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是这样的:B和B父去阿卡普尔科度假。一大早,清晨六点,父子俩就要出发。那天夜里,B睡在父亲家里。没梦,或者就算有梦,一睁眼也忘了。听见父亲在卫生间。向窗外望去,一片漆黑。B不开灯,穿衣裳。等走出卧室的时候,父亲已经在桌旁看前一天的体育报纸了。早饭已经做好了。咖啡,牧场煎蛋。B问候父亲后,走进卫生间。
B父的汽车是1970年的福特野马。六点半,父子俩上车,开出城市。城市就是墨西哥城联邦区。B和父亲出城短暂度假的那一年是1975年。
一般来说,旅行总是愉快的。父子俩离开联邦区时有点冷,开始进入格雷罗州的炎热地区,热起来了,他们不得不脱下毛衣,打开车窗。起初,车外的风景完全吸引了B的注意力(他觉得令人感到惆怅)。但是,几小时后,群山和森林变得单调乏味了。B决定还是看书为好。
在到达阿卡普尔科之前,B父把车停在了路旁的一个饭摊前。摊子上在出售绿鬣蜥。B父问儿子:咱们尝尝,好吗?B父走近绿鬣蜥,看见它们还活着,微微动弹。B靠在野马车的挡泥板上,看着父亲。B父不等儿子回答,就要了一块绿鬣蜥肉。到了这个时候,B才离开野马车,向露天饭摊走去。就是四张餐桌和一个清风吹得微微摇动的遮棚而已。他在距离公路最远的位子上落座。B父要了啤酒。父子俩卷起了袖子,敞开了怀。父子俩穿的是白衬衫。为父子俩服务的男子则相反,身穿长袖黑衬衫,好像炎热并不影响这位服务员。
服务员问:是去阿卡普尔科吧?B父点点头。父子俩是这饭摊上仅有的食客。公路上,车辆来来往往,不停车。B父起身,向饭摊后面走去。起初,B以为父亲是去解手的,但很快就明白了:父亲是钻进厨房去看如何烹饪绿鬣蜥的。服务员悄悄跟在B父后面。开始讲话的是B父,接着是那服务员,最后是个女子的声音。但B没有看见她。B满头大汗。眼镜又湿又脏。摘下眼镜,用衬衫下摆擦擦。等到再把眼镜戴好的时候,发现父亲正在从厨房那边望着他。实际上,他只看见了父亲的脸和肩膀的一部分,其余的部分被一块有黑点的红门帘挡住了。有一阵子,B觉得红门帘不仅分开了厨房和饭摊,还分开了两个时代。
于是,B转移视线,回到书上来。书在餐桌上,是打开的。是本诗集。是法国超现实主义的作品选,译者是阿尔多·贝叶格里尼,阿根廷超现实主义诗人。两天前,B开始阅读这本书。他喜欢。喜欢里面诗人们的照片。有于尼克、德斯诺斯、阿尔托、克勒维尔的照片。书很厚,有个透明的塑料封皮。包书皮的不是B(他从来不包书皮),而是一位特别讲究细节的朋友。这时,B转移了视线,偶尔翻翻诗集,他看到了居伊·罗塞的照片和诗作。等到他再抬头找父亲的时候,父亲不在那里了。
真热得喘不过气来。B很想回首都去,但是不走,至少现在不走,他心里明白。过了一会儿,父亲来到了他身边。二人吃起辣酱绿鬣蜥肉来,喝更多的啤酒。黑衬衫服务员为父子俩打开了半导体收音机。于是,朦胧的热带音乐与树林的沙沙声以及公路上过往的车辆声混合在一起了。绿鬣蜥肉有鸡肉的味道。B不大肯定地说:比鸡肉柴。父亲说:味道很好嘛。又要了一块。父子俩喝加了肉桂粉的咖啡。端来绿鬣蜥的是黑衣服务员。但是,送来咖啡的却是厨娘。她年轻,像B一样年轻,身穿白色短裙和带白花的黄色衬衫。B认不出那是什么花,也许根本不存在吧。喝咖啡的时候,B感觉不舒服,可是没说什么。他抽烟,看看微微摇动的遮棚,好像有一线水丝下雨后挂在遮棚上不动了。B想:这不可能啊。父亲问他:你瞅什么呢?B说:遮棚。像是静脉,B这么想,可没说出口来。
黄昏时分,父子俩到了阿卡普尔科。二人在临海的街道上闲逛了一会儿。车窗已经落下,海风吹乱了父子俩的头发。他俩把车子停在一家酒吧旁边,进去喝点什么。这一回,B父要了龙舌兰酒。B想了想,也要了龙舌兰酒。酒吧很现代,有空调。B父跟侍者聊天,问他海滩附近有什么旅馆可住。父子俩回到野马旁边的时候,天上已经有了星星,B父看上去一天以来第一次有了倦容。但还是跑了两家旅馆,由于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父子俩都不满意。到了第三家方才看中。第三家名叫“清风”,不大,有游泳池,距离海滩只有三五步之遥。B父喜欢。B也喜欢。由于气温低,旅馆空空荡荡,价位可以接受。父子俩的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以及带淋浴的小卫生间;惟一的窗户面朝旅馆庭院,那里有游泳池。B父本希望窗户面对大海才好呢。二人很快发现空调没开。但是,房间里相当凉快,因此没投诉。于是,安顿下来,打开各自的行李箱,把衣服放进衣柜。B把书放在床头桌上。开始换衣服。B父去洗冷水澡。B只是洗洗脸。洗漱完毕后,父子俩出去吃晚饭。
在旅馆服务台,他俩看见一个矮个,长着兔牙。是个年轻人,看上去态度友好,建议父子俩去一家旅馆附近的餐馆吃饭。B父向他打听什么地方好玩。B明白父亲的话。那服务员不明白。B父说,就是有活动的地方。B说:就是能找到姑娘的地方。服务员说:啊,明白了。片刻间,父子俩没动,没说话。服务员弯腰,消失在柜台后面去了。再露面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卡片,递给了B父。后者看看卡片,问这地方是不是安全可靠。问完之后,掏出一张钞票。服务员立刻抓了过去。
但是,那天夜里,晚饭后,父子俩还是直接回旅馆了。
第二天,B醒得很早,悄悄淋浴后,刷牙,穿上泳衣,离开了房间。旅馆食堂没人。B就决定在外面吃早饭。旅馆所在的街道向下直通海滩。那里只有一个少年在出租冲浪板。B问一小时收费多少。少年说了一个数。B觉得价格合理。于是,租了一个冲浪板之后,就下海了。海滩对面有座小岛。B踏着冲浪板向那里进发。起初,有些费力,但很快就掌握要领了。这个钟点的海水清澈透亮。到达小岛前,B觉得冲浪板下有红鱼,长约半米,成群结队地涌向小岛。B也冲向小岛。
从海滩到小岛全程需要刚好十五分钟。B不知道,他没表,觉得时间很长。游到小岛,他觉得遥遥无期。就要到达小岛之前,意外的大浪拦住了他的去路。小岛沙滩的沙子与旅馆前的沙土大不相同。后者的沙土也许是早晨的缘故,是金褐色的(但B并不觉得如此);小岛的沙子是雪白的,闪闪发亮,看时间长了,感觉刺眼。
B于是停止划水,不管风吹浪打,纹丝不动。海浪缓缓地把他从小岛附近推开。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冲浪板已经退到了半路中央。B算计了一下距离,决定返回。这一次,回头路愉快多了。到了海滩,出租冲浪板的小伙子问他是否有问题。B说:没有。一小时后,B还没有吃早饭,回到了旅馆,看见父亲坐在食堂里,眼前摆着咖啡和一个有剩余面包片和鸡蛋的盘子。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过得相当混乱。开车瞎转,从车里看人;有时下车,喝冷饮,吃冰激凌。下午,B父卧在躺椅上睡觉的同时,B重读居伊·罗塞的诗歌、生平简介。
一天,一群超现实主义者来到法国南部。他们打算弄到去美国的签证。德国人占领了法国北部和西部。南部在贝当政府保护下。美国领馆日复一日拖延办理签证的时间。在这群人中,有重要的诗人,例如,布勒东、特里斯坦·查拉、佩雷,但是也有次要的诗人。居伊·罗塞就属于次要诗人。B想,从照片上看,他属于次要诗人。居伊人丑,但衣着讲究,像个部委低级官员或者银行职员。B想,到此之前,虽说有不和谐音,一切正常。每天下午,这群超现实主义者们都在港口附近一家咖啡馆里聚会。制订计划,聊天。居伊场场必到。但是,有一天(B觉得是黄昏时分)居伊失踪了。起初,没人想起他来。他是个次要诗人,这些人常常被人忽略。但几天后,大家开始找他了。在他居住的旅馆里,没人知道他的情况。他的行李、书,没人动过。为此,如果说居伊不交房钱就走了,那是不可思议的。但是,在蓝色海岸地区的有些旅馆里,也是常有的事。朋友们在找他。大家走遍了医院和宪兵拘留所。没人知道居伊的情况。一天上午,签证下来了。大部分人上船去美国了。留下的人是那些永远拿不到签证的人。大家很快忘记了居伊,忘记了居伊的失踪,个个忙于找个安全的地方,因为那年月群体性失踪和被*事件是家常便饭。
晚上,在旅馆吃了饭后,B父提出去个有活动的地方看看。B瞅瞅父亲。父亲是金发(B是黑发),灰眼睛,身体还很结实。样子很快活,准备快乐快乐。B问:什么样的活动啊?其实,他很清楚父亲的意思。B父说:一如既往吧,酒和女人。B一时没吭声,好像在想如何答话。父亲瞅着他。可以说眼神里有期望,但实际上,只有父爱。最后,B说,对那档子事没兴趣。B父说,不是那种事,而是去看看,喝喝酒,跟朋友聊聊天。B问:这里咱们谁也不认识,哪来的朋友?B父说:幽会的场所总能交上朋友的。“幽会场所”的说法让B想起了马交配的地方。七岁时,父亲给他买过一匹马。B问:我那匹马是什么地方的?B父不知道儿子说的什么,吃了一惊。他问儿子:什么马?B说:我小时候,在智利,你给我买的那匹马。父亲说:啊,是萨法兰桥。父亲又说:是一匹奇洛埃马,奇洛埃省出产的。想想之后,B父又说起了妓院。B想,从父亲回想往事的样子看,大概说的是舞厅。但后来两人都不吭声了。
那天夜里,父子俩什么地方都没去。父亲睡觉的时候,B去游泳池旁边的旅馆露天茶座看书。茶座只有他一人。茶座干净,空空荡荡。B从座位上可以看到服务台的一部分。昨天夜里那个服务员站在柜台前正在阅读什么,或者是在算账。B看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的诗歌,阅读居伊·罗塞。说心里话,他不喜欢罗塞。喜欢德斯诺斯和艾吕雅远远胜过罗塞;但是,到了最后还是回过来再读罗塞,再看他的照片——一张读书照,罗塞显得痛苦又孤独,眼睛很大,目光呆滞,系着一条像是要勒死他的黑领带。
「B想,他肯定自*了。罗塞一听说永远拿不到去美国或者墨西哥的签证,就决定在当地了却一生。B想像,或者说努力想像法国南部一座海滨城市的样子。B还从来没去过欧洲呢。他走遍了几乎整个拉美,但是没到过欧洲。因此,他脑海中的某座地中海城市的形象就直接受阿卡普尔科印象的影响了。炎热,一家廉价小旅馆,金沙滩,白沙滩。远处传来的音乐。B不知道自己脑海里的形象缺少声音,或者说缺少决定性的声音:每座海滨城市常常用来拴住小船的绳索声。尤其是在小城市,就算海水安静得像汤盆,这种声音也清晰可闻。
忽然,有人进了露天茶座。看身影是个女子,在一个最偏僻的角落里坐下了,身边有两个立式大花瓶。过了一会儿,那个服务员端着饮料向那女子走去。随后,服务员没回服务台,而是来到了B身边。B是坐在游泳池旁边的。服务员问B:您和您父亲过得怎么样?B说:很好啊。服务员问:喜欢阿卡普尔科吗?B说:很喜欢。服务员问:圣迭戈怎么样?B不明白这问话的意思。圣迭戈?刹那间,他以为服务员在问旅馆,可是他立刻想起来旅馆不是这个名字。B问:什么圣迭戈?服务员笑了,说道:就是有妓女的夜总会。B于是想起来服务员给他父亲的那张卡片来了。他说:我们还没去呢。服务员说,那地方可靠。B点点头,那意思怎么解释都可以。服务员说,它在修宪大街上。同一条街上,还有一家夜总会,名叫拉马达,不可靠。B重复道:拉马达,一面看看角落里的那个女子:一动不动地待在两个大花瓶中间,花瓶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细,一直到隔壁的桌子下面;她的饮料好像没动。服务员说:最好别去拉马达。B没话找话地问道:为什么?其实,两家夜总会,他哪一家都不想去。服务员说:不可靠。他雪白之极的兔牙在突然笼罩了露天茶座的昏暗中闪闪发亮,好像有人从服务台那边关掉了一半的灯。
服务员走了以后,B再次打开诗集,可是看不清字母了。于是,放下书,闭上眼睛,没听见绳索声,听见了空中的风声,热浪落在旅馆、落在旅馆周围树木上的沙沙声。他很想下游泳池。刹那间,他以为可以下水。
这个时候,那角落里的女子起身向茶座与服务台相连的石头台阶走去,但走到半路上停住了,好像不舒服的样子,一手扶着没有花只有杂草的花坛。
B注意观察她。身穿一件宽松的白色衣裳,是薄料子的,袒胸露臂。B以为女子会继续走下去。但是,她没动,手扶着花坛,目光低垂。于是,他起身,拿着书,走过去。一看见她的脸,先吃了一惊。B估计她有六十岁,但是如果从远处看,会以为她只有三十多岁。是个美国人。他一靠近,她就抬起头来了,冲他一笑。她说:晚上好!声音有些不连贯。B问:有什么事吗?她不明白他的话。B只好重复一遍,但这一次说的是英语。女人仍然笑着说道:我只是在想事。B在几秒钟里想女人刚说的话。想啊,想啊,想啊。突然,他明白了她的话里有一种威胁。从海那边靠近的威胁。是穿过阿卡普尔科海湾无声无息的乌云带来的威胁。但是,他没动,丝毫不想打破这迷人的魅力。这时,女人看见他左手里的书,问他在看什么。B说:诗集。在看诗集。女人注视着他的眼睛,总是面带微笑(B越来越紧张地想到,这笑容既灿烂又苍老),说道:过去她也喜欢过诗歌。B纹丝不动地问道:喜欢哪些诗人呢?女人说:不记得了。接着又陷入只有她一人能欣赏的场景中去了。可是B以为她在努力回忆,因此就静静地等着答案。过了一会儿,她再次注视他的眼睛,说道:朗费罗。随后,她就朗诵起一段过分亲热的抒情诗,B觉得像儿歌,不管怎么说,距离他阅读的诗人作品太远了。女人问他:您知道朗费罗吗?B摇摇头,但实际上他看过朗费罗的作品。女人仍然笑容可掬地说道:我在学校学过。接着,她又问:您不觉得天太热了吗?B说:太热了。女人说:可能暴风雨要来了。对这话,她很自信。这时,B抬头望天:没有看见星星。看见的只有旅馆的几盏灯。他看见自己房间的窗户上有个身影在望着他和女人,这吓了他一跳,好像热带暴雨骤然天降。
起初,他什么也不明白。是他父亲站在窗内,身穿一件蓝色的睡衣,家里带来的睡衣,B不认得。总之,不是旅馆的睡衣。父亲在注意看着他和那女子。但是,等到B发现时,父亲已经后退到房间里面去了,好像被蛇咬了一样(胆怯地挥挥手),就消失在窗帘后面去了。
那女人说:这是亚瓦查之歌。B瞅瞅她。女人说:是朗费罗创作的诗歌,题为《亚瓦查之歌》。B说:啊,是吗?
那女人道了“晚安”就慢慢走开了:先是登上石头台阶,进了服务台,停了片刻,跟什么人说了几句什么。B看不见那人。最后,那女人进入过道后,消瘦的身影出现在一扇又一扇窗户后面,随后拐入走廊就不见了。
半小时后,B回到自己房间,看到父亲睡着了。进卫生间刷牙之前,他站在床脚处看看父亲(他站得笔直,像是准备战斗)。他说,爸爸,晚上好。B父没有动静,好像没听见。
在阿卡普尔科逗留的第二天,B和父亲准备去看悬崖跳水的表演。他们有两个选择:或者从露天平台上看表演,或者进入可俯瞰拉克布拉达的那家酒吧餐厅看表演。B父打听价钱。被问到的第一个人不清楚。B父坚持要问个明白。终于问到了一个从前跳水的老人。后者正在闲逛,说了两个价位。如果坐到酒吧餐厅的瞭望台去看,那收费比在露天平台上贵六倍。B父不再犹豫。他说:去酒吧餐厅!那里要舒服些。B跟着父亲进了餐厅。一进酒吧,父子俩的衣着与美国或者墨西哥观光客的打扮不协调。后者的衣着显然是来消夏的。B和父亲的衣着是地地道道首都打扮,像是从一场无休止的梦境里出来的人。侍者们意识到了,他们知道这种人给小费很少,因此不及时上来招待。更糟糕的是,从他们坐的地方看不清楚跳水表演。B父说:要是坐在平台上,可能好得多。不过,这里也不赖。B点点头。看完表演之后,父子俩每人喝了两杯苏打威士忌,走到外面,商量余下的时间做什么。这时,平台上已经没人了。B父看见那位跳水老人坐在一段护墙上,便走了过去。
跳水老人矮个子,宽肩膀,正在读一本西部牛仔小说,直到B父子二人到了他身边方才抬起头来。他认出了父子俩,问感觉表演如何。B父说:不赖,但是在悬崖跳水中,要想有正确的判断,必须有更多的经验。先生是运动员吗?B父琢磨一下这个问题后,说道:从事过体育活动。跳水老人猛然站起来,仿佛再次来到悬崖边上准备跳水的样子。B想,老人大约有五十多岁,不比父亲大多少,但是,脸上的皱纹——好像带伤——增加了老态。跳水老人问:两位是出来度假的吗?B父笑着点点头。可以知道您从事过什么体育项目吗?B父说:拳击。老人说:啊,肯定是重量级的吧?B父笑得更加灿烂了,说道:是的。
B不知怎么回事,发现父亲和老人还有自己是在朝着停放“野马”的地方走去。接着,三人上车。B好像听收音机一样听见老人在给父亲作指示。有一阵工夫,“野马”奔驰在米盖尔·阿雷曼大街上;但是,后来转向内陆,旅游区的旅馆和餐馆就变成了热带城市一景了。然而,“野马”继续爬坡,逐渐远离阿卡普尔科的U形黄金海岸,沿着沥青铺得很差或者没有沥青的街道前进,一直来到一座类似饭馆的房子面前(B想,要是普通餐馆,这地方又显得太大了)停在布满尘土的人行道上。老人和B父立即下车。途中,这二人不停地说话,在人行道上等候B的时候,继续聊天,还比划着什么。B磨蹭了一会儿才下车。B父说:咱们去吃饭吧。B说:好的。
饭馆内部很黑,只有四分之一的地方摆放了餐桌。其余部分像是舞池,还有乐队舞台,用粗木栏杆围住。B一进门,由于明暗反差,一时什么也看不见。后来,他注意到有个男人很像跳水老人,正向他和父亲走过来。听了那人一番介绍(B没听懂)之后,那人握握父亲的手,又把手伸给B。后者伸手握住了那陌生人的手。那人说了一个名字,用力握住了B的手。表情是友好的,可用力太过粗暴。那人没笑。B也不笑。B父与老人已经落座。B在二人身边坐下。很像老人的那人,结果是老人的弟弟,站在一旁,听候指示。老人说,这位先生是他们国家的重量级冠军。那人问:那你们是外国人?B父说:智利人。老人问:有红鲷鱼吗?那人答:有。老人说:上一条格雷罗地方风味的红鲷鱼!B父说:给大家,也给您,上啤酒吧。那人低声说,谢谢,一面拿出一个小本,费力地写下菜名。可B觉得,一个小孩都能很容易地把菜名记下。
老人的弟弟送来啤酒的同时,还带了一些咸饼干和三盘(不大)牡蛎。它们很新鲜,老人说着,边给三盘牡蛎都抹上了辣酱。老人说:真怪,对吗?这种辣椒叫“智利”!说着,指指那瓶装满红辣椒酱的瓶子。B父随和地说:的确,让人觉得奇怪。又说:我们智利人一直觉得很奇怪。B用难以觉察的怀疑眼神看看父亲。直到红鲷鱼上来之前,谈话始终围绕着拳击和悬崖跳水展开。
后来,B和父亲离开了那家饭馆。时间不知不觉过得很快。他们上车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钟了。老人也跟着上了“野马”。起初,B以为他和父亲甩不掉这老人呢。但是,车子到了阿卡普尔科市中心,老人在一家台球馆下了车。只剩下父子二人的时候,B父说吃红鲷鱼花钱不多,味道很好。要是咱俩在海边旅馆吃海鲜,价格贵得能吓死人。回到房间,B换上泳衣,去海滩了。在海里游了一阵子,打算借助晚霞看书。看超现实主义诗人的作品,什么也看不懂。一个平和又孤独的人面临死亡。一群形象,都是受伤的。这是他惟一看明白的地方。实际上,那些形象像落日一样逐渐淡出,剩下的只有伤痕。一个二流诗人在等候去新大陆的签证时失踪了。一个二流诗人滞留法国地中海边某村镇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失踪了。没人去调查。没发现尸体。B正要阅读多马尔的作品时,夜幕降临到海滩,他合上书,慢慢回旅馆去了。
晚饭后,父亲建议他出去玩玩。B婉拒了。B建议父亲自己单独出去走走,他不想玩,只想留在房间看电视、电影。B父说,真难以置信,你这么年轻像个老人。B看看父亲——已经洗了澡,正在穿干净衣裳——就笑了。
父亲走之前,B说:注意安全!父亲站在门口看看儿子,说,就是喝两口而已。还说:你也注意安全。然后,轻轻关好了门。
室内只剩下自己了,B脱下鞋子,找香烟,开电视机,重新上床躺下。不知不觉中竟然睡着了。梦见自己住在一座巨人城里(也许是参观)。梦中只有不停地走来走去,走在黑乎乎的长街上,他记得别的梦里也有这些长街。梦里有一种姿态,他知道清醒时没有过这样的姿态——一种站在楼群前的样子,它们之间巨大的影子好像互相冲撞;不一定是什么有意义的姿态,更像是冷淡。
片刻后,就在电视剧结束时,B突然醒了,仿佛被火焰烤醒的。他起床,关掉电视机,去窗户那里看看。露天茶座上,那美国女人还坐在昨天夜里那昏暗的角落里,眼前摆着一杯酒或者是果汁。B看了一眼,没有兴趣,离开窗户,在床上坐下来,打开那本超现实主义诗人作品集,打算看下去。可是不行。于是,打算想点什么,为了能想点什么,再次上床躺下,闭上眼睛,胳膊伸直。他以为很快能入睡呢。甚至能看到一条梦中的斜街。但很快就明白了他只是在回忆梦境。于是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房间的天花板。随后关掉床头灯,再次来到窗前。
那美国女人仍然在那里一动不动。两个花瓶的影子延长到了旁边的桌子下面。游泳池水闪烁着来自服务台的灯光。与露天茶座相反,服务台灯火辉煌。忽然,有辆汽车在距离旅馆门前几米处停下来了。B以为是父亲的“野马”。但是,在一个相当的时间内,没人出现在旅馆门口。B以为自己错了。恰恰在这个时候,他认出了父亲的身影正在登上石阶。先是头,接着是宽宽的肩膀,然后是腿,最后是一双白帮皮鞋——B平时很不喜欢的鞋子,但现在却有一种亲切感。他想,父亲走进旅馆的样子像是舞蹈。父亲像是从守灵仪式回来的人,感觉继续活着真好。但最奇怪的是,父亲在服务台稍一露面,就转身向露天茶座的方向走去:走下台阶,绕过游泳池,在美国女人附近的座位上落座。终于,服务台那边来人送来一杯饮料,B父给了钱,不等服务员完全离去,就起身,端着杯子走到美国女人桌旁,站在那里说话,比比划划,喝饮料。最后,那美国女人打个手势,B父就在她身边坐下了。
B想,对父亲来说,她太老啦。随后,B回到床上,躺下,很快就意识到脑海里储存的梦境都消散了。但他不愿意开灯(尽管很想读书),不愿意父亲以为(哪怕是一分钟)儿子在监视他。有好大工夫,B用心在想。想女人,想旅游。最后睡着了。
夜里,他有两次惊醒过来。父亲的床铺是空的。第三次醒来时,天亮了。这时,他看见了父亲的脊背:睡得很香。于是,开灯,有好大工夫没下床,抽烟,看书。
那天上午,B再次去海滩,租了一个冲浪板。这一回,没任何问题就到了对面的小岛上。上去后,喝了一杯芒果汁,在海里(没人)游了一会儿。然后返回旅馆前的海滩,把冲浪板还给那小伙子(满面笑容地望着他),溜达了一圈回去了。在旅馆餐厅里,他看见父亲在喝咖啡,便在他旁边坐下。父亲刚刚刮了脸,皮肤上有一股B喜欢的廉价须后水味。父亲的右边脸颊上显出一道从耳边到下巴的抓痕。B打算问问父亲昨夜出什么事了,但到最后决定还是不问为好。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过得稀里糊涂。有一段时间,B和父亲去了机场附近的一处海滩。那海滩很大,四周有大量用芦席天棚搭盖的茅屋,里面存放着渔民的渔具。大海在翻腾:有一阵子,B和父亲欣赏着撞击侯爵港湾的浪涛。旁边有个渔民告诉父子俩:天气不好,别下海游泳。B说:对。但是,他父亲下海了。B在沙土上坐下来,支起膝盖,看着父亲迎着海浪深入海水。那渔民一手举到前额,说了一句什么。B没听懂。有那么一会儿,B父的头部、划水的双臂从B的视野里消失了。那渔民身边这时来了两个孩子。他们都站在那里看海。B除外,仍然坐着。这时,天上飞来一架民用客机,样子特别安静。B不看海了,看天上那架飞机一直飞到青山绿茵之后。B回想起一次梦醒的经历:那刚刚好是在一年前的事,就是在阿卡普尔科机场。他从智利来,在阿卡普尔科中间停留。他记得自己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一道橘黄色光线,里面有紫蓝色,像老影片,颜色正在淡化。于是得知已经到了墨西哥,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脱险了。此事发生在1974年,那时B不满二十一岁。如今,他二十二岁。他父亲大约四十九岁。B合上了眼睛。海风吹得渔民和那两个孩子的惊叫声变得模糊不清。沙土是凉的。睁开眼睛时,看见父亲正在上岸。B又合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父亲的大手湿漉漉地放在了他肩膀上。父亲说:走!去吃海龟蛋吧。
B萎靡不振地想,有些事可讲,有些事不可讲。从眼下起,他明白那灾难临近了。
但是,在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里,用B父的话说,过得真有“度假的概念”:平和,愉快。(B不知道父亲是在笑他呢,还是认真的。)父子俩每天去海滩,在旅馆餐厅或者洛佩斯·马特奥斯大街一家便宜饭馆吃午饭;下午,租上一条船——一条橡皮艇(小型的),驶过旅馆附近的海域,驶过出售小玩意儿的商贩跟前——他们在木筏或者浅水小船上像走钢丝的演员或者木偶一样从一处沙滩到另外一处沙滩推销商品。在回程的路上,父子俩吃了一点苦头。
B父划的小船距离岩石太近,结果翻船了。当然,这点事故无关紧要。父子俩都会游泳,游得相当好。小船的构造不怕翻船,不费力气就可以翻转过来,再爬上去就行了。他们就是这么*。B想,无论怎样都不会有危险的。可是,父子俩回到船上后,B父发现钱包没了,就对儿子说了。父亲拍拍胸口:钱包没了。接着,毫不犹豫就一猛子扎进了水里。B不由得哈哈一笑,但随即趴在船上,望着水面,没看见父亲任何动静,刹那间想像着父亲潜水,或者是更糟地直落海底,但眼睛是睁开的,闯过一处深海洼地;水面上则是小船摇晃的位置,B已经从笑到惊慌了。于是,B直起身子,先看看小船另外一侧,没发现父亲的动静,随后准备下潜,结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B下水;B父上来。二人都睁着眼睛(可以说几乎擦肩而过)。B父右手拿着钱包,与儿子相遇的时候,互相对视一眼。但是,两人都无法立即改变游泳的方向,结果父亲默默地向上游去;儿子默默地向下潜水。
对于鲨鱼,对于大部分鱼类(飞鱼除外)来说,水面是地狱。对于B来说(对于大多数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来说),海底有时就是地狱。B在与父亲留下的尾波相对下潜的同时,心想,恰恰此时此刻更有理由哈哈大笑。到了海底,不是他预想的那样有沙子,而是看到岩石,只有岩石,层层叠叠的岩石,好像这个地区的海岸地貌就是一座下沉的大山,从下潜一开始,他就在山顶上呢。后来,他转身向上面回游,从下面看小船,它时而轻飘飘的,像是飞翔;时而要沉船,带着坐在船中央的父亲一道下沉,而父亲正在努力吸一支受潮的香烟。
随后,这令人愉悦的四十八小时结束了。其间,他们到了几家酒吧,睡过海滩,吃了,喝了,甚至乐了;接着一个冷冰冰的时期、一个正常时期开始了,但这个时期是由几位冷冰冰的神统治的(而这些神却丝毫不干涉阿卡普尔科的炎热),要统治几个小时,要是在过去,比如小的时候,B会说“烦人的时期开始了”。但如今,绝对不会这么说了,而是称之为“灾难来临”、一种特别的灾难、一种压倒一切、会让B离开父亲的灾难,是父子俩为生存而付出的代价。
一切始于跳水老人的出现。B立刻就意识到老人是来找他父亲的,而不是找他,哪怕父子二人是一家子。姑妄说之吧。B父邀请老人到露天茶座喝上一杯。老人说有个地方比这里更好。B父瞅老人一眼,笑了,说了一声:行啊!上路后,天色开始暗下来。有一瞬间,B觉得身上有种无名的刺痛,认为要是留在旅馆里就好了,让父亲独自去玩。但是为时已晚。“野马”奔驰在修宪大街上。B父从口袋里掏出几天前服务员给的那张卡片。他说,那地方叫圣迭戈。老人说那地方太贵了。B父说:我有钱。从1968年起我就住在墨西哥城。这是我第一次出来休假。B在父亲身边坐着,想从后视镜里看看老人的表情,没看出什么。于是,三人先去圣迭戈。接着就是吃饭和跳舞。每跳一次,需要给舞女一张舞票(事先在柜台买好)。起初,B父只买了三张。他对老人说:这套办法有点不实在。但后来他兴奋起来了,一下子买了整整一叠。B也跳了。第一个舞伴是个瘦姑娘,模样像印第安人。第二个是个丰乳的女子,样子忧心忡忡或者为B永远无法得知的什么事情而生气。第三个是个快活的胖丫头。跳了一小会儿,她就在B耳边说她吸毒了。B问:吸的什么?女的说:迷幻剂。B笑了。B父也在跳舞,是跟一位印第安人模样的姑娘。B时不时地看看父亲。那舞女笑起来很漂亮。父亲在和舞女说话(其实一直说话)。但B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后来,父亲不见了。B走到柜台旁,跳水老人在那里呢。二人聊了起来。聊过去的年代。聊勇气。聊海水冲刷的悬崖。聊女人。这些话题,B都不感兴趣。至少那个时候不感兴趣。但是在聊。
半小时后,父亲回来了。金发是湿的,刚刚梳理过(梳向脑后),面色发红。笑一笑,什么也没说。B看看父亲,什么也没说。B说:该吃饭了。三人向“野马”走去。他们走进一家餐厅吃海鲜,那地方又深又窄,像一副棺材。吃饭的时候,B父看看儿子,像是寻找什么答案。B顶住了父亲的眼神。对父亲的眼神有心灵感应,心说:没答案,因为问题不成立。这问题是愚蠢的。后来,B不知怎么的就跟着父亲和那老人(路上一直在谈拳击)来到了阿卡普尔科郊外一个地方。那建筑物是砖木结构的,没有窗户,室内有个自动点唱机,播放着鲁恰·比利亚和洛拉·贝尔特兰的歌曲。忽然,B感觉恶心。只是这时,他才离开了父亲,去找卫生间或者后院或者出口,方才意识到自己喝多了。还发现另外一件事:有人伸手表面上好客地拦住他不许上街。B想,有人担心他会逃跑。接着,在一个敞开门的院子里(那里堆放着成箱的啤酒,有条拴着链子的猛犬),他连着呕吐了几次。肚子里轻快了一点之后,他抬头看看星星。很快他发觉身边有个女子。她影子很黑,但是衣裳很白。这让B一下子就辨认出来了。她问:舒服舒服?声音显得年轻但沙哑。B呆呆地望着她,不明白什么意思。那女子跪下,解开了他的裤子扣。B明白了,让她去做。完活以后,B觉得发冷。女子站起来了。B拥抱了她。二人看夜幕。B说要回到父亲身边,女子没跟着。B拉住她的手,说道:走吧!她拒绝了。这时,B才发觉自己没看清楚对方的长相。这样更好,他想,我只抱了她一下,可还不知道她的模样呢。进入室内前,回头看到那妓女走到狗身边,摸摸狗头。
室内,B父正围着一张桌子,坐在跳水老人和另外两名男子中间。B走到父亲身后,在他耳边轻声说:咱们走吧!父亲正在玩牌,说道:我正赢着呢。不能走。B想:这几个人要把我们的钱全都骗走了。接着,他看看那几个女人,后者也正在看他和他父亲,眼神里有着可以感觉到的怜悯。B想,她们知道我们要发生什么事情。父亲要牌的时候,问他:喝醉啦?B回答:没有,没有。父问:嗑药啦?B:没有。父亲于是笑了,要儿子去买一杯龙舌兰酒。B起身去柜台。他从柜台方向发疯般地注视着那犯罪的舞台。此时,B明白了这是他和父亲最后一次旅行了。他睁开眼,又闭上眼。那几个妓女好奇地望着他,其中一位请他喝酒,他摆摆手拒绝了。有时,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父亲手持双枪正从一扇门后出来,而那个地方是从来不会有门的。但是,父亲从那里出来了,动作很快,灰眼睛发亮,头发没有梳理。B想,再也不能跟父亲一道旅行了。就是这么回事。自动点唱机里正在放鲁恰·比利亚的歌。B想起了居伊·罗塞,那位在法国南部失踪的二流诗人。B父在发牌,在笑,讲故事,听故事,一个比一个下流的故事。B回想起1974年从智利回来,去看父亲。此前,父亲足部骨折,正在卧床看报,一份体育报。父亲问他旅行怎么样。他说了一路上的经历。简而言之:拉美发生的战争。他说:我差点被打死。父亲瞅瞅他,笑了。问他:有几次?B答:至少两次。此时,父亲正在大笑。B极力想弄个明白。他想,居伊·罗塞自*了;他想,也许是被*害的。尸体是在海底。
B说,来一杯龙舌兰酒。一个女的递给他半杯酒。她说:年轻人,别又喝醉了!B很清醒地说:不会的,我很好。很快,有两个女人走了过来。B问:两位想喝点什么?其中一个年轻的,黑黑的长发,也许就是刚刚为他口交的那一位,说道:您父亲和蔼可亲,很友好。B回忆(或者是努力回忆)一些表面上一些不连贯的场景:第一次当着父亲的面抽烟;那时他十四岁,烟是总督牌的。他和父亲在父亲的卡车里等候货运列车的到来;外面天很冷;武器,匕首;家事。两个妓女在喝掺可乐的龙舌兰酒。B问:我在外面吐了多长时间?一个妓女说:像是发疯。你来一点吗?B问:来点什么?他觉得浑身冷得像冰块。那女人大约有三十岁,像她同伴一样也长发,但是染成了金黄色。B喝了一口龙舌兰酒,问道:是阿卡普尔科黄金吗?与此同时,那两个妓女又靠近他一些,摸摸他的后背和大腿。金发女郎说:是,可以用于镇静。B点点头,接下来他记得的就是一道黑烟把他跟父亲给分开了。一个女人说:您很爱您的父亲。B说:不是很爱。黑发女人问:怎么不是很爱呢?柜台里服务的女子笑了。B透过黑烟发现父亲扭头在望着他呢。他想,他望着我的样子严肃得要死啊。金发女郎问道:喜欢阿卡普尔科吗?只是到了这个时候,B才发觉这里面已经空了一半。一张桌子旁边有两个男人在静静地喝酒。另外一张桌子就是他父亲、跳水老人和两个陌生男子在玩牌了。其余的餐桌全都是空的。
院门开了,进来一个身穿白色衣裳的女子。B想,这是那个给我口交的女人。她样子有二十五岁,但实际上肯定小得多,也许十六七岁。跟所有的妓女一样,也是长发,脚蹬很高很高的高跟鞋。走过室内(她去卫生间)的时候,B仔细研究她的鞋子:白色,很脏,两边有泥巴。B父也抬头看了她好一会儿。B看看那妓女(已经推开卫生间的门),又看看父亲。他闭上了眼睛,等到再睁开的时候,发现妓女不在了,父亲已经聚精会神地玩起牌来了。一个女子在他耳边说:最好把您父亲带走。B要再来一杯龙舌兰酒。她说:不行。那女人把一只手伸进他肥大的有夏威夷图案的衬衫里。B想,她这是在检查我带没带枪啊。女人的手指头向上摸着他的胸膛,到了左边乳头处打圈。她捏捏乳头。B说:喂,干吗?女人问:不相信我啊?B问:会出什么事?女人:坏事。B:比如多大的坏事?女人:不知道。我要是你,早就跑了。B笑笑,第一次注视着她的眼睛,说道:你跟我们一起走吧!说罢喝了一口龙舌兰酒。女人:我还没疯呢!B于是回想起,有一次,在他去智利之前,父亲说:你是艺术家。我是工人。他纳闷:这话是什么意思?卫生间的门开了。那个白衣妓女又露面了。这一次,高跟鞋一尘不染。她穿过整个房间,一直走到玩牌的桌子旁边停下来,在一个陌生男子身旁站立。B问:为什么我们应该离开这里呢?那女人瞥他一眼,没回答。B想,有些事情可讲,有些是不能讲的。他闭上了眼睛。
好像在梦里一样,他又回到了酒吧的后院。那个染了金发的女人拉着他的手走路。B想,这事我已经干过了。我醉了。永远也离不开这个地方了。重复一些动作:那女人在一把散了架的椅子上坐下,为他解开了裤子扣;像致命毒气一样的夜幕笼罩在空啤酒箱子上面。但是,有些东西不在:比如,那条狗不在;东边的上空没有悬挂着月亮,只有几丝黎明前的光线。二人办完事后,那条狗来了,也许是被B的*声吸引来的吧。狗在距离二人几米远的地方停下,冲着他俩龇牙。女人说:它不咬人。女人起身,整理整理衣裳。狗拱起脊背,嘴巴里淌出一缕透明的口水。女人反复说:老实点!刺头!老实点!刺头!二人一面向门口退去,B一面想:它会咬人的。后来的事情就混乱了:父亲玩牌的桌子旁边,人人都站了起来。一个陌生人扯着嗓子大喊一声。B立刻就明白了那家伙在骂父亲。为采取预防措施,B去柜台要了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喝下去,噎得喘不过气来,然后向父亲那边走去。B想,父亲看上去很镇静。父亲身边有一大堆钞票,他数数以后装进口袋里。那陌生人喊道:这钱你别想拿走!B看看那位跳水老人。想从老人的表情上看出他站在谁一边。B想,大概站在陌生人那边吧。啤酒正在顺着他脖子流下来。于是才明白自己在发热呢。
B父把钱数完了,瞅瞅眼前三个男人和那个白衣女子。说道:好啦,先生们,走吧!又说:儿子,来!站在我身边!B倒掉剩下的啤酒,攥住瓶颈。B父问:儿子,你干什么?B听出父亲的声音里有责备的意思。B父说:咱们安安静静地出去。然后,转身问那几个女人他该付多少钱。柜台里面那个女人拿出一张纸,报了一个很高的数字。那金发女郎(正走在牌桌到柜台的半路上)说了一个数字。B父掏出钱来,给那金发女郎,说道:给你的。这是酒水钱。然后,又额外加了两张钞票:小费。B想:该走了吧。那两个陌生男子拦住了他们的去路。B不想看那白衣女子,但是看了:她正坐在牌桌前的空位子上检查散乱的纸牌。B父低声说:别妨碍我!B很慢才明白父亲是在对他说话。那跳水老人双手插在口袋里。那陌生人再次谩骂B父,硬要他回牌桌去再玩。B父说:不玩啦。有一阵子,B一面看着那白衣女子(第一次觉得她很美),一面想起居伊·罗塞:无声无息、温顺得像绵羊一样失踪了,同时响彻云霄(天空如血)的是纳粹的进行曲,想像着自己就是居伊·罗塞,一个被埋葬在阿卡普尔科荒郊野外的居伊·罗塞,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这时,他听见父亲在斥责那跳水老人,方才明白:与居伊·罗塞不同,他可不是独自一人。
后来,B父有些驼背地向出口走去。B让出足够的空间,为的是父亲可以随意活动。B快活地想:明天我们就走了,明天我们就回首都墨西哥城去了。这时他们动手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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