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巫昂 载于中读App
那天夜里的雪下得格外大,我从雍和宫地铁口走出来,满头满脸都是雪和碎冰渣。地铁以北五百米的金鼎轩,暖气烧得热,转眼烤化了雪,把我的脑袋弄得湿漉漉的。
“我这里有个十六年前的案子,雇主心急如焚,要找可靠的人。”杨少康约我喝晚茶,问我。杨少康是我们这个圈子里所说的“案源中介”,手里把握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案子。他中间这段话可听可不听,关于钱,他会放在最后面来讲,我只等着最后这段。一般来说,他找我,一定是万不得已,律师、警察都不难找,唯独干我这行的人最难找。
“十万,怎么样?”
“十六年前,又心急如焚,怎么只值这个数?”我随口回答。
“当然当然,不会是一口价,只要你肯接下,我马上帮你去谈个更好的价格。”
他冒雪去门外打了个电话,我远远望着他的背影,喝了口茶,普通不过的普洱,入口无余甘,跟玻璃渣泡出来的无异。哥们再回来,价格已经涨了一倍,预付两万,余者一次性付清。我也不跟他计较了,这人是个生意人,一年最多找我两次,我也不想失去这个机会。
“就是需要出差,去南京,时间是弹性的,到底是多久,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去了就知道了。”
大冬天离开北京,不管去哪里,我都愿意,在出租屋住得很憋闷,房东似有在春节后涨房租的口风,而我所有的行李不过两个提箱,回家收拾完毕,给房东留下钥匙,就那么走了。再回北京,我也不想再住在积水潭,地名不太吉利,有违风水,我看上了国展附近西坝河西里的小两居,挣到这笔钱后,回来搬家。
南京那位雇主给我提供住处,独门独院的小楼。
“这房子是自家的,不是租来的,经常接待往来的客人,也不算太脏太乱,您尽管住下,住多久都可以,直到事情有个眉目。”接待我的人自称戈秘书,身量微胖的一个中年人,穿着雪花呢子大衣,里面是带拉链的高领毛衣,做派传统,说话谨慎。
“这多久,是个什么概念?”我暗自庆幸搬走了所有东西。
“简单说,你做好在这里过春节的准备,只要老板满意,那就可以走。老板晚上过来见你,跟你一起吃饭。对了,就在这里,你等着就是。”
他带我去楼上卧室,楼上有个客厅,两个还是三个卧室,我住的那间朝北,没有阳光,但是附设了卫生间,房间不大,大概只有十平方米,但是床超级大,床上铺着大白床单,被子也是纯白的。有床头柜,台灯,窗前的办公桌和藤椅,足够了。
“二十年前装修的,现在看起来风格过时了,好在每个礼拜都会有人过来打扫,为了你来特地装了宽带,无线路由器我也安装了,放心吧。”
他指了指床头柜上贴的一张打印出来的纸:“这是附近餐馆的外卖电话,我特地收集来,你不想出去吃饭的话,大可以叫外卖。”
屋里的气氛小压抑,他巨细无遗地作介绍,我听得有些不耐烦。那么多卧室,却把我放在这不见天日的一间,窗外是一棵大树,树杈几乎戳进窗玻璃,叶子硬挺挺的,蜡质,墨绿色,见不到一点红。戈秘书说完后,走了,他开了辆奥迪200,2.3排气量,五缸。车不新了,车里尽是消毒药水的气味,从机场回来,在车上呆了快一个小时,我身上也染了那股味道。
小院里寂然无声,树上偶尔落下点什么,落在院子里铺的石砖上,声音也出奇地小。我打开行李箱,带了一条软壳红塔山,拆了一包抽起,一边抽一边到每个房间转转,楼上除了我住的这间之外的卧室,都打不开,下楼,客厅比楼上的稍大一些,没有电视,厨房是正方形的,有冰箱,冰箱里放着整整齐齐的一排矿泉水,别无他物,我拿起一瓶来看瓶樽上的字,产自捷克,莎朗苦味矿泉水。
一楼的卧室照例打不开,我试着找钥匙,到处找,也找不到,多数柜子都是空的。这时外边院子的电动铁门缓缓打开,走进来一个人。不用说,他有钥匙,我也不用去迎他,他走进来,面无表情,也说不上太冷淡,就觉得他睡眠不好,脸上有黑眼圈,头发透着白,心事重重地皱着眉。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我的雇主,戈秘书口中的“老板”。
老板手里提着个透明塑料袋,整整两排普通塑料外卖餐盒,附带两只一次性筷子和餐巾纸,我们的晚饭。他坐下,坐在客厅的深褐色皮沙发上,头层牛皮做的,款式过时,物随主人缘,这沙发跟他很搭。他一边解开塑料袋,袋子打了死结,解了好一会儿。
“这里方便说话,本来应该给你接风,找个环境好点的餐馆,改天吧。”
“没问题,我们先谈事。”
“住在这里,感觉怎么样?”
“挺好,挺舒服的,这院子。”我客套。
“这里的一切都是戈秘书在打理,我很少过来。你叫…以千计?姓以?”
“没错,听起来像是化名,但确实是爹妈取的,身份证上的名字。”
“北京那人给了我几个人的名单和简历,我冲着你的名字选的。”
“谢谢啊。”
说实话,我很饿,想先吃饭,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他看出来了,把餐盒一一打开,荤素搭配合宜,是个点菜的老手,甚至蒙对了我爱吃的两道菜:醋溜肉和酸辣土豆丝。饭菜相当可口,像是那种小馆子里的老牌厨子做出来的。
“我们一边吃一边说,这件事关系到我女儿。她不务正业,在做鼓手。”
“职业鼓手?”
“这么说,也可以,她现在已经三十二岁了,不结婚不生子,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那么,十六年前,她多大?”
“应该是十六岁。”
“是,刚刚上高中,那时候她瘦得不得了,已经开始喜欢音乐,经常关在自己屋里听一些动静极大的音乐,那种声音让人心慌。我跟她妈妈还没离婚,快要离了,我们吵架吵到半夜,听到女儿房间突然亮灯,响起那种声音。”
我不接话,听他说下去,他说得相当投入,沉浸到往事当中。
“我啊,不单是我,她妈妈也是,总觉得因为我们婚姻不幸福,才让孩子行为举止不太正常,她很孤僻,几乎不跟人主动说话,一个女孩,常年戴着破破烂烂的鸭舌帽。经常逃课,那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我们的全部注意力,当时都放在离婚上了。”
“情有可原。”
“她经常很晚回家,每次回来都喝过酒,那是九六年,十六岁的女孩子出去喝酒,很少见的。我失手打过她,她就更不跟我说真话了,还离家出走过,两三个晚上不回家,在外面过夜。”
“她交往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
“肯定是,绝对的。”他一口饭菜也没吃,从随身带的公文包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在茶几上,展开,是套理发工具。
“你仔细看看,这东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那套工具是进口的,上面写着德文,钢非常好,闪着幽蓝的暗光,它们已经摊开,放在一个牛皮包内,上面是三把剪刀,形状各异。我抽出一把剪刀细看,看不出详实,就觉得握在手中,出奇顺手,钢的质地一流,异常冰冷。
“看起来,不太像理发工具。”我说。
他把那个包翻过来,解开后边的暗扣,原来里边有个夹层,夹层非常不易发觉,展开是非常长的一溜,那里面才是真家伙。整整齐齐的刀片,长长短短:心形、铲刀形、桃形、三角形、弯月形,复杂无比,甚至还有两根小巧的止血钳。
“解剖刀,”我说,“真精致,我有做法医的朋友,他一定爱不释手。”
“这个院子啊,是我父亲留下来的,部队上的。”他抬头,看着屋外的那棵树,“一直空着,他跟母亲相继去世后,我们家女孩子有房子的钥匙的,她离家出走,我也没想到她是住到这里来,谁知道她会来这里。”
“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她跟上一任男朋友同居,两年前,从家里搬出去了,她是判给她母亲的,这男人我不看好,但反正他们不打算结婚,同居,我也就随她去了。上个礼拜,他们突然分手,分手的原因,我不太清楚,总之她又突然搬回家了,这次要搬来跟我住,东西搬回来,人就消失了,她总是这样,我让家里的阿姨帮着收拾她的东西,在一个旧纸箱里头,找到了这个。”
“你怀疑她犯了事?”
“跟它一个纸箱的是她高中时候的课本和杂物。”
“哦,十六年前?”
“你知道十六年前南京发生了一件惊人的案子,全国都被惊动了。”
“略微有些印象,一个女孩被切成两千多片,内脏和衣服都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边,分不同地方抛尸,头还被煮熟了。”
“那个案子发生在1996年1月19日,我女儿第一次离家出走,就是那段时间。”
“你何以记得那么清楚?”
“当爹的嘛,回想起来,过去的事都历历在目。她离家出走后一个月,我跟她妈妈就离了。而且,那个案子发生之前两三个月,她无意中问过我,怎么会有人姓刁?爹妈起名多难起。”
“被*的姑娘正好姓刁,叫刁小艾,是南京大学的女学生。”
我不巧看过这个案子的很多资料,网上能找到的,基本上都看过,都有印象。我也大概搞清楚了老板的意思,他有个年少叛逆老来不着四六的女儿,这个女儿私藏了一套德国产解剖刀,而她收起那套解剖刀的时间,正好发生了那么个骇人的分尸案。
他想要我查清楚:其一,女儿是否跟此事有关;其二,如果无关,那*人的人又是谁,跟他女儿是个什么关系。我并不认为他对第二个问题的穷根究底,是出于正义感,他只是担忧那个*人犯,至今跟女儿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
“有必要的话,你查清楚一切后,我要送她出国。”
“那不要去德国。”我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胡说的。”
当晚,我在网上查生产这个解剖刀的德国公司,叫“德意志飞人”,LOGO是一个飞行中的男人,有胡子有头发,须发毕现,翅膀也绝对写真,每根羽毛吹口气都会飞起来,他像个忧伤的老年天使,前列腺虽在犹亡,腰间的赘肉都被画他的人美化了。
找到这家公司的官网,幸好在德文版之外,还有英文版,我用磕磕绊绊的英文给他们的客服写了个邮件,附加了图片。老板把全套家伙给我留下了,他似乎有点怕它,谁过日子也不需要这个。
并不指望他们会迅速回音,我忙别的去了,不管到哪里,我要看好几个地方的位置:离我最近的小超市,离我最近的菜市场,离我最近的医院,必须亲自去转一遍,走路去。从我所住的深渊巷往外走,大概两百米就有一家苏果超市,菜市场得问人,在巷子另一头,马路对面,有个逼仄的农贸市场;医院至少离这里一公里,以我的步速,需要走十分钟。
从医院回来,路过苏果,我在里面买了几只桶装方便面、纸包装的汉堡、吉列一次性剃须刀,想了想,又去隔壁的烟酒店取了两瓶伏特加,深夜独自一人,喝一点酒好过一点,有了酒,便去炒货店,称了一斤带皮炒花生。在一家小馆子要了一碗雪菜肉丝面,女服务员盯着我看,只好又要了一碟卤牛肉。
提着满满两袋子东西回去,晚风吹进院内,透骨的冷,从兜里摸出钥匙开锁的时候,头顶有只夜归的鸟飞过,阴影清清楚楚地落到墙头上,怎么会有体积如此之大的鸟,在一月份出现?我抬头看天,天上有一勺冰沙大小的云,在暗蓝背景中静静悬浮。
把卧室的窗帘拉上,窗帘上映出树的影子,这才开了桌上的台灯,开手提,开始打游戏,百打不厌的祖师爷级小游戏,挖地雷,从六点半挖到十点半,又上了网银,交了手机费,我还欠一个哥们一大笔钱,这笔钱一时半会儿还不完,每当我手头松一点儿时,我会给他转一点钱。飞机一落到南京地面上,我的账号上就已经多了两万元。
十一点不到,我开始喝酒,花生壳剥得满地都是,原计划最多喝四分之一瓶,转眼半瓶下去了。异地办案子,我喜欢花至少一天时间,适应一下水土,用一点酒稳定自己的心,让胸腔中空荡荡没有着落的心,泡到酒精和蒸馏水里洗个舒适的澡。
第二天醒来,房间里多了一个人,是戈秘书,他就站在我床前,神情自然,竟像是我多年的生活伴侣。
“老板让我过来听候你的差遣,看看需不需要用车什么的。”
“用车?我呆在屋里用什么车。”
“你不出去看看现场,走动走动?”
“让我先理理思路,你老板的女儿叫什么?”
“赵武夷,老板不姓赵,她改姓她母亲的姓了后来。”
“她有消息了嘛?我想见见她。”
“还没有,但可以安排。”
“尽快安排下吧,麻烦你出去把门带上,下次再来,提前给我打电话。”
“打了,您不接手机。”
其实是我把手机习惯性静音。
戈秘书并没有马上走,他在楼下打扫卫生,用了大量的消毒水,刺鼻极了。
作为一个慢性鼻炎患者,我终于忍不住从床上跳起来,从楼梯口冲他喊:“能少用点消毒水吗?弄得这里跟犯罪现场似的。”
我想到了什么,又追问:“能不能把楼下卫生间打开,省得我上个厕所还得上楼。”
他没有作声,跟没听到一样,随后便离开了,外面电动铁门缓缓合上,我再度被幽闭于这个无形的密室。
这是个好牢笼,我如果在北京呆一个月,万万挣不到两万块钱,不要说两万了,连头皮屑都没有。快递很少光临我的住处,门上我自己打的窥探孔形同虚设,这么出手阔绰的客户,就算让我帮他把地板舔干净,也是情理当中,有钱人都是些怪物。我自觉很有钱,因为钱包里从没少过一百块的踪影,花完了,基本都能续上。我查了查Email,果然,那里躺着一封德国来信。
信里说:“这只是一套入门级的解剖刀,医学院的学生用刀,确实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本公司的产品,2000年之后停产了。如果您来自中国大陆,我们从未在贵国设置任何代理机构,也从未有过来自贵国的医院或医学院的订单,您的朋友应是辗转得到的。”
这封Email的英文跟我的一样蹩脚,我用翻译软件把它翻译成了漂亮的中文,仔细推敲了一遍,它告诉了我如下信息:使用这套解剖刀的未必是专业解剖师,可能是医学院学生或解剖爱好者(竟有人爱好解剖,真是不可思议。),而爱好解剖的人,也可能是艺术工作者,比如画家,不了解解剖学,如何画一个立体感强的画?其次,能够弄到这套工具的不是一般人,有特别的路子,螃蟹能在暗夜独行,是有路子。
在牛皮的一角上,还能隐约认出记号笔写的“No.肆”的字样,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勉强能认出来,上面还有刀刮过的痕迹。我把皮子拿到灯下细看,表皮上确实干干净净,但内里绒面上却有褐色印记,不是一点点,是一大片。
是血迹,曾经的。
我刚把手机调回震动,戈秘书的电话就来了。
“小姐回来了,她愿意跟你见一面,明天,半坡咖啡馆。”
“小姐?”
“老板的女儿,赵武夷,你不是想见她吗?”
“哦对,我想尽快见到她。”
我需要去见这套工具的主人,戈秘书说,老板告诉她,我是个海归IT精英,略通文艺,也有家底,是以相亲的名义见面。我这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跟海归或者IT精英相去甚远,配合摩羯座特有的单眼皮没下巴,只比郭德纲略微英俊一点点。
“到时候,您该问什么还问什么,她的脾气不一般,要不是现在年纪大了,以前连相亲都不相的。”
“年岁不饶人,特别是女人。”
我话音未落,他已挂断了电话,跟此人打交道我总有机器人的感受,仿佛身体里装的是芯片和元器件。
十点左右,我去了邮局,有人给我寄来了EMS,我给了对方邮局地址,用身份证取件,为了这个纸箱,我花了定金的一半钱,一万块,里面是厚厚一迭复印件。然后我得到这箱约莫十公斤的快递,邮件来自江苏一个小县城盱眙,那里盛产小龙虾,那是我知道的一切。
做我们这行的都知道,全世界概莫能外,只要找对人,他可以帮你弄到想要的任何案子卷宗的复印件,即便不是全部,也会是大部分。他们是怎么弄到的?我不关心,我通常找同一个人,那个人会让他的伙伴就近发快递给你,他们也有网络,跟物流公司一样。一般不会是省会城市,如果你在北京,他们会从河北廊坊发来,大概如此。
呵着寒气,我打车把这件包裹弄回小院,搬上楼,从十点半到下午两点半,我就坐在纸堆里,除了问询笔录、排查记录,当然还有照片,照片是彩色复印的,关于被*害的女孩刁小艾,我只能说四个字:惨不忍睹。如果生命会有轮回,我希望她下一次生命过得平安祥和,寿终正寝,坐在自家的躺椅上,做着梦离去。
她的尸身被仔仔细细地分解成实际上是三千多片,而头和内脏被煮过,挂在被第二个发现的抛尸点:南京大学天津路校门口对面的栏杆上。第一个抛尸点是上海路银铜巷13号,放在一件正面印有上海旅游,背面印有飞机和长江大桥图案的老式灰黑色旅行包内,第三抛尸点为小粉桥,还是个老式帆布旅行包,草绿色,上面印有桂林山水字样;第四个抛尸点在校医院门口,用一条被撕成两半的印花床单包裹尸块,这床单的另一半包着在第二抛尸点被煮过的头颅内脏,还有死者的衣物;而第五抛尸点在校体育场的一个树洞内,用一只牛仔布蓝色双肩背包,装着她被仔细剔干净肉的骨头。
第六抛尸点在一个下水道的井盖下,死者的衣服包着她的另外一小部分身体。
我拿出在报刊亭买到的南京地图,仔细标注出相关地点,除了六个抛尸点,还包括死者刁小艾的宿舍,她最后被人见过的那条街,她经常去的教室、图书馆和食堂,她逛过的街,据舍友回忆,她还喜欢独自一人去操场慢跑,在晚自习之后。她生前的照片看起来全无性魅力,因为年龄太小,她看起来太书呆子气,戴着眼镜,不长不短的头发,斜站在自家房子跟前,表情平静,或者说,过分平静了。
所有这些地方,我必须走一遍,这是我的习惯,即便一无所获,我相信每一个相关地点的空气也会告诉我一些什么。而且,我喜欢半夜去走访有些地方,半夜,其他人都走光了,是最合适的时间。
实际上,这六个抛尸点在三平方公里之内,我完全可以靠步行去遍,走两遍或者三遍都没问题,这样的距离,抛尸者要么也步行,或者骑自行车,骑自行车的可能性更大。
抛尸的时间应该是夜间乘环卫工人和洒水车还未上班之前,整条街一片暗黑静寂,不要指望暗地里会跑出来一只叫声粗暴、瘦骨嶙峋的狗。
不同的是,我带着一小瓶白酒,天气阴冷得让人有点儿不想活了。
每当我不想活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想起卤牛肉,特别是刚出锅的时候,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咬一大口在嘴巴里咀嚼,汤汁充满了整个口腔,过度的饥饿会让我加快吃的速度,一团团的肉糜混合了口水从食道咽下,跌落胃囊。卤牛肉用牛腱子肉为最佳,香料必须有花椒、八角、香叶、桂皮、青果、白芷、丁香和肉蔻,这八种是标准配方,我做的时候通常自己买齐香料,一样都不能少。
就是靠着幻想八种香料卤牛肉让我活到了今天。
南京大学天津路的校门,看起来普通不过,应该是后来装上了金属网格电动门,街中央的栏杆也还在,但看样子上了新油漆。
第一个抛尸地点在一个叫做五台花园的小区对面,紧挨着广海大厦的停车场,
跟赵武夷的会面非常不顺利,说好的下午三点,三点整,我坐在半坡咖啡馆,礼貌性地短信她:“我已到。”
过了半个小时,她回说:“堵车,堵在一个从来不堵的路口,估计是车祸。”
她磨磨蹭蹭到四点才到,坐在我对面,一个脸上除了眼线什么都没有的瘦姑娘,疲乏,双目无神。戴着没有玻璃镜片的黑框眼镜,齐眉的厚刘海,余下的头发盘成底底的发髻,那是卷发,还染过,也是很久以前染的。脱下黑色羽绒服,她里面穿着波点紧身西服,黑底白点的灯芯绒质地,黑色低胸吊带,挂着带数字4的铜牌牛皮绳项链。
“别叫我小姐,叫我阿肆。”她说,声音很好听,只是硬邦邦的。
“阿肆?”
“我讨厌姓我爸的姓,也讨厌姓我妈的,一定要问我姓什么,那对不起,我姓阿。”
“那,阿小姐。”
“阿肆,大写的肆,不是阿拉伯数字的4。”
她正是那套解剖刀的主人,不知道为什么,几句话后,我对她有莫名好感。她不单是脸瘦,身上更是瘦骨嶙峋,两根锁骨小巧而对称地凸出来,虽则低胸示人,但没有胸,也不穿胸罩。凳子还没坐热,她已经抽了三支烟。我请她抽我的红塔山,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切”,并不接过去,她抽的是浅色希尔顿,焦油含量0.1,免税店的包装。
“我来见你,纯属欠我爸一个人情,他曾经送我去戒毒所,救了我一命。我们就象征性地坐一会儿,聊你的感情史为主,然后拜拜,我没什么可说的。”
“可惜我并非什么海归精英,海归是对的,一点不精英,落魄极了,连辆自行车都没有。”
“难道我爸的品味改变了?能接受一个平民女婿了?”
“你爸贵姓呢?戈秘书没有告诉我太多关于你的家庭。”
“陶,他叫陶然,陶家是南京四大家族之一,你居然不知道。”
“高干?”
“恐怕是昨日黄花了,我爷爷死了后,谁还给老陶家面子,但爷爷留给他的钱,也够他花几辈子了,他担心我不结婚,无非是担心这笔钱的未来。”谈起父亲,她像说一个陌生人一样,这个陌生人偶然地在她母亲体内播下了颗种子,偶然地形成了她。
“我就是个恶之花,恶之花你懂吗?”她又说。
“波特莱尔的一首诗。”
“果然略通文艺,跟戈秘书说的一模一样。”
“我是你父亲雇来的人,我的工作,通俗地说,是个侦探,非法经营的,我拿到的证据,到了法庭上,没人当回事儿的,要是被抓住了,当*人犯*都足够。”
“哼,”她冷笑,“扯吧。”
“说的都是大实话,我来跟你见面,是想知道1996年,你的生活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1996年?能发生什么,上着傻不愣登的学,谈着没前途的恋爱。”
“那一年,你认识了刁小艾,你在上学和谈恋爱之外,喜欢解剖学?特别是人体解剖。”
她脸色变了,第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是又拿出一根烟,点上,抽了几口,才吐出来一口,浓浓的烟雾,笼罩了她单薄的脸,让她的脸,看起来像幅老照片。
“我当你默认了?别担心,我不是警察,你要是信不过我,可以先给戈秘书打个电话。”
她果然起身给戈秘书打了个电话:“怎么回事,什么意思?”
听到了回复,她回到位置上坐下,手微微发抖,脖子上的青筋历历在目。
“戈秘书让我尽管相信你。”
“不管你跟你爸爸如何疏远,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会害你,虎毒不食子。”
“你刚才说的刁小艾是谁,我不认识。”
“可她跟你很熟,刁小艾的父亲跟前去调查的警察,提到过你的名字,说你给了她钱,她打电话回家时,经常说你是她唯一也是最好的朋友。”
“当年警察不也来问过我了吗?没问出什么不是吗?”
“你父亲出面保护的你,他觉得你太小了,他坚信你没有参与其中。”
“他也没告诉你这些吧,他这个人,信不过的人才不会掏心窝子呢。”
“我还是知道了,你被警察问询过,不是一次,是三次,时间越来越长,最后一次,长达八个小时。”
她没有说话。
“那八个小时里,你们一定聊了非常多,但问询笔录被人抽走了,是你父亲找的关系?”
“我什么也没说,那八个小时,我在喝水,打瞌睡,还吃了碗方便面。”
我盯住她,她眼镜框里边的眼睛,蒙了一层似泪非泪的雾气,我想从那双眼睛里找到点启示。
“什么牌子的方便面?”我问。
“不记得了,谁会去记那个。”
“谁会记不住在警察局吃的方便面是什么牌子的?”
我起身向她告别,没有提解剖刀的事。
天气非常阴冷,路面上有一层水汽,在这个城市,我没有任何人可以一起约着吃晚饭,我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阿肆,对不起,我记性不好,有两个问题忘了问你。”
“你不是警察,我不一定要答。”
“当然了,不想回答的问题,不用硬答,保持沉默即可。首先,你1996年的恋爱对像是谁?”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如果没猜错,他是不是有个外号,比方说,阿壹?”
“神经病!”
“我能说个名堂的都不是空穴来风,没有第二个问题了。”我挂断电话。
我本来想让她陪我一起吃晚饭,即便她可能是个*人犯,这也是我在南京唯一约得到的女人。我们可以一起找个火锅店,点个双人铜锅,她坐在火光四溅的铜锅对面,不知道为什么,我对那张脸有一丝好感,要是她肯把一缕头发,从耳朵后面取下,就更好了。
当夜,我继续看卷宗,阿壹这个名字从卷宗当中来,警察也讯问过他,跟阿肆隔壁房间,他自述正在跟一个叫赵武夷的女孩谈恋爱,因为女孩外号阿肆,他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阿壹。他们是浩如烟海的讯问对像当中的两个,警察本来是常规地问一问,没想到他说了很多跟本案无关的私事,好像需要一个倾诉者,他控诉说阿肆可能见异思迁了,喜欢上了一个她自己大的男人,这人本来是他俩的师傅。从此女友不接电话,不回呼机,他绝望极了。
当年的刑警很有意思,把这些小年轻意气用事的无聊话,都记录了下来。
卷宗重要的部分要看三遍以上,反复比对,心里有络绎不绝的蝙蝠飞出来,褐色的黑色的浅黄的,交错了一两只纯白的。起来活动手脚,呵气成冰的夜晚,屋里那叫一个冷,拉开窗帘,空中落下轻若无物的雪,我需要吃点东西,于是打着手电出门,手电是戈秘书配给的,夜里十一点之后,外边路灯就熄了,手电是进口货,沉甸甸的。
没有路灯,整条巷子就变成1996年的情形,巷口有家通宵营业的大排档,店家搭起了挡雪的棚子,挂了一只裸着的灯泡,热气腾腾,我过去,坐下。
“还要雪菜肉丝面?”他问我。
摊子上没有其他人,只有这对老夫妻,我从羽绒服内袋取出刁小艾的照片,一边吃面一边请他们坐下,问他们话。
“完全没有印象。”老头说。
“你呢?”我问老太太。
老太太一边摇头一边眯起眼看照片:“你说十几年前了,我们哪里记得住。”
“她不一定是一个人来的,跟另外一个年轻女孩,也许还有个男的。”
“你是说三个人一路行?”
“那个男人的,她们喊他阿壹,记得起来吗?”
“好像有一点点印象了,他们互相都叫阿什么,全是数字。”老太太答。
“那照片上这姑娘,是阿几?”
“阿柒。”
“还有一个姑娘呢?”
“阿肆。”
我拿出阿肆现在的照片,问她:“是她嘛?”
“这女孩显年纪了,但是没错。”
“为什么你能记得这些人的外号?”
“每次他们来了,我都跟老头说,147来了,147,147,要死去,就这么记住了。”
“懂了。”
这场景,是我雪夜外出买酒的路上幻想出来,我随身带着刁小艾和阿肆的照片,遇到合适的人也会给人看看,对方多半莫名其妙,谁的记忆中会存着这样两个陌生少女,她们当中的一个永远年轻,另一个正在老掉。1996年也是条命,它早已死去,被1997年*害,切割,分尸,尸块散落各处,下水道有它残余的身体,而我所做的一切徒劳无功。我的雇主是老板,不是刁小艾和她的父亲,我得时刻记着这一点,伸张正义这种事,可以交给其他人去办。
第二天一早,我给老板打电话,希望他得便,最好是下午,到小院来见一面,他答应了。上午我要补觉,昨晚彻夜工作,走遍了六个抛尸点,那些地方步行都可以到,我用红外相机拍下了照片,跟卷宗当中的照片做比对,十六年,小规模沧海桑田,有些地方已经面目全非,有些地方依旧如故。
“您一个人来。”我补了一句。
“自然。”
那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实际上我是凌晨五点回来的,给老板打电话是七点半,五点到七点半,我没有睡,在忙该忙的事。
下午三点,他来了。
“阶段性汇报,”我对他说:“合同里有这一条。”
“有进展了?”
“是的,最大的进展就是我钱花光了,定金两万,没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爱伦坡相信眼睛是我们的身份特征,他的眼神绝非空空如也。
“如果我们见完面后,我再转给你两万,你会告诉我些什么?”
“比一万多,比三万少的东西。”
“没问题,那麻烦你告诉我相当于四万的东西。”
我要他的钱,我知道他的钱来得轻而易举,何况,多数时候,合同这东西对我就是个屁,要一个屁信守诺言,不如相信吃了万年青舌头会打结。
“你女儿未必能够摆脱干系,目前为止,从我知道的信息看来,她外号阿肆,而那套解剖刀上有个肆字,这个你是知道的。”
“是,所以我很担心。”
“其次,她认识刁小艾,而且是很好的朋友,在当年,你也是知道的,警察找过她,不止一次。”
“他们证明没她什么事。”
“是你把她捞出来的,而且拿走了问询笔录,没拿干净,我在目录里头发现了线索。”
“你弄到了原始卷宗?怎么弄到的?”
“花钱,两万块只拿到了上半截,我还需要下半截。”
“这套刀子出现前,我完全没想到她能跟那个女孩的死,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你心虚了。”
“如果你有个女儿,一样的。”
“如果我有个女儿,我会弄个密室把她锁起来,哪儿也不许去。”
“我何尝不想,但她心太野了,那群朋友能让她即便是大年三十都敢不回家。”
“你知道那个案子的第一现场,就在这里?”
他脸色变了:“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可能?”
我站起来,走到一楼卫生间,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消毒药水,打开灯,灯光昏暗,里面贴的瓷砖还是旧式的,被各种药水侵蚀到斑驳剥落,我上午开了所有房间的门,重点检查了这里,老板跟随在我身后而来。
“这里,曾经有个金属台子,不久前才搬走的,四只带轮子的桌腿留下的印子还在。”我指给他看,“这里靠墙的地方,曾经放过一只立橱,一米八高,也有模糊的印子,橱柜后面的墙比较干净,我猜测里面是放各种器械的地方。”
我打开唯一的一只小窗户,让光线更好一点。
“看到上面了吗?残留了四个线头,那是音箱的线头,播放器不在这里,在隔壁,那里曾经挂着四只高保真音箱,他们一边在这里忙碌,一边听音乐。当然了,他们离开之后,这些东西都搬走了,但墙里残留了一小截音箱线,是无氧铜专业音箱线,内行之选。”
“他们,真的在这房子里做了这么可怕的事?”老板声音黯哑。
我转过头,对着他,他的脸隐没在阴影当中,肌肉僵硬。
“难道您对此一无所知?”
“你连我也要怀疑,那我雇你来,不是自找麻烦。”
我在他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对,除非他能够强有力地控制自己的表情肌,哪怕是一闪而过,半秒钟的不对也没有。
“那为什么这个卫生间,以及大部分卧室都紧锁着,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打开。”
“一定要我说出实情?”
“当然。”
“武夷她妈妈为所欲为,我们离婚,是因为她在外边有人。”
“他们在这里约会?”
“是,前后持续了两三年,直到我发现。”
“看来,这里发生过很多事情。”
“我们分居,离婚,她带着武夷住到郊外去了,但我一天也没有在这里住过。”
“你留着它,又是为什么?”
“我一直觉得这里有某种奇怪的气息,有时候我会做梦回到这里,打开一个又一个门,那些门后面躺着各种各样的人,我认识的,不认识的,认识的陆续死去,比如我的父母,不认识的,他们也呈现了死去的状态,躺在那里,床上、地上都是血。”
“是很奇怪,这类梦。”
“武夷被警察喊去问了那么多次,我即便保她出来,又怎么可能不担心?留着这个房子,也是希望有一天能够解开这个谜底。”
“如果谜底很残酷呢?”
“不,”他盯住我:“你得保证谜底不残酷。”
我直接去找赵武夷,也就是阿肆,我得跟她谈一谈,她已经接到父亲电话,务必跟我见一面。这一次,我带上了解剖刀,把它放在一个塑料袋里提着。
我们在夜里会面,一个极其喧杂的酒吧,她在那里有演出,她在乐队里打鼓,音乐喧嚣到屋顶快要着火,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很有耐心地在等,噪音太大,所有感觉的神经末梢都被瞬间击碎,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还是不好不坏的。分贝巨高的舞台上,烟雾缭绕当中,她像个身披盔甲的女战神,那么扁平的身体,被电流充满,看不见的火光四射,这个女人的灵魂出了体。等到她下来,坐到我边上,大冬天的,浑身散发着热气和汗,我管服务生要了杯水给她。
“刁小艾不是我*的!”她突然把头扭过来,贴在我耳边大声说。
“什么?”
“不是我!”
我已经喝了两杯原味绝对伏特加,她要了一支大瓶的啤酒,喝得很慢,她酒量看起来一般。
“那是谁?”
“一个你即便已经想到了,也会极力把他排除的人。”
“刁小艾的六个抛尸地点,在地图上拿笔画线,连接起来,最后出现了一个阿拉伯数字,你一定知道是数字几。”
她冷冷地看着吧台上陈列的酒不说话,她身上的热量瞬间挥发,那个身体蓄热功能那么弱,有个喝醉了的乐手晃晃悠悠地过来,从背后狠狠地搂了她一下,又走开了。
“属于她的数字,她也有类似阿肆的外号吧?”我又问,不期待她有所回应。
她还是一言不发,虽然噪音还在。
她像矮行星一样沉默。
我回到床上想要睡着,却无论如何睡不著,心里空荡荡的,下楼,坐在客厅沙发上,给我在江苏省公安厅工作过的老朋友打了个电话,他给我推荐了一个人,当年经办这个案子的刑警之一,其名不能公开,就叫他A君吧,A君做警察做腻了,正创业,从事电子商务,开了家卖偷录设备、测谎仪和监控系统的网店。
我们相约在金银餐厅见面吃午饭,就在南京大学边上的上海路金银街路口。餐厅里挤满了留学生,上菜速度奇慢,A君出面点菜,我们互相问了几句近况,我便说明来意。
“这个案子?我唯一要说的就是你别碰,不管你要干嘛。”
“你已经离开那么多年了,你多少透露点儿什么给我,让我有个大方向,如何?”
“看在金局的面子上,我只说一句,不是一个人的事儿。”
“再来一句,买一送一。”
“*的不是一个人。”
“几个?”
“我说完了。”A君开始低头吃他西红柿炒鸡蛋,这家餐厅炒菜油重,他却吃得很投入,饿了一个多月的感觉。分别时,我要了他的支付宝账号,现金太直接,他需要的也不是一碗普通米饭。
我给老板打电话,请他把阿肆送回家的那箱高中时代的杂物,送到小院儿来,我想仔细看看里面有些什么。当然,他同意了。在等待他的过程中,我取出三枚五毛钱硬币,往空中抛了六次,它们每次都落在床单上,用一张纸记录下每次正反面,夕阳透过白窗帘,映在金黄的五角上,呈现恍惚之像。
老板还是自己打车过来,把纸箱放在茶几上,这次他很客气。
“里面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辛苦你了。”
“也不见得是辛苦,也不见得有什么结果,只是以防万一,万一漏掉什么,会让我追悔莫及。”
“你这份工作不简单。”
他还有事要办,很快离去。
我独自一人在小院里又呆了一个多礼拜,接近十天,有时出出门,多数时间呆在屋里。天气越发地冷,气温下降寒流南下,我不得不把屋里的电暖气开开,紧贴着床边,床单被烤出一片浅红,我躺在床上发呆。也独自喝酒,也拿出脑子里能想到的人想一想,期间找了一次陌生女人,跟她去过两次如家,然后删掉电话,再不联络。
有一天傍晚,我打电话请戈秘书过来一趟。他五分钟后就到了,好像就在街角候命。
“对了,几点了?你从来不戴表?”
“没有戴表的习惯,沉甸甸的,压手,”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七点二十五。”
“时间还早,要是你不着急,我们一起吃个饭,我在南京没什么朋友,除了工作也没人陪我聊聊天,你觉得怎么样?”
“没问题,我知道附近有个餐厅,主营广式早茶,人不多,味道还可以。”
找个男人一起吃晚饭,实属退而求其次的下策,那餐馆在渊深巷,店面很不起眼,若非有人带着去,断不可能自己找到。
“九六年,你已经在为老板工作了?”等菜的时候,我问他。
“那时我还小,”他说着,笑了:“是的。”
“表面上是公务员,其实更像管家。”
“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阿肆告诉我,真凶是个我已经触及,但努力排除的人?”
“她这么说了?”
“对,有一天我去找她,她喝过酒之后。”
“你到南京后,都见过谁?”
“阿肆之外?也就是老板和你了,不过雇主是真凶,这种事情通常只发生在小说里。”
他正夹菜,突然停下,看着我的眼睛:“我只是个给人打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这个*人的人是你,你是为了什么?”
“那种变态*人,不需要动机,变态本身就是动机。”
“没错,让我们来回顾一下往事吧,阿肆,阿肆那时候有个男朋友,叫阿壹,他们是两个未成年人,他们有个师傅,我们姑且叫他阿零,他们认识的过程大概如此:阿壹先认识了阿零,阿零再让他去认识阿肆。因为阿零不喜认识陌生人,他需要一个男徒弟给他做桥梁。”
“有意思了,零竟比一二三四要大。”
“零是一切的开始,和结束,零里面包含了一切。这都是虚的,我要说的是,阿零是个师傅,他带领了至少三个徒弟,徒弟一个带一个进来,排行老七的正是死者刁小爱。中间那些空缺,谁知道呢,也许有,也许没有。”
“他教他们什么?”
“还有什么?*人。简单地说,是个解剖兴趣小组,正式拜师的人可以领一套工具,上面写着这人的名字,诨号。他们从入门开始,解剖了一些小动物,比方说,鸽子。”
“吃鸽子也大有人在,不犯法。”
“为什么是鸽子,不是别的?这位师傅崇拜的是黑暗迷沙教,黑暗迷沙的入伙仪式就是要每个人先*一只鸽子,然后再正式集体*人。”
“黑暗迷沙?没听说过。”
他的神态全无变化,跟谈论一份文件该如何修改、下发和执行一样。
“黑暗迷沙是国外传来的,知道的人不多。但你信不信有些人夜里过着另一种生活?就跟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似的,白天是个搞科研的、文质彬彬的博士,夜里喝过自制的一种蓝色药水之后,躲在小巷子里等路过的女孩,找准机会扑倒她,最后*了她。”
“你在玩一种推理游戏,你要证明某个人有罪,你当然可以找到理由来完成这个推理过程。”
“你是学医出身的,这个你承认不?”
“这是第一条,没错儿,医学院有解剖课,说都不用说。”
“阿肆最初听的那些暗黑音乐,打口带,都是你借给她的,我在她高中的杂物箱里找到一盒。”
“上面有主人签名?”
“那倒没有,只是封面内侧有人随手记了个电话号码,多年前的号,已经废了,但不影响我把它查出来。它是一位医学院教授家的旧号,这个教授倒没有直接教你,但是他女儿曾经是你的女朋友,后来呢,分手了。”
“你找到她了?”
“我找不到她,据说出国了,但谁知道,连她父亲都没有她在国外的联络方式。”
“她失踪了?”他可算叹了口气。
“我跟你一样毫不知情,但跟我正在调查的这件事无关。你从医学院毕业,却不从医,是为什么?”
“做医生没意思。”
“不,做医生本来对你来说挺有意思的,但你克制不了在手术台上做手术时,用手术刀划开病人的皮肤和肌肉的那种奇怪的感觉。每一刀的力度、角度,都要跟肉的肌理吻合,要寻找最佳的角度,下刀的手劲,不能带出血沫子,也不能伤到整体的经脉结构,该果断的地方要果断,该小心翼翼地地方要懂得控制腕力。在这种情况下,戴着手套工作真是啰嗦,你希望用你自己的手指头,指头上的皮肤,直接接触到那些皮下组织,感觉它的软硬、质感、触觉。”
此刻,他的眼神像果冻,凝固的果冻体,他似乎沉浸在我的话里不能自拔,某根重要的神经已然迷走。
“那又怎样?你有证据吗?你肯定会问我,说实话,我只对雇主负责,我要那么多证据干什么,又不是吃过比萨就号称自己了解了达芬奇。”
“这个比喻很奇怪,”他说,“好在我喜欢跟奇怪的人打交道。”
“举个例子,你们老板从未让你在那个房子里撒消毒药水,你这么做真是为了卫生起见?”
“我有洁癖。”
“而且你是个进口商品爱好者,冰箱里的捷克矿泉水,跟阿肆的解剖刀,其实来自同一个地方,那小店专营进口食品,德国的冰冻肘子,乌克兰的牛肋骨,西班牙的火腿,诸如此类,店主米高是你的老朋友,做国际物流生意出身,当然了,太子党,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起,他可以帮客户带各种各样的东西,没有底线,就算是手枪,就算是毒品。”
我拿出手机,翻开相册,向他展示了我和光头米高的合影,孤僻的店主跟我一见如故,他只在深夜见人,他见人的方式很独特,两人在一起一茶缸一茶缸地喝白酒,就着咸鱼干。我找到他的方式也算独特,每瓶莎朗矿泉水都有自己的编码,我不厌其烦地找到了个懂捷克语的翻译,帮我给厂家打电话,发传真,为了搞清楚这个批次的矿泉水去往何处,它们来中国了,坐在米高的火车皮内。米高做生意有个特点,不管是什么,不管多费事,他一定要找到一手货源,一定要从厂子里进货,这是个好习惯。
这么多年来,不知道为什么,像一只秃了一半毛的老猎犬,我能够闻出*人的人身上特别的味道,那味道非腥非臭,近乎暮冬太阳光照射在顶楼水泥楼板上时,发散出来的似有若无的微热。要想闻到这种味道,你不能靠这个人太近,五米开外最佳,五米开外,人体的体味就不太干扰了,只有那微热,那难以解释的微热的气味,会触及我的嗅觉。戈秘书身上正好有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热波,我第一次见到他就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不好确认,他的冷和平静掩盖着那不断低频振动的波。
“只知道你姓戈,大名呢?”
“戈林。”
“米高什么都没说,他守口如瓶,你放心,我们只是在一起喝了一顿酒,喝到两人都高了,即便如此,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相信他的人品。”
“你现在觉得我该怎么去跟你的老板汇报这个结果?”
“说他女儿有个教她人体解剖学的师傅,这个师傅在他身边工作了十几年?”
“他会第一时间解雇你,然后就不知道了,应该不至于向公安局报案。”
“是,这会牵连到小姐。”
“他只想让他的女儿出国,远走高飞,跟这件事再也没有关系。”
“你也只需要给他这个保证,你应该知道,我对男人没兴趣,所以老板没事,阿壹也没事。”
“那阿肆呢?”
“她简直就是个男人。”
“哦,你为什么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他说完这句话,把脸侧向一边,望着不远处。
他看得太久,我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那里。在我身后不远的一张餐台边上,坐着一个正独自喝着鸳鸯奶茶的瘦弱女孩,十七八岁,戴着眼镜,半长头发紧贴着脑袋,她恐怕不知道谁正看着她。我站起来,转头向那个女孩走去。
“姑娘,一个人?我叫以千计,所以的以,千万的千,计算的计……”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南京隆冬的冷空气冻住了我的舌头。
2013年9月11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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