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璧》by:九月流火
明华裳是龙凤胎中的妹妹,因为象征祥瑞还年幼丧母,镇国公十分溺爱她,将她宠得不学无术,不思进取,和名满长安的双胎兄长截然不同。
明华裳本来安心过混吃等死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她做了一个梦,得知她其实是假千金。
两个孩子被抱错,真千金流落民间,虽出身贫寒但勤勉上进,小小年纪就成了颇有名气的才女,和她这个假货形成鲜明对比。后来真相大白,真千金被接回公府,她这个假千金地位一落千丈,在某个深夜无声无息地被毒死。
最大梦想就是活到老死的明华裳吓得一个激灵,眼看距离真千金归位只剩一年,明华裳夹起尾巴做人,努力讨好她名义上的龙凤胎兄长明华章。
但高冷优秀的兄长对她这种草包不假辞色,明华裳讨好大腿无果,果断放弃,将目光盯上了自己的真兄长——状元郎苏行止,日后的寒门宰相。
在明华裳第三次悄悄溜出去见新科状元后,明华章深夜出现在她的屋子里,失望地对她说:“妹妹,你的耐心还是这么差。”
大雪
圣历元年,年关刚过,天大雪,高低错落的佛塔矗立在皑皑雪雾中,洛阳一夜成了仙境。明华裳一抬头,便能看到万象神宫上金凤入云,九龙隐雾,这么大的雪,都遮不住凤凰那股振翅欲飞的神采劲。
明华裳收回视线,被冻得打了个喷嚏。
招财一如往日,絮絮念叨她:“娘子,您平时爱睡懒觉就罢了,今儿可是给老夫人请安的日子,您怎么还敢睡过?”
大红斗篷将明华裳从头兜到脚,斗篷上缀了兔绒,细密柔软的毛领把她的脸遮住了大半,连声音都变得含糊不清。
招财好像听到姑娘说了什么,但她回头看,那张比年画都要精致漂亮的脸埋在白毛里,看起来不像在说话。她以为是外面风太大,听岔了,便照常念叨明华裳:“娘子,您不能再这么散漫了。您是咱公府的长房嫡女,正正经经的镇国公千金,往常您不上心,没人敢说您,但过了年您就十六了,该说亲了。夫人走得早,您的婚事还得老夫人张罗,您再不热络点,老夫人哪能想起您?”
招财从请安说到婚事,像是打开了话匣子,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她先是展望了一下洛阳如今还未说亲的公子,又尤其强调了明华裳优越的家世,末了总结:“娘子,虽然您从不掐尖,向来懒得在琴棋书画上争名声,但有国公府和二郎君在,您保准能说门好亲。”
招财真不愧是她的丫鬟,能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修饰得这么好听。神都世家云集,公侯遍地,名门闺秀们也尤其多。明华裳从不去争琴棋书画的名声,是她不想吗?
就连偏心到没边的贴身丫鬟数来数去,也知道明华裳唯一的优势在于家世,可见明华裳本人是条多么正宗的咸鱼。
明华裳又叹了一声,连招财都比她有进取心,这让明华裳生出一丢丢的惭愧。当然,她并不是惭愧自己没努力,而是内疚她可能要让招财失望了。
因为,她连家世这项优势也没了。
今日明华裳起迟,并不完全是因为贪睡,而是因为昨夜做了场噩梦。梦中,一位纤瘦清丽、气质如兰的女子来到明家,说自己才是明家千金,并拿出物证。
在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她的父亲镇国公从后院走出来,看样子是调查清楚了,面无表情地说出一段陈年往事。
当年镇国公夫人王瑜兰生下一对罕见的龙凤胎,兄长取名明华章,妹妹取名明华裳。可惜王瑜兰产后血崩,来不及看孩子就晕了过去,因此给了恶奴作乱的机会,镇国公给孩子取名时,并不知道龙凤胎中的妹妹已经被调换了。
这个恶奴正是王瑜兰的奶妈苏氏,内宅里都要尊称她一声苏嬷嬷。苏嬷嬷在贵族家里帮佣,其实乡下也有地,在当地算是小有薄产。
然而这点家产放在国公府面前就不够看了,正巧苏嬷嬷的儿媳生下一个女儿,苏嬷嬷鬼迷心窍,悄悄调换了两个孩子,让本该是农户之女的明华裳在洛阳享了十七年富贵,而真正的公府千金却流落民间,扎根乡野,成了一个奴仆的孙女苏雨霁。
十七年后,长于农门却依然出色的少女苏雨霁得知一切,亲自登上明家的门,镇国公府这才知道朝夕相处了十七年的嫡小姐竟然是假的。
真相揭开后整个明家哗然,镇国公甚至当即就要让家丁套车,将明华裳送回农户苏家,最后是世子明华章看不过去,出面阻拦,镇国公才勉强作罢。
但即便如此,明华裳还是被赶到偏院,自生自灭,真正的千金苏雨霁改回本姓明,得以认祖归宗。梦中的明华裳依然还是那么咸鱼,每天吃吃睡睡,没什么想不开的。
这很明华裳,无论顺境逆境,永远坚持不思进取,所以在一个明月夜,她睡下后,无声无息就死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惊醒之后,明华裳在黑暗中惊骇良久,那股肝肠寸断的痛仿佛还残余在她体内,久久不散。她盯着锦帐看了半夜,直到天明才将将合眼。
没过多久,她就被招财和进宝叫醒,前来给老夫人请安。
昨天想了半夜,今早出门明华裳已经冷静许多了。但她还是想不通,是谁要*她?为什么要*她?
在明华裳未被揭穿身份前,她只是洛阳城内一个平平无奇的勋戚少女。她的父亲镇国公明怀渊是高宗朝的旧臣,如今女皇当政,明家不受重用,但有祖宗的荫蔽在,也不算落魄。这样的家族在洛阳一抓一大把,实在没什么特殊。
她的母亲王瑜兰乃太原王氏女,出身五姓七望,名声十分清贵,但世家在高宗、女皇的打压下早已成了空架子,如今徒有美名,再无丝毫政治影响力。
王瑜兰和明怀渊共育有三个孩子,长子没养活,两岁就死了,剩下两个孩子就是他们这对龙凤胎。
可惜王瑜兰在生下龙凤胎后也撒手人寰,明华裳和明华章一出生就没了母亲,镇国公丧子又丧妻,故而对他们这对兄妹极其怜惜,堪称溺爱。为了他们,镇国公甚至没有续娶,这些年一心一意拉扯他们兄妹,连庶出子女都没有。
父亲已经袭爵,但由于祖母明郑氏还在,所以没有分家,和庶二叔明怀远、嫡三叔明怀涵两房住在一起。两位叔叔都已娶妻成家,膝下各有儿女。
这就是明家所有人口情况,并不算复杂。明华裳想,是二房、三房要*她吗?
有可能,苏嬷嬷胆敢偷换公府血脉,明华裳体内流着这样低劣的血,怎么配继续住在明家?
或者是那位真千金苏雨霁?
也说得通。毕竟明华裳顶替了她的身份、亲人,在洛阳安享富贵,如今还要腆着脸皮赖在明家,她气不过下手,也在情理之中。
再或者是父亲镇国公、兄长明华章?
似乎每个都有动机,但每个都没那么绝对。二房、三房迟早要分出府去,苏嬷嬷调换的是镇国公的血脉,又不是他们的,他们何必伸这个手?说的不好听些,就算为了家产爵位,二房三房也该给明华章下毒,下给明华裳有什么用?
真千金苏雨霁气势汹汹归来,摧枯拉朽推倒了明华裳这个假千金。明华裳已经被扫落尘埃,避居偏院,她又安安分分不生事、不算计,苏雨霁有什么必要对她赶尽*绝呢?
至于明华章就更没必要了。他如果真的想让明华裳死,当初不拦着镇国公就够了,直接让她回苏家,在路上或在苏家出点意外,保准消失得神不知鬼不觉。明华章何必多此一举,让她继续住在明家,然后脏了自己的地?
那是镇国公吗?明华裳试着想了想,没法想象对她有求必应、百依百顺的父亲会这样狠心。
这么多年父女感情,仅因为她被长辈调换,骗了明家,镇国公就恨不得*掉她?难道这些年父亲的陪伴和纵容,都是假的吗?
明华裳想得头都痛了,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感觉,猜忌身边每一个人是不是想*她。
她不是没怀疑过这个梦的真假,可是,一切太细腻了,梦中镇国公说话时的小动作、她身边人的行为举止,都和真实世界一模一样!甚至直到现在,明华裳都清晰记得真千金苏雨霁的容貌。
梦中可能出现一张她不认识的脸吗?明华裳不知道。她余光瞟到旁边一条岔路,动作微顿,脚步忽然转了方向。
招财还在前面细数各家适婚郎君,一回神发现身后空了。她很是被唬了一跳,回头看到明华裳哼哧哼哧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赶紧追上来:“娘子,延寿堂在这边呢,您这是要去哪儿?”
明华裳无法忘却梦中死亡的痛苦,也不愿意怀疑朝夕相处的亲人,她要去做个验证,看看昨夜的梦到底是真是假。
她清楚记得,梦中她身份被揭穿后,搬到偏院居住。院中有一株高大的桂树,正值满园飘香,她去睡觉前,还特意将落下的桂花瓣收集起来,打算第二日做桂花糕。
然后,她就再也没有醒来。她死时,鼻尖依然萦绕着清幽舒缓的桂花香气。
明华裳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猜疑了,她要去梦中那个偏院里,看看到底有没有桂花树。
这里偏僻冷寂,少有人来,路上的积雪也没人清扫。明华裳一脚踩下去,雪足足没到小腿,她不为所动,依然大步往记忆中的院落走去。
招财追在后面,吃力地跟上她的脚步:“娘子,您这是要做什么?”
明华裳不说话,前面就是梦中被贬谪的偏院了,她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用力推开院门。
里面盖着积雪,开门并不容易,明华裳使出吃奶的劲,才将门推开一条缝隙。招财在后面看着干着急,连忙上前帮她推门:“娘子,您怎么想起来这种地方?您要是喜欢,我这就叫小厮过来扫雪,您可小心,别摔了。”
明华裳没空理会招财喋喋不休的话,她盯着面前的景象,已经失去语言能力。
正月冬寒,院中没有任何绿意,唯有一棵树光秃秃立在窗前。虽然和梦中景象大相径庭,但明华裳已经从树干中认出熟悉的痕迹。
没错,就是这里,她清晰记得她在梦中摇桂花,曾在树干上看到一块碗口大的疤,伤疤的大小、位置和梦中分毫不差。还有院子中的摆设、房屋模样……
明华裳肩膀颓然一松。她知道再无侥幸,她这些年被镇国公捧在手心,从未踏足过这么偏僻的冷院。如果梦是她胡乱编出来的,那她怎么可能未卜先知,连院里桂花树上的疤痕、房屋朝向都原原本本梦到?
那个梦不是胡思乱想,而是真的,或者说,那是一个预知梦。
身后招财还絮絮叨叨要叫人来扫雪,明华裳呼了口浊气,轻声说:“不用了。”
招财没听清,凑近了问:“什么?”
“不用叫人来了,怪兴师动众的。”明华裳转身,提着斗篷,摇摇晃晃往延寿堂走去,“时辰该晚了,快点去给祖母请安吧。”
招财忙扶到明华裳身边,将她的毛领拉紧:“娘子,不用急,您是国公爷唯一的女儿,明家的掌上明珠,请安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妨碍?您慢些走,别感染了风寒。您要是喜欢那棵桂花树,奴婢这就让人移植到咱们院里去。”
“可别。”明华裳忙止住招财的话,幽幽道,“招财,你以后也收敛些,别整日把仗势欺人的话挂在嘴边。”
招财被说的一愣:“仗势欺人?不过是些寻常事,哪算仗势欺人?”
明华裳浅浅摇头,并不多说。现在她是镇国公府名贵的龙凤胎,请安晚去些、说话跋扈些没人惦记,一旦她被揭穿是假的,那寻常事就会变成夺命符。
明华裳至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何时,何地,通过何物,背后何人,全无头绪。她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引得对方要*她而后快呢?
哦对了,她记得梦中苏雨霁是十七岁回来的,她和苏雨霁同岁,今年十六,也就是说,最多还有一年,她就要一命呜呼了。
明华裳心疼地搓了搓自己的脸,她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混吃等死的废物,平生十六年能躺就躺,从不和人相争,唯一得罪过的大概就是教她琴棋书画、针黹女红的师父。有什么仇怨商量一下不行吗,为什么要*她?
明华裳怀着这种痛心,一脸怏怏地走入延寿堂。上房里的丫鬟瞧见明华裳来了,忙迎出来,热络地帮她打帘子:“二娘子,您总算来了,老夫人念叨了好几次呢。呦,娘子手怎么冻红了,快里面请。”
屋里,明妤跪坐在榻边帮老夫人捶腿,明妁依偎在三夫人怀里撒娇,瞧见明华裳来了,她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站起来。
明华裳解下沾了雪水的斗篷,站定后一一给屋里众人行礼:“我来迟了,给祖母、二婶、三婶请安。大姐、三妹安好。”
镇国公老夫人淡淡朝明华裳扫了一眼,便收回眸子,波澜不惊道:“坐吧。下面人怎么伺候的,二娘手怎么都冻红了?”
明华裳虽然是镇国公唯一的女儿,但因为如今明家还未分家,她和二房三房的姐妹一起排序,序齿为二。
招财立刻跪下请罪,明华裳道:“回禀祖母,不怪她们,是我路上看到雪,贪玩逗留了一会。都怪孙女顽劣,和她们无关。”
这是长子膝下仅存的女儿,还一出生就没了母亲,明老夫人也不好怎么管,便道:“既然你求情那就算了。抱琴,取手炉来,给二娘子暖手。”
抱琴行礼,施施然退下,很快就捧了一个鎏金葡萄花鸟纹手炉回来,温顺地跪在明华裳身边:“二娘子,请抬手。”
明华裳看着祖母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再想想自己四个丫头的名字,招财进宝、吉祥如意,深深替没文化的自己叹了口气。
明华裳抬起手指,抱琴奉着手炉上前,轻柔按摩明华裳因为寒冷而微有僵硬的手指。明华裳其实特别想说别麻烦了,直接倒一杯热茶给她不就行了,但当着祖母的面,她不敢这么粗野,默默忍受着丫鬟文雅细致的侍奉。
明华裳进来前屋里就在谈话,现在众人再度坐定,二房夫人赵氏忙不迭捡起先前的话题:“阿娘,听说过两天太平公主要在飞红园设宴,王孙公子都要出席。我们家三个女儿都未嫁,阿娘,您看这飞红宴……”
二夫人赵氏说完,不止二房嫡女明妤停下动作,三房那对母女也抬起头,定定看向明老夫人,期待全在不言中。
太平公主是如今最得意的公主。她是女皇唯一的女儿,又是武家的儿媳,出入宫闱,风光无两,连皇储、皇储妃都远远不及。她设宴,李唐宗室的人不敢不捧场,武家那边诸王、诸郡王也会出席,可以说是洛阳女儿们最理想的择婿场合。
二房嫡女明妤今年十七,三房的明妁小些,也十三了,都在议亲的黄金期。如果能去太平公主的飞红宴,得到某位王孙公子的亲眼,一举飞入帝王家,那后半辈子就稳妥了。
四双眼睛目光灼灼,焦急等着明老夫人发话,连丫鬟们都竖起耳朵偷听。在场中,恐怕唯有明华裳对相亲宴,哦不是,飞红宴没有兴趣。
她明年就要死了,谈什么婚姻大事?嫁入皇家能帮她保命吗?
并不能,说不定还会死得更快。如今女皇年迈,朝中关于太子姓武还是姓李一直争论不休,女皇对此从未明确表态。要是一不小心嫁错了人,别说荣华富贵了,恐怕全家族的命都要填进去。
显然明老夫人也想到了此事,她经历过垂拱年间的腥风血雨,对那段一言不合就*头流放的岁月心有余悸。如今女皇年迈,大周朝又走到一个关键点,谁知道接下来命运会眷顾哪一方呢?
在局势明朗前,明老夫人并不愿意过早押注,然而太平公主的邀帖送过来是抬举,谁敢不去?
明老夫人略有些为难,她扫了眼认真看指甲、完全没有上进之心的明华裳,转眼间拿定了主意:“承蒙太平殿下看得起,给明家送了帖子。但飞红园山路狭窄,车马难行,郎君们骑马就罢了,女眷实在不方便。”
二房、三房听到这里,都露出遗憾之色,知道飞红宴她们是去不成了。没想到紧接着明老夫人话锋一转,说:“二郎弓马娴熟,素有才名,正好去宴会上认识几个朋友。二娘,你和你兄长一起去吧。”
明华裳怔了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我?”
也是巧了,明老夫人刚刚提到二郎,门外便传来丫鬟欣喜的禀报声:“老夫人,二郎君来了。”
门帘掀开,寒风卷着飞雪涌入,吹散一室沉闷的暖香。明华裳回头,看到雕花隔窗后越过一道挺拔的绯红身影,一双修长无暇的手挽起琉璃帘,指尖竟比烧成冰裂纹的琉璃珠还要莹润。
五光十色的琉璃珠叮咚碰撞,清响不断,艳丽的珠帘衬得后面那张脸越发欺霜赛雪,仿佛一尊白玉外面镀了金边,乌黑的眸子淡淡一扫,便是满堂清辉,无边颜色。
少年没管室内像凝固了一样的视线,他放下珠帘,对上首明老夫人微微拱手:“孙儿华章给祖母请安。”
兄长
明华章进来后,屋内气氛都不一样了。歪倒在母亲怀里的明妁规矩坐好,努力摆出端庄闺秀的模样;明妤依然靠在明老夫人身边尽孝,但动作和表情明显多了,几乎恨不得喊出来她是个孝女。
丫鬟们更不用说,各个娇怯含笑眼如秋波,忍不住一眼又一眼打量明华章。唯有明华裳还是那副泰山崩于眼前而你能拿我怎样的咸鱼模样,趁人不注意,悄悄打了个哈欠。
这么多年了,她早就习惯了。
龙凤胎一直都是吉兆,明家出了对龙凤胎后很快就传开了,几乎每有客人来,她和明华章就要被叫出来给客人问好。其他闺秀羡慕她有一个龙凤胎兄长,其实,明华裳和明华章并不熟。
明华裳从未见过母亲,而明华章早早就被抱到外院教养,明华裳印象中几乎没有她和明华章一起玩耍的画面。唯有给长辈请安时能碰到,两人其实不比普通堂兄妹亲近多少。
这并不是因为镇国公区别对待,相反,镇国公对他们兄妹极尽纵容,衣食住行要什么给什么,教养上也毫不吝啬,斥重金请最好的夫子,分别教导他们君子六艺和琴棋书画,一门心思想将他们培养成谦谦君子和才女闺秀,成为龙凤胎中的典范。
但他们兄妹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性格,兄长明华章勤奋自律,学完后还主动要求加课,从四书五经、君子六艺到骑射武艺,无一不精;而明华裳则十分擅长原谅自己,琴棋书画、针黹女红能学就学,学不会就算了,镇国公也不忍心逼迫女儿,往往明华裳撒撒娇他就心软了。
于是,在这样的溺爱下,明华章长成了文武双全、名震京城的玉郎,是长安、洛阳一半少女的梦中情人;而明华裳,长成了一条咸鱼。
明华裳先前还奇怪,同样的兄妹,差距怎么这么大呢?现在她懂了,原来是她的问题,殊不见后面那位真千金苏雨霁也是一位十足的才女。
明华裳胡思乱想,没注意打哈欠的动作有些大。明华章给明老夫人问安后入座,侍女殷勤地给他端茶送水,放下茶盏时,他淡淡点头致谢,墨玉般的眸子却从她身上掠过,并没有什么波动。
这只是他的教养使然,至于给他上茶的是男人女人,乃至一个牲畜都没有区别。他清冷的如一块玉,哪怕置身于这样温暖香腻的环境中依然是凉的,唯独扫过对面的少女时,他眸光顿住,眉尖细细地拧起。
因为明华章的动作,屋内所有人都朝明华裳看来。
明华裳正悄悄打哈欠,她一夜几乎没合眼,明老夫人屋里炭火又烧得旺,她被这股暖洋洋的香气熏着,越来越困。但如今还在请安,被人发现昏昏欲睡也太丢人了,明华裳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提醒自己不能打盹,然后一抬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她。
明华裳表情僵住,她小心又茫然地扫过四周,正好和明华章的视线对上。
她刚打过哈欠,眼睛水润润的,这样愣住的样子像一只受惊后试图装死的鹿。明华章不动声色移开视线,明老夫人在安静中慢慢开口:“二娘,怎么了,昨夜没睡好吗?”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明华裳硬着头皮挤出一个笑,说:“没有,只是做了个噩梦,有些恍神。让祖母见笑了。”
明老夫人其实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但既然提到了,当着明华章的面少不得多问两句:“什么噩梦,严重吗?用不用开几帖药吃?”
明华裳一听要吃药脸都苦了,可千万别,她现在最怕喝药了。明华裳委婉谢绝明老夫人的好意:“多谢祖母,不用这么麻烦,我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明老夫人也知道明华裳面团一样没个心气,唯独心大,尤其吃得好睡得好。她淡淡点了下头,也不再追究,而是看向另一边的明华章:“二郎,太平公主要在飞红园设宴,你意下如何?”
明华章是镇国公唯一的儿子,但他上面还有一个早殇的大兄,所以排行二。
明华章颔首,清清淡淡说:“孙儿知道。听闻这次女皇开恩,特许皇储诸子出宫赴宴,孙儿想去宴会上见识一二。”
明华章愿意去,正合明老夫人心意,但她倒不知道皇储的儿子们也要去。
皇储被女皇软禁宫中十余年,连他的儿女们也讨不了好,全被关在宫里,等闲接触不了外界。看来太平公主着实得宠,竟然能让女皇大发慈悲。
哪怕出宫的不是皇储,只是他的儿子,也足够了。
明老夫人问:“是哪几位郡王?”
“临淄王和巴陵王。”
明老夫人哦了声,不知道失望还是放松:“皇孙呢?”
明华章笔直坐着,修长的手搭在膝上,绯红圆领袍衬得他皮肤极白。他端坐在檀木案边,如一尊交相辉映的玉像:“皇孙要留在宫中尽孝,脱不开身。”
明老夫人慢慢点头,她下意识琢磨女皇此举的意味,然而他们这位女皇当皇后二十八年,当太后四年,当皇帝十年,心机比海都深,明老夫人实在看不懂女皇的意图。她叹了口气,说:“罢了,年关难得放松,你就当去认识几个同龄人,散散心吧。”
明老夫人放弃揣摩女皇的心意了,那么多宰相名臣都看不穿她,明老夫人如何能行?明老夫人自我安慰地想,就算女皇并不打算起复皇储,让明华章去认识几个青年才俊,为日后入仕铺路也是好的。
只是作为高宗朝的旧臣,明老夫人迟迟看不到李家的王爷得势,心里不免凄苦。
明家走到这一步,还得从十多年前,周武篡唐开始说起。
当今这位女皇原本是高宗的皇后,后来她从儿子手中夺过皇位,自己登基称帝。她登基后,原本的李氏皇族就成了动摇她统治的眼中钉,垂拱到天授初年,旧皇族几乎被屠*一空,而她的儿子,曾经登上帝位又被她拉下来的前皇帝现皇储,就成了一个极其尴尬的存在。
皇储在宫中孝敬母亲,一孝敬就是十来年,外面的臣子既想见他又怕见他。好不容易女皇松了口风,愿意放皇储的儿子出来透透气,没想到出来的并不是皇储的嫡长子,而分别是庶三子临淄王和庶四子巴陵王。
非长非嫡,根本不能代表皇储,就算出来参宴又有什么用呢?
镇国公明家是从太宗那辈跟下来的,多年来和皇家关系甚密,立下汗马功劳,明怀渊还曾做过章怀太子的侍卫。
这本是妥妥的青云路,谁能知道横空出现一位女皇,折断了明家的前途。明老夫人又叹了一声,明家折戟沉沙,这些年镇国公在朝堂中完全成了边缘人,领着一些又苦又累还没功劳的活,今年过年都没赶回来。
家族不景气,唯独看到芝兰玉树的孙儿华章能让明老夫人舒心些了。明老夫人对明华章说:“我一把老骨头了,懒得折腾,二郎,飞红宴你带着二娘去吧。山上下了雪,路估计不好走,你多加小心。”
明华章代表镇国公府去赴宴毫无异议,但明老夫人特意安排明华裳也去,自然是思量过的。
首先,他们兄妹是龙凤胎,兆头好,讨上位者喜欢;其次满朝风雨欲来,明老夫人不欲提前压注,但门路该准备起来了,让明华章去郎君中结交人脉,明华裳去女眷中打探消息,既不太过热情又不落人口实,是一个刚刚好的位置。至于为什么不派其他孙女去……当然是因为明华裳够老实,不会动不该有的心思。
这场宴会要办三四天,那么多少年少女在山上宴饮玩乐,万一明家的女儿和某位郡王搞出些首尾来,明老夫人就该怄血了。
明华章叉手应下,目光扫过明华裳,并不掩饰其中的不赞同:“谢祖母提醒。但她同去……”
明华裳下意识抬头,和明华章的眼睛对上。
明华章不亏玉郎之名,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轻轻抿着,是非常出挑的相貌。而此刻他眼睛中带上了审量和挑剔,像一捧难伺候的雪,让人觉得他的高傲倦怠都是理所应当。
明华裳脑海中骤然划过梦中那双眼。
那时他依然是这副高冷疏离的模样,可是在所有人都对她指指点点时,唯有他站出来,对执意要赶她走的镇国公说:“她没做错什么,错在苏氏,与她无关。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在外如何自保,让她留在国公府吧。”
明华裳觉得,就凭他这句话,她就愿意相信害死她的人不是他。明华裳在那些拒绝之辞即将出口时,猛地截住明华章的话:“我想去飞红宴长长见识,二兄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明华裳现在就和惊弓之鸟一样,不知道谁要*她,不知道她死于何物,她不由自主开始审视自己身边每一个人。
二房是庶出,身份矮一头却又心高气傲,很看不上被她们认为绣花枕头的她。三房是明老夫人的嫡幼子,非常受宠,明妁从小被养得骄纵,什么东西都要最好的,就算明华裳再随性,也不免和明妁有过许多摩擦。
做梦之前,明华裳只觉得牙齿都有磕到舌头的时候,一家人有争吵很正常。但现在,曾经无伤大雅的龃龉就成了*机,二婶、三婶、大姐、三妹,还有那几个堂兄弟,每一个仿佛都可能是凶手。
还有国公府中的奴仆、管事……没细想前明华裳觉得自己人缘很好,但现在,她才惊觉她好像得罪过很多人。
偌大的府邸中,明华裳只敢相信明华章。如今镇国公在外剿匪没有回来,明华章要出去赴宴,明华裳怎么敢单独留在府里?
就算上刀山下火海,她也要跟着明华章一起出门!
龙凤
明华裳这话插地非常突兀,明华章原本的话卡住,浅浅淡淡瞥了她一眼,道:“飞红园在邙山上,本就车马不便,最近还下了大雪,山上的路恐怕十分难走。你既然身体不舒服,就不要去了。”
少年说这话时敛着眉,神色是他一贯的高傲冷淡,但瞳仁中却含着认真。在场这么多人中,明华章大概是最不好亲近的了,但明华裳听到他的话却心中一暖。
原来,明华章进来时看了她好几眼,并不是觉得她打哈欠丢人,而是以为她不舒服。
明华裳做了半宿噩梦,哪怕她努力打起精神,仍不免脸色苍白,神志恍惚。可是她进来这么久,祖母、婶婶以及两个堂姐妹谁都没有多问一句,反倒是出了名高冷的明华章注意到了。
明华裳心中十分感动,原来,兄长还是关心她的。以前她害怕明华章的冷淡,再加上两人同为龙凤胎,却一个优秀一个废物,她觉得明华章肯定看不上她,所以很识趣地从不去打扰。现在看来,是她想岔了。
哪怕是手足亲人也要维系关系,他们的交集本来就不多,她再不主动些,两人怎么可能有话说呢?
虽然他们并不是亲生兄妹,但在一个宅子住了十六年,明华裳真心把他当兄长。如果他们两人关系好一些,明华章愿意给她更多庇佑,幕后之人看到,是不是就不会*她了?
再不济,她抱上明华章这条大腿,以后哪怕真千金回府,她也能请求明华章多派些人手保护她,让她平平安安离开明家。
她的亲祖母苏嬷嬷贪心不足,扰乱了真千金的一生,哪怕这并非明华裳所愿,也终究是她欠了真千金。她享受了十六年不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该知足了,等苏雨霁回来后,她愿意让位,并主动滚出国公府。
但是,调换真假千金并不是她主动要求的,她不该为此搭上一条性命。她不在乎明家的财富权势,却十分爱惜自己的命。
她想好好活着,如果可能,还要抓出来*她的凶手。
为此,让她做什么都行。和性命安危比起来,区区雪路算得了什么呢?
明华裳咬咬牙,义无反顾说:“我不要紧,只要能跟着二兄,去哪里都没关系。二兄不会嫌我累赘吧?”
明老夫人暗暗皱眉,未出阁的闺秀怎么能说这种话?太不矜持了。但念及他们两人是龙凤胎,娘胎里手贴手足贴足一起长大的,比寻常兄妹亲密些也是常理,所以明老夫人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什么。
明华章其实还是不赞同。他不想让明华裳去飞红宴,并非因为山雪难行,而是因为魏王、梁王、高阳王等武家人都会去。太平公主奢靡纵欲,城外没御史盯着,宴会上定是乌烟瘴气,鱼龙混杂,他并不愿意让明华裳面对那些。
但明华裳直勾勾盯着他,那双眼睛又黑又圆,像小鹿一样期待地望着他,明华章那些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只能无奈地退了一步:“好吧。但出去后你要听我的,不许单独行动。”
明华裳没想到明华章竟然同意了,她怔了下,喜出望外:“谢谢阿兄!二兄你最好了!”
少女的欢喜直白热烈,毫不掩饰,眼睛里是不可逼视的灼亮。明华章疏冷惯了,骤然被这样明亮的笑容包裹,都有些措手不及。
只是带她出门而已,有必要这么高兴吗?
明华章习惯了发号施令,这次却是他率先移开视线。明妁看到对任何人都冷若冰霜的二兄竟然为明华裳破例,气得不断扯裙带。二夫人赵氏瞧见大房那对兄妹感情深厚,亲亲热热,眼睛里也仿佛横了根刺。
唯有明老夫人看到这一幕很欣慰。大房只有明华章这一个儿子,明华章本人又十分出色,才艺双绝,文武双全,从人品到相貌挑不出丁点不好来。明老夫人对明华章十分满意,已经视他为下任国公,只可惜这个孩子性子太周正冷淡了,除了镇国公,和明家其他人都不亲近。他愿意和明华裳说说话,是好事。
明华章喜欢的人,明老夫人也会高看一眼。明老夫人缓缓道:“你们兄妹是龙凤胎,娘胎里一起待了十个月,除了你们阿父,你俩就是天底下最亲密的人,未来新妇、郎婿都比不上你们手足亲厚。双胎就该亲密些,外人看着也欢喜,抱琴,从我的妆奁里取那匹朱条暗花对龙对凤锦来,给二郎、二娘添置新衣。你们兄妹长得好,穿一样的衣服参宴,给太平殿下增些喜庆。”
明妤听到明老夫人竟然把压箱底的锦缎都拿出来了,隐晦又嫉恨地朝明华裳瞪了一眼。明老夫人明明说这匹锦缎要留给她们做填妆的,如今仅是因为一场宴会,就全给了明华裳?
明华裳道谢,让招财接过布匹。她注意到二房、三房看她的目光都不算友善,她暗暗哼了声,心想柿子就会挑软的捏,明华章也得了,为什么她们不敢瞪明华章?
明老夫人原本就想让明华章、明华裳去,现在一切如她所愿,明老夫人放下心,说:“飞红园虽是皇家园林,但终究不比家里,你们一去好几天,赶快去收拾东西吧。老二家的、老三家的,你们也带着姑娘们儿回去吧,不必在我这里耽搁了。”
众人起身行礼,问安后次第穿鞋退下。明华章穿衣服最快,随意揽上披风就掀帘走了,明华裳匆匆蹬上靴子,追着明华章而去。
堂前只剩下二房、三房。明妁忍了许久,此刻终于受不了委屈,扯着三夫人的衣袖说:“阿娘,太平公主的帖子是送给明家的,又不是只送给大房。凭什么我们不能去,明华裳却能跟着二兄出门?”
三夫人飞快扫了眼二房母女,对明妁使眼色:“阿妁,不得无礼。你大伯是国公,自然凡事以长房为先。外面雪太大了,你年前的风寒还没好齐全,便是祖母让你去,我也不放心让你出门。走吧,该回去喝药了。”
明妁不情不愿被三夫人拉走了。明妤落在最后,等三房的丫鬟仆妇都走的看不见后,她才嗤了声,对母亲说:“阿娘,三婶可真是好算计,打量我们是傻子呢。她不出头,倒撺掇着我们出头。”
“你祖母还在里面,少说些吧。”二夫人淡淡道,“何况她说的也没错,这座镇国公府,不就是大房的吗?”
他们是庶出二房,大房地位稳固,明华章名满京华,这爵位无论如何落不到他们头上。明妤从未奢望过国公千金这个身份,她只想趁还没分家,尽量多给自己准备些嫁妆而已。
可恨明老夫人偏心,偏心明华章也就算了,但那个草包什么都没做,凭什么仅靠她是明华章的妹妹就能得到一切?
明妤不服气,说:“顶着那么好的身份,却还不学无术,洛阳的闺秀再没有比她更丢人的。这一辈娘子分明是女字辈,偏生她跟了男郎的字派。”
“行了,少说两句吧。”二夫人道,“谁让她是龙凤胎,和二郎打断骨头连着筋,天生比旁人亲近三分。走吧,该回了。”
这一代按族谱,女子该从女字旁,比如明妤、明妁,男子才能用华字。但谁让明华章和明华裳是一起出生的,镇国公起名字的时候没管族谱排序,而是从诗经里找了华章、华裳,取义“裳裳者华,芸其黄矣。我觏之子,维其有章矣”,希望他们鲜明美盛,而不失礼乐法度。
这两个名字一看就是一对,满怀期待和爱意,哪怕陌生人都能看出取名者的爱重。明妤很是愤愤不平,用力跺脚,跟在母亲身后走了。
此刻皑皑风雪里,明华裳跟在明华章身后,丝毫不在意明华章冷淡的脸色,叽叽喳喳道:“二兄,多谢你愿意带我出门。飞红园在哪儿呀?远吗?我需要带什么,路上冷吗?”
明华章被吵得头疼。他心中很是无奈,这是他见过唯二的明知他冷脸还要往上凑的人——另一个是谢济川。但明华裳和谢济川还不一样,谢济川皮糙肉厚,可以随便甩脸色,但明华裳是女子,明华章不能真扔下她不管。
明华章道:“你都不知道飞红园在哪,为什么非要去?不如我和祖母说一声,你留在府里……”
“不。”明华裳像被踩到尾巴一样,嗖的跳起来,牢牢抓住明华章的衣袖,就差挂到他身上了,“不行不行,你已经答应我了,不许反悔!”
明华裳这种事做惯了,轻车熟路地拽住明华章一小节袖口,仰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他们两人同岁,但少年的身量比明华裳高多了。他骨架还保留着少年人的纤薄,但肩膀已经长开,双腿修长,四肢纤细,站在檐下如雨后新竹一样修长挺拔,濯然不群,明华裳得半仰着头才能看到明华章的下巴。
她琴棋书画学得一塌糊涂,唯独在撒娇躲避惩罚这一块颇有心得,镇国公就时常在她的眼神中败下阵来。明华章对近在咫尺的、湿漉漉的、仿佛被抛弃的小狗一样的眼神毫无办法,他试图抽回衣袖,但明华裳以为他要拒绝,忙抱紧他胳膊,委委屈屈靠在他身上:“阿兄!”
明华章感受到手臂上陡然贴紧的温暖和柔软,实在没办法了,道:“我没想反悔,你先起来。”
明华裳双眼睁得圆溜溜的,怀疑地看着明华章:“真的?”
少年近乎是叹息了:“真的。”
明华裳高高兴兴放开手,明华章暗暗松了口气,这才有功夫回答她刚才的问题:“飞红园在邙山南,太平公主为了能远眺洛阳全貌,耗费万金在最高峰上修建庄园,等进入邙山,一抬头就能看到她的园子。景致好,路便不会好走,山里比洛阳还冷,你多准备厚衣服、毯子、暖炉,不用顾忌行李辎重,尽量多带……”
“等等,二兄你慢点说!”明华裳连忙回头,“招财,快过来记要带的东西!”
明华章听到这个名字,眉心不受控地跳了跳。他望了明华裳一眼,神情微妙复杂,最后还是放弃了。
算了,她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吧,招财这个名字……也挺好。
明华章放慢语速,从头说路上需要的细软器皿。招财全神贯注记着,明华裳成功将压力转移给其他人,她无所事事,四处找东西看。
满庭风雪中,最好看的莫过于明华章。少年负手站在檐下,一身绯衣映着回廊外的积雪,潋滟生出一层艳色。
以前就知道明华章长得好,今日近距离看,明华裳发现他能成为全洛阳少女的白月光、梦中人是有道理的。明华裳留意到明华章的衣领乱了,应当是刚才被她拽乱的。
明华章漂亮的像云上一轮月,而他本人亦如月亮一样清冷高傲,如今衣服被扯乱了,实在影响他的美貌和气质。明华裳自来熟地伸手,替明华章整理领口。
明华章吃了一惊,立即后退一步。明华裳对上那双冷冰冰、清濯濯的眸子,有些尴尬地举着手:“二兄,你的衣服乱了……”
明华章飞快瞥了眼,单手将衣领拉好。
他的神情太凛然不可侵犯,明华裳都生出种自己在耍流氓的负罪感。她抠抠手指,有些尴尬,明华章抿着薄唇,看起来还是那样正气清贵:“回去后我会让人整理一张单子,给你送过来。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明华裳想到什么,下意识想问,但看到明华章一副不想搭理她的表情又有些犹豫。明华章看出她的欲言又止,问:“还有什么事?”
明华裳咬了咬嘴唇,不好意思问:“那个,宴会上饭管饱吗?
出路
说完之后,空气仿佛寂静了,只能听到廊外的风雪声。招财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悄悄拉明华裳:“娘子……”
明华裳扒拉开招财的手,振振有词道:“别闹,这很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洛阳那些宴会素来小气,点心像喂鸟一样,一口就没了。一顿饭忍一忍就罢了,但这要去三天呢,万一不够吃,得提前带吃的呀。”
她说得掷地有声,煞有其事,明华章竟无法回答。因为,他还真不知道宴会上点心够不够吃。
去赴宴的,大概也没谁是奔着吃去的。明华章梗了一瞬,说:“你的担心也有道理,是我疏忽了。你喜欢吃什么,就自己带吧。”
明华裳美滋滋应下。她想到昨夜那个梦,觉得目前嫌疑最小的就是明华章。这可是她将来的保命符,明华裳觉得很有必要和明华章打好关系,讨好地问:“二兄,你喜欢吃什么?洛阳所有点心铺子我都熟,你想吃什么口味,我帮你带!”
“多谢,不必。”明华章毫不犹豫拒绝了。明华裳以为明华章不好意思,仗义地说:“二兄,你不用和我客气。听说城南新开了一家铺子,梅花糕做得又甜又清爽,经常断货。你要是想吃,我明天让进宝早早去排队,一定帮你买到。”
得知她有一个叫招财的丫头,另一个叫进宝似乎也不意外了,明华章看着她,心里很清楚是她想吃。明华章本来想提醒她在飞红宴上谨言慎行,不要接近陌生人,免得被卷入李武两家的内斗,但他看着面前双眼晶亮、仿佛真的去赴宴的明华裳,又觉得不必说。
她满脑子都是吃喝,哪会关心那些郡王。明华章微微叹了声,说:“我不吃甜,也不吃糕点,你准备自己的东西就行了,不用管我。出发前一天,我会派人来和你对行李单。还有事吗?”
明华章容色清冷周正,光风霁月,明华裳小幅度摇摇头,不敢再歪缠了。
她有些丧气,这些年她和明华章不亲近,嘘寒问暖都问不到点上。她竟然不知道明华章不吃甜。
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吃甜呢?
明华章交代好明华裳就转身走了,等他走远后,招财才敢凑过来,小声说:“娘子,二郎君好严肃啊,刚才他在,我都不敢说话。”
明华裳打了个哆嗦,裹紧蓬松的毛领,说:“是啊,这才叫贵气天成,不怒自威。阿嚏,快快赶紧回去,我要冻死了。”
明华裳近乎是跑回自己院里的。回屋后,她怀里抱着暖炉,吃了一盘糕点,喝了半盏姜茶,才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她穿着银红长裙,白色上襦,领口缀着毛边,毫无仪态地歪倒在引枕上。置身于暖洋洋的紫藤香中,明华裳打了个哈欠,困了。
如果是往常,她就回去补觉了,但今日还有正事。明华裳强撑起精神,扬声道:“如意。”
一个梳元宝髻的丫鬟应声,飞快跑到明华裳身边来,声音清甜又干脆:“娘子,怎么了?”
明华裳身边四个丫鬟,分别叫招财、进宝、吉祥、如意,其中招财管她的衣服首饰,平日里随她出门;进宝做得一手好菜,负责饮食,有时候明华裳嘴馋了,就让进宝开小灶或出去买点心;吉祥稳重踏实,管明华裳院子内外的洒扫器皿;如意机灵会来事,负责帮明华裳打探消息,走动关系。
明华裳勾勾手指,如意心领神会凑近。明华裳低声吩咐:“你去外面问问上年纪的婆子,看有没有人认得一个姓苏的嬷嬷,是我娘的奶妈,以前在主院里伺候。”
预知梦中,镇国公斩钉截铁、明明白白说出明华裳是假的,苏雨霁才是他真正的女儿。父亲说得那样绝对,明华裳毫不怀疑此事真假,可是她有记忆以来,并没有听说过苏嬷嬷这号人。
甚至在真相揭穿当天,也只是苏雨霁上门展示证据,镇国公核查后就承认了,并没有将元凶苏嬷嬷找出来对峙。一个有能力调换公府千金的奶妈,在内宅应当很有地位才是,为何明华裳对此人毫无印象?
如意领命而去。如意不愧是交际花,才一下午,她就打听明白了。
灯下,明华裳一边喝甘子酥,一边听如意道:“……娘子要问的那人有些年头了,奴婢跑了一下午,问了十来个人,才终于有人听说过苏嬷嬷。不过她也不熟,只知道苏嬷嬷曾经是国公夫人最信任的奶妈妈,陪着夫人从太原嫁过来的。苏嬷嬷贴身伺候夫人,她的儿子儿媳在长安内帮夫人管铺面,十分体面。十六年前她告老还乡,就再没有出现过了。”
十六年前?那不正是明华裳出生的那年吗,明华裳忙追问:“她为何告老还乡?”
“不清楚,好像是她的孙儿天资聪颖,是个读书的人材,之前一直托宗族养着,但孙儿渐大,她觉得全家分离不是事,就带着儿子儿媳回乡,专心供孙儿读书了。”
明华裳挑眉,无法接受这个理由。告老还乡、含饴弄孙看似很有说服力,但苏嬷嬷又不是夫子,她回乡能教孙儿什么呢?按正常人的想法,将孙儿接到长安全家团聚,不是更合理吗?
何况,王瑜兰产后殒命,嫁妆、铺面无人打理,两个婴儿嗷嗷待哺,苏嬷嬷作为夫人的奶娘,这种时候不是最应该留在主家,一边照顾小主人,一边让儿子儿媳接手王瑜兰的田铺吗?在两个小主人长大之前,光管理嫁妆就能获得一笔不菲的收益,苏嬷嬷在这种关头告老还乡,实在不符合趋利人性。
明华裳问:“是谁放苏嬷嬷离开国公府的?”
如意皱眉,努力回想,不确定道:“应当是国公爷吧?当时国公府还在长安,夫人怀娘子和二郎时孕相不好,恰逢外面局势不太平,三天两头搜查谋反。国公爷怕惊着夫人,便送夫人去终南山上的庄园静养。夫人是在庄子上生下二郎和娘子的,可惜夫人却没熬过来,刚生下龙凤胎就走了。后来国公爷带着郎君、娘子回府,似乎从这时起就没见过苏嬷嬷了,大概是国公爷打发走的吧。”
明华裳倒不知道她出生那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她沉吟不语,慢慢生出一个猜测。
能让人顶住利益诱惑的,唯有更大的利益。会不会是王瑜兰在城外生产,山庄里的规矩比不上国公府,因此给了苏嬷嬷可乘之机。她悄悄替换两个孩子后,做贼心虚,趁王瑜兰身死、镇国公不明真相时,她以告老还乡为名逃跑了?
很有可能,但明华裳总觉得她忽略了什么。明华裳问:“当年跟着我娘去山庄待产的人还有谁?”
如意摇头:“奴婢不知。”
这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如意十二年前才入府,她怎么可能知道永徽年间的事?明华裳道:“你接着打听当年陪我娘去山庄的人,找到后不要声张,先来禀报我,然后悄悄将他们带过来。”
如意应是,她顿了顿,小心翼翼问道:“娘子,您打听这些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保她*,要不是性命被不知名之人威胁,谁乐意查这些陈年旧事呢?明华裳呼出一口浊气,说:“好奇一些事情。这些事不许告诉别人,出了这道门,不得对任何人提起,连对阿父、二兄也不可以,知道吗?”
明华裳难得这样严肃,如意被吓了一跳,赶紧应下。
明华裳问完事情后,就让如意退下了。她一个人坐在屋里,看着跃动的烛火,倏地生出一种茫然。
她是明华裳,却不是镇国公府的明华裳。等明年真千金回来后,她要何去何从呢?
趁这一年赶紧找个好郎君嫁了?
这个念头只在明华裳脑海里出现了一瞬,就被她否决了。贵族官宦结亲,莫非是冲着新娘本人来的吗?他们想娶的是承载着对方家族财富和亲缘的象征品,联姻对象本人反而是最不重要的。视她如珍宝的父亲在得知她真实身份后都放弃了她,她为什么觉得一个刚认识的男人会对她不离不弃呢?
继续留在明家一早就被明华裳划掉了,她可不想再莫名其妙被害死。或许她该回到她真正的家族苏家?
明华裳同样不觉得这是什么好选择。有一个为了钱财能将自家孙女和公府千金调换的祖母,这样的家庭会是什么好人家吗?更不用说苏嬷嬷还有一个非常出息的孙子,举全家之力供此子读书,明华裳回去,谁知道会不会被卖掉?
不能留在镇国公府,也不能回苏家,她就只能想办法自立门户了。但自立不是买一处宅子这么简单,她是女子,想在没有父亲、兄长、丈夫的情况下独立生存,就只能立女户。而立女户又有种种苛刻条件,想办下来谈何容易。
就算她在官府中找了门路,成功办下女户,但她这种琴棋书画样样不通的废物,日后又要如何维生呢?
明华裳想到一片灰暗的前途,深深替自己叹了口气。她看到手里的甘子酥快要凉了,一口气喝完。
天大地大,吃饭睡觉最大。万幸还有一年,她可以慢慢安排。当务之急,是接下来的飞红宴。
明华裳扯出一条单子,认认真真记她要带什么吃的。城南的梅花糕真的很难买,她得赶紧让进宝准备了。
一眨眼,正月十四到了。神都取消宵禁,三日内举国狂欢,百无禁忌。万象神宫上挂起高高的红灯笼,大街小巷摆满花灯,连冰冷慈悲的佛像都仿佛染上了人间的温情。周边郡县的百姓拖家带口来洛阳看灯会,而与此同时,却有许多宝马香车逆着人流,往城外走去。
太平公主在邙山设飞红宴,邀全京城才俊去邙山踏雪赏灯。自从女皇当政以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就成了一句讽刺,前有女皇统御天下,后有以上官婉儿为代表的一系列女官参政,为君、为官不再是男人的专属。越来越多女子走出闺房,参与到曾经只有男人的领域中,这次太平公主设宴也是如此,非但广邀世家俊才,同样邀请了许多贵族才女。
一时间邙山宝马雕车,香风满路,明华裳本来还担心上山的路难走,没想到积雪被络绎不绝的马车碾平了,她还算顺畅地到了山顶。一下车,明华裳就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
衣香鬓影,满堂金玉,恐怕全洛阳的显贵都在这里了吧?明华裳咸鱼了十六年,第一次见如此大场面,她下意识去找明华章:“二兄。”
明华章牵着马,正和门口的人说什么。他见明华裳看过来,将缰绳交到亲随手里,简略道:“你将马牵到马厩里,不要用他们的草料,用我们自己的,你亲自去盯着,不得有误。”
随从应是,牵着马走了。明华章走向明华裳,问:“上山的时间比预计长,你有没有不舒服?”
明华裳摇头:“我没事,我车上有吃有喝,哪能不舒服。反倒是二兄一路都在骑马,没冻着吧?”
还有心情吃东西,看来是无恙了。明华章说:“这点路程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既然你没事,我先送你去住的地方。”
明华章和明华裳正要走,忽然,身后传来一道清越含笑的声音:“景瞻。”
明华裳并没有注意到兄长明华章挑挑眉,露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她顺着声音回头,看到一个男子站在雪松下,一身青衣隽永修长,瞧见明华裳抬眉笑了笑,眉眼恣意风流:“景瞻,这就是二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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