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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魏袭川又在莳花堂寻到了顾衡,在那月落乌啼秋霜覆草的寒夜里。
菱花格子窗外的款款夜风,吹起屋内的重重烟罗软帐,醇冽的酒香就在那一刻被风碾开,递送过千门万户孤峭的檐脊,消散在天际夜色最深处。
隔着朦胧轻薄的茜纱,袭川依稀能瞧见顾衡正将一个姑娘搂进怀里,继而俯下身在她耳畔低语着什么,惹得那姑娘一阵娇笑。待她拂开最后一帘垂幕端端立在顾衡面前时,却是他怀中的姑娘先开了口:“王妃又来寻王爷归府了。”
顾衡有些兴味索然地放开那姑娘,昏黄的烛影下,他眯了眯那双狭长的凤眼,眼角之下的那点泪痣更显其妖冶。
他敛了敛衣裳,看向袭川之时嘴角浮起一抹薄笑,“我的小夫人……”
还没等他说出些什么,袭川便已先一步道:“更深露重,夫君还是随我早些回去得好。”
这下便又给茶馆酒肆的闲人增添了一点谈资,这是宁王妃第五次涉足莳花堂了。
没有比她更失败的名门正妻,也没比他更放荡的皇室子弟。
新帝将魏府身份最低微的四小姐,赐给宁王做正妃的意图,朝中之人大抵都晓得几分,一是为牵制,二是为羞辱。先帝在世时最看重宁王,曾几次有过废太子的念头,若非其驾崩得突然,太子继位远没这般顺利。
宁王顾衡生得万般俊逸且又有些舞文弄墨的本事,曾一度被京中的官家小姐放在眉间心上。而今他一朝败落,往日那些爱慕他的姑娘却是大气也不敢出,再没人提“嫁人要嫁衡郎”这档子事儿。
而唯独就在这时,从魏府里款款走出了一个不甚起眼的四小姐,堪堪跪在御殿前,请求下嫁。
魏家乃新帝母系一族,顾景尚是太子的时候便倾慕魏家大小姐,这才登基没几日便立了魏家女做贵妃,在没有皇后的后宫里,其风光一时无二。
那日袭川借着进宫探望长姐的名义,摸索着来到了新帝的寝殿,顾景对这个表妹其实无甚印象,隔得远,只觉她的眉眼像是拢了一层青烟薄雾,雅致得像是江南的山水。
“下嫁宁王?”帝王的声音有些冷,“朕自幼便与二弟水火不容。如今这形势,你还没看明白么?”
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御座,目光直直地看向她,而殿上跪着的姑娘却回道:“袭川自幼受人冷眼,只觉今后不可就此惶惶度日。今日前来求见陛下,便是想求个往后的荣华。”她说得不卑不亢。
帝王的手指似是一顿,却没出声,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宁王乃陛下心头毒刺,陛下想将其除之后快却苦于寻不到一个好的契机。一年为期,一年之后……”她眼中的清光黯了黯,“朝堂之上再无宁王。”
2
袭川出嫁之日恰逢盛夏之尾。黄昏时刻浓云几度翻滚,待顾衡将她迎回王府的时候,却下起了大雨来。
这是一桩没人看好的婚事。
她在凤烛的柔光中等了顾衡许久,直至困意渐生之时,她才在红盖头下看到了一双镶着银边的锦履,带着六月的雨水。
空气之中似乎都沾了些潮湿的雨水味儿,她只觉眼前红光一片明灭,光线在盖头被揭下的那一刻悉数涌入她的眼中。也就是在这一片翻飞的明丽光影里,她瞧见了一身喜服的顾衡。
那是暌违了四年之久的眉眼,与旧时相比不过是在雅致之上添了几笔深刻的棱角。他负手立于她跟前,目光触及她面庞时,淡漠的眸子里却漾出了一丝波澜,原本抿着的薄唇倏地荡开一抹凉笑,“是你。”
袭川的双手紧紧攥着婚服的边缘,有些羞怯,正准备唤一声“夫君”,却见灯影微动,回过神时她已被顾衡压在了身下。
她慌慌张张地抬起双眼,正好对上了那双凤眸中的冷意,“你在盘算什么?魏袭川,你也想算计我?”他的语调不急不缓,音色却像浸过雪水一般冷彻。
她的眸子倏地一沉,怔了片刻后反倒是扬起了一抹明艳的笑。
帘外夜雨潺潺,萧瑟凉风拂乱檐下的铜铃,一声一声地,敲进人心里。魏袭川兀自卸下发髻上的钗饰,繁复的喜服衣袖因她这一动作退至臂肘间,那一截玉藕似的手臂便就这样展露在顾衡眼下。
他的目光中依旧带着寒意,而袭川却伸手捂住了他的双眼,她说:“顾衡,我嫁给你,不是想你这样看待我的。”
顾衡依稀还能记得,那夜袭川的手心很凉,比她说话时的声音还要凉。
她是皇帝强塞给他的王妃,顾衡对她的厌恶,袭川其实都能料到。那晚之后她便再没见过顾衡的身影,三日后她终是忍不住同侍从询问王爷的去向,然后她就来到了莳花堂。
他俩成亲不过一月,顾衡往莳花堂跑了五次,魏袭川来莳花堂寻了他五回。她不觉得累,他却觉有些没意思。
顾衡待袭川并不亲近,心情不好的时候便会逮着她一阵冷嘲热讽。每每这时,她都只是静静地低垂着眉眼,任由他说些一深想便会让人难受的话。
府里的人都觉宁王妃脾气好,时间一久,就连顾衡也觉得,放眼长安,再难找出比她更温顺的姑娘了。
那是深秋的傍晚,顾衡回府的时候,手里还提了只兔子。
袭川正在院子的紫藤架下临摹着字帖,他将兔子扔进她的怀里。袭川轻轻抱着,细白的手已抚上了柔软的兔毛。斜阳的余晖从她的身后绵延过来,顾衡看到了她眼底渐而浮起的笑意,在这瑟瑟秋风中,却觉有些暖。
他的目光落在了字帖上。《秋狩帖》,他十八岁那年秋狩后所作,曾被父皇大加赞赏,直道其字自成风骨俊逸不凡。袭川的字与他所书有八分像,显然不是在一朝一夕间练成的。
“我十三岁那年,全长安的文人都在传颂着殿下的《秋狩帖》。我仰慕着殿下,每月用一支白玉花簪的价钱,从宁王府的下人那里买来,王爷平日里习字时丢弃的纸张。”
她的声音轻轻缓缓,说话的时候,嘴角依稀还带着笑意,“夫君弃之如敝履的东西,在袭川心中却是再完美不过的存在。”
怀中的兔子仿佛是睡着了,顾衡正欲启声,袭川却笑着朝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只见她朝他福了福身子,已踩着斜阳施施而去。
顾衡只觉心弦微动,他突然朝前一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袭川的惊惑恰好落入他的眼中。
她看见顾衡的身子一点一点地欺压过来,她微微瑟缩了一下,直至唇畔落下一个极为浅淡的吻,她才有些怔忪地抬起头看他。
顾衡的目光很沉,“我记得你,在四年前。那年,你也恰好是十三岁。”
3
四年前,那时的顾衡盛宠在身离她还太远,那时的袭川初至魏府几遭冷眼。本是两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人,可偏偏是在她最惊惶、最狼狈的时候,他向她伸出了手。
袭川十三岁的时候生母离世,她被接回魏家。她的哥哥姐姐们只觉得她是个粗野的乡下丫头,看她的眼神多是鄙夷。饶是她脾气再好,经过几次三番的羞辱也觉再难忍受。
她寻了个时机偷偷从后门溜出,想要回到从前住的地方。不承想才刚走出几条街市就被人从背后打晕了,她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被扔进了花楼。
“匕首刺入那人颈项的时候,我以为我这一生就会这样结束。可在那时,你来了……”她的眼里依稀浮动起些许水渍。
那是顾衡第一次听她说起过往。四年前,她用匕首*了那个企图玷污她的人,他看到她眼里的惊惶与绝望,正是这种穷途末路的绝望一眼看进了他的心底。
他见过那么多的姑娘,却只有这么一个,带着满手血色的凄艳闯入他的心间。他将她救离花街柳巷,走的时候还把贴身的玉佩送给了她。
这样一个能扰乱他心绪的姑娘,他避之不及。
“你让我离开长安,再也不要回来。可是顾衡你不知道,这长安城把我困住了,在你救下我的那一刻,长安就把我困住了。我走不了的……”她的嘴角缓缓挑起,目光却越过顾衡眺到了远方。远方,夕阳没入青山。
顾衡是毒,侵入她的五脏六腑,以致她在握住玉佩的那一刻便想,她要回到魏府去,纵使再不受待见她也要在魏家待下去。这样至少她还是魏家的四小姐,离他还不算太远。
她把自己的感情隐藏得很好,从未将“宁王”二字宣之于口。
她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把他藏在心底那么多年,从未被人窥见过。是以当她以“除毒刺”为借口下嫁顾衡时,连皇帝都信了。
在外人看来她是魏家的女儿,饶是再不济也断然不会做出有损家族利益的事。可是却没有人知道,那晚顾衡不仅救她免受牢狱之灾,还把她的余生都救了出来。
他一朝败落失了天下,她便想,那些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她都会替他一一讨回来。
天际暮色陡转,院子渐渐黑了下来。袭川的眼睛很亮,她说:“夫君,这些艰难的日子,袭川都会陪你走下去。”她看不清顾衡眼里的神情,但她却伸手将他紧紧拥住。夜风一寸一寸地侵入肌理,顾衡的手覆上了她的肩头。
4
顾景让她留意着顾衡的一举一动,她每月都得入宫,将这一月中顾衡所见的人所去的地方同顾景交代清楚,事无巨细。虽是打着贵妃召见的名义,但顾衡却都看得明白。
他这夫人看着柔弱无害,但心思绝非寻常女子可比。新婚之夜,他气她算计他,因他想到四年前的花楼相遇。他确确实实是喜欢她,始于她在绝望中的那一眼。他害怕那样的相遇也是她受顾景之命事先谋划好的。
魏袭川是毒,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才让她离开长安。他最怕的重逢,迟到了四年,终是来了。
顾衡如今的日子,过得可谓是举步维艰。他在朝中的权势早已被顾景架空,若非朝堂之上半数还是他的亲信,顾景早已容不下他。
朝野间的制衡,如今成了维系着他性命的最后一根稻草。若是他不及时反击,待得顾景将那些隐藏着的暗线一一挑出来,那便是他的死期。
父皇在时他有多风光,如今便有多落魄。
“命之一字,果真难测。”顾景常对他说这样的话,眼里含着阴鸷的笑。顾衡觉得他这话说得不差,他想起袭川恬淡的睡颜,她的皮肤很白,眼睛阖上的时候,长睫会筛下一小排的暗影。她的嘴唇很红,不上妆的模样也十分好看。
顾衡想,大抵,他是信命了。
入冬后袭川就染了风寒。这夜顾衡被召进宫去,走时虽让她不用等着,可袭川却还是执意守在灯旁等他回来。天上飘着些零星的雪沫子,她铺纸研磨,提笔勾画的却是海棠春雨图。
顾衡回来的时候已是二更天,想来应是在宫中受了羞辱,他的脸色有些阴冷,而当他看到如豆灯影下袭川作画的模样后,他心中升起的怒意转而却淡了下来。
她用手提着衣袖,露出一截冷霜似的手腕,乌云墨发只用一根发带草草地拢在一侧。许是听到了推门的声响,她那双澄静的眸子缓缓朝这边看来,在看到顾衡之后眉眼倏地一柔。
她在灯影下对着他浅笑,静婉无言。他这夫人生得清清素素,乍看虽算不上多少惊艳,却极容易让人沦陷。
他握住她的手,提笔在画上提了一句诗,“寒雨倾江别风过,海棠花色一连开。”
笔被人扔在了地上,顾衡突然将她拥进怀里,细碎的吻落在她雪白的颈项上,灯被吹熄,掩住一室的旖旎。顾衡的声音落入她的耳中,“袭川,我是真的喜欢你。你若是想要我的性命,我会给你……只是,莫要骗我……”
海棠花会再开,他喜欢的姑娘,他自己会守护好。
5
许是夜里又着了凉,次日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早上,直到晌午的时候被侍女摇醒,说是贵妃一早便派人来传话,让王妃未时入宫至素华池畔一叙。
“王爷同那姑姑说王妃身体抱恙可否过些时日再去,姑姑不肯,王爷听后便入了宫。”
袭川愣了愣,又让侍女说了一遍,确定前来传唤的人是个姑姑后心里头却紧了紧。陛下的传召素来是派内侍来转达的,想来此番要见她的人,确确实实是她的长姐——魏贵妃。
她这长姐素来不待见她,平日里哪怕是多看她一眼都觉厌恶,而今日却邀她入宫,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因带病的缘故加之外头天寒地冻,袭川虽施了脂粉,面容却依旧有些苍白。
待她由宫人引着来到素华池畔时,却见一片莹莹白雪间流连着不少妃嫔。府中随行的侍女被人拦住不得复前,袭川只好自己往前走去。
贵妃早已披着狐裘拥着暖炉在那等着她。待她行至一丈远的地方跪下请安的时候,贵妃却悠悠地踱步过来,“本宫素来觉得四妹素淡清婉,不屑这宫中的锦绣繁华,却不承想你还存了飞上枝头的心思。”
袭川恭敬再拜,语调却是不卑不亢,“袭川不懂姐姐所指。”此言一出,贵妃的巴掌就落在了她的左脸上。四下的妃嫔都止了声,纷纷侧目朝这边看来。
嫁给废王爷一个月,却没见过几次,进宫被贵妃刁难时他出现。
“别拿这种眼神看我,真是让人恶心。既已嫁为人妇,那便只管守好自己的本分。你若是还对陛下存了些什么腌臜的心思……”她用手紧紧地捏着她的下颌,“我断断是不会饶过你。”
袭川眼中依旧波澜不惊,“姐姐误会了。”
袭川越是沉静,贵妃就越是气恼。就在贵妃扬起手准备再扇她一巴掌的时候,手腕却兀地被人扣住。袭川顺势看上去,入眼的却是顾衡的面庞。
“放肆!”周围纷纷跪倒一片,顾衡松了手与袭川并排跪下。帝王的训斥悉数落入他们的耳中,顾衡没有出声,却在袖底握紧了袭川的手。
回府的时候,顾衡只记挂着她脸上的伤,不住地问她疼不疼,袭川一直垂着眼睛,没有去看他。顾衡的出现不是偶然,连她都看得穿的东西,他不可能不知道。他是怕她被贵妃羞辱,所有才先一步进宫,故意将陛下引至素华池。
马车兀自朝王府的方向行着,袭川想了想,还是启了声:“贵妃的话,你听见了多少?”
“全部。”
她的目光沉了沉,“若我说我与陛下并无瓜葛,你可信?”
顾衡没有出声。他只盯着袭川看了许久,之后倏地一笑,轻轻握住她的手,“不信。”
“但是都不重要。袭川,我喜欢你。那晚我对你说的话一直作数,你若只是受制于皇兄,我的性命可以给你,只是,莫要骗我。
“在这皇城里,人的真情少得可怜。要么真心实意的喜欢,要么……”他突然将目光转向马车外,而就在他侧首过去的那一刻,袭川突然倾身将他抱住。
她想,此刻她已经无话可说了。顾衡爱她,却不信她。也是,他为人一向谨慎,她是魏家的人,又屡次受命于顾景,她确确实实没有什么值得他相信的。
这样也好呢,就让他把她想成一个城府甚深的女人,这样到了舍弃的时候,也不必觉得太过可惜。
她缓缓勾起嘴角,挽起一抹再柔媚不过的笑,她的手指落在了他心脏的位置,“若是我背叛了你,你当如何?若是我喜欢的人是顾景……”手腕陡然被顾衡紧紧扣住,她伏在他的怀中低低一笑,“阿衡,你又当如何?”
6
她想激起顾衡的愤怒,这样骄傲的一个人,若是知道从前她对他说的那些话,都只是逢场作戏,他对她所有的爱就都会转化为恨。他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天下在他心中的位置,远比对她那点零星的感情来得重要。至少袭川这样想。
好在所有故事的发展,都未偏离袭川所预料的轨道。上巳之日,定远将军边平率军归朝。那场在长安城上空积蓄了许久的雨,终究是要下起来了。
素华池一事后,顾衡对她疏远了许多,两人之间的关系仿佛又回到了新婚那月的尴尬境地。顾景自然也知道,派人带了一封书信,只道是贵妃惹出的祸端,与她无关。末了,他还在信上添了一句,“顾衡为人歹毒,务必珍重。”
她的嘴角荡开一丝冷笑,将信笺放在烛焰上,看着火舌一点一点将其吞噬,而那素来温柔的眸子里此刻仅剩冰凉。
男人的爱,真是有趣得让人发笑。依稀想起那日在昭阳殿,顾景对她许诺,若能成事,他必护她不受此事牵连,只要她愿意,宫中淑妃的位置便是她的。
她只对着顾景柔柔一笑,明眸眯了一眯,“我虽是庶出,但若是嫁人,那便只图正妻之位。”她看见顾景脸上的笑一点一点凉下去,“淑妃么……说来,也不过就是个妾室。”
顾景的笑意越发薄凉,他没有治她的罪,反倒伸手抚上她的鬓角,“你这副故作清高的模样,恰恰是朕最爱的。”
真真是可笑,她喜欢的男子,从来不信她;她厌恶的人啊,却对她这样深信不疑。
袭川连夜修书给顾景,说的是边平与顾衡的关系。顾景还是太子的时候,拥立他的武将之中仅有边将军一人手握重兵。边平为人寡言少语,年纪虽轻,但征战*伐的本领却令诸国畏惧。
顾景对他甚是倚重,但有一事,顾景并不知晓。当年在花楼中,她所见过的不单只有顾衡一人,她在行廊上瞧见两个公子不经意撞在了一起,而后两人皆俯下身拾起地上的折扇。
那两把折扇,扇面虽是相同,扇坠却有出入。两人重新拾起后的扇子分明就不是自己的。在她被人推入屋中时,只听背对着她的顾衡,闲闲散散地调侃了一句,“不承想边将军也爱这风月之事。”
她回府之后就这桩事想了许久,后来对顾衡了解得多了,更是肯定以他的谨慎,断然不会将折扇拿错。若是她猜得不差,边平便是顾衡埋得最深的那枚棋。
昔时顾衡的权势在朝中如日中天,多一个边平少一个边平,于他的势力其实都无甚影响,但对顾景就不同了,顾景缺的就是武将的支持。他让边平假意成为拥护太子的一派,便是为日后落败留下一条后路。
这些也只能算是她的猜想,但在边平入京三日后的某夜,她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已是三更天,整个王府一片死寂。已经歇下的顾衡在那时起身,从后门出府。袭川一路跟随,终是见到了与顾衡碰面的人,是边平。
她将两人的谈话写了一半,藏了一半,确信没有纰漏后才命人交给顾景。
春日将逝,当日她跪在昭阳殿前,许诺帝王一年为期,但其实,顾衡等不了一年,顾景也等不了一年。近来朝堂之上许多权臣因故遭贬谪,等到顾景将亲近宁王的势力一一拔出,到那时纵使顾衡并无谋逆之意,他也会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其处死。
7
之后的几个夜里,顾衡书房的灯都会亮到很晚,袭川亦如往常那般该如何便如何,未曾暴露一点异样之色。那日她趁着顾衡入宫的间隙偷偷潜入书房,从暗格里拿出那份他用数夜排布的兵阵图,照着图纸重新描画了一张。
她不知此次顾衡逼宫能有几分胜的把握,边平在京中能调动的将士不过七千,而宫中禁军之数少说也有一万,若是想取胜,那便一定要在将士的编排上花心思。
她对着兵布图研究了许久,待彻底参透顾衡的计谋后却对图纸做了些许改动。她所改动的皆是重要节点,是为迷惑顾景而布下的局。
在顾衡推开房门的一刹那,她草草将最后定下的兵部图纳进衣袖里。顾衡的眸子一顿,袭川的嘴角扬了扬,很好地敛下眼中的慌乱。
暮春时节,屋外乱莺啼柳杨花如雪。他穿着一身绛紫的衣衫,手里握着一卷书,一派少年公子的清隽模样。袭川想起来,已经好久没能同他好好说话了。她手中握着《秋狩帖》,“夫君……可否将这字帖赠予我?”
顾衡没有说话,只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袭川努力平复了下心绪,不让自己露出破绽。近了,他在顾衡的眸子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她不觉后退一步,腰际抵上了桌角,有些疼。
然后她看见顾衡对自己笑了,如春之风,冬之阳,“你若是喜欢,便好生收着。多年以前的字了,走笔有些稚嫩。”
顾衡将她带到院子里,院子里摆着酒壶。她在斜阳光影中饮了好几杯酒,她觉得顾衡一定是醉了,醉得让她看得有些不真切。他说:“四月十九那日,陪我去城外看一个故人。”她笑得有些恍惚,“那天啊,是长姐的生辰,她让我入宫来着。”
她看不清顾衡脸上是怎样的神情,只觉再这样下去可不行,便歪歪斜斜地从石凳上站起来,却不想身子一倾,一阵天旋地转后,她也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了。
似乎落入了一个怀抱,有人将下颌抵在她的头顶,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袭川……”
一切都变得不真切起来,她下意识地绞着自己的衣袖,“夫君莫恼,明年,明年我再陪你去好不好?”
那人没有说话,她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她想了一想,还是不说好了,然后摸索着把脸埋进那人的怀里,眼睛却不觉酸涩起来。在她意识将要消失的最后一瞬,她只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顾衡,再抱抱我吧,再抱抱我……”
他轻轻掰开她那只紧攥着衣袖的手,指尖探入她的袖中。院中徒剩幽幽鸟鸣,他不知道抱着她在地上坐了多久,在夕阳最后没入青山天地昏沉之时,他突然俯下身在她额头上落了一个极轻的吻。
暮色如浓稠的墨汁一样向四处扩散开来,掩了他眼角的湿意。
“那日,你说那些话来气我,真是有些恼人呢……你想演好的那出戏,我来陪你。”
他从那年花楼初遇开始说起,说到他属意魏家四小姐许久,却不敢表露真心。说到那夜他将她娶进府里,明明那样欢喜,却因猜忌误了那一晚的良辰好景。说到她看似纯良好欺,却设下这样的相思迷局。
说到最后,他将兵布图重新放回到她的袖中。
“这人世孤寂如斯,所幸在这些最难捱的日子里,还能有人拿真心来对我……”
8
年岁的齿轮,终归是转到了四月十八这一日。顾景将她接入宫中,以她为人质。
袭川走出宁王府的时候,朝顾衡看了最后一眼,她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如往常一样平静,对着顾衡温婉地笑着辞别。
顾衡的神情却有些淡漠,看着她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笑意。她的笑容也便僵在了嘴边,两人在门口立了许久,在宫人的催促下,她从怀中掏出那块珍藏了许多年的玉佩,塞到了顾衡的手中,“该物归原主了。”
顾衡却蓦地抓住了她的指尖,有什么情绪在他眼底涌动,他低垂着眸子,像是看玉佩,又像是在看袭川的手指。而后那段莹白的细指自他手中缓缓抽出,那人径自上了马车再没有回头。
顾景将她扣在昭阳殿中,她一脸的木然,而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却紧了紧,一旦顾景要拿她威胁顾衡,她便自刎在他面前。殿中有的只是死一般的冷寂,偶尔传来君王闲散的润茶声。
后来殿外的厮*声愈来愈清晰,忽而传来一声冷笑,顾景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搁,“同朕一块出去看看。”
目光触及顾景脸上笑意的一刹那,袭川心底蓦地涌现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昭阳殿的正门被打开的那一刻,刺眼的日光陡然盈满整座殿宇,她在翻飞的游光中拖着一身繁复的衣裙迈开那一步,漠然的眸子里倏地划过一支翎羽长箭,带着破风利响直直没入那人的胸膛中。
而后她看见万千箭矢纷涌而去,眼前的红色像是乍然盛开的石榴花,妖冶至极。
四月的日光,有些晃眼,那人的目光从石阶下柔柔睇来,她看见他眼中的生息一点一点散去,无边的血色映红了她的眼睛。有什么从她袖子里飘落出来,一路辗转,落在了一摊猩红的血泊中,枯黄的纸张转瞬被浸湿,是那张《秋狩帖》。
胃中一阵翻涌,魏袭川扶着白玉石栏杆呕起来。
她一时听不清四周的响动,眼中映上的只剩顾景得意的冷笑。就在她将要抽出匕首扎向帝王的那一刻,从染血的石阶上跑上来一个人,是他生前最为信赖的一个人,“禀陛下,叛臣宁王已伏诛。”
她倏地抬眼冷冷地看过去,对上的正是边平沉静的目光。
是他*了他!是他!
9
顾衡一败涂地,连尸首都没得到保全。
那日皇帝在御花园中看见她,提起旧事,“你说想求个往后的荣华,边将军同朕讨要你,但朕的心意你也应当知晓……”
她漫不经心地折断一朵牡丹花,笑中带了几分冷意,“我虽是庶出,但若是嫁人,那便只图正妻之位。”
她重复着当日的话,顾景安静了片刻,他喜欢她那温纯的气质,但又惧怕她的手段。这样的女人,确实是不好掌控,但用她去牵制手握重兵的权臣,倒是再合适不过。
“既是这样,那朕便顺了你的心意。”
这是她第二次下嫁,成婚之日正是顾衡的头七。她被送入屋中后便脱了喜服,一身缟素。在边平进屋的那一刻,她突然从门后闪身而出,将一把匕首架在他的颈项上。
女子的气息吐在他的耳边,“是你算计了他!”
那样清冷的嗓音,带着无尽的恨意。他是武将,袭川的匕首很快被他夺过,扔在了一边。
男人没有说话,却兀自解开了衣带,猩红的喜服之下,他亦然一身素白,而后他从怀中掏出玉佩以及一封信,递给她。
只一个垂首的动作,她的泪便晕花了信封上的字,那是顾衡的笔迹。
十三岁那年,花楼初遇。自此,每月等宁王府下人送来的废纸张,成了她黯淡人生中唯一的希冀。她想啊,这样我就能离你更近了,宁王殿下。
她从十三岁开始临摹他的字体,学到如今也只能学到一个形,其间的风骨她从未参透过。她想啊,若是有朝一日能入宁王府,亲眼见见那张《秋狩帖》,那该多好。
多少年前,你的风仪在坊间巷尾流传,我在尘埃里仰望,你便是我余生的光。
多少年后,你的事迹被载入青史书行,我在城门外回看,那些褒贬都已成为过往。
尾
后来,她定居在了江南,彻底远离了长安。
她会在江南下起绵绵细雨时,抱着女儿登上城楼,远眺长安的方向。女孩细细软软的声音和着雨声传来,“娘亲,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长安,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阿爹呢?”
她在孩子小小的眉眼间看到了顾衡的影子,笑得温柔,“等院子里的那棵海棠树开花了,爹爹就会来见你。”
女孩的眉头轻轻皱起,“这么多年了,我也没见它开花呀……”
她看着无边的雨丝,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会的。等所有的风雨都过去,海棠花会开的。”
当日,顾衡为保她性命,故意按着她呈交给顾景的兵布图来进行排兵,此次起事,他只一心赴死。他骗过所有人,只为能在这汹涌的暗潮之下将她彻底保住。
他让边平将这一切都告诉顾景,以示忠诚,连边平求旨迎娶她,也是受了他的意。
“她若是愿意跟随你,你便替我好好待她,也算是还了欠我的恩情……她若是不愿,”他低着头认真地刻着玉佩上的小字,眼里尽是温存,“若是不愿,便把她带到江南。她这样的姑娘,应该生在江南……告诉她,永远别再回长安。”
他也曾喜欢过那样一个人,有着这世间最干净的眼,最恬淡的笑。他看见她的时候,也便相信了人间有白头。(作品名:《相思尽长安》,作者:九里棠。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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