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东明的“坪上”:书写与重建

彭东明的“坪上”:书写与重建

首页游戏大全边城报社游戏更新时间:2024-06-07

文丨湖南日报记者 肖欣

我们以何种方式重构村庄

“坪上”跳入彭东明的脑海时,是2014年夏末。他正躺在美国黄石公园湖畔的草地上,听一首隐约传来的乡村歌曲:乡村路,带我回家。

坪上,坪上……生命深处突然敲响的鼓声澎湃而来,震哭了身处异国他乡的彭东明。

彭东明出生于平江安定镇高坪村,村民们习惯叫这里为“坪上”。随后5年里,彭东明一口气折腾了两件大事:一是重修有260多年历史的彭氏祖屋,将其建成了一个集乡村文化教育、创作体验、培训、旅游等多功能于一体的“坪上书院”;二是在书院里完成了23万字的长篇小说《坪上村传》,被誉为“从骨头缝里流出来的文字”。

湖南日报记者 肖欣

村庄孕育作家;作家书写村庄。彭东明走得更远,他尝试重建村庄,从一砖一瓦一泥开始。

他关于坪上的每一粒文字,也掺进了那座祖屋的黄泥土墙里。就像土墙里搅着的稻谷壳,粗粝,分明,凸显浑然之美。

我们以何种方式重构村庄?彭东明虚实相生,以书写与重建打造了一个独特的乡村文化地标。在中国乡村振兴的热潮里,一位湖南作家站在他的“坪上”,亮出了他的嗓音。

△位于平江县安定镇高坪村的坪上书院,是始建于清乾隆39年的五进院落,为当地的彭家大屋,书院建筑面积及后花园达6800余平方米。

老屋不能倒,乡村的记忆不能就这样没了

泡桐树开了半树花,树枝像举着紫白色蜡烛的簇簇烛台,努力斜着身子朝向坪上书院。两个小女孩牵手从花树下跑过,一溜烟进了书院大门。

首煜祺,来自浏阳社港小学一年级的男孩子,在书院大厅堂一侧的书架前翻书:“我第二次来这里看书了,我最喜欢这个地方。”

一长溜平直的灰檐顶,横在雨后初晴的天空里。一栋有着260多年历史的老屋,为扑进扑出的孩子们做背景,朴素,谦虚而低调。

55岁的彭东明笑眯眯地站在书院前坪,和坪上书院一起,成为普通村庄春日家常里出彩的一笔。

起笔之初,是彭东明没有料到的某种苦涩。

2014年秋,在大洋彼岸被突如其来的乡愁滋味烧烤得心神不宁的彭东明,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坪上。与以往吃一餐饭就走不同,这一次,他足足住了一个星期。

但他的坪上,已变成了熟悉的陌生地方。小溪不再清亮,溪边的阡陌早已荒废,一栋栋贴着瓷片的楼房,屋顶上再也没有升起的袅袅炊烟……

不适应感,还来自附近正在修建的一条高速公路和水库里机帆船那巨大的轰鸣声,震裂了乡村的夜晚。

“这不是我熟悉的乡村,我很失落。”坐在坪上书院拾掇得素净的一间客栈里,彭东明眉头挑起,旋即又因为童年的回忆舒展:“乡村夜晚最让我怀念的是各种声音。祖母用木棒槌不紧不慢在小溪里捶打衣服的梆梆声,纺棉纱时摇着车把,纺纱车‘咪呀咪,咪呀咪’地响,还有隔壁老牛夜半的‘哞噢’声。它们让人心静,踏实。”

但最令他伤怀的,还是这栋始建于清乾隆39年的彭家祖屋:“在我的记忆中,祖屋曾经是一片浩荡的屋脊,一个天井连着一个天井。一到茶香饭熟时分,一片炊烟缭绕景象。但祖屋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早就没有住人了,屋里屋外到处长满荆棘和野麻。”

老屋不能倒。乡村的记忆不能就这样没了。离开村庄时,彭东明下了决心,要去筹集资金修缮这栋老屋,以新的方式将老屋打造成一所乡村书院、一座乡村文化博物馆。城里孩子可以来体验乡村文化,乡里孩子也可以在这里打开通向外面世界的窗:“工业文明浪潮不可阻挡,但我们需要以一种对历史的敬意与温情,为后代留住农耕文明的记忆,留住我们的根脉。”

我还这样年轻,还可以欣赏到这样的美

坪上,是彭东明的生命老根所在。在坪上度过的时光,奠定了他生命的基本底色,也成为他创作最重要的源泉。

15岁那年,彭东明离开坪上,成了平江县文工团的一名小演员,五点就起床压腿、倒立、翻跟斗。可几年下来,他的功夫并没有多少长进,只能跑跑龙套。

文学拯救了这位处于迷茫之中的年轻人。上世纪80年代,正是文学启蒙的黄金年代,彭东明第一次在一本内部刊物中读到了沈从文的《边城》,大为惊叹:文章竟然可以写得这么美。在平江的刊物上发表过几篇作品后,彭东明的激情遭遇了一场强烈的喷发。

有一次他扁桃体发炎,动手术后痛得吐了一地血水,只能半躺在床头呆望着窗外。

“正是黄昏,窗外是两棵苦楝树,鸟咕咕地叫。我突然被这样的景色打动,我还这样年轻,还可以欣赏到这样的美,我应该感恩生活。童年时每天扎猛子捞鱼虾的那条小溪,突然流到了我眼前,一个‘月亮溪’的故事猛地冒出来,人物、情节都那么清晰。我兴奋极了,没有纸笔,就在脑子里反复记忆、背诵,一个晚上不敢睡。天一亮,我就跑回剧团,两天后就把文章寄给了《萌芽》。”

1982年第10期《萌芽》,彭东明至今保存。这是他第一次在全国有影响的文学杂志上发表作品。当时他跑到邮局,一口气将那里的20本杂志全买下来了。

由坪上的小溪流引发而来的创作激情源源不断。1987年,《小说选刊》12期以头条位置转发了彭东明的中篇小说《故乡》。他成了湖南文学界颇引人瞩目的新星。那时他才20多岁,朋友回忆当年的他:“一脑壳长头发像个画画的,也像个岳阳街上的‘躁子伢崽’。”

接下来的彭东明,创作领域和人生角色的转换有点让人眼花缭乱。他写过以剧团生活为题材的中篇小说《秋天》,也写过以大学校园为背景的长篇小说《紫雾》,以洞庭湖为背景的《血色湖泊》《最后家园》,当过文化馆文学专干、报社总编辑,也当过平江县委副*。最新的头衔,是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岳阳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岳阳作协主席。

但他心底始终渴望着文学创作上的超越与突破:“湖区不是我真正熟悉的生活。我曾主动提出到平江来挂职,但身不由己,到哪里都只是打个转便走了。人还是漂在水面上沉不下去。”

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块土地,活在了他的文字里

2017年11月24日凌晨,坪上书院。彭东明在稿纸上写下《坪上村传》最后一个字,起身来到院子里。月亮照着,云间星星隐隐发着光,深秋的纺织婆还在低声鸣叫。这是他的“坪上”。他像个手艺人,用一笔一画写在纸页上,能感知到轻重微弱变化的真实文字,挽住了他的“坪上”。生命中最重要一块土地的色声香味、人物光景,终于活在了他的文字里,成为独特的小说意象。

久酿于心的创作冲动,结出了一枚沉甸甸的果实。

中南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晏杰雄,一直紧盯文学湘军的创作现状,读到《坪上村传》眼睛一亮:“湖南本土作家这几年有分量的长篇小说不多。这部得益于作家大胆与匠心的小说,在想象与现实的共同催化下,呈现出新的人文内涵与艺术特质。”中国作协原副主席玛拉泌夫则称赞这部作品是“从骨头缝里流出来的”。

正是修建坪上祖屋的3年,催熟了彭东明心中那个创作的念想。

2015年农历正月,村里的老人挑选了一个良辰吉日,村里的砖匠、木匠都聚集起来,开始动工重修祖屋。彭东明所有休息休假时间几乎都泡在了这里,一年间来来回回跑了200多趟。他请古建筑专家柳肃遵照修旧如旧的风格把关祖屋的规划设计。花园里的老青砖,是他从一所废弃的乡村老屋里一块块捡回来的;好几米长的大木桌,其实就是用老屋的两扇旧门板搭起来的。他还将村里那些早已被人们遗弃了的农具收集到这栋老屋里,石磨、推子、水车、犁、耙、蓑衣……

但最令彭东明头痛的,是各种复杂琐碎如一地鸡毛般关系的协调:有人觉得别人工钱拿得比他高,不满意啦;还有人偷工减料,甚至晚上来偷建筑材料啦……他总是耐心地磨嘴皮,反复沟通。

这才是真正接地气的乡村生活。重修祖屋的3年,彭东明终于重新扎进了一座村庄。老屋动工一年多后,彭东明开始了《坪上村传》的创作。2018年12月,小说节选刊发于《十月》杂志,并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我终于花了3年时光,将一座村庄的泥土搬到了北京的一个‘舞台’上。如果说,修缮这栋老屋,是想把故乡整理得更像一个故乡的样子,那么,写《坪上村传》,却是为了莫让故乡的风情在岁月的长河里流失了。”

站在书院阔大的正厅里,彭东明惬意而满足。大雨正瀑布一样沿着天井的屋檐倾泻而下:“有时我会搬个椅子坐在一边,闭上眼睛听这哗哗的雨声,潮湿的水气扑面而来。这是我熟悉的乡村味道。”

从左侧走出大厅,是美国加州洛杉矶艺术学院终身教授王授之颇有现代感的设计作品。新开一方荷塘,翠竹、石径环绕,荷塘的土方自然堆出一座小山岗,两棵380多岁的大樟树傲然而立;72件旧石磨盘、石柱础散落于草坪,寓意孔子弟子72贤。未来,这里可以办水上小型音乐会、文化讲堂,百岁美术家周令钊特别为此景题名“坪上花园”。

彭东明和刘亮程,南北两位作家的不约而同

彭东明在湘北的坪上老村弯腰流汗修复祖屋时,因《一个人的村庄》而成名的作家刘亮程,也正在天山南麓的菜籽沟里忙得不亦乐乎。

2014年,刘亮程应邀去新疆木垒县采风,发现菜籽沟的一座空心村与他记忆中的故乡景象高度相似。这里留下了许多还保持着清代民国风味的空房子,他邀请几十位艺术家一起来抢救性收购保护,打造了一个“菜籽沟艺术家村落”。刘亮程还在村子附近空置的学校里建起了国学书院,创立了“木垒菜籽沟乡村文学艺术奖”,奖励对乡村文学、乡村绘画、乡村音乐、乡村设计作出贡献的人士。

刘亮程认领他乡为故乡,彭东明则在故乡“种”了一座书院。坪上书院为平日里习惯下田种地的村民们吹来了新鲜的风。

2016年农历正月初六,坪上书院举办了一场特别的画展,主角是平江县边远小山村的农村老太太凌练华和她画画的两个儿子。只读过职高美术班的戴氏兄弟异想天开地闯到北京去画画,竟然闯出了一片天地,把母亲接过去带孙女。没想到,母亲带着孙女在画室里玩耍时,竟也拿起画笔画了起来,仿佛是童年扯猪草的空隙里,拿木炭或石子在门板上地坪上画鸡画鸭画猫画狗。3月,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主办的“影视小屋”落户坪上书院。鼓励、支持乡村青少年们拿起摄像机追求自己的艺术梦想。中央电视台原台长赵化勇、央视少儿节目主持人鞠萍给孩子们上了第一堂课。4位坪上孩子还去北京参加了夏令营活动,见识了大世界。书院旁边,搭起了乡村舞台,年轻大学生放假回来,热热闹闹组织了坪上春晚,吸引了十里八村的乡亲。“坪上还有皮影老艺人,我准备在书院演皮影戏。”彭东明说。

坪上书院还是一家有特色的民宿,既有百年的生活记忆,又能感受到现代生活的变化。住在这里,清晨在鸟叫声中醒来,一脚就跨到铺着老青砖的庭院里,看冬瓜藤攀上竹篱笆。书院及周边农家可以容纳近70名学员培训或游客住宿餐饮,村民不出自家屋就能增加收入。

乡村是中华文化的根底所在。越来越多从乡村走出来的作家和艺术家,正主动选择以反哺的方式回到乡村。他们的到来既是对根部的培护,亦能从根部吸收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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