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思考了好几天,70岁的张普忠老人决定做一件大事:趁着暑假,和老伴王素英一起把孙子孙女带到山上,带回到他儿时生活的森林,带回到60多年前他居住的山寨,带回到丛林中的生活。
“这事很重要,知道过去怎么苦,才知道今天有多么幸福。”张普忠说,“两者相对比,可以教育他们一下。”
张普忠是云南红河州金平县者米乡下新寨村上纳迷村小组村民,苦聪人。苦聪人意为“高山上的人”,是拉祜族的一个支系,目前有3万多人,主要居住在云南镇沅县、金平县等地的哀牢山区。
上午10点左右,吃过早饭,磨好砍刀,带上水壶和干粮,张普忠一家走出家门。出发前,张普忠特意让孩子们穿上苦聪人的民族服装。在他看来,今天的活动和过节一样隆重。
大雾弥漫在山间,一条护林员骑摩托车压出来的小道蜿蜒曲折,伸向丛林深处。张普忠不时停下来,摘下路边的树叶或者野果,向孩子们介绍。“这是我们苦聪人的药,哪里疼了,可以把这种叶子揉碎了敷上去。”“这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零食,酸杆子,可以用来解渴,渴的时候咬一口,立刻就不渴了!”张普忠用砍刀砍下一截酸杆子,把外面的皮剥掉,让孩子们品尝:“味道怎么样?”
记者也摘下一截咬了一口,一股深入骨髓的酸爽立刻涌入大脑皮层,让人只能咬牙坚持。三个孩子脸上也都露出痛苦的表情。
“谁会喜欢吃这种东西?”刚刚小学毕业的大孙女张英小声说。
“零食还是雪糕好吃。”正在上小学二年级的张丽红补充了一句。
孙女的话,似乎扯动了张普忠内心深处的某根神经,他的脸色严峻起来,陷入了沉思,半晌,才又抬起头来:“我们那一代人,生病了都没有打针吃药,野菜野果掏来了之后,没有盐,就是很淡地吃。山药弄回来了,点一个火烧完把皮刮干净,一个分一点,就这样度过的。”
苦聪人在歌谣中这样诉说自己的生活:“树叶做衣裳,兽肉野草当食粮,芭蕉叶是苦聪人的屋顶,麂子的脚印是苦聪人的大路。”云南诗人哥布也曾在自己的诗作《醒来的西隆山》中对苦聪人的悲惨经历进行过描述:“遗落在原始森林中的孩子——苦聪人/忘了赐给他们食物/忘了赐给他们衣服/忘了赐给他们房屋/甚至忘了赐给他们/万能的火/千百年,千百年/他们存在于/与世隔绝的密林深处/与草木为伴/和野兽为伍/穿着树叶和兽皮/吃着野果/住着不遮风不挡雨的/芭蕉叶的棚子/看不到未来/看不见一丝生活的阳光……”
20世纪50年代初,国家了解到苦聪人的状况,派出工作队进入茫茫林海寻访,找到苦聪人时,他们仍然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狩猎游居、钻木取火、构木为巢……1959年,新华社一篇名为《苦聪人访问团在原始森林的边缘访问》的报道记录了这样的故事:“在苦聪人大寨的访问大会上,苦聪老人塔则用颤抖的双手接过了发给的棉毯。他不住地抚摸棉毯上的绒毛,感激得老泪横流。这个老人曾经在深山密林里飘流了几十年,从来没有穿过棉衣、盖过棉被,晚上就赤身裸体地睡在火塘边。”
在工作队的耐心劝说下,苦聪人陆续搬出森林。云南省金平县志记载:至1963年,共3739名苦聪人搬出山林。从沿袭千年的游猎生活到定居,苦聪人的命运实现了惊人一跃。
国家拨出专款,给苦聪人购买农具、耕牛、种子、口粮、衣服和其他生活用品。工作组的同志,热情地把新的生产技术教给他们,开水田种稻谷,苦聪人穿上了布衣,吃上了大米,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
“从这里进去就是我们原来的寨子啊,新民寨!”在树林中边走边说大概一个多小时后,张普忠突然激动起来,他用砍刀劈开树木之间的藤蔓和灌木,几乎是小跑着走进了密林深处。几片较为空阔没有树木的空地,看上去与密林的其他部分略有不同。“没错,就是这里,新民寨。我小时候就在这里,那时我只有五六岁。”
“来,我们一起搭个房子,苦聪人以前在森林里住的房子。”张普忠招呼着老伴和孩子。砍树枝、做房梁、搜集芭蕉叶……儿时熟悉的场景唤醒了藏在心灵深处的技艺,不一会儿,一个简单的窝棚架子就搭好了,在“屋顶”放上芭蕉叶,再在“地板”上铺满芭蕉叶——一个漂亮的芭蕉棚子就建成了。
“以前我们住的棚子比这个大一些,七八口人住在里面,拿茅草或者树枝一小格一小格地隔出来。儿子媳妇在一边,姑娘在一边,老人在一边。”看着孩子们在棚子里打闹,张普忠笑着对记者说,“这样的棚子也就是住一到两个月,等周围的东西吃光了,我们又重新搬家。”
告别了原始部落的生活之后,苦聪人依然面临众多难题,贫困就是其中最难的一个——苦聪人虽然走出森林,但直到20世纪末,许多人仍住着茅草房、杈杈房,贫困面广,贫困程度深。
1990年,政府统一发放建筑材料,张普忠一家的房子从茅草房换成了石棉瓦房。从1998年9月起,云南省政府拨出近4000万元专款,在者米乡实施“每年解决1000人,用5年时间,解决5000人温饱问题”的“155温饱工程”。2004年,初步实现了包括苦聪人在内的拉祜族群众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有学上的目标;19个自然村通初级乡村公路、通水、通电,基本实现温饱目标。2006年,云南省开始实施拉祜族苦聪人五年脱贫计划。
党的十八大以来,脱贫攻坚战在哀牢山深处打响。各级各方纷纷出资解决苦聪人吃饭难、上学难、行路难、住房难、饮水难、看病难等问题,推进产业开发扶贫。2019年,包括苦聪人在内的拉祜族群众如期实现整族脱贫。
2021年,张普忠一家用约17万元盖起了一栋两层的钢筋水泥小楼,儿子、儿媳、女儿以及三个孙子、孙女都有自己的房间。在张普忠所在村寨,像这样漂亮的小楼还有好多座。今日苦聪山寨,村民用上了沼气和电灶,普及了智能手机,住上了砖混楼房;新一代的苦聪人有了本科生、博士生……
“以前煮饭都要去很远的山涧里面用竹筒取水,现在水直接引到了灶台旁,太幸福了,你们不要忘记,这个不是轻易得来的。”张普忠在芭蕉棚子里继续给孩子们讲述着。
张普忠说:“这些过去的事很重要,要传下去,我要不断地讲给他们听,等到他们十七八岁,就理解了。这个就是忆苦思甜。”
下午快两点的时候,张普忠带着有些疲惫的孩子们踏上了归途。
此时,云开雾散,阳光洒满丛林。往事不会像这林中的云雾一样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散去,它们存在于张普忠的记忆里,也会长存于历史的记录中。
这片陪伴了苦聪人数千年的森林,目送着张普忠一家走出丛林,也目睹了苦聪人扶老携幼,从这里出发,迈步走向从未曾想过的新生活:一步千年。
7月23日,张普忠的大孙女张英(左)、小孙女张丽红(中)和孙子张伟军在家里玩耍。 新华社记者 费茂华 摄
7月23日,张普忠站在金平县的一处丛林中。 新华社记者 吕帅 摄
7月23日,张普忠(左)和老伴王素英在搭建芭蕉叶棚子。 新华社记者 费茂华 摄
7月23日,张普忠(左一)和老伴王素英在铺设芭蕉叶棚子的“地板”。 新华社记者 费茂华 摄
7月23日,张普忠(左一)摘野果给孩子们吃。 新华社记者 费茂华 摄
这张拼版照片展示了苦聪人住房的变化:上图一为2023年7月23日张普忠老人根据自己记忆还原的当年苦聪人还处在原始社会时在森林里搭建的芭蕉叶棚子(新华社记者费茂华摄);上图二为1984年金平县顶青公社苦聪村寨里的茅草房(新华社记者闵福全摄);上图三为2001年11月拍摄的金平县者米乡下纳咪村苦聪山寨崭新的石棉瓦房(新华社记者蔺以光摄);下图为2023年7月23日拍摄的金平县者米乡兴发岭村(新华社记者陈欣波摄)。 新华社记者 费茂华 摄
7月23日,张普忠和家人在芭蕉叶棚子里合影,从左至右为张普忠、小孙女张丽红、大孙女张英、孙子张伟军和老伴王素英。 新华社记者 费茂华 摄
7月23日,张普忠(右一)把揉碎的草药“纳次”放到小孙女张丽红的额头,问她有什么感觉。 新华社记者 费茂华 摄
7月23日,张普忠和家人出发前往大山。 新华社记者 费茂华 摄
7月23日,张普忠和家人步行穿过村子。 新华社记者 费茂华 摄
7月23日,张普忠砍开藤蔓和灌木,准备前往自己曾经住过的新民寨。 新华社记者 费茂华 摄
7月23日,张普忠在树林中行走,准备前往自己曾经住过的新民寨。 新华社记者 费茂华 摄
7月23日,张普忠(左一)和老伴王素英在搭建芭蕉叶棚子。 新华社记者 费茂华 摄
7月23日,张普忠(左)和老伴王素英在搭建芭蕉叶棚子。 新华社记者 费茂华 摄
这是7月23日拍摄的云南省金平县者米乡上纳迷村一景(无人机照片)。 新华社记者 杨植森 摄
张普忠收拾客厅准备出门(7月23日摄)。 新华社记者 陈欣波 摄
7月23日,上山前,张普忠的妻子(左)把准备的水和干粮交给张普忠。 新华社记者 陈欣波 摄
这是金平县者米乡一处苦聪人搬迁定居的村庄(7月23日摄,无人机照片)。 新华社记者 陈欣波 摄
7月23日,张普忠的老伴王素英(左)用芭蕉叶给孙子制作“衣服”。 新华社记者 陈欣波 摄
张普忠在家中院子里磨刀为上山做准备(7月23日摄)。 新华社记者 陈欣波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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