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城手里的烟还未抽完,那五个犯人已经陆陆续续地端着碗碟走了过来。
他们放下手中的餐具,在食堂门口站成一排。
方城连忙灭掉手中的烟,也站了过去。
金裁缝站在第一个,小董在他身后,老肖在方城的前面。
方城还是站在了最后。
“大家都吃饱了么?”
马得水板着脸,将手里的烟蒂丢在地上,狠狠地用脚踩了踩。
排成一行的六个人齐声回应了他,马得水点点头,带着他们朝外面走去。
从食堂出来,经过大院门口的一条小径,来到监狱大楼的院门前。
阳光很是灿烂,亮晃晃的光线洒在地上,散着白闪闪的光。
地下二层监区在监狱大楼的侧面,从大楼的边上进去,一扇坚固的大门,门前站着四名荷枪实弹的狱警战士。
马得水走到侧边的一间小办公室里办好手续,一名狱管干部出来打开铁门。
马得水走在前面,带着六个人慢慢地往里面走。
六个人的身后,跟着两名战士。
两名荷枪实弹的战士。
从大门进去,不过十米的距离,又有一道更加坚固的铁门。
门口也站着两名持枪的战士,只不过多了一张桌子,一个把椅子。
椅子上坐着一名负责登记的狱警同志。
还未等马得水开口,那名狱警同志站起身,朝马得水敬了一个礼。
“马队长,你们来了。王科长在下面等你们呢,麻烦您在这里签个字。”
狱警同志指着桌上的登记簿,对马得水说。
马得水笑了笑,拿起桌上的钢笔,正要往登记簿上写。
突然,他停住了笔。
登记簿上,已经有两个人的签名在他的前面。
一个是王美兰,另外一个……
“监狱长今早也来过了?”
马得水抬起头,看着那位负责登记的狱警同志。
那位同志点点头。
“监狱长一般是快要下班的时候来巡查的,今天突然改在早上了,而且还特别早。”
马得水眉头微微皱了皱,没有说话,沉思片刻,立即俯下身,快速地将自己的名字和身后六个犯人的标号填写上。
见马得水填写完毕,狱警同志转过身,将大门打开。
门后没有路,只有一条阴暗的,向下的通道。
一坡石阶一直向下,似乎见不到尽头。
通道顶上只有三盏昏黄的灯有气无力地散发着暗黄的光芒。
方城瞟了一眼那三盏灯,心里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都解放好几年了,我们还在用日本人留下的设备。
这几盏灯很明显就是日军占领上海时期留下的。
马得水回过头,又仔细地看了看后面的人,沉声说道。
“你们下去,只干活儿,不能和监舍里的犯人说话,都听见了没有!?”
马得水大声喝了一声。
所有人又同齐声回答“是”。
马得水阴沉着脸,领着大家往台阶下面走。
一股呛人的霉臭味儿扑鼻而来,方城不由得抬起手,轻轻地捂住自己的嘴鼻。
同时,他又微微地侧过身,看了看前面。
石阶很长,足足走了大概三十多步,才来到一个转角的平台处。
这里又是一道铁门,同样站着两名持枪战士和一名登记人员。
同样的手续,马得水又做了一次。
这道门开后,就是一条狭长不见底的通道,通道的两边是大小不一的监舍。
监舍的铁栅栏要比上面的监舍粗壮许多,每间监舍的屋顶都同样有一盏日本鬼子留下的,散发着昏黄光线的灯。
大的监舍里有八张上下铁床,小的监舍里只有两张床。
监舍里的犯人似乎和上面监舍的犯人完全不同,他们的表情更凶恶,眼里满是戾气。
一行人缓缓地朝通道的尽头走去,遇到一两个狱管干部巡查,马得水寒暄、问候两句,又继续往前走。
转过一道弯,再转过一道弯。
不知道转过几道弯,马得水带着大家绕得晕乎乎的,普通人早已在里面迷失了方向。
只有方城记得,这是连续两个‘弓’字型的建筑结构。
这座监狱本是满清时期修建的,日军占领上海后,上海警备司令部又将这座监狱进行了改造和升级。
这种连续的“弓”字型地下监舍完全是魔鬼才能想出来的方案。
这种迷宫通道,能规避最大程度的越狱事件。
当到了第七个弯的时候,又是一道门。
马得水又做了一遍登记,门打开了。
门里还是一坡向下的石梯。
“监区长,怎么还……,还未到?”
说话的是老肖,听得出来,他似乎有些后悔了。
可能后悔的人不止老肖。
门里透出的味道远比地下一层更重,更浓。
除了霉味儿,还有一股说不出的腐烂的味道。
走在最前面的马得水冷冷地回过头,瞪了一眼老肖,厉声喝道。
“1107,你急什么,你要是着急回家,我就在下面给你安排一个单间!”
老肖立即缩了缩脖子,赔笑着回应道。
“报告监区长,我不着急,不……,不着急。”
马得水转过身,又往下走去,身后的一行人也鱼贯而下。
又往下走了三十多步石阶,他们终于到了地下二层。
整座监狱最为神秘的区域。
也是方城一直想进来探个究竟的地方。
这一层和上面一层在布局又有微妙的不同。
上面是连续的两个“弓”字型,下面的布局却是把这个“弓”字反了过来。
不过,他们并未走到监舍走廊的尽头,只到了第一个转角处,马得水停住了脚步。
转角处有一间硕大的监舍,巨大的石头墙面上开着一个铁门。
门开着,里面亮着灯。
马得水转过头,看着身后的六个人。
“你们现在进去听王科长的命令,她让搬动什么,你们就搬动什么,搬上卷宗、档案就顺着来的路往上走,我会在上面操场上指挥你们怎么摆放、晾晒。”
说完,马得水走进门去,门外的人听得见他正在和王美兰进行交接。
没过多久,马得水和王美兰走了出来。
马得水又给大家交代了几句,转身就往回走了。
站在门口的王美兰看了看一字排开的六个人,笑了着说道。
“辛苦大家了,里面的材料有点多,我们科里的小王和小刘在里面分类,他们指挥大家把一些分好的档案卷宗搬出去。要搬什么一定要听从里面两位同志的指挥。”
说完,她侧了侧身,站在门口,让这六个人往里面走。
第一个进门的是金裁缝,他目不斜视,淡定自若地跨进门去,身后的小董紧跟其后。
直到方城走到门口,他刚要进门,却被王美兰拦住了。
“你等等,你随我去另外一个地方,取一些材料。”
方城立即应了一声,看了一眼王美兰深邃的眼眸。
王美兰进了门,从里面拿了一串钥匙走了出来,又对那两名持枪战士交代了两句,领着方城一直往阴暗、潮湿的走道深处走去。
方城跟在王美兰的身后,慢慢地往前走。
地下二层的监舍里犯人并不多,很多监舍里只有一个犯人,那些犯人不是躺在床上睡觉,就是坐在床沿上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
只不过,这些犯人都戴着脚链和手铐。
王美兰和方城走了好几分钟,终于走到了尽头。
尽头还是一道门。
一道厚重、无缝的铁门。
王美兰拿出钥匙,打开门。
“嘎吱”一声,门开了。
奇怪的是,门里的空气要好很多,霉味儿几乎没有,也感觉不到有多么潮湿。
两人进了门,王美兰又回手将门关上。
门里的通道要宽阔许多,灯光也要明亮不少。
通道不长,通道两边各有五间房。
王美兰领着方城走到最后一间,又掏出钥匙,把门打开。
方城随着王美兰跨进门,方城的眼睛顿时一惊。
出乎意料,这是一间非常精致的办公室。
欧式红木的办公桌椅,桌椅后面是一排硕大的博古架,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架硕大的地球仪。
一颗完全用红木雕刻而成的地球仪。
王美兰看了看惊讶的方城,浅浅地笑了笑。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方城回过神来,看着王美兰的眼睛,轻轻地摇摇头。
王美兰缓缓地走到那架地球仪面前,轻轻地用手拨了拨。
方城看着她那双白皙的手,手指恰巧指在日本地图上面。
王美兰叹了一口气。
“这座监狱,在过去我来过很多次,包括这号称‘十八地狱’的地下二层。可是这间办公室,我还是第二次来。”
“第二次?”
方城皱了皱眉头。
王美兰点点头。
“第一次,就是你在探视室里看见我的那一次……”
方城一愣,双眼微微一眯。
昨天,在她办公室里,她并未说她看见了自己。
王美兰的手指轻轻地在地球仪上叩了叩,听声音,里面是空心的。
“这间办公室里,我查了很多资料,一直找不出其真正的主人。”
王美兰又缓缓地走到那张硕大的办公桌后面,昂起头,看着背后博古架上的物件和书籍。
“那天我下来,足足在里面待了四个小时,把里面的所有物件都看了一遍,没有找出一丝线索来。”
“你为什么对这间办公室如此感兴趣?”
方城突然问了一句。
王美兰回过头,看着站在桌前的方城,沉思片刻,笑着对方城说道。
“干我们这一行的,无论对什么事情都很好奇,你不也一样吗?”
她又顿了顿,双手撑在桌上,盯着方城的眼睛。
“你不觉得奇怪么?”
“……”
方城没有说话,只是在屋里转了转两步,心里大概明白了王美兰话里所说的奇怪。
这间办公室实在太过富丽堂皇,都解放五年了,这种地方,这些东西为何还保持得如此完好。
这座监狱早被人民政府接收,里面的所有东西都会被登记造册,即使有一间神秘的办公室,监狱的领导都会上报,按照上面的精神,这间办公室,办公室里的东西早就会被处理掉的。
它居然完整地保存了下来,甚至连架子上的书籍都没有拿走。
那是几本日文书,应该是日本人留下的。
方城默默地点点头,是很蹊跷,可是他在等王美兰,等她继续往下说。
她发现了这间秘密的办公室,带他到这里来,又是为何?
“这是一间日本人用过的办公室!我查看过这里的每间房子,只有这一间最为豪华,可是它并不是当时日本人管理这间监狱的佐藤大佐的。他的办公室在对面,远不及这间……”
“佐藤大佐?”
方城惊讶地脱口而出。
佐藤大佐,日本占领上海后最为神秘,极具实权的情报机关人物,同时他也掌管着监狱和上海的司法系统。
王美兰脸色变得凝重,点点头。
“不错,他的办公室在对面,不是这一间。”
她又转过身,慢慢地将博古架上放着的几本书拿了下来,轻轻地放在桌上,看着方城,说道。
“你进来,一定是带着任务,我到上海来,同样带着任务。我们的任务各有不同,作为同志,我们可以相互配合,基于组织纪律,你不会问我,我也不会问你。”
“我只想让你看看这间办公室,你帮我分析分析,它的主人到底会是谁……”
方城眉头一挤,原来这就是王美兰带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你在日本留过学,又在满洲和关东军高层打过交道,对他们的高等级军官的行为、习惯都很熟悉,我希望你能帮我。”
方城看着王美兰那双真诚的目光,迟疑几秒,沉声问了一句。
“于监狱长知不知道这间办公室?”
王美兰的眼角微微地抽搐了一下,眼角里闪过一丝落寞,她看着方城,过了几秒,才说话。
“他是监狱长,他自然是知道的。”
“那你怎么不问他,他是你的丈夫,又是你的上级,他了解这间办公室的渠道比我要多得多。”
王美兰微微一笑,摇摇头。
“他也不清楚,也对这里不感兴趣。当年在杰弗洋行的言大壮做了五年的监狱长,这间办公室存在了五年,他没有事,于监狱长自然也不会多事……”
方城心头一紧,这不是一个共产党员说的话,这才是中统特务王美兰说的话。
只不过,她的话好像是有道理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哪个时代不是这样呢?
方城默默地看了看王美兰,想了想,低下头,看了看桌上的几本日文书。
“你认为这几本书就是线索?”
方城没有抬头,随手翻看着桌上的日文书,问王美兰。
王美兰点点头。
“这里的其他物件,我都查看过,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只有这几本书,我不懂日文,也不能带走它们去找人翻译,所以让你来看看。”
方城一边听着,一边翻看着书,过了许久。
他忽然停了下来。
方城扭过头,看着墙角处放着的那架硕大的木质地球仪。
地球仪上的日本地图正对着方城和王美兰,方城放在书角上的手狠狠一握,眼里顿时满是惊愕。
“不应该啊,他应该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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