
正是我那日拿给他的玉簪。
好一个龌龊无耻。
孟延泽这是既要休了我,又不肯轻易放过我这棵摇钱树,为他所用。
我幽幽冷哼两声:「夫君这么做,卢姑娘知道吗?」
猛吸我颈窝一口馥郁体香,他沉吟浅笑。
「你不说,我不说,她自然不知。」
「哦,是吗?」
听出我话音里的嘲弄,他停了下来,茫然看着转过身的我,不明所以。
抿唇勾出笑意,我拔下簪子,塞回给他。
「偷来的东西,我可不要。再被人抓到了,那可是浑身长满嘴都说不清。」
「什么?」
孟延泽听不懂了。
下一秒,侧厢屏风后面,钻出一道惨戚戚的影子。
指着他好一通哭闹谴责。
「好你个孟延泽,早知你如此负心薄幸,我就不该救你!」
6
卢婉非一般的女子。
准确的是,是非一般的厚颜。
见过孟延泽的第二日,她便私下来寻我。
容肌胜雪,眉眼靡丽,举手投足不似小家做派,当是细心教养过的。
可开口句句不离孟延泽。
之后更是隔三岔五,来同我讲述他们二人是如何情比金坚,心如磐石。
她是想从感情上摧垮我,好让我有自知之明,知难而退。
可她说的这些……
晋王盘踞于晋中,早有夺嫡之意。
他称病不永,或许可以瞒得过麻痹大意的齐王,却瞒不过与我沈家有交易的天下客商。
商人重利,越是乱世,越擅谋机。
上至晋王,下至百夫长,无论什么,他们都替我打听得清清楚楚。
从她在荒芜石林中救了孟延泽,到他们两人意趣相投互生情愫,再到她恳请父兄为孟延泽作保,将他提为晋王左膀右臂。
孟延泽能有今日之基业,她功不可没。
可这与我并无关系。
我要孟延泽……不为他的情,只为他的命!
这招不奏效,卢婉又想了别的法子。
或是卖惨求情,凿凿言之若没了孟延泽她活不下去,或是以死相逼,声称女人何必难为女人我好狠的心。
都被我一一挡了回去。
今日更是让我瞠目结舌,喜宴途中,着人将我骗来。
一见面,二话不说,扔我一个赤金虎符。
「这东西可以号令西北三十万大军,别说一百万两,一百万两黄金也能给你弄来,只要你和离。」
卢氏父子守卫西北多年,没有归顺晋王之前,也多有爱民如子的赞誉。
虽跟随晋王厉兵秣马,但也算忠义高杰。
一场丹州之战,护卫全城百姓,拼死抵住齐王十万大军,浴血战死。
怎的生出的女儿竟是这个德行?
为了一个男人,一个不配为人的无耻之徒,连父兄的身后名,都要败了?
想必,是她父兄给宠坏了。
无端令我想起姐姐……
不忍将她匡算进谋划之中,我反手将东西推了回去。
「你怎知,我不是非他不可?」
闻言,她指尖抠进虎头的颅顶,几乎要抠出来一个血印子。
还是不肯轻易罢休:「好,你不同意,我就赖在你这,等你同意!」
崔妈妈要将她打发了去,我不想三番五次被她折腾,索性晾她一次了事。
谁知,竟凑上一出好戏。
「沈知宁,你为了得到我,不仅离间我和婉婉,竟然还给我下药!」
孟延泽翻脸不认,将一切推到我头上。
说来也怪,舌灿莲花也就罢了,他这脸皮也是百变,片刻就红成了猴腚,口舌饥渴地吞着浊液,真跟中了药似的。
卢婉还是不依不饶,非要他给个决断。
「既然你如此不识抬举,我们走着瞧!」
脸颊的皮肉难忍微抖,他眉眼处染上了寒霜,漠然的唇角紧绷着,黑眸里揉着的狠辣更胜一筹。
这是在威胁我。
我不再有任何退路可言,妻他要休,沈家的产业,他也一并不会放过。
可那些是属于姐姐的东西。
他想要,除非……
下地狱。
7
卢婉以平妻的身份进了门。
虽是平妻,可比我这个正妻,还要体面。
十里红妆,锣鼓喧天,厅堂前人头攒动,贺喜声络绎不绝。
也难怪,京城中那些想鸡犬升天的,怎可能放过攀附新贵的好机会,毕竟陛下既赐了恩赏,又派大内帮忙操持的荣宠,全京城可没有第二份。
孟延泽专门派人押我从旁观礼。
意在羞辱泄愤。
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要了我的管家之权。
一来架空我在孟家苦心经营一年的威势,二来坐实了卢婉女主人之名,也算她一个交代。
堂前,溜须拍马之辈的嗤讽嘲弄,此起彼伏。
上至祖宗,下至子孙,说怎样难听的都有。
可沈家只剩我一人了,前无来路,后无归途,再难听,于我有何计较。
我反而巴不得他们把孟延泽捧到那云端之上,越高越好。
卢婉却突然提议要向我敬茶。
我真有点看不懂她了。
如愿压我一头,又何必惺惺作态?
「哎呀,姐姐恼我,也何必急于这一日,过了今日,我自会去请罪的。」
……
她避着众人的视线,将还没递给我的滚烫茶盏,掀到了自己身上。
就这么点伎俩,颠来倒去,她也不嫌烦?
却是给了孟延泽绝好的借口,以善妒为由,禁了我的足,顺便威逼利诱我手下几个最为赚钱的铺面管事,从此以后,唯他马首是瞻。
「二小姐舍得吗?」
浓夜漆墨,熬眼伤人,崔妈妈照常为我添了数盏烛灯,语气难掩惋惜。
她是心疼我,知道我这一年,学着姐姐的模样,对外接手这么一大摊子生意,对内长袖善舞,圆滑笼络住一家子人心,熬费了多少心力。
从前看姐姐做的时候,十分轻巧随意,我以为也没那么难,埋到里面亲自上手才体会到,每一分每一两有多不容易。
「世上无万全,有舍才有得。」
我埋头急理着账目,头也未抬。
跟姐姐为我做的比起来,这些,算得了什么。
可面前的烛火,不知被哪来一阵粗喘之气惊了魂,忽明忽暗,几近灭掉。
抬头一看,崔妈妈压抑着,已泪眼婆娑。
「妈妈放心,我心里有数。」
我放下笔,安抚她,谁知她激动地一把抓住我递来的手。
「是……是老奴以为看到了大小姐!」
崔妈妈自小照拂我和姐姐起居,旁人兴许会分辨不清,她是如何也不会认错的。
我有些恍惚:「什么?」
欣慰又悲痛地一抹眼泪,她抚上我眉心的痣。
「同样的话,大小姐,也同老奴说过。」
崔妈妈告诉我,交出嫁妆匣子的前一晚,她也曾这般劝过姐姐。
她不是不知孟延泽并非良人,一脚踏进这高门宅院里,半生的经营就全都白费了。
可她还是要这么做。
「女子立世不易,我们姐妹二人总要有一人快活才好,知安若能如意,就当替我活着了。」
一语成谶。
姐姐恐怕不会想到,竟有一日,我真替她活成了沈知宁。
以她护我性子,多半又要狠狠教训我。
可是姐姐……
沈知安已经死了。
余生,我只想让你快活。
8
新皇以恩科放榜、朝廷得贤为由,宴请朝臣官眷。
孟延泽正捞着卢婉细软的腰身登车上马。
我不请自来。
「不是让你禁足,你来做什么?」
他眼尾轻蔑一扫,侍卫立马领会,凶狠上前拽我。
卢婉以正妻姿态,贤惠大度抬手阻拦。
「咱们也是体面人家,府门前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然后偏过头,「好心好意」规劝我:「今日勋贵齐聚,规矩繁多,姐姐常年流连市井,恐怕不懂这些,这万一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整个孟家逃不出要被你拖累的。」
孟延泽眉峰一拧,对我的厌恶加重几分。
也觉卢婉所言有理,传出去难免遭人诟病,索性不闻不问,顾自驱车而去。
却刚一出发,就被一行人堵在了巷子口。
领头的是宫中内官打扮。
孟延泽定睛一看,立刻下马:「赴宴而已,怎敢劳烦陛下兴师动众?」
街邻路人争先围观,孟延泽抑制不住地满面红光。
眼尖瞧见队伍后面还跟着一辆恩车,立马招呼卢婉改轿。
「敢问哪位是沈知宁,沈夫人?」
内官开口,孟延泽忙碌的身形一僵,如遭雷劈。
回头望我一眼,面色红白转青。
抱着侥幸是自己听错了,一再确认。
那内官被问烦了。
一改恭敬和善的面孔,威肃起来:「孟大人好大的官威,怎么,皇后娘娘倚谁重谁,也要跟你报备?」
宫门口值守勘察,孟延泽只得拉着卢婉,步行入内。
而我,一溜烟的车马直接送到了筵席殿外,他们二人姗姗来迟之时,我已跟皇后闲话多时。
不仅如此,卢婉口中的勋贵命妇们齐刷刷地围我坐成一团。
瞧上一圈,无一不是京中百年基奠的高门显贵,那些个蝇营狗苟的趋炎附势之辈哪可比拟。
而她们,人人都恭敬尊称我一声「沈夫人」。
「贱内粗鄙,实在当不起娘娘如此厚爱。」
皇后恩赐我坐她下首,无上的荣光,他孟延泽都未曾体会一二,岂能便宜了我。
他压抑着怒火替我婉拒。
酒盏猛地往桌上一磕,皇后不怒自危。
「她当不起,谁当得起,孟大人新送来的秀女们吗?」
晋王继位那日,皇后入主中宫。
她出自世族郑家,无论姿色还是手腕,非常人可比。
孟延泽却压根看不到,只想着从龙之功,总有殆尽之时,若想荣宠不衰,前朝、后宫的权柄,缺一不可。
前些日子,他几番上奏陛下选秀新人。
算算时间,正是新人蒙宠之时。
「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你们男人,总是薄情寡义的,只有我们女人,才会惺惺相惜。」
哪家哪户的宅子里,没有这种憋屈事。
妇人们接着话茬,夹枪带棒地连连附和,卢婉躲在孟延泽身后越是装得无辜,攻势就越是生猛。
直至陛下驾临,两人像扒住了救命稻草。
「皇后莫要冤枉了朕,国家百废待兴,朕哪有别的闲情逸致。」
或真或假,皇帝的服软,皇后的面子,得以保全。
郑家在朝之人,乘势奏表孟延泽德不配位,以旁门左道蛊惑圣心,实乃奸佞之臣。
吓得他脸色煞白,跪地求饶。
颤颤抬头,想要窥看陛下神色,恰巧与我睥睨的目光撞个正着。
他这才发现,自己仓皇间,磕头的方向偏斜了几许。
刚刚好,正对我脚尖。
9
「今日筵席,又不是朝堂,哪用得着上纲上线。」
陛下有节奏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龙案上。
皇后心思一凛,顺阶就下说了软话。
也是,他孟延泽数次献计,为陛下谋取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岂是几句空穴来风的话就能扳倒的。
我懂这个道理,皇后自然也懂。
索性转头更捧我的场子。
全京城谁人不知我成婚当日被他孟延泽驱赶下堂的落魄事,我只要风光了,跟在他孟延泽脸上扇耳光没什么两样。
「陛下有所不知,这位沈夫人为人阔利,宅心仁厚,是位难得的大善人,京城未能将陛下盼来之前,是她忙前跑后,帮臣妾置办了那几家仁善堂,才使得那么些看不起病的穷苦人家有个活路。」
当日立后之争,郑家便是以这一件功德拔得了头筹。
谁也未曾想到会有这种内情。
陛下看我的眼神,精明一亮。
「哦?原来孟夫人与皇后还有如此交情。」
陛下称为我……孟夫人。
意在暗示,我有这番业缘,逃不出是投其所好,意欲借靠皇后的助力,在孟家站稳脚跟。
我受惊而跪:「妾身惶恐。」
皇后阴晦的眸光顺势看向我。
陡然,抿着口唇,她笑了。
「要让陛下笑话了,从前臣妾身份不便,一直化名静安居士结交在外。谁知她也好诓我,明明嫁了人,还自称一声姓沈。时间一长,竟也改不过来了。」
皇后如此维护,陛下怎好再深究。
当场赞誉我贤良淑德,要给我封赏。
孟延泽记吃不记打,还想阻拦。
「她一商户,怎配受封,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后举杯敬谢陛下,闻之,犀利的护甲,在酒杯上割出几道划痕。
「朝野无人不知,我母族也是商贾出身,若依孟大人的意思,怎么,本宫这个商户之后,也不配做皇后了吗?」
先皇发迹于市井,深知百姓苦难,所以当朝并未明言四民之说。
反而是像孟延泽这样贪权恋势的道貌岸然之辈,一面言之大义,绝不能礼崩乐坏,一面阴险狡诈,自他们看不起的商户身上榨干利益。
听说皇后幼时在家中,并非嫡女。
如今位主中宫,怕是这一路也不是什么康庄大道。
孟延泽是嫌自己脑袋硬,偏要撞去那刀尖上。
陛下再有心护短,这么多勋贵旧族看着,也得做做样子。
当场贬斥,罚俸一年,官降一级。
更要命的,是他眼下离拜相就差一步,陛下扛不住皇后的咄咄逼人,直接将他从内阁踢了出去。
而我倒成了安抚孟延泽的甜枣。
一场筵席的工夫,被敕封了诰命。
封号还颇为耐人寻味——
淑贤嘉仁……沈夫人。
席间,心头肉一样的卢婉彻底成了摆设,百般娇柔谄媚,孟延泽却死死盯着我。
钻火似的眼神,恨不能将我灼出一个窟窿。
终于挨到中间小憩,他堵我在偏殿拐角。
大手一钳,狠狠掐住我喉咙。
「沈知宁,你到底要耍什么把戏?」
手指一寸寸收紧,阴狠的眸光涌动出森冷的威胁。
还是没能压住眼底的惊惶之色。
这就怕了?
姐姐被蹂躏在山寨那漫长的三昼夜,他可曾想过她会怕?
如今,这才几日?
大可不必剑拔弩张。
他是如何踩着姐姐肩膀爬上来的,我就会怎样让他一点一点地坠下去。
想到这,我轻狂笑开。
「你笑什么?」
恰时响起几声不知哪来的猫叫,压迫感,戛然而止。
孟延泽紧张环顾周围,多疑松了手。
唯恐我还有什么他不知情的人情世故,正襟板了腰身。
可我反而抬起手臂,妖娆地攀上他的脖颈。
「当然是笑夫君身在其中看不清啊。」
他神色凝重几许,却没拒绝。
撞上我玩味的目光,僵持许久,大手下移,掐上我的腰。
「看不清什么?」
我笑容渐扩:「夫君以为皇后娘娘为何要抬举我?」
那自然是我一掷千金,赶在晋王进京之前,将所有世家贵女筛选个遍。
投其所好,广结善缘。
来日无论是谁与新皇并肩而立,都有一席之地给我沈夫人。
「还不是娘娘怕你不将她放在眼里,不能为她所用。」
回廊尽头,偷偷藏在那儿的绣鞋尖儿,眼熟得紧。
我顺势将自己贴上去,手臂蔓延向下,露出一截藕臂,抚摸他后背心口。
「用不着这么心惊胆战,只要有我在你身边,该是你的……一个都逃不掉。」
10
今日意在为朝廷纳贤,但我从未想过,这贤才,会是程颐。
天子御前,金科榜上,他高顶状元礼冠,衬得人面桃花,眉眼五官,格外丰神俊朗。
唯一算得上瑕疵的,是他未着官赐红袍,反而拢着一身白衣。
更显得他有种清逸出尘的味道。
不少命妇交头打听他是否娶妻。
「臣为亡妻服丧,有违礼制,还请陛下责罚。」
今日宴会,是一众金科才子媚上的好机会。
谁知,他刚一开口就摘下头冠,直言请罪。
皇后身边的嬷嬷,亲自为我盛汤。
我端着碗的手一抖,滚烫的汤羹,烫了我一手背。
汤碗失手坠地。
偌大宁寂的殿前,咣当一声脆响。
「毛毛躁躁的,怎么回事!」
皇后出言替我教训遮挡,可锐利如炬的眼尾光,还是精准无误扫在了我的心尖上。
宴会之后,她单独召我入内殿。
「被情所困,难成大事。你当初并非本宫不可,如今这沈夫人自然也是谁来做,都使得。」
那位嬷嬷托着我的敕封圣谕,面无表情,立在一旁。
那双手,比给我盛汤的时候,还要稳准。
我爬立而起,从她指尖抢过。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何况,是天子。」
「哦?」皇后慵懒在凤榻上闭目,闻之,舒悦地撩起半截眼皮,「那你倒说说,你跟这状元郎……」
「是娘娘误会了。」我从容打断。
「今日失态,全因他乡遇故旧的悲恸之念,娘娘有所不知,这状元郎的亡妻,正是妾身的亡妹。算起来,她算个妾身的半个妹婿。」
「半个?」皇后疑惑,彻底睁开眼看我。
我勾起笑意轻叹:「是啊,他们二人……并未成婚。」
从宫中出来,已是子夜。
皇后专门嘱咐内官无须送我,说是夜深清静,晚风沁脾,让我多吹一吹,心中的燥热能消散得快一点。
可眼下,已是秋末。
崔妈妈替我拢上大氅,却还是迟了,一连串的喷嚏,夺鼻而出。
「寒风正急,你这般不知体恤自己,也不怕着了风寒?」
方才就看到,有一辆车马隐在远处不显眼的拐角。
我还以为是蛊惑孟延泽的那套说辞奏了效,结果一回头,竟是程颐。
手持一块绢帕,眼神迷离紧瞧着我。
双眸的眼角冻得有些发红,看样子,是等了我许久。
崔妈妈见状,连忙把她手里的丝绢塞进我手里。
我被那视线盯得有些不自在,避开深吸了一口气,客气道:
「多谢程状元关怀,天色已晚,还是早些回去吧。」
攥紧崔妈妈托起我的手臂,急匆匆迈步。
程颐又挡在我面前。
「是我唐突了宁姐姐!」
他不敢再直视我,退开半步,向我作一揖。
「实在是你和知安太过相像,刚才,我有点恍惚了。」
却还是执拗地不可让步。
「知安已经死了,程状元前程似锦……把她忘了吧。」
如今的沈知宁,能与他说的,只有这些。
我压实喉头的哽塞,绕开他往前走。
好在这一次,他没再拦我。
可刚走过一个街口,崔妈妈酸了嗓音,与我耳语:
「他远远地跟着呢。」
我一狠心肠,加快了步伐。
「他愿意跟,就让他跟去。」
谁知,这一跟,就跟到了孟府之外。
门房打瞌睡的小厮,看着要醒。
我心一沉,扭头将他拽进窄巷,发狠质问:
「你到底想干什么!」
程颐面色一窘。
「宁姐姐误会了,知安虽不在了,但总归是一家人,我有责任替她照拂你。」
「我得嫁高门贵婿,哪用得着你来照拂!」
我咬牙同他说明白。
「别是看我夫婿鲤跃龙门也来打秋风的吧,说什么一家人,别忘了,知安可没嫁给你。」
「知安已入我程家族谱,如何不算嫁!」
我决绝转身,他一向温善的性子,突然怒喝。
陡然,腿如钉住一般,怎么都迈不动。
「宁姐姐若是看不上我,程颐日后绝不叨扰!
「可若是你有了难事……一定来找我。」
他愤然离了巷子。
我驻足在原地,抢过崔妈妈手里的灯笼,一口气吹灭。
浸泡在黑暗中拼命克制。
被寒风吹僵了的脸颊还是淌了一片滚烫。
好不容易平复,整理好向外走。
一转角,与人撞个正着。
是卢婉。
勾起狡黠的弧度,径直朝我额间探来。
我下意识仓皇退避。
她抱臂笃定道:
「看来我猜得没错,你不是沈知宁,而是沈知安。」
11
卢婉又赖在我屋子里大放厥词。
威胁恐吓的话,都说了一箩筐。
我噙着热茶,理着账目,眼皮儿都没掀一下。
「沈知安,我同你说话呢,你若再不识趣,我就……」
「你就怎样?」
我终于抬眼回应。
她反倒没词儿了。
跋扈嚣张的姿态拿捏得极好,但眼底潜藏的顾忌还是让她露了怯。
我蔑然嗤她:
「你连构陷伤害我的事,都不做来,更何况……是把我往绝路上送。」
「你!」
卢婉震惊得说不出来话。
也不怪我将她看穿,实在是她演技……太过拙劣。
后院里的争宠,拼的是你死我活,真刀真枪地对上,可不比阵前搏*的惨状,强上多少。
偏这位口喊着爱孟延泽爱到骨子里的白月光很是稀奇。
洞房花烛之夜,给他下了媚药,又不去承欢,偏来我这个眼中钉这儿,找不痛快。
使出浑身解数想将我从孟延泽身边踢开,却从未真正伤过我。
比如,那日敬茶,她宁愿烫自己一手疱,也不愿烫我。
又比如,侍卫对我蛮横动粗,她也第一时间替我开脱。
就连孟延泽动怒想掐死我时的几声猫叫,也逃不出是她的手笔。
至于她为什么这么做……
原因也很简单。
鱼死网破之际,不想我受牵连。
抽屉里的虎符,是她上次故意落在这儿的,我拿出来,重新还给她。
她一下跟泄了气的囊袋一样,没了气焰。
「你早就知道了。」
「不早,」她惨白着脸看我,我欣慰冲她一笑,「但刚刚好。」
我发信问过丹州城内幸免于难的客商,卢婉父兄之战死,相当蹊跷。
援军本该及时到的,结果比预计,整整晚了三日。
且卢婉父兄也并不是简简单单的战死,而是被齐王大军万箭穿心,又被砍下头颅挂在城墙上风干,尸身丢到乱坟岗喂了野狗。
「这一切,都是他孟延泽忌惮我父兄军功,为在晋王面前争权夺利的阴谋诡计!全怪我识人不清,竟救了一只豺狼虎豹!」
本为禽兽,披着衣冠,只为像个人而已。
没猜错的话,卢婉所谓的救命之恩,同我姐姐一样,亦是孟延泽刻意而为之。
单单只是闻见肉腥,他都会毫不犹豫啖食他们的皮肉,拼命向上爬。
而今,更是贼心不死。
卢婉父兄虽死,但卢家军还在,新朝虽以龟符上行下达,可卢婉手中的虎符,他们还是认的。
至于我,富可敌国的家财自不必说,如今又搭上皇后的高枝……
他自以为只要利用得当,那么封侯拜相,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必指日可待。
可有我在……
那简直是做梦。
「既然我们都有忘不掉的人,为何不联手?」
卢婉抽泣止住,一瞬怔住。
缓回神不确信问我:「这可是火中取栗,九死一生,你当真……」
镜中,额间的痣,淡去不少。
我拾笔重新勾勒几下,问她何如?
她一下破涕,怅然失笑。
不再言阻我的话,只接过笔,替我把不完美之处补好。
「既如此,你我从此便是同根双姝,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天光破晓。
第一缕晨曦驱赶走孤寂的暗夜独行。
我强忍了许久,卢婉走之前,还是没忍住问她:
「程颐面前,我并未承认,所以……你如何知道我不是姐姐?」
一股莫名紧张,油然而生。
我生怕也因为相同的缘由在程颐面前露了马脚。
「你心里还有他吗?」
「什么?」
卢婉突如其来的反问,令我好不自在。
我未应,她却笑了。
「人家状元郎可是满心满眼都是你。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凝望朝阳冉冉升起的位置,她目光逐渐涣散。
倏然,笑容冷却。
「同样,恨一个人,要想藏起来,也很难。」
12
操之过急,难免节外生枝。
新皇一旦把持住朝局,站稳脚跟,再想觅得被委以重用的好时机,难如登天。
这段时日,孟延泽为了官复原职,使出浑身解数。
可他越想得到,越是错漏频出。
先是从我手中抢去的盐铁铺子,被查出没有令引,属于私设,杂税混乱,来往有隐匿之嫌。
言官在朝堂上,将他怼得体无完肤,他一连推脱铺子是我的,与他无关。
言官讥嘲讽刺:「被孟大人踏过门槛的门户皆可作证,你上门送礼之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后来他管辖的兵部,也是多事之秋。
齐王逃至西南,还未平叛,军中却频频出现粮草辎重不翼而飞的诡异之事。
陛下急火攻心,染了咳疾,饶他孟延泽有再泼天的功劳也搁置不论,痛斥连贬三级。
我得了孟延泽的口信,优哉游哉到皇后那替他周旋一二之时,他已经在宫门口跪了三天三夜。
「听说陛下病得越发重了。」
皇后曼妙的腰身,只肚子突兀地鼓出来一块。
听我这么问,捏着葡萄送口的葱白手指一僵,转而抚起肚子。
「有人气着,这病,想好也难啊。
「不过好在有本宫和孟嫔肚子里的皇儿,陛下见着,总是高兴一些。」
孟嫔,是孟延泽远房的族妹,是新秀女中最出众的。
听说承宠头一日,就不小心打翻了皇后大婚时的玉如意。
可见是得圣心的,不然也不会有这等福气,与皇后娘娘一同有嗣。
「双喜临门,陛下自然欢喜。」我恭贺道。
皇后示意嬷嬷,把那盘葡萄恩赏给我。
我掐上一颗,她突然开口:
「不,是三喜。
「陛下属意状元郎,让他尚公主,沈夫人以为如何?」
葡萄汁水迸溅唇齿的刹那,尽是酸涩。
再回味,却很甘甜。
我咽下去,方才道:「自是极好的姻缘。」
皇后笑得意味深长。
好一会儿没再说话,突然,又问:
「那万一弄巧成拙,也是你死我活的孽缘又当如何?」
虽是问我,皇后眼中坚毅,熠熠刺人。
我替她说了心中的答案。
「那自然是……当断则断,斩草……除根。」
翌日,宫中来旨,擢迁孟延泽居黄门侍郎。
虽只晋了一级,但能贴身近侍,病榻之上,脆弱之际,什么旧恩,翻不出来。
更重要的是,能替陛下批阅奏章,朝廷百废待兴,何愁找不着机会。
孟延泽喜不自胜,为了让我尽心竭力继续帮他说好话,特地把管家之权还给了我。
「婉婉经历尚浅,到底不比你懂经营,往后就劳烦夫人多费心了。」
言罢,还厚颜无耻地说要留下过夜,给我体面。
我一把挥开他恶心探过来的手。
「机会我为夫君求来了,若还是把握不住,就只能怪夫君自己,不中用了。」
孟延泽绝了旖旎心思,探询道:
「敢问夫人有何高见?」
我清冷一笑:「帝王病笃,臣子见节,此时不表现,更待何时?」
当晚,孟延泽将孟家上下托付给我,自己住进了宫中,贴身为陛下侍疾。
人刚一走,从不让人靠近的书房中,卢婉手忙脚乱地翻找起孟延泽当年谋害他父兄的蛛丝马迹。
我让她慢慢找。
她不放心,问我:「能拖上几日?」
朔风来袭。
天边翻滚的阴云,大有骤雨滂沱之势。
我倚闾而望,挑起唇畔。
「你放心,他回不来了。」
13
月余之后,龙体渐安。
钦天监请奏,最好能有一桩喜事,给陛下袪袪邪秽。
皇后和孟嫔的龙嗣临盆还需一季。
想来想去,就只有陛下的两个庶妹,正值待嫁的年纪。
程颐人品端方,又无根基,陛下有意拉拢,便客气问他属意哪一个。
「臣资质浅陋,不敢高攀公主,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以为他新人入朝,难免急于建功,索性搁置一段时间也无妨。
奈何世族旧臣趁机顶头而上,来势汹汹,纷纷推举自家人迎娶公主。
陛下拗上了脾气。
当堂金口玉言,擢程颐一日七迁,入内阁,拜为相。
「多谢陛下厚爱,但恕臣……不能从命。」
被臣子这般直言拒绝,陛下可谓颜面尽失。
就在这时,孟延泽跳了出来,悲痛涕零奉给陛下一件秘辛。
「状元郎与贱妇沈知宁有染,其行可鄙,其心可诛,恳请陛下明察!」
一封我亲笔所写,卢婉交给他的情诗,递到了御前。
程颐宁死不屈的态度,急转直下,诚惶诚恐磕头见血,百般求饶都是他一厢情愿,一切与我无关。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陛下脸色阴沉,黑如锅底。
当即着令禁军前来孟府押我,关入诏狱。
哪怕那情诗只是我闲来无事从话本抄下来解闷的东西,他也根本不去深究。
他只知道,他最为看重的两个臣子,因为我,斗得你死我活。
而我,是皇后的人。
诏狱本是空荡荡的,自我进来没几日,人满为患。
听狱卒说,是齐王麾下最劲猛的一支军队被俘虏,有名有号的都送到了京城。
谁能撬开他们的嘴,助陛下彻底平叛,泼天的富贵,谁就能唾手可得。
所以见到孟延泽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意外。
一纸休书,从牢门的空隙丢进来,飞旋飘下,覆在我头顶。
我撑起伏在杂草上的身子,仰头而望。
孟延泽脸上的戏谑,一览无遗。
「这一次,天王老子来了,我也得休了你。」
我将休书拾起来。
「沈知宁」三个字,与他「孟延泽」齐头并在一处。
尖锥一般刺痛了我的眼。
手指抑制不住发了抖,我把休书从中一撕两半。
「撕了也没用,怎么,还以为皇后能救你?」孟延泽的唇角更是讥讽。
我被关进来那日,孟嫔胎气大动,差点小产。
以陛下雷厉风行的势头,该有结果了。
「她谋害孟嫔证据确凿,马上就跟你一样,要被废进冷宫了。」
所以,他认为我再无用处,反而用君命处置了我,沈家的家财名正言顺能被他收入囊中。
「那你可信命?」
我突然问这话,孟延泽摸不着头脑了。
但许是之前因为我吃了太多憋闷,总想找补回来,他不慌不忙差人递来椅子,与我多说了几句。
「当然不信,我孟延泽遇神*神,遇佛*佛,谁挡我路……我*谁。」
「哦,那若是遇上索你命的鬼呢?」
孟延泽得意地笑,凝滞消失。
发狠一咬牙,吩咐狱卒往死里抽我几鞭子。
他是不信的。
可殷鉴在前,由不得他不信。
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他着人将叛军首领提来。
「我要让你亲眼看着,只有我孟延泽,才配位极人臣!
「而你,卑贱的商户,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不配给我提鞋!」
多澎湃的豪言壮语。
却在叛军首领被拖进来的一瞬,被狠狠砸下,稀碎成一地。
他用水泼了那人,仔仔细细瞧了半晌。
确认与记忆中的无异,难以置信向后退了一步:「是你?」
下意识想掩藏,叫人迅速将其拖下去。
「慌什么?」我出言打断。
他没理会我,只怒叱狱卒动作快点。
然而狱卒纹丝未动,反而把牢门打开,放我出来。
我一步一步趋向那叛军将领。
每走一步,他惊骇一分。
走到跟前的时候,十八般刑具皆不畏惧的赤胆硬汉,居然吓破了胆。
「别找我,别找我,不是我要害你的,是……是他!是他!是他要买你的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找他索命去!」
他手指着孟延泽,一股脑把实情都吐了出来。
没错,这人正是当初害姐姐的山贼头子。
也学了孟延泽的金蝉脱壳,一把火烧了山林,带着山寨的一帮贼匪,投奔了齐王。
「狗东西,发什么疯!大活人站在这,哪来的鬼!」
孟延泽还蒙着,只图发泄,连脚踹在那人身上。
可踹着踹着,他突然怔住。
弯腰一把捞起那人衣领,颤着瞳孔逼问:
「你什么意思?她……她死了?」
那人睁大眼睛猛点头:「死了!绝对死了!我亲手*的!」
14
孟延泽回头看我,自小窗漫进来的冷光,打在我身上,如同鬼魅。
他抑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踉跄着身子,差点倒地。
「除非你……你?」
身形一僵,他突然间明白了:「你不是沈知宁!你是沈知安!
「你……你是来报仇的!」
我静静杵在那,没有应和。
他发狂大笑:「可笑!可笑至极!
「不过就是一条贱命,你想靠这个俘虏来扳倒我?
「那些钱,那些财富,你们这些下贱东西根本就不配拥有,只有我孟延泽才配,只有我!」
看着他崩溃发疯发狂,我一点一点挑起唇瓣。
「你说得没错,你孟延泽有从龙之功作护甲,一条微不足道的人命是撼动不了你分毫。」
凝视着他脱力后浮出眼底的恐惧,我一字一句:
「可若是千千万万条呢?」
恐惧不断放大,几乎将他压垮。
索性不管不顾,狠狠一咬牙,抄起手边的铁锤砸向我。
却被我自怀中甩出来的一摞笺纸晃了眼。
他怕极了是什么邪性的符咒。
挥着手臂将其打得七零八落,无意间,抓住一张,猛然震住。
晃上一眼,立即跪在地上,逐张翻看。
我怕他还不懂,同他说个明白。
「丹州城外,你通敌倒戈,将我军谋划奉于齐王之手。自以为戴着斗笠裹着黑衣,就能天衣无缝,可你做梦都不会想到,每次与你一帘之隔传递消息之人正是这归顺齐王的山贼。
「他们从前*是打家劫舍的生意,对人的身形最为警觉,不然你以为齐王如此信任消息,是因为什么,还不是你得蒙盛宠,陛下有任何决断都瞒不过你。」
孟延泽阴郁得能滴出墨的脸色,越来越可怕。
骤然暴起,将所有证据撕得粉碎。
「没错,都是我做的又怎样,卢氏父子处处与我抢功,他们该死!」
一股脑将所有证据扔进火堆里,烧成灰烬。
孟延泽利落挥剑,一个贯刺,山贼倒地,浓郁的血腥味,铺天盖地袭来。
「可惜啊,你找来再多的证据对我口诛笔伐,也奈何不了我!陛下视我为左膀右臂,即便被你和皇后的奸计挑拨,可满朝的勋贵旧臣哪个不是阳奉阴违,他能仰仗的只有我,只有我!」
划在地上的剑尖,鸣响起催命礼乐。
孟延泽毫不犹豫,冲着我劈头而下。
却在剑尖触碰我髻顶的前一瞬,更为寒凛的一把长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陛……陛下?」
几月未见,正值鼎盛的陛下,形同枯槁。
可*人的力气还是有的。
见孟延泽还未死透,嗜血狠辣地又想补上一剑。
被孟延泽抢先一步,抱住他脚踝,扯住龙袍摆。
「陛下……臣……绝无二心!」
最后这四字,孟延泽拼尽浑身气力。
可事实上,自他入宫侍疾,做了黄门侍郎,本已是强弩之末的齐王居然连连大胜,我军节节败退。
就连这批俘虏,还是寒冬降雪,敌军应付不及,才被卢家军「意外」捕获的。
自古以来,就没有不多疑猜忌的皇帝,更何况,晋王这帝位本就是抢来的。
既然他抢得,别人,自然也抢得。
以皇后为首的勋贵,是让他百般难看,却也总比被人蒙蔽端了家,把到手的皇位送给齐王要好看一些。
所以有没有二心重要吗?
皇帝认为他有,便足够了。
「这种话,朕消受不起,你还是去跟齐王讲吧。」
青光一闪,孟延泽的头颅与身子,断成两截。
陛下丢了长剑,颤巍巍向外走。
没忘了嘱咐,将头颅挂去两军对峙的城墙外,齐王一日不降,一日不准摘。
15
虽为陛下进献了克敌制胜的法宝,可我还是要死。
冒名顶替,等同欺君。
我知道,他这是*鸡儆猴,意在敲打皇后。
姐姐的大仇既已得报,死不死,于我没什么要紧,有人却执着得很。
卢婉来看我的时候,两条腿跪得一片青紫,走路都在发颤。
还是强挽着笑:「说好的不离不弃,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用先皇因她卢家战死了十三个男丁而赐下的丹书铁券,救了我一条命。
我同她说不值得。
她悲戚泪下,冲我摇头。
「卢家军累世功勋,不在封赏,而在人心。
「是你替我遭了这罪,让父兄的冤情重见天日,这是三十万卢家军欠你的。」
他们哪里欠我。
若没有他们听我信我,卢婉跑死了七匹马,隔着千山万水往传消息。
孟延泽哪会如此轻易落败。
毕竟,沉浮宦海,唯有从龙之功是顶金钟罩。
除非施罩之人自己觉得憋闷破了罩门,旁人若想硬上,少不得是以卵击石。
可凡事没有一头好,这罩子一旦破开,自此往后,斜风骤雨,再无阻拦。
陛下改判我刑舂,不得开赦,终日受罚舂米。
稀奇的是,与我一处受刑的女眷,每隔几日,就会多上几人。
都是当日跟陛下一道拼出来的从属亲眷。
叫天不应之时,她们总会哭骂自家不长眼的夫君:
「那么多皇子,怎么就跟了这么个卸磨*驴的狗杂碎!」
一朝被蛇咬。
陛下他,是病入膏肓了。
我掐指计着,本就凤毛麟角的可用之人,还有多久折损殆尽。
终于在三个月后,全军覆没。
又等半月,陛下薨逝,新帝继位,大赦天下。
我被无罪释放,接进宫里。
皇后,不,如今已是太后,亲自在宫门口迎我。
「总算把你给接回来了。」
我向她拱手行礼,她拖住我的时候,触到了我手心。
她立马紧紧攥住,翻转过来。
上面密密麻麻的血痂,破了又好,好了又破。
红了眼眶,她声线有些颤抖:「疼吗?」
我宽慰笑开:「疼,但值得。」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和太后久别重逢,喝得酩酊大醉,又哭又笑,她同我说了好些她的事。
一份令人形销立骨的思念,和一段死也不足以抵偿的仇恨。
唯一的遗憾,是卢婉不在。
谁能想到她那么一副细软纤弱的小身板,手执长剑,金戈铁马,比之她父兄也不遑多让。
她被太后封为上将军,去了两军阵前。
今日八百里加急战报,齐王大军开城投降。
「瞧,不是我们不行,是这不公允的世道,不让我们行。
「更可笑的,我们本来也不想行的,是他们……逼得我们不得不行。」
太后醉得厉害,有感而发也就罢了,居然要封我为长公主。
我想跪辞,她发了火。
「有我在,不准你再跪!」
我还是觉得不妥:「这……这于礼不合,恐怕难以服众。
「都是一个清水镇的,你确定你爹是你爹?」
……
她冲我揶揄眨着睫毛,我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
「其实,是我有件事想托付你。」
她神情瞬息落寞,仰望侧殿顶梁悬挂的「仁善堂」牌匾,扯出一抹凄然的笑。
「这辈子,我怕是没有福分走出去了,但仁善堂,是他的心愿,我想它走出京城,行遍天下。」
姐姐在时常言,取之于民,还之于民,是沈家立世之本。
她呵护了我,如今,我也该替她呵护了这天下。
我应承了太后,只提了一个要求,在玉牒上的名讳,书为「知宁」。
「放下吧,这应是你姐姐的心愿。」
我何尝不知。
可我学着姐姐的模样,已真真切切活成了第二个「沈知宁」。
「就这样吧,也没什么不好。」
太后却执意较劲。
劝了几日无果,出城送我那日,说要给我封赏让我宽心。
我以为差不离是将清水镇作为封地送给我什么的。
谁知,就一张长公主府的地契。
位置我认得,就在爹爹资助的书院旁。
那院子种了满墙的果子,春夏秋冬,我下了学每每都要拉着程颐爬墙偷摘,从不缺席。
「这次,是你来迟了。」
青石桥畔,翠荫葱茏。
彼岸赤诚的白袍少年手托着一串成熟欲滴的葡萄,递予我。
撷一颗塞进嘴里。
酸涩后,久久回甘。
我终究不曾辜负姐姐的心意,这一世,酣畅淋漓,快活恣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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