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传奇师长肖挺
何安坐在军列车厢的一个角落里,手里一直摆弄着挂在胸前的那个饰物。 这是一个用炮弹壳打磨成的火炮模型,有手枪弹壳般大小,上面透着黄铜的光泽。
从何安记事的时候,这个饰物就在胸前。 小时候母亲每次给他洗澡,都要叮嘱他一番,说这是他的护身符,千万别弄丢了。 当兵走的前一天晚上,母亲竟然让他摘了下来,说部队上不允许挂物件。 何安早晨起来的时候,发现饰物又挂在了胸前,他想了好一阵子,也没有将此事捋清楚。
何安心事重重地望着车厢里有说有笑的新兵,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 熟悉的面孔大都是他的同学。 在学校何安是一个孤僻的人,喜欢观察不善言语,同学们已经习惯把他冷落在一边。
列车行驶到了中午,大家喝着牛奶,就着咸菜吃着面包。 一个新兵举起手中的面包,站在座椅上喊了起来:看到没有,这就是我们穿上军装吃的第一顿军粮。
戚班长走过来,在后面踹了那个新兵一脚说,喊什么喊,你在家能吃上面包吗?
新兵从座椅上跳了下来,笑着对戚班长说,牛奶加面包,在俄罗斯可是幸福生活啊。
他的话把大家都逗乐了,笑过之后,又开始热热闹闹地玩起了扑克牌。 何安觉得累了,闭目开始想着心事。
何安正想着,感觉有人在拍他的肩膀,睁眼一看,是那个叫戚士学的班长。 他身上背了五六个军用水壶,对着车厢里的新兵喊着:大家把棉装穿上,已经进入大兴安岭地区。
没那么严重吧,咱来的时候外面还绿着呢。
有人喊了起来,很多人开始向窗户外面张望。 窗外已经看不到一点绿色,有人又喊了起来:看啊,飘雪花了。
车厢里的人一下子拥到了车窗前,果然有零星的雪花打在车窗上,还没站稳便被风带走了。 车厢里的人这才感觉身上有些凉意,赶紧从行李架上取下背囊,找出冬装换上。 车厢里开始*动起来,有人发起牢*:咱们这是要去什么鬼地方?
哪来这么多废话,戚班长,赶紧让大家喝口酒暖暖身子。
这时,那个薄连长手里拿着一个军用水壶走了进来,一边说着自己先灌了一口酒。 戚班长从身上摘下一个个水壶,分给车厢里的新兵。 一个新兵接过水壶问:部队不是严禁喝酒吗?
薄连长转过身瞪了新兵一眼,新兵赶紧用水壶堵住自己的嘴,低下头不敢看薄连长那双威严的眼睛。 薄连长提高了嗓门说,我们是什么部队? 高寒部队,常年守在深雪窝里,没有酒能抗得住吗? 抗不住咱就守不住这雪山; 守不住雪山,要我们这支守备部队干什么。 这支部队可是支英雄的部队,我们的师长当年是出了名的侦察英雄。
一个新兵站了起来,给薄连长让了个座位,用试探的口气说,首长,那你给我们讲讲师长的英雄故事吧。
车厢里响起一阵阵掌声。
薄连长对着水壶抿了一口酒,眼睛流露出得意的目光,一脸神秘的样子说,你们知道我与师长啥关系?
新兵们被薄连长的话吸引了过去,都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啥关系?
薄连长又抿了一口酒,回头瞥了戚班长一眼。
连长给咱的师长当过警卫员。
戚班长这么一说,车厢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目光都落在薄连长的身上。 薄连长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戚班长把手里的酒壶递了过来,薄连长摆了摆手说,酒是用来暖身子的,喝多了误事。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们知道师长为什么到你们这个小城市来接兵?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薄连长突然说,师长1948年参加了解放这个城市的战斗。
一个新兵在一边插话说,师长今年才多大啊,就参加过解放战争啊。
要不怎么说师长是个传奇人物呢! 那年师长才十四岁。
薄连长这么一说,大家更想听师长的故事了。
这些新兵生长的城市叫图们,一个边防小城市,江的对面是朝鲜,顺着江水向南走就到了俄罗斯边界,可以说是一脚踏三国的地方。 城市四周环山,像个巨大的土盆。 一条图们江穿山而过,顺着山势一直流向日本海。 解放这个城市那年,师长肖挺还是个侦察排里的娃娃兵。
当年,肖挺一把火烧了财主家的房子逃了出来,差点没饿死在路上。 解放军把他收留到部队里,成了一名侦察兵。 解放图们这个城市的时候,听说财主的大儿子杨大炮在旧军队里当上了炮兵连长,而且这个炮兵连就在把守图们这个城市的军队里,肖挺说啥也要参加这次侦察敌炮阵地的任务。 排长知道自己的老对手杨大炮与肖挺有血海深仇,就同意了肖挺的请求。 在战斗没打响之前,肖挺随着侦察排攀越高山,摸进了杨大炮的炮阵地,潜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眼前的杨大炮正在修筑炮阵地,他已经感觉到这个侦察排长的气息,不久前,他的一个兄弟炮兵连让侦察排从眼皮子底下端掉了。 他望着眼前修炮阵地的民工,脑门渗出细密的汗珠,突然从腰间拔出枪,冲一个小个子民工疯喊着侦察排长的名字。 小个子民工手里的铁锹吓落了地。 几个士兵围了上去,小个子民工的脸立刻变得煞白。 杨大炮把枪放回枪套,嘴里骂道,奶奶的,熊样。
看到这情景,潜伏在附近的侦察排长心里那个笑,还有一点得意。 这时,杨大炮冲一个身体结实的民工又喊了起来,这个民工好像没听到,仍然漫不经心地干着自己的活,冲上来一群士兵一顿乱打。 突然,民工从地上爬了起来,挥锹向杨大炮劈来,一声枪响,民工便倒在了地上。 杨大炮上前踢了开枪的士兵一脚说,奶奶的,谁让你开枪了,老子要的是活口。 旁边一个民工抹着泪说,长官,你们连一个哑巴都不放过。 民工们把杨大炮围了起来。 杨大炮朝天放了两枪,高叫着侦察排长的外号:你有种给我站出来!
侦察排长心里骂:杨大炮,你没几天蹦头了。
总攻那天,杨大炮在西南山角掩藏了一门火炮,不是排长扑在肖挺的身上,肖挺已经成了炮灰。 排长的腿上中了一块弹片,他偷偷用绷带缠上,带着全排从侧翼包抄过去。 看见杨大炮与几个炮兵顽强抵抗,排长碰了一下肖挺手中的长枪。 肖挺立刻明白了排长的意思,举枪瞄准了阵地上正在指挥的杨大炮,一声枪响,杨大炮一头栽了下去。
……
薄连长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又喝一口小酒,摆出一副得意的样子,好像是他亲手击毙了杨大炮。
了不得啊,十四岁就击毙了敌人一个炮兵连长。 一个新兵说着,也学着薄连长的样子喝了一小口酒。
薄连长扯下那个新兵手里的水壶,训斥说,现在就想喝酒壮胆,别让大炮给你吓得尿了裤子。
别看薄连长文化水平不高,讲起故事却有声有色的。 按照戚班长的话说,薄连长的故事一讲完,新兵们自然而然对这个部队充满了一份敬意。 故事像盆火炭温暖着你,让你在高高的雪山里不再觉得那么寒冷。
二、那枚火炮模型
何安新兵下连后,连里进行了一次文化摸底考试,何安考了全连第一名。 这预示着他即将参加师里组织的文化队,备战明年的全军军校大考。 这是从士兵走进军官队伍的第一个台阶。
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何安出事了,他在哨所查线的时候让熊瞎子给拍了。
这事传得很快,就像天上飘起的雪花一样,山上山下,城里城外,一袋烟的工夫就被传开了。 与此同时,军营里一份写着何安事件经过的阅批件,在师团首长的办公室里传阅开来。
师长肖挺掸去身上的积雪,像往常一样坐在办公桌前打开一摞子文件夹阅批,很快一摞子文件分成了两摞子。 他已经习惯了快速批阅文件,不然,批阅的文件会像海一样把他淹没在办公桌前。 一份文件里的内容让他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眉间泛起深深的皱纹,抓起电话接通了守备团团长谢天行的电话。
三炮连的哨兵情况怎么样?
身上拍了好几个大口子,流血过多,躺在师医院里还没醒过来……
团长谢天行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无论他的大嗓门扯开多大的口子,声音还是被电话线消耗掉了一半。 肖挺站起来,也提了提大嗓门喊了起来。
好了,我去医院看看,雪大路远,你就不要去了,把连队安顿好。
师部建在半山腰上,昨天的一场大雪险些把师部的大门塞死。 士兵们正在清雪,看见师长的猎豹车摇晃着开了过来,便停下手里的清雪工具,笨重地退到雪窝里,让出积雪狼藉的一条小道来。
清雪的队伍聚集得越来越长,很快形成了一条绿色的长龙,在雪地里不时地舞动起来。
师医院驻扎在师部的后山腰上,平时猎豹车开到师医院也就二十多分钟,但是今天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 如果一路没有清雪的士兵,也不知道要在雪道上爬行多长时间。
师医院门前厚厚的积雪已经清开了,士兵用铁锹把堆积在操场四周的雪砌成了一个半封闭的长城。 猎豹车开进去,好像开进了一个雪城堡,里面穿白大褂的女护士像从天上降临到雪城堡里的天使。
肖挺由院长带进病房,看见儿子肖劲松守在病床边,病床上的士兵上身和右腿上缠满了纱布,侧卧在床上昏睡着。 院长在一旁心疼地向肖挺汇报,说这孩子命可真硬,三只熊瞎子那么锋利的熊掌拍掉了他几块肉,还能撑着爬到树上,换一般人吓也吓死了。 接着院长信心十足地说,这孩子刚才醒过来一次,我们也给他输过了血,还把一个专治这种伤口的老猎人也请来了,他的女儿刚走。 师长放心,肉长出来就好了。
院长说话间,肖挺一直细细地观察着床上士兵的伤势,无意间发现士兵脖子上挂有一个饰物,哈腰细看了起来。 那是一个用炮弹壳打磨成的火炮模型,有手枪弹壳般大小,上面透着黄铜的光泽。 他正要拿起端详看个仔细,一个穿白大褂戴白口罩的女护士手里托着一个药盘子进来了,她对肖挺笑了笑,给病人换起药来。 肖挺觉得女护士有点面熟,扯了一下站在一旁的儿子肖劲松出了病房。 肖劲松和院长随后跟出了病房。 肖挺问士兵叫什么名字。 肖劲松说他叫何安,和他都是三炮连的。 肖挺嘴里重复着何安的名字,忽然想起身后的儿子今天不是到师文化队报到吗,来这里干什么。
文化队离师医院很近,肖劲松报到时本想去医院看何安,正好遇见了也来报到的谢安卉,便扯着她一起来到了师医院。
肖劲松说着向病房的门窗里瞥了一眼,肖挺这才想起来刚才的那位护士是团长谢天行的女儿谢安卉。
肖挺心事重重地回到办公室,接通了谢天行的电话,信号比早晨时的信号好多了。
天行啊,你怎么派一个体质弱的兵看守弹药库,那里情况复杂你也不是不知道,要派一个有经验的老兵长期守在那里,干好了,可以转为志愿兵!
我也是这个想法,这个孩子本来要参加师里的文化队,是三炮连的小秀才。
小秀才,怎么不去考军校。
一个部队就一个名额,劲松不是去了吗。
一个名额,小秀才不去能让士兵们信服吗?
师长,我明白了,我会灵活处理的。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办事要考虑全局。
好,何安出院就把他送到师文化队。
何安在薄振刚那个连队吧,从哪里入伍的?
好像从延边图们入伍。
肖挺放下电话,嘴里不时地念叨着“图们”,眼前又浮现出何安脖子上挂着的那个火炮模型。
三、喂奶的老山羊
那天晚上,肖挺从师医院回到家里,坐在书房里望着墙上的那幅油画,白天看见的那个饰物又闯进了他的视线。
二十多年前,肖挺亲手做了一个火炮模型,用手绢包好放进军用挎包里,登上了去往黑龙江宾县的列车。 他心里那个高兴啊,自己要当父亲了。
那年,肖挺所在的部队从朝鲜战场上返回祖国后,接下来的几年里,台湾派遣的特务在大陆越来越活跃,部队处在非常战备时期。 当时任某炮兵营营长的肖挺,白天忙活累了,夜里睡不着掰着手指头数着妻子的预产期,数得脑子里乱哄哄的。 他觉得这些天的夜晚太漫长了,心想,是儿子就让他当小炮兵,是女儿就像她母亲一样做一位乡村女教师。 肖挺心里想着,手里也不闲着,给儿子打磨一件火炮模型的饰物,作为儿子出生的礼物。 他用了两个晚上的时间才把弹壳打磨好,用一根红绳将饰物穿起来,悬挂在手里,左看右看,眼前一花,妻子挺着大肚子走进了他的视野。 他心里不安起来,从枕头底下摸出妻子早些日子寄来的家信。
妻子信里说,她到县医院检查过了,医生说她的胎位不太好,让她尽量在县城里找个地方住下。 她发愁了,别说县里,村里她也没有一个亲人。 不过,她在县里的一家小饭馆租了一间房,平时闲着帮饭馆做点杂活,三顿饭的钱省下来不说,还结交了开饭馆的老板。 老板是一个单身女人,父母死后给她留下一些钱,她男人带她来宾县时间不长,开这个小饭馆维持生活。 她画得一手的好画,两人挺合得来,女人还常给她做一道菜——红烧雪兔,是小店的拿手菜,味道格外鲜美,还补身子。 没几天,两人处得像亲姐妹一样。 妻子在信里还说,如果他从部队回来,直接来县里的饭馆找她,品尝一下红烧雪兔的味道。
这封信肖挺看了好几遍,怎么看都觉得心里不踏实。 妻子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挺着大肚子住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让他心里怎么能踏实。 思来想去,肖挺决定提前休假。
肖挺还是数错了妻子的预产期,再加上生产期又拖后,孩子还没出生他的假期便到了。 部队处在非常战备时期,肖挺也不好请假,没等到孩子出生,他按时回到了部队。
肖挺回部队的前一天晚上,躺在床上摸着妻子隆起的肚子,说男孩女孩都好,一定要有你那么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妻子摸着肖挺笔直的高鼻梁,说鼻子要像你,它能把天顶住。 妻子说完,紧紧搂住肖挺的脖子不肯撒手。 肖挺感觉到妻子的泪水已经流进了自己的脖子里,他轻轻抚摸着妻子的长发,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火炮模型的饰物,挂在了妻子的脖子上,叮嘱说,这饰物火药味冲,孩子生下来给他戴上,能保佑母子俩平平安安。 妻子的头依靠在肖挺的肩膀上,不时地点头,双手把肖挺抱得更紧了。
肖挺与妻子十多岁就认识了,肖挺叫她英子。 快解放的时候,两人都是孤儿,同在当地姓杨的地主家当童工。 肖挺每天出去上山砍柴,英子在厨房烧火。 有一天,英子发现太阳已经落了山,也没见肖挺砍柴回来,偷偷将一个窝头放进怀里跑了出去。
她的这个举动让地主家的二儿子杨福财看见,便偷偷地跟在了后面。
杨福财年龄不大,不知道怎么就喜欢上了英子,书也不好好读,时常从学校跑回来找英子,缠着她陪他去放风筝。 英子不情愿,他就硬扯着她去,英子只好站在一边看他放风筝。 这天,他刚走进厨房,却看见英子将窝头塞进了怀里。
英子在小河边看见肖挺昏倒在那里。 她知道肖挺是饿的,先从小河里用手捧了一些水喂到他的嘴里,看他睁开了眼睛,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窝头,掰了一块送到他的嘴里,把剩下的窝头放到他的手里。 肖挺大口吃着窝头,发现英子笑着看他,眼里潮湿起来。 他低下头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谁敢让她受了委屈,他就与谁拼命。
这个情景躲在树林里的杨福财都看在了眼里。 他不想惩罚英子,却想教训一下肖挺。 就在肖挺的窝头吃了一半的时候,他从树林里跑了出来,指着肖挺说,你活没干多少,学会偷吃东西了。
英子抢站在肖挺的身前,低声地解释说,那是我省下的窝头。
杨福财把英子扯到一边,挺了挺肚子说,没你的事。
肖挺跑过去把英子藏在自己的身后,咬了一口窝头,故意气杨福财说,我就偷吃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杨福财把脑袋一歪,想了想说,我可以放过你,但你得向我发誓,从今以后不能再与英子在一起。
肖挺紧紧握着英子的手,眼里生出怒火说,我也警告你,以后英子就是我的亲妹子,你再敢碰她一个指头,我就让你穿开裆裤。
肖挺把拳头在杨福财眼前晃了晃。 杨福财气得脸都白了,话也没说出来,转身就跑了。
肖挺知道杨福财回去等着去了,就带着英子躲在草垛里,一直到了晚上。 肖挺说,我带你跑吧!
英子点点头,说回去带一些吃的,再与厨房盼大叔借些钱。 肖挺不放心,一直扯着英子的手不放。 英子说,我们两手空空地走,走不出县城就得饿死,你放心,我去去就回来。
没想到英子这么一走,就被杨家锁在了仓库里,逼她交出肖挺。 肖挺知道英子被他们抓了,直跺脚也没什么办法,就一把火烧了杨家的草垛,逃出了村子。
肖挺逃走后,英子开始绝食,杨福财急了,想放英子出来,又怕她跑了,愁得他饭也吃不进去。 他父亲看他这个样子,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英子去县城读书,但有一个条件,每天由杨福财接送。 开始英子没答应,后来厨房的大叔来送饭,说这两天杨福财也绝食了,还劝英子说,只要活下来,就有希望见到肖挺。 看英子不说话,大叔又让杨福财来劝她。 英子看站在面前的杨福财果然瘦了,便端起饭碗说,我答应你可以,但你送我上学要远远地跟在后面,不能让别人知道。
英子提出什么条件,杨福财都能答应,还高兴得又让大叔送了一些饭菜,与英子一起吃了起来。 这一次,英子没有让他出去,只是背过身吃了那一碗白米饭,没吃出什么味道来,白米饭就见了碗底,她真的饿了。
第二天,杨福财手上包着白纱布,握着一把用木头做的驳壳枪,高高举过头顶说,别怕,你去上学,我远远跟在后面,看,有它保护你。 英子看那驳壳枪雕刻的有些笨拙,知道是杨福财雕刻的,她心里多少平静了下来。 接下来,在杨福财那只驳壳枪的保护下,英子坐在课堂里开始了她的另一种生活。
肖挺参加了解放军,直到解放后他回到村里,亲手枪毙了杨大地主。 知道英子上了县城学习,很高兴,虽然他枪毙了大地主,但还是想见杨福财一面,一是想感谢他能送英子上学,二是想告诉他,只要他与他父亲划清界线,政府会安排他今后的生活。 没想到,杨福财听说肖挺回来了,人就不见了。
肖挺知道杨福财没有死,他一定就躲在某一个角落里,所以,他随部队离开宾县一直不放心英子的安全。
后来,过了好多年,也没有杨福财的消息,肖挺也就渐渐把他忘了。 这次肖挺提前归队,心里一直放心不下妻子,这期间,他还对陌生女人的饭馆做了一番调查。 饭馆不大却很干净,特别是饭馆墙上的两幅油画把饭馆装饰得很高雅,一幅是二龙山的雪景,一幅是秋天里的白桦林。 妻子说这幅秋天里的白桦林,是她来饭馆后女人特意画给她的。 这个饭馆的确是县城里的一道风景,里面除了这个女人,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厨师,是女人从乡下请来的。 至于女人的男人,多年前失踪了一直没有音讯。 不过,看妻子和这个女人处得来,只好把妻子安顿在女人家的饭馆里。
肖挺没想到,他这一走便永远地失去了妻子。
肖挺所在的炮营驻扎在内蒙古大兴安岭的一个小山沟里,交通十分闭塞,时常大雪封山,与山外失去联络。 坐上马车沿着陡峭的盘山道翻过两座山才能看见博克图,不过,博克图是省城通往满洲里的兵家重地。
妻子是产后大流血死的,死后的半个多月,肖挺才收到从宾县发来的电报。 他回到宾县,妻子已经被埋在宾县二龙山上一片白桦林里。
那是一个中午,天上冷清地飘着小雪,饭馆门前不见木杆上的幌子,从饭馆里传出婴儿的哭闹声。 肖挺推门进去,屋里的炉火正旺,女人手里举着奶瓶,怀里的孩子哭闹着不肯吃奶,小手不时抓着女人胸前白嫩的乳房,上面留下淡淡的红印。 女人看见一个满身雪花的军人站在门口,先是一愣,然后泪水便滚了下来,落在裸露在衣襟外面的乳房上。 肖挺脱下皮大衣抖搂了一下,走过去接过女人怀里哇哇哭的孩子。 女人这才意识到胸前裸露的乳房,下意识扯了扯衣襟。 女人这些细节肖挺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孩子的脖子上,他在寻找那个饰物。
女人发现肖挺在找什么,从一个衣柜里找出一个包裹。 肖挺认出那个包裹是妻子留下来的。 他把孩子交给女人,打开包裹,里面是妻子的几件衣物和一本小说《安娜·卡列尼娜》。 他抖动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感觉妻子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眼前模糊起来,捧起妻子的衣物紧紧地贴在怀里,越贴越紧,双手不时地上下抚摸,没有感觉到硬实的饰物。
肖挺出了饭馆,迎着风雪向二龙山走去。
从街里到二龙山要走两公里,出了街里感觉风烈打脸,雪厚缠脚,山路已经被混沌的雪粉搅得看不见行人。 肖挺按照女人说的方位,在一片白桦林里找到了妻子的坟。
妻子生前就喜欢这片白桦林,坐在林子里就能看见他们的山村。 如今的山村已经被大雪淹没,显得有些凄怆和静默。
肖挺用手拂去墓碑上的积雪,坐在雪地上望着墓碑上妻子的名字,满脑子都是妻子过去的影子。 雪花飘舞着,不一会儿,他便成了雪人儿。 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有踩雪的声音,回头一看,一只老山羊立在风雪中,不时抖动着它身上的积雪,身下两只肥壮诱人的奶子格外醒目。 他陡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难道老山羊是妻子的化身,来给孩子送奶来了。 他心里一热,站起来走过去,老山羊没有躲开的意思。 他蹲下来搂着老山羊亲了亲脸,老山羊顺从地半蹲了下来,两只肥壮的奶子直往他的怀里钻。 肖挺好像明白老山羊的想法,脱下皮大衣裹起老山羊,朝山下走去。
肖挺回到了饭馆,孩子的哭声已经有些嘶哑。 他放下老山羊,老山羊叫了两声,在屋里打起转来。 肖挺接过女人怀里的孩子,孩子的两只小脚在包裹里不停地乱蹬,两只大眼睛扑闪着盯着老山羊。 女人找来一个缸子,蹲在老山羊腹下熟练地挤起来。 没想到山羊奶送到孩子嘴边,他竟然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喝得肖挺在一旁眼睛都看直了。
孩子吃饱了,肖挺拾起妻子留下的包裹,抱起孩子想回村里。 女人拦住他,说,你一个当兵的怎么带孩子,给我留下吧。 肖挺说,我会记着你的好。 说着,轻轻拍了拍老山羊的屁股,抱着孩子跨出了女人家的饭馆。
肖挺给妻子烧了“三七”纸,带着孩子和老山羊回到了部队。 从此,博克图山沟的炮兵营里就多了一个小炮兵。 士兵们看在眼里,抢着喂养老山羊,确保小炮兵有充足的奶水。 肖挺看士兵们忙里忙外的,怕影响不好,找理由说这是老天爷赏赐给他的老山羊,只能自己喂养,否则,老山羊的奶水就断了。 他这么一说,士兵们心里知道营长在找理由,谁也不敢说透,只好从别的渠道帮他一把。
在肖挺看来,老山羊好像是妻子的影子,在他身边走来走去。 肖挺在营部专门腾出一间房屋给老山羊,地上还铺上一层厚厚的干草,又暖和又隔凉。 夜深人静的时候,孩子睡着了,他就坐在厚厚的干草上,喝着酒和老山羊说话。 说着说着,他就躺在厚厚的干草上,偎在老山羊身旁睡着了。
伴随着春天的到来,老山羊丰足的奶水让小炮兵一天天壮实了起来。 望着草地上吃草的老山羊,谢天行试探说让营长再找个女人。 肖挺一扬手,说净扯淡,那老山羊怎么办,回到你的训练场,让火炮的撞击声好好敲打敲打你的脑袋。 谢天行看激怒了肖挺,不敢再多嘴,向炮场走去。 肖挺望着谢天行的背影,知道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部队这么忙,得有个人帮他陪着小炮兵和老山羊啊。 他突然想起谢天行的老婆,她刚刚随军来部队,女儿也刚过满月,她们在一起,小炮兵和老山羊也有个伴。 这事和谢天行夫妻一说,两人立刻应了下来,他老婆还想给小炮兵喂奶水。 肖挺摆着手,说那可不行,小劲松吃的可是老天爷送来的老山羊的圣奶,营养丰富着哪。 肖挺这么说,谢天行的老婆还是偷着给小劲松喂自己的奶水,小劲松竟“哇哇”大哭起来。 肖挺知道这件事后,冲着谢天行夫妻大笑了起来,说儿子是个爷们儿,有老山羊的圣奶,怎么肯抢你家姑娘的奶水。
小炮兵满周岁那天,肖挺来到妻子的坟前。 这一天是妻子的祭日,老山羊也是那天死的。 肖挺把老山羊埋在了妻子的坟旁,对妻子说,老山羊想你了,她带着我们的体温和故事找你去了。 你看,我们的儿子长大了,也来看你了。
那一天,肖挺给小炮兵起了个名字叫劲松。 他想,这片白桦林子里应有一棵挺拔的松树,这样白桦林才有生气和活力。
四、神秘的眼睛
何安进了师文化队两个多月又出事了。
干部科李科长将事故整理成一份文件送给了师政委。 师政委说,听说这件事与肖劲松有关系? 李科长点了点头,师政委让他把文件给师长看一下。
李科长从师政委的办公室出来,又来到了师长的办公室,将一份阅批件放在了师长的办公桌上。 肖挺打开,在文件的标题上看到何安的名字,抬头看了一眼李科长。 李科长解释说何安与大白马事件有关。 肖挺低头看着文件问:只是大白马死了,没伤着人吗?
他说话间抬头瞥了一眼李科长,发现他细长的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线,心想,这个李科长说话总是留有余地,像他这双眼睛一样。
肖挺把文件合上递给李科长,说这件事政治部定就行了。 李科长接过文件夹忙解释说,谢天行团长让我征求您的意见。 肖挺猜测说,他打电话说情了? 李科长笑了笑,肖挺想起什么似的说,何安,就是被熊瞎子拍过的那个兵? 李科长点点头。 肖挺说,这样的兵要退出文化队是有点可惜了,你们处理这件事要慎重,这关系到一个士兵的前途和命运,再说他也是立过功的人。 李科长一个劲儿点头,用力磕了一下右脚,敬了一个军礼转身出去了。
李科长出去,肖挺抓起电话,想了一会儿又放下,闭目想着心事。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电话响了,是谢天行打过来的。 他电话里说,死个大白马就把这小子退回去,这小子可是你让我送到文化队的。
肖挺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口气严厉地说,这小子和上次进师医院的性质不一样,胆子也太大了,敢牵文化队的马车去看演出。
那我就先让他回三炮连喂几天猪,好好敲打敲打他。
他伤在哪了?
没事,身上掉两块皮。
这事你们处理吧,别啥事都看我的意见。
肖挺放下电话,很想看看这小子长啥样,上次缠了一头的纱布没看清,心想,这孩子想毁了自己的前程啊。
过了两天,李科长又来汇报说,肖劲松今天来找他了,说大白马的事与他有关,文化队的马车是他私自牵出去的。 肖挺一听,气得拍着桌子就站了起来,说,乱弹琴,早干什么了,这个臭小子才冒出来。
李科长说,首长,也许是肖劲松义气,想替战友求情,特意把事情揽过去。
肖挺抓起电话又放下,说,你去把事情调查清楚,我们不能冤枉任何一个士兵。
李科长的脸通红说,我们正在调查。
肖挺对李科长没头没脑的话很不满意,说,这事让他们团里处理,以后这点小事情你们处理就行了。
李科长走后,肖挺给文化队打了个电话,让肖劲松晚上回家一趟。
晚上,肖挺坐在家里的沙发上,静静地望着对面墙上的油画,眼里满是白桦林的深秋。 这时,门开了,儿子肖劲松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兵,谢天行的女儿谢安卉。 肖挺本想好好教训一下儿子,谢安卉的出现让他的火气也就消了一半,心里骂道,这个臭小子一肚子鬼心眼儿。
谢安卉坐在沙发上,低着头说,大白马的事也有我一份,他俩是为了陪我看演出,才弄出的这事儿。 肖挺没吭声,坐在沙发上吸着烟。 谢安卉接着说,他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考不上军校我们心里一辈子不踏实。 肖挺从沙发里站了起来,说,你们还知道坐不住凳子,明天去政治部把事情说清楚。 肖劲松扯了一下谢安卉,自己先出了家门。 谢安卉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说,肖叔叔,还是让他回文化队吧。 肖挺望着谢安卉那张孩子般的脸,额头泛起了皱纹,说,你们都是大人了,我相信会处理好此事的。 谢安卉一脸无奈地出了肖挺的家门。
何安还是离开了文化队。 回连队那天,下了一场雨,他像个湿葫芦似的站在连长的面前,望着连长铁一般的脸,知道全完了。 连长扯过一条毛巾扔给何安,黑着脸说,没想到你能给我捅出这么大的乱子,今晚把检查给我写出来,现在去生产班养猪。 连长的声音不大,何安的眼泪却随身上滚落的雨水砸在了脚面上。
何安低着头走出连部,一直走到连队的猪舍,心里清楚自己这是告别了文化队,眼泪禁不住又流了下来。
肖挺坐在办公桌前,向后翻着桌子上的日历,翻到一张日历停了下来,心里盘算着,离全军统考的时间还剩下两个多月。 他把日历叠了一角,在上面画了一个三角符号。
他出了办公楼,李科长已经等在小车旁。 肖挺上了车说,不要通知团里,直接去三炮连。
三炮连驻扎在海拔一千三百多米的大顶山上,是大兴安岭群山里最高的山峰,一年无霜期只有三个月,五月飘雪是常有的事。 五月里的大顶山温差特别大,早晨还穿棉袄,到了中午身上的绒衣也穿不住了。
肖挺让小车停在三炮连门外,他们徒步向三炮连的猪舍走去。 远远地就闻到了猪粪的味道,肖挺看见何安正在清理猪圈里的粪土,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左手拎起一只脏乎乎的铁桶,右手拎着沾满猪食的铁勺,嘴里“喽喽喽”吆喝着来到猪栏旁。 阳光暖暖的,何安好像没看见他们的到来,手里的猪勺子不时敲打着猪槽,圈里的猪摇摆着尾巴跑了过来。
李科长走过来,想给他介绍一下师长,肖挺扯了一下李科长的衣襟。 李科长话来得很快,夸奖何安猪圈整得挺干净,又问起他文化课的复习情况。 何安故意摇了摇头。
没出息。
李科长说着,从何安军衣兜里扯出一本书,看了看封皮,是一本小说《安娜·卡列尼娜》。 肖挺接过小说,翻开第一页看到了妻子的名字,他抬头看了一眼何安说,小说好看吗?
何安从来没见过师长,但知道眼前这位官不小,忙用沾有猪食的手敬了个军礼,说,看着玩的。
肖挺觉得眼前这双眼睛多熟悉啊,难道这些日子是那个饰物在作怪,给他一种错觉? 瞬间的想法立刻就止住了,他对何安说,小说不是看着玩的,从里面要悟出点道理来。 说着把书递给李科长。 李科长小声在何安耳边说,小说我先替你保存,你知道师长是特意来的,好好复习。 说着,小跑跟上了肖挺。
何安一听眼前的人是师长,慌忙敬礼,这时师长已经钻进了小车里。
肖挺坐在小车里,那双眼睛又浮现在眼前,心想真的是一种错觉。 那本小说一定是肖劲松借给他的,这个肖劲松什么时候把这本书给翻腾出来了。 这时,肖劲松的那双眼睛又闯进了他的视线,他真的不知道那目光里藏着什么秘密。
师长,我看何安的情绪,是不是让他回文化队。
他回文化队,就让肖劲松这臭小子回来喂猪。
何安不但文化成绩好,炮也打得好。
那怎么不让他到炮兵班。
连里也许想照顾他复习文化课。
连里还有考虑他参加考试的想法?
他是连队能否评上“全能炮手连”的一个重要棋子。
有这么重要吗?
评上“全能炮手连”的条件必须有一个人考上军校。 当然,还有肖劲松。
你对三炮连了解得还挺详细,很好,以后不要看我的脸色行事,事情要处理好,不能毁了一个好士兵的前程。
师长放心,我会处理好此事的。
小车从哨所出来,在山道上行驶,远远地把三炮连抛在了山坳里。
五、一本书的矛盾
薄连长拿着军校的录取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双手将通知书递给何安说,你能走进炮兵的最高学府,我这个连长没白干。
何安接过通知书,嗓子里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啥话也说不出来了。
当天,肖劲松与谢安卉也拿到了入学通知书。 肖挺格外兴奋,给谢天行打了个电话,让他带谢安卉来家里庆祝一番。 他放下电话,回头对肖劲松说,你们三炮连一年出了两个大学生,是值得庆祝的事情,明天把他们也一起喊来。
肖劲松一边要三炮连的电话,一边笑呵呵地对父亲说,明天咱们都不要着军服,挺严肃的。
肖挺点头表示赞同,脱下军装走进了书房。 这一夜,书房里的灯光亮得很晚,里面不时传出打磨的声响。
第二天,谢天行和女儿谢安卉着便服来到肖挺家,谢安卉身上那件尖领的红线衣把她打扮得格外清秀,胸前悬挂的那个用弹壳打制的梅花模型饰物,还不时闪着金属的光亮。 肖挺的目光落在那个饰物上,说谢天行打磨的手艺长进了不少。 说着,他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火炮模型饰物,挂在肖劲松胸前说,别忘了自己是炮兵的后代。
肖劲松把火炮饰物托在手里,谢安卉走过来,好像发现了什么说,何安身上也有这样一个火炮模型。
肖劲松说,我说觉得这么眼熟。
谢天行也凑了过来说,难道他的父亲也当过炮兵。
肖挺把谢天行让到餐桌前坐下,说,好了,咱们喝上两杯。 接着一边把酒瓶打开,一边说,当过炮兵的有几个不会打磨这种饰物的。
正说着,有人敲门,是何安。
何安走了进来,本来就有些拘谨,屋里几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他的胸前,何安显得更加手足无措了。
肖挺把何安拉到座位上,说,来坐下,你父母不在身边,就在这里吃一顿欢送饭。 说着,从里屋取出一本小说送给何安,说,这本小说你看过,送给你留个纪念。
肖挺这个举动让一边的肖劲松有些坐不住了,他扯了一下身边的谢安卉。 谢安卉的脸红了起来,不知道怎么向肖劲松解释。 书是她借给何安的,怎么落在师长的手里,师长送何安这本小说啥意思,她猜不出其中的原因,只好用力握了一下肖劲松的手。
不是谢安卉握一下肖劲松的手,肖劲松就会冲动地站起来,他怎么允许父亲将这样的一本书送给别人。 肖劲松坐在那里更加矛盾,在他看来,父亲把这本书当作身边最珍贵的宝物,从不让任何人碰它。
肖劲松的异常何安看在了眼里,忙说,还是劲松留着吧。
肖劲松立刻接过何安手中的书,翻开封皮,没有看到母亲的名字,知道是父亲后来新买的小说,这才把书还给了何安。
一旁的肖挺也察觉到肖劲松的反应,心想,自己怎么舍得把那本书随意送给人,哪怕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他是决定带着这本书到另一个世界与妻子见面的。 有一段时间,这本书让肖劲松藏了起来,他几乎翻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还在书店里买回了一本。 可他心里真的怕到了那个时候,这一张假船票很难登上妻子久等的那只大船。 当他在何安的手里看到这本书的时候,突然觉得是妻子有意将这本书送给何安的,因此,他将书交给了身边的李科长,如果李科长将书还给何安,说明这是妻子的意思,那么何安这个孩子一定与他有着某种关系。 李科长还是把书带了回来,可他脑海中总会浮出妻子的影子,他决定将那本没有妻子名字的书送给何安。 没想到肖劲松反应如此强烈,他看肖劲松把书还给了何安,心里松了一口气,生怕他的行为给孩子们带来一些影响。
何安的目光落在肖劲松胸前的饰物上,下意识地在自己的胸前摸了摸。
谢天行在一旁一直探着身子在听,他问何安,小何,你父亲当过炮兵吗?
何安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时,肖挺发现何安的牙齿洁白而整齐,那高挺的鼻子透出一股刚烈的性情。 谢天行看肖挺的眼神有些怪,碰了一下肖挺手里的杯子,肖挺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端起酒杯,目光落在肖劲松的脸上,觉得这张脸突然陌生起来,又隐隐约约在哪里见过。
我敬各位首长一杯酒,能和首长坐在一起吃饭是我的荣幸,谢谢各位首长,我先干了!
看到何安喝酒的样子,肖挺心里突然冒出一种疼爱的心情,他夹了一块肉放在何安的碗里,说,年轻人多补补身子。
首长,我身子骨结实得很。 何安推让着。
年轻人的牙齿好,正好对付这些骨头上的肉。
谢谢首长。
小何,你的牙齿多好,像你父亲还是你母亲。
都像吧。
你出生就在父母身边?
懂事时就跟着父母下田了。
你父母一直在村里种地?
何安的脸有些红,已经恢复常态的肖劲松在一旁插嘴说,怎么在家里还搞政审?
肖挺又夹起一块骨头肉,放进肖劲松的碗里说,我还真有这个想法,否则你们翅膀硬实了,飞出去就不愿意回咱这穷山沟里了。
那你打算把我们怎么样?
明天到师医院每人都抽点血存放在血库里。
这能留住我们?
血流进了这块土地里,心也就扎在这块土地里了。
肖劲松还想和父亲理论下去,谢天行在一旁说,劲松,你父亲是在忧虑我们师今后的发展。 小何,你说是不是。
我会记住首长的教诲,毕业后多为部队做贡献。 时间不早了,我该归队了。
何安给师长和团长敬了一个军礼,肖劲松送他出了家门。
六、那幅白桦林油画
自从那个饰物飘进肖挺的脑海,失眠的夜晚一天比一天多,有些日子几乎在书房里坐到天亮。
走进书房,对面摆放着一面墙的书,大都是军事类与人物传记类的书籍。 进门的左侧摆放一张书桌和一把皮椅子,右面是一张宽大的沙发,沙发上面挂着一幅油画,画上的白桦林给人一种看不见林子尽头的感觉。 肖挺的目光只要放上去,思绪就会越走越远。
这几天,他的目光放到那片白桦林上,一只老山羊就会从林子深处走来,快走近的时候,老山羊就会变出不同的脸,有时突然走进了坟地里的一座坟前。 肖挺清楚那是妻子的坟,老山羊就埋在了那里面。
肖挺记得把老山羊埋在妻子坟旁的夜里,他梦见妻子牵着老山羊,在白桦林里不时地转着。 他想妻子是不是找不到家了,在白桦林里转向了? 他刚要给妻子指路,声音在喉咙里还没喊出来,一阵枪响把他惊醒。 他从炕上坐了起来,听得清楚枪声是从白桦林深处传来的。 他赶紧把小炮兵锁在家里,顺着枪声摸进了白桦林深处。
穿过白桦林,在一个山洞前,一些解放军正在打扫战场。 看他走过来,一个解放军干部上前握着他的手说,你就是肖挺营长吧? 肖挺点了点头,这位干部便带他走进了山洞,指着山洞中十几个被击毙的尸体说,这些旧军队特务是冲着你来的,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们的老窝。
冲着我来的? 肖挺一脸疑惑。
你们认识? 干部说着,指着脚下一个尸体说,这个特务叫杨福财,当年从杨家跑出来,被这伙潜伏下来的特务收容,一门儿心思为杨家报仇。 这伙特务曾经是杨家老大杨大炮的手下。
就是战场上被我击毙的那个杨大炮?
他的父亲也是你枪毙的,看来这家伙是来找你寻仇的。
肖挺仔细看了看杨福财的尸体,那张脸已经模糊不清。
肖挺疑惑地问:这伙人一直潜伏在这里?
干部说,这些特务是从博克图一带来宾县的。 肖挺听后,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一个可怕的想法从肖挺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他急匆匆离开山洞向家里疾奔。
肖挺一脸汗水跑回家,天边渐渐泛白,小炮兵已经醒了,坐在炕上睁着两只大眼睛吮着奶嘴。 肖挺长出了一口气,给小炮兵喂过山羊奶水,拴好老山羊,背起小炮兵进了县城。
他来到县里的饭馆,饭馆的幌子还没挂出来。 他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中年男人,他还以为是女人的男人回来了,说,大姐在吗? 这时,一个女人走了过来说,那位大姐搬走了。 她说着,看了看肖挺身上的军装和怀里的孩子,想起了什么,从里屋取出一幅画,说是那个大姐留给他的。 肖挺接过镶嵌在木框里的油画,上面画的是秋天里的白桦林。 他这才朝饭馆的墙壁上看,发现那幅二龙山的雪景油画已经不见了。
一阵电话铃声,肖挺从回忆里惊醒,好一会儿才想到去接电话,可电话声音停止了。
肖挺坐回椅子里,何安那洁白整齐的牙齿和高挺笔直的鼻梁又浮现在眼前。 他清楚地记得离开妻子的最后那天晚上,他和妻子躺在床上祈祷孩子的模样,没有在肖劲松的身上出现,二十多年后却在何安的身上看到了,而且那个饰物也出现在他的身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肖挺恨不得立刻去验血,静下来一想,自己冒失的想法一旦失败,会给肖劲松这个孩子带来多大的打击? 他毕竟是自己辛辛苦苦二十多年拉扯大的儿子。
这时,妻子又走进了那片白桦林,满脸泪痕向他说着什么,他却听不清里面的一个字; 这时,老山羊拖着两只肥硕的奶子又蹒跚着向他走来,却怎么也走不出那深深的雪窝; 这时,从林子深处传来小炮兵哭喊着要娘的声音,却怎么也看不清小炮兵的脸是劲松还是何安……后来,一张陌生男人的脸浮现他的眼前,觉得有点像那个杨福财。
肖挺站了起来,在心里指责自己:如果何安真的与他有关系,到了自己面前怎么不敢认了? 这孩子过去一定受了很多的苦。 不可能,怎么这么巧合啊,难道是妻子把他送来的? 不然,妻子怎么满脸泪痕想与自己说些什么? 不可能,也许是自己这些年想念妻子想出了问题,对什么事情都太敏感了。 可那个饰物明明挂在何安的身上,我的妻啊,真的是你把他送来的,那么劲松又是谁家的娃啊? 我的妻啊,两个孩子都已经去了军校,无论从前他们经历过何种苦难,毕竟都走过来了,你一定想看到他们幸福地生活着!
这时,电话铃声又响了,是谢天行打过来的电话。
自从肖劲松和谢安卉上了军校,谢天行常给肖挺打电话,约肖挺喝上两口。 今天肖挺拒绝了谢天行的约请,谢天行觉得肖挺好像有什么心事。
肖挺和谢天行虽然是上下级的关系,但两人工作以外如同亲兄弟。 自从妻子走后,儿子肖劲松是谢天行的老婆一手带大的,自己的肚子里也装满了她的饭菜,连她打回的酒也被肖挺和谢天行掰成两半装进了肚子里。 那时,酒到了肚子里,两个人的棋子就会战个没完没了,无论他俩对抗的声音多么激烈,谢天行的老婆和两个孩子已经在卧室里睡着了。 这个时候,两个人战累了,肖挺说,去那个哑弹饭馆弄只兔子来。
谢天行扯着肖挺说,你呀想那个味了,又不想走进去,就去哑弹饭馆吃那么一回又如何。
肖挺扯开谢天行的手说,那就不吃了。
好好好,你一个大首长怕手下人看见,那我去。
谢天行很快拎回一只红烧雪兔,两人来到肖挺家,满上酒又整了起来。
谢天行撕下一个兔子腿,塞给肖挺说,你说你怎么和这雪兔较上劲了? 这么大的房子不觉得空得慌,没有女人的家再大也不完整。
行了,你又来了。
不是我说你,你和嫂子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一年,女人的味道你感觉了多少?
你不懂,她在我的心里已经装得满满的。
难道师医院那么多护士,就不能挤进来一个?
我心中的大门已经封死了。
你知道这样下去,官兵们心疼你,但有一个人却在背后冷笑。
谁?
杨福财啊!
哈哈哈,你这媒婆把死人都搬上来了,你折腾吧,我去睡了。
肖挺说着,扯着谢天行进了卧室,自己抱起被子去了书房。 他躺在书房里宽大的沙发上,一眼就能看见墙上挂着的那幅白桦林油画。 这些年,每当他与谢天行喝完酒,即使儿子的房间空着,他也会睡在书房里,久久地望着墙上的油画。 他家所有的房间里没有一张妻子的相片,他怕儿子看见了要妈妈。 不过,妻子的身影时常从墙上油画里的白桦林深处走来,一直走进他的梦里。
七、“哑弹”饭馆的秘密
一晃,何安与肖劲松从军校毕业了。
在两个人的毕业分配上,李科长建议过,把肖劲松留在师炮兵指挥部当炮兵参谋,毕竟是炮兵专业毕业的。 肖挺没同意,想让他们在基层连队好好锻炼一段时间,没想到谢天行决定把肖劲松留在了团炮兵股。 肖挺抄起电话对谢天行发了火:谢天行,不是说过了吗,团里别的事我不过问,但是重大的用人问题必须与我打招呼。
谢天行解释说,炮兵股真的需要人,这也是政委的意思。
无论谢天行怎么解释,还是把肖挺惹火了:别人我不管,这是我儿子,不能让他有一点优越感,就这样决定了。
肖挺说完把电话扣了,那边的谢天行拿着电话望着政委,一脸无奈的表情,笑了笑说,还真把师长惹火了,政委你管干部你来定吧。 政委没吭声,事也就放了下来。
没过多长时间,三炮连参加了守备区的炮兵打靶。
炮兵打靶场上,肖挺从三炮连的弹着点看得出,何安带的三排明显比肖劲松带的二排弹着点要集中,从用炮、收炮的基本动作看,在熟练技巧方面也明显高一个层次。 特别是在何安排哑弹的那一刻,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手里不知道啥时候攥出了汗水。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的耳边不知道为什么响起了妻子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天边飘过来,又好像在头顶盘旋着,但他怎么也听不清楚。
这时,响起一阵雷雨般的掌声,他从众多欢快的手掌里,看见何安高高举起那枚刚刚排出的哑弹,脸上流露出自信的笑容。 肖挺调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发现妻子的声音已经消失。 他回头向天边望去,有块淡淡的云彩正向远处飘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了天的尽头。
从打靶场回来,肖挺在沙发上怎么也坐不稳,便拨通了谢天行的电话,说自己想吃红烧雪兔了,嘱咐他不要买回来,要亲自去“哑弹”饭馆。 这多少让谢天行有些意外,不过,他从这次打靶的结果猜测,肖挺的心情像晴朗的天。
两人着了便装走进“哑弹”饭馆,屋里的光线有些灰暗,店里的伙计头戴一顶解放初期的西瓜皮帽,岁数看上去也有五十开外,看两人进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让出靠近窗户的一个座位,将一本已经磨得飞了边的菜单放在餐桌上。 两人点了一只红烧雪兔,要了一些配菜与酒,店伙计沏了两杯茶水,微微鞠了一躬进了后厨。
谢天行喝了口茶水说,你对这个小店挺有感情,还知道这个店里的老板是个哑巴。
肖挺摸着已经磨圆了的桌角,目光在饭馆四周扫了一圈说,“哑弹”放在自家的门口这些年了,就像一颗打不响的炮弹,心里总觉得不舒服,不是对老百姓有纪律早让他搬走了。
谢天行也四周环顾了一圈说,开始我也这么觉得,哑巴老板怎么叫哑弹饭馆,咱炮兵最讨厌这个字眼。
也许这个老板过去也当过兵。
肖挺说完,站了起来向卫生间走去,发现卫生间的窗户外是个挺宽敞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排兔笼子,里面圈养了一些兔子。 院子中间立了一根圆柱子,上面拴了一匹大白马,健壮高大的大白马一看就知道是一匹好种马。 看到这匹大白马,肖挺突然冒出想见一见主人的想法。
肖挺从卫生间出来,红烧雪兔已经上了桌,店伙计端着茶壶正欲离开,肖挺拦住问:你这店里的雪兔是山上的吗?
店伙计向卫生间的方向看了一眼,笑了笑说,这可是家老店,信誉第一,你只看到了笼子里的兔子,没看到那匹大白马,那是我们老板进山的坐骑。
肖挺坐在饭桌前,夹了一口兔肉尝了尝说,你们老板当过兵?
店伙计手里的茶壶抖动了一下,摇起头来,手里的茶壶也跟着摇晃起来。 这时,从后厨走出一个满脸长着胡须的人,眉毛长得都要盖住了眼睛,脸上的表情也被这长长的胡须遮住了。 长胡子手里端着一只酱好的兔头,放在两人的桌子上,从长眉毛里透出的目光一直落在肖挺的脸上。 店伙计在一旁解释,这是赠给二位的店里特色菜“酱兔头”。
两人站了起来,谢天行看着长胡子的人问:你就是这个店的老板?
长胡子轻轻地点了两下头,与谢天行握了握手,随后把手伸向了肖挺。 肖挺握着老板的手,突然说,这是一双握过枪的手。
老板的手一抖,在肖挺眼前竖起大拇指,然后,手又成枪形向身后的店伙计示意。 店伙计很快从里面取出一支猎枪,按老板的意思交给了肖挺。 肖挺接过猎枪,举枪,瞄准,然后把猎枪还给老板说,是一支好枪。 老板接过枪,点头示意了一下,拎着枪转身离开。 肖挺望着老板的背影,像在自言自语说,是个老猎手。
老板进了后屋再也没出来,两人的话便扯回了正题。
谢天行问:这味道与嫂子做的味道比怎样?
肖挺说,你嫂子根本不会做,这道菜是与你嫂子一起吃的最后一道菜。
谢天行说,你每吃一次这道菜,嫂子在天堂都会流一次眼泪。
肖挺好一会儿没吭声,他放下手中的筷子看了一下表,想起今天师里还有个常委会,便与谢天行一起向外走。 他刚走出饭馆,长胡子老板和手里拎着一兜菜的店伙计喊住了肖挺:这位首长,这是我们老板的一点意思,小店的拿手菜,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
肖挺转过身来,看着眼前这位长胡子老板,愣了一下对店伙计说,你叫我首长?
店伙计微微点着头说,你这个大师长小镇子里的人哪个不认识,你能来是我们这个小店的荣幸,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吧。
肖挺摆了摆手说,谢谢,还是哪天带他们来这里吃。
店伙计看了一眼身旁的老板说:也好,我们在这里恭候了。
肖挺被老板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下意识点了点头出了饭馆。 老板望着肖挺远去的背影,望了好久。
八、能否追回谢安卉
博克图的春节是冬天里最冷的季节,光头出去尿泡尿的功夫,耳朵就会冻得硬邦邦的。 这里的老百姓夸张地说,这个时候,男人出去小解要带根小木棍,一边小解一边敲打,否则,没尿完就冻成了冰棍。
这些日子,肖挺发现大冷的天,肖劲松有事没事就裹着皮大衣往谢天行的家里跑,心想,一定是谢安卉那个丫头回来了。 谢安卉军校毕业分配到了总院后,他还一直没见过这个丫头。 他从肖劲松的话里感觉,谢安卉去过三炮连,而且从中还能闻出一股醋味。
一天早晨,肖劲松从连队神情慌张地回到家,躲进卧室里一个上午没出来,中午也不出来吃饭。 肖挺推门进了卧室,闻到了一股酒味,肖劲松的眼圈红红的,便问:你这是怎么了?
肖劲松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像是在祈求肖挺说,爸,你帮帮我,我想娶安卉。
肖挺听了肖劲松的话,愣在那里好一会儿说,你想娶人家,人家同意吗?
肖劲松一脸惊慌的样子说,爸,您去和谢叔说说。
肖挺从肖劲松脸上惊慌的神色里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预兆,问道:你昨晚是不是和谢安卉一起喝的酒?
肖劲松把头埋进枕头里,肩膀不时地抽动着,突然,起身向门外跑去。 肖挺喊了两声没喊住,身子摇晃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儿子的床上。
肖挺要通了谢天行家里的电话,说想喝酒了。 谢天行说马上过去。 肖挺在电话里拦住了谢天行,说还是他过去,顺便问谢安卉在没在家? 谢天行说早晨从三炮连回来,一直躲在屋里饭也不吃。 肖挺感觉身上的血直往头顶上冲,随手扣了电话。 电话又响了,肖挺坐在沙发上没接,直到电话消停了,他才起身出了家门。
肖挺来到谢天行的家,谢天行已经把酒菜摆上了桌。 肖挺坐在酒桌旁,向里屋瞥了一眼。 谢天行举着酒杯,说丫头让同学喊出去了。 两人喝了两杯,谢天行看出肖挺有事找他,心里清楚,平时肖挺是很少来他家的,一般的事大多是在电话里处理了。
有事吧?
两个孩子都是大妹子带大的,属于那种青梅竹马的关系,你要是不反对就把两个孩子的事定下来。
谢天行独自喝下一杯酒,倒满,又喝了一杯。 肖挺抢过他手里的空杯,说,啥时候娘们儿叽叽的,有话直说。
谢天行点燃了一支烟,说,安卉这孩子好像心里有人了,不过,我说不准,这事还得看孩子们怎么想。
能不能说说安卉心里那个人是谁?
我也说不准,不过,她和那个叫何安的走得很近。
何安?
前些日子这小子还来过我家,他的一篇军事论文写得很有思想。
论文在哪里?
我批改后,让安卉给他送回去了。
明天把这篇论文送到师里。
肖挺的脸色很难看,站起来走到门口,回头说,今天的事就算我没提过。 说完大步跨出了谢天行的家门。 谢天行坐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觉得肖挺今天有些怪怪的,心想自己的话也许说的有些太直接了,脸上一阵阵地发热。
两人在一起这么多年,无论是工作上的事,还是私下的事,商量事情很简单,从来不用考虑话轻话重,认为对方是可以倾诉心声的人。 不过他真的做不了女儿的主,等女儿回来好好谈谈。
谢安卉很晚才回来,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谢天行想与她说说话,看她进了屋便熄了灯。 第二天,她起来得很晚,谢天行走进她的屋里,看见她在收拾行李,说部队有急事要立刻返回。 他问出什么事了? 她摇着头出了家门。 谢天行心里没了底,把电话打到肖挺的家里,说,孩子还没到假期就回部队,是不是出啥事了?
肖挺拿着电话好一会儿,才说,孩子长不大啊!
肖挺放下电话,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到儿子的房间,告诉他谢安卉今天的火车,让他去火车站送送。
肖劲松坐着父亲的小车赶到火车站。 站台上,他远远地望着谢安卉向车厢走去的背影,感觉她一旦踏上了列车,自己便成了一个罪犯。 他来不及多想,飞快地跑了过去,把刚踏上车厢的谢安卉扯了下来,紧紧拉着她的双手说,对不起,我那天晚上喝多了。
谢安卉低头不去看他。
安卉,我喜欢你,嫁给我好吗?
谢安卉抬起头,望着远处的雪山,眼里的云朵越来越浓。 突然,她甩掉肖劲松抖动的手,抹着委屈的泪水踏上了列车。
列车启动了,肖劲松被飞驰的列车抛得越来越远。
肖劲松没有坐小车回家,一个人离开了车站。 他不知不觉来到了哑弹饭馆,这时恰好长胡子老板从山里骑着大白马回来。 他看见肖劲松一脸失落的表情,故意将手里的雪兔在他眼前晃了晃,扯着他进了饭馆。
肖劲松进了饭馆无力地坐在饭馆前,让店伙计拿来一瓶白酒,用牙起开瓶盖,猛喝了一口。 长胡子老板抢过他手里的酒瓶,晃了晃手里的雪兔,意思等等再喝。 肖劲松从他手里抢过酒瓶喝了起来。 长胡子老板又要上前去扯过酒瓶,肖劲松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喊了起来:你凭什么管我,你是我什么人啊?
长胡子老板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推开店门,指着门外的大白马,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窝,脸上的胡子也在抖动着。
肖劲松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喝了一口酒,晃着头说,你说你是我骑马的师傅,我心里的事你能帮上忙吗?
长胡子老板将手里雪兔塞到店伙计的怀里,对着肖劲松直点头。
肖劲松眼里含着泪水,指着窗外说,常来和我吃饭的那个谢安卉,你认识吧。
长胡子老板急忙点着头。
肖劲松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说,她刚坐火车走了,你能把她给我追回来吗?
长胡子老板好像明白了肖劲松此时痛苦的原因,扯了一把椅子坐在肖劲松的对面,在桌子上摆了两个杯子,从肖劲松手里扯过酒瓶倒满,端起一杯,另一杯给肖劲松,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肖劲松喝下酒,将杯放在桌子上说,谁也帮不了我,让我喝。
这时,饭馆的门突然被推开,进来的是肖挺。 肖挺一脸怒气说,看你那个熊样,你自己做的好事自己去承担,跑这里来丢人现眼,给我滚回去。
肖劲松坐在那里没动地方,仍然喝着酒。 肖挺上前就要去扯他,没想到长胡子老板用身体挡了过去,抱拳求情。 随后,又扯了肖劲松一把,指了指窗外的大白马,意思让他赶紧骑着大白马跑。
肖劲松没有按长胡子老板的意思去做,却站了起来按父亲的意思走出了饭馆。 肖挺跟着向外走,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长胡子老板。 长胡子老板突然低下了头。 肖挺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打扰了! 转身走出了饭馆。
长胡子老板站在屋里望着窗外好一会儿,才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九、究竟和谁结婚
春节过后,肖挺看过何安的军事论文,决定单独与他见一面,地点选在家里的书房。 他与部下谈话都在办公室里,书房是他私人的禁地。 书房里沉寂得钢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清晰。 他坐在椅子上望着书房墙上的那幅白桦林油画出神,听到有人敲门才走出书房。
何安走进家门,肖挺第一次近距离仔细地看这张脸,感觉这张脸在梦里出现过,那双黑亮有神的眼睛在梦里传递过多少次信息,让你眼前时时浮过一张张回味无穷的老照片,飘落在你的心底。
何安敬了一个军礼,肖挺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他拉着何安的手说,走,去书房,你的论文我改了几处,很有味道。
何安走进书房,看见他的论文上面已经落满了修改过的红笔字,脸颊不时阵阵发热。 肖挺拿起论文,一页页讲着,直到手里的论文翻过最后一页,何安脸上的汗水已经流到了脖子上。
肖挺扯过一条毛巾递给何安说,刚走出校门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已经很好了。
何安一边擦汗一边说,已经改得面目全非了。
你在实际工作中还缺少经验,我只是加了一些具体操作的方法。
看何安一页页翻看改过的论文,肖挺问:你父亲当过炮兵?
何安忙收好论文,摇了摇头问:首长,你认识我的父母?
何安的突然问话,肖挺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心想这个何安已经察觉自己的心思,觉得他们之间的谈话到了深谈的时机。 肖挺的沉思让何安觉得自己的话是不是有些冒失,不过这个问题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打转,师长的每次谈话都会牵扯到自己的父母,从他脸上的疑问不难看出他不是随口说说。
两人各自猜测。 还没等肖挺开口,何安说,首长,对不起,我想多了。
肖挺给何安添了些茶水说,孩子,既然你提到这个问题,我就把心里藏着的问号打开。 说着,肖挺指了指何安的胸前说,能不能把你胸前的那个饰物拿给我看看。
何安记得肖劲松和谢安卉胸前也挂着这样的饰物,心想,难道这个饰物后面有什么秘密,他带着疑问摘下饰物拿给肖挺,头一次感觉手里的饰物那么沉重。
肖挺接过饰物,如同手里捧着一个刚刚发现的珠宝,脸上的肌肉随嘴唇不时地抖动,嘴里冒出一句:太像了!
首长,您见过这个饰物?
它什么时候挂在你胸前的?
我懂事的时候就有了。
肖挺想了想,把饰物交还给何安,脸上激动的神情平稳了下来,说,我有一位战友生前给孩子做了这样一个饰物,他牺牲后,我去了他的家乡找过母子俩,但母子俩已经搬走了。 小何,你父母在宾县住过吗?
没听父母说过。
你的父母当过兵吗?
何安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父亲给旧军队做过饭。 记得小时候,父亲被村里的民兵带到批斗会上,让父亲交代在旧军队期间*那些事。 父亲翻来覆去说那么一句话,我一个伙夫能干什么事。 村里的民兵认定父亲不老实,送到山里的煤矿劳动改造去了。
你母亲没带你回过老家?
母亲从来没提过老家的事。
看到这个饰物让我想多了,那时候当过炮兵的很多人都打磨过这样的饰物。
首长,您的那个战友牺牲前没留下什么东西吗?
肖挺稍停顿了一会儿,说,还记得我送给你的那本小说吗?
我听谢安卉说那是肖劲松母亲留下来的。
是我留给他母亲的,这本书就是那个战友留给我的。
这么重要的书我怎么能留下?
留下吧,我多希望你就是我战友的孩子啊!
那我就先替您保管着,也好帮您找一找那母子俩。
肖挺点了点头,随后转了话题说,听说你画一手好画,来,看看这幅画。
何安望着墙上那幅白桦林,解释说,我也不懂画,只是小时候跟母亲学着画了几幅。
你母亲是教美术的老师?
何安点点头。
肖挺心想怪不得谢安卉那么喜欢画,这张画她要了好几次。 肖挺试探着说,你喜欢谢安卉?
我……我们只是要好的同学。 何安脸颊红了一块。
最近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些小矛盾? 要处理好。 肖劲松有一段时间没回家了,你们之间要常沟通,以后有事可以直接找我。
何安一个劲儿点头不吭声,心里清楚自己喜欢谢安卉。 这段时间看她与肖劲松走得很近,有意疏远她,但没想到自己心里微妙的想法,怎么让师长察觉到了,不知道师长耳朵里听到的是哪个版本。 想到这里,何安的脸颊布满了红云,手心浸出了汗水。
对面的肖挺感觉眼前何安的窘态有点像年轻时的自己,情不自禁地拍了拍何安的肩头,说,好了,回去吧,你和肖劲松都是我的兵,像我的孩子一样,希望你们健康地成长,担负起军人肩上的一份责任。
肖挺嘴上硬实,手却越抖越厉害。
何安走了,肖挺立在那里,目光一直停留在墙上的画,好久。 他发现画上面的灰尘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擦了,站在椅子上想取下墙上的那幅画,双手刚取下画,眼前一黑,脚下一晃,手中的画便落在了地上,画的框架散落了一地。 肖挺扶着墙险些摔倒,喘着粗气坐在椅子上。 这时,他看到散落的框架里有封信,拾起,打开,虽然信纸已经发黄,但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认:
肖兄弟,请原谅我以这种方式与你告别。 这幅画大妹子生前非常喜爱,我想你一定能理解其中的惭愧与内疚,请接受一个无奈女人的告白。
肖兄弟,你一定想知道我男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就是一个开饭馆的师傅,有一天晚上突然就不见了。 过了好多年,几个男人带着我的男人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也就是大妹子走的那天夜里。 当时给我吓坏了,一个男人从我的怀里抢过孩子,手里握着一把尖刀威胁我说,你的嘴给我把严点,否则你的男人就是这刀下的鬼。 另一个男人将另一个孩子塞到我的怀里,恶狠狠地扯着我男人的耳朵说,这孩子受一点委屈,就割掉他的一只耳朵。 我满脸泪水,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孩子抢走了。 当时,我真想一头撞墙了结自己的生命,可想到我的男人,看到怀里的孩子眨着那双纯真的眼睛,我身子一软坐在地上好久没有站起来。 后来,你回来了,我真的不知道如何面对你,看到你悲伤地抱走了别人的孩子,我真想去死。
后来,我才知道我男人被抓去,藏在二龙山的山洞里给他们做饭。 当时,听说洞里一个叫杨福财的女人已经怀了孩子,这孩子几乎与你的孩子前后脚来到这个人世。 这两个苦命的孩子,一个生下来离开了娘,一个生下来没有奶水,靠一只老山羊存活。
大兄弟,原谅我这个软弱的女人,我真的没有力量保护好你的孩子,今后也没脸见你。 我走了,希望你能看到这封信,把这个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待他。 孩子是无辜的,我想天上的大妹子也会这么想的。
这时,肖挺听到门外有人开门,慌忙将手里的信塞进抽屉里,没来得及清理散落的框架,看见儿子肖劲松已经站在了书房前。
您这是怎么了?
墙上的钉子有些松动了。
何安来家里做什么?
你在监视我?
监视,您这样看我?
你的脸上不是都写着吗。
我的脸和过去有区别吗?
好了,去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别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您今天是怎么了?
怎么了,你把人家怎么了?
您听何安那小子说了些什么?
你要是何安就好了。
肖劲松看父亲的脸色很难看,不知道何安与父亲说了些什么。 他在家属院里碰见了何安,何安只说父亲找他谈论文的事。 肖劲松清楚父亲从来不在家里与部下谈工作上的事,看何安脸颊通红,心里更加不安起来,心想一定与谢安卉的事有关。 父亲今天对他的态度似乎已经说明了什么。 他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油画,说,对不起,我去重新把它装裱好。
放下! 还是处理好你自己的事。
这是妈妈留下的东两。
肖劲松还是执意要把油画带走,没想到父亲的大手突然落在他的脸上。 长这么大父亲还是头一次打他,委屈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手里的油画也散落在地上,他破门而出。
肖挺的手还在抖,眼前莫名其妙地浮出妻子的脸,她眼里带有一种深深的埋怨。 这种目光忽然变成了一种仇视的目光,他这才发现妻子的脸已经变成了另一张脸,像肖劲松又像杨福财,里面也闪过何安的脸。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两腿软得怎么也站不起来,感觉屋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散落在地上的油画也模糊得看不清楚了。
谢天行为女儿的婚事找到了肖挺,看到他头上长出的那些白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也不好多问。 当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肖挺愣在那里好长时间没说出话来。 肖挺吃惊的神情让谢天行心里没了底,好一会儿才说,觉得不妥那就放一放。
说完起身想走。 肖挺一把拉住他说,孩子自己提出来的怎么不妥,你看看我的头发都盼白了。
谢天行脸上这才露出轻松的笑容,说,这个月选个好日子就给孩子们办了。
谢安卉突然回来,肖挺心里明镜似的。 谢天行提到婚事他脑子里闪过了何安的身影,不过,他只停顿了那么一会儿,顺着谢天行的意思把谈话圆了下去。 谢天行一走,他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电话不接,敲门不开,直到天黑了下来才给肖劲松打了个电话。
你小子还真跟老子较起劲儿来,这个家不想回了?
肖劲松拿着电话不吭声,肖挺也没多说什么,让他回来商量一下婚事,至于和谁结婚没说。
十、老班长失踪了
肖劲松与谢安卉结婚的消息,何安多少感觉有些突然。 那一刻,何安觉得自己在感情方面太弱智了,也许真应验了流传的那句话:恋爱的人都有些弱智。 何安心想,人家可能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婚姻需要两人门当户对,自己怎么有这样的错觉,情商一定是出了问题。 反过来又想,一个师长的儿子结婚,没有举行婚礼,只是宣布两人旅行结婚,这多少让何安感觉有些意外。 这件事师里人知道的时候,一对新人已经在旅行结婚的路上了。 大家都说,肖师长和谢团长给全师的年轻人开了一个好头。
这些日子,心烦的何安突然接到戚士学的一个电话,说弹药库附近发现不少烟头,是恒大牌的,他怀疑在这荒僻的深山里,什么人能抽这种过滤嘴的香烟。
何安心想,这里的人别说带过滤嘴的恒大牌香烟抽不起,不带过滤嘴的也抽不起。 山上的士兵时常断烟,烟瘾上来了,卷干树叶抽上两口过瘾。
戚士学问何安是不是把这个情况向连里汇报一下。 何安觉得戚士学也太敏感了,不在意地说,除了猎人,死冷的天谁来这荒山野岭。
戚士学却提醒何安说,你小子别嬉皮笑脸的,这烟头咱这一带的人哪能抽得起,再说他们躲到树窠里吸哪门子烟,那地方能把弹药库看得清清楚楚。
听了戚士学的话,何安心里踏实了许多,有戚士学这样细心的人,弹药库谁又能靠近。 假如真像他说的那样,几个小毛贼还不够他手里的长枪收拾的。
何安这么一想,也没在意向连里汇报烟头的事。 但没过几天,从弹药库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戚士学失踪了。
戚士学失踪时间不长,肖劲松突然找到了何安。
肖劲松从挎包里抓了一把糖果,放在何安的床上说,结婚没通知你,旅行结婚是两家老人的意思。
何安从肖劲松憔悴的脸上,没能看出结婚给他带来幸福的喜悦,故意装出平静的样子,拾起床上的糖果,扒开,放进嘴里说,这是让我们省了随礼的银子。
肖劲松坐在床上说,我可以放过你,谢安卉可放不过你,你还欠人家一只雪兔。
那就等着送给你们的女儿吧。
肖劲松没再说什么,想了一会儿,无精打采地说,你看我这婚结的,把老班长结没了。
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还让你猜着了,真有件事找你商量。
啥事有你做不了主的。
这事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肖劲松说着从兜里拿出一封信,交给何安说,你说怪不怪,不知道是谁给我写了封信,也不留名,只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拿去看看吧。
何安接过信,打开,看到上面写道:弹药库近日有情况,你注意观察,就算送给你的结婚大礼! 记住,这事千万别告诉任何人。
何安看后脸色都变了,有些结巴地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向团里报告。
肖劲松扯过信封说,你不看看上面的日期,是我们结婚前的日子,团里的收发员一直给我压在收发室里。
这封信肯定与老班长失踪有关系,得马上向团里汇报。
向团里汇报,我把信让你看啥,你不想想收发员压了信,他的后果你想过没有。
他为什么压你的信?
我怕是谢安卉来的信,出门之前特意嘱咐收发员的。
谢安卉给你写什么信,你们不是在一起吗?
你别问那么多了,反正这封信不能上报,还是我们分析一下,看看能不能从里面发现一些线索。
何安一听压信的事与肖劲松有关,也就不好再争执了,反而对肖劲松的信任有些感动。 两人从这封信上面连标点加上四十个字逐一分析,认为弹药库周围肯定有情况。 从信封的邮戳分析,断定信是在本地寄出的。 最后两人分工:何安负责联系有保卫工作经验的同学,对此信进行深入分析; 肖劲松回连队悄悄组织好人马,对弹药库周围进行地毯式的搜查。
十一、缘分已尽
肖挺从军里开完会下了火车,脚步沉重地回到家,儿子肖劲松接过他手里的帽子。
肖挺瞥了一眼满桌的菜,问:今天有客人?
肖劲松扶他坐在桌前说,安卉今天回来了,去了她父亲家。
肖挺心里清楚,晚上这顿饭谢安卉是不会来的,儿子是想让他打个电话。 他拿起筷子说,别等了,我有话对你说。
肖劲松给父亲倒了一杯红酒,这是为谢安卉准备的。 肖劲松心里清楚,父亲在军里开会的主要内容,研究布置部队精简整编的具体方案,回家想和他谈交流到作战部队的事。 父亲和他交流过意见,他没同意。 部队进行精简整编,守备团撤销营的建制,由团直接领导连队,编制减少了三分之二。 三炮连改称反坦克炮连,一部分人要交流到炮兵旅,旅部就驻扎在省城。 肖挺想让肖劲松交流到炮兵旅,也想挽救儿子的婚姻。
那年,肖劲松与谢安卉旅行结婚,只是把消息传了出去,这是谢安卉的意思。 这件事肖挺与谢天行强烈反对。 谢安卉留下一封信去了南方,此事也只好按谢安卉的意思办了。 肖挺让肖劲松去南方转转,有两个目的:一是躲开全师人的猜疑; 二是让两人的旅行结婚真正成行。 肖劲松也想找到谢安卉,先去了谢安卉的医院,托战友打听她是否在医院,又怕对她有影响,用电话了解她确实没回去,才一个人毫无目的地去了南方。 一路上,他心里多少次冒出偶遇的情景,甚至梦里都在寻找这种机会。 可是他喝醉了酒,梦里醒来发现自己的泪水已经打湿了洁白的枕头,他意识到将永远告别这段离奇的婚姻。
肖劲松回来后不久,听父亲说谢安卉流产了,他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以后的日子,谢安卉很少回来,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了沟通,中间像隔了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两人喘不过气来。
谢安卉这次回来,是听说部队要解散,父亲谢天行由于年龄的原因有可能被确定转业,她想回来接父亲去省城。
这之前,谢天行也一直想挽救女儿的婚姻,他找到肖劲松想说服他去省城,然而肖劲松留在博克图的想法非常坚决,甚至向他透露出何安接替薄振刚的方案。 没想到肖劲松却说只要留下来,宁愿在何安手下当排长。 肖劲松的态度让谢天行心里很不舒服,坐在沙发里好久,才拨通了肖挺的电话。
肖挺接到谢天行的电话还以为是转业的事,只好解释说,开始让你任副师长,军区没批,你再等等,不就岁数超了嘛,我找军长试试。
我今天打电话不为这事,这事我都想好了,到哪里都我一个人,在山沟里呆时间长了,去大城市还生活不下去了。 转业就留在博克图,继续与你做伴,这辈子怕离不开这片森林了。
那安卉能同意吗?
我打电话就这个意思。 劲松不去省城,你就想办法让安卉回来,两个孩子不能就这样完了。
看来他俩的缘分真的尽了。
你也这么看。
安卉的心根本就不在那小子身上。 老话不是说强扭的瓜不甜,别让两个孩子痛苦地生活在一起,让他们自己处理,无论什么结果我们都要学会去接受。
这之前,肖挺去了二龙山老家一趟,在妻子的坟前发现坟头多了一些烧纸。 他一边拔坟头的荒草一边说,儿子长大了,知道来看你了,你说这孩子像谁啊?
肖挺清理好荒草,把荒草放在坟前坐了下来,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封信,打开说,本来不想让你看这封信,但它压在我心里太沉重了,又怕儿子看到惹出什么乱子来。 毕竟我养了他二十多年,再说那个女人信里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更不知道她躲到哪里去了,你看看这封信吧,也许能帮我出些主意。
肖挺将这封信点燃,直到坟前的火熄灭了才说,信看过了吧,如果信上说的是真的,那么劲松就是杨福财的儿子,这个杨福财一直在暗处与我较量,没想到我们千辛万苦拉扯大的小炮兵竟然是他的孩子,放在谁身上也不是滋味啊!
一阵风吹来,纸灰在坟前打了个转,被风带到了林子里。 肖挺吹了吹落在身上的纸灰说,我知道你不同意我的想法,是啊,那个女人说的对,孩子是无辜的。 那天我看到这封信,不知道为什么抬手打了他。 你放心,以后他就是我们的小炮兵,陪我们走到老。 不过,我们的孩子在哪里?
又一阵风吹来,细碎的纸灰在坟前打起转来,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肖挺抿了一片碎纸灰在鼻前吻了一下,说,你在说那个何安吧,他胸前的确有个饰物,与我们那个饰物一模一样,那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好像你送给他的一样,你再看看他那笔直的鼻梁。 你说他是我们的孩子,可我拿不准,几次想去何安家看看,又怕把动静弄得太大,对两个孩子有影响。 你放心,找时间我会处理好此事的。 你说我恨那个女人? 不会的,她当时保护了咱的孩子。 如果何安真是咱的孩子,咱得感谢人家。 她把何安培养得非常好,很懂事。
山里的风突然停了下来,肖挺站了起来,抬头看了看坟旁的几棵白桦树,说,白桦树长得多美啊,老山羊还好吧? 好了,我该回去了,说出来心里好受多了。
一片白桦叶从肖挺眼前滑过,飘落在坟头上。
十二、错误的婚姻
肖劲松用手里的杯子碰了一下父亲的杯子,肖挺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溜号了。 他夹了口菜放进嘴里,望着眼前儿子那张忧郁的脸,回碰了儿子手中的杯子说,你不觉得去省城的部队更有发展吗?
到了省城会让我想起大顶山的那片林子。
山上不再有部队了。
一营不是有个留守连队吗。
你想留在留守连吗?
只要有三炮连的影子,我愿在那里守一辈子。
我看你是在逃避婚姻。
您看我们的婚姻还能维持下去吗?
你们的婚姻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一开始就错了。
为什么?
我把婚姻当成男人成功的砝码。
你在用人家女孩的青春打赌?
其实我没想这样。
那你和谁在赌?
和我自己。
是何安吧?
肖劲松一口干了杯里的酒,一脸痛苦状说,这人太冷静,冷静得如一门冰冷的火炮。
这是你守在山上的理由?
父亲,您不觉得我不像您的儿子吗?
扯淡! 我看你没喝就多了。
肖挺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摔进了书房,他不清楚每次与肖劲松谈话为何都是不欢而散,又一次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也许肖劲松的话刺激了他。 他担心肖劲松知道自己的身世,怕他受不了这种打击,以后父子俩相见又如何相处? 肖挺抬起头,目光落在了墙上的那幅油画上,上面的新框架还是肖劲松结婚那天镶好的。 肖劲松结婚那天,其实也就是两家人在一个饭桌上吃了一顿沉闷的饭。 肖挺在谢安卉那张忧郁的脸上,莫名其妙地看到何安的身影,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从这张新娘的脸上没能找出一点幸福的影子,眼前却浮过杨福财那张得意的脸,让他有一种枪口顶在腰上的感觉。
这时电话响了,是谢安卉打来的,想请肖劲松来家里坐坐。 肖劲松放下电话,望着桌子上的酒菜,拾起桌子上的木塞将红酒瓶重新塞好,放进肥大的军裤兜里出了家门。
谢安卉坐在家中的沙发里,看肖劲松进来,站起来把他让到沙发里问:听说你要去省城发展?
肖劲松没吭声,一眼瞥见茶几上的“离婚协议书”,愣了好一会儿,才从兜里摸出一瓶红酒说,看来带酒是正确的,借两个碗用用。
看谢安卉没动地方,肖劲松自己去厨房找来两个碗,把红酒起开,倒在碗里,端给谢安卉一碗酒,谢安卉没接。 肖劲松把碗重新放在茶几上,从兜里摸出两块椭圆形的红蜡烛,放进两只盛满红酒的碗里,点燃,关了灯,对谢安卉说,知道你没心情喝酒,就把它当作彩灯为我们送行吧。
肖劲松说着,呆立在那里,拾起酒瓶喝了起来。 谢安卉站了起来,想抢下他手里的酒瓶,没扯动。 肖劲松顺势把谢安卉搂在怀里。 谢安卉没有挣扎,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感觉有泪水流进她的长发里。
好久,肖劲松听谢安卉说,感情这事得看感觉,没有感觉你再经营也是没有结果。
肖劲松一直低着头,不敢面对谢安卉那张会说话的脸。 他慢慢地拾起桌子上的笔,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起身孤独地离去。
谢安卉拿起“离婚协议书”,头埋在沙发里,肩头抽动起来,越抖越烈。
十三、阳光照亮山林
肖挺送走了最后一批离开博克图的部队,接到了肖劲松的电话,说在弹药库附近发现了一条暗道。 虽然弹药库已经成了空壳,但里面发现的尸体引起了肖挺的注意。
肖挺带着刚到师机关报到的何安赶到暗道口时,谢天行和薄振刚已经等在那里了,肖劲松也在。 寻找戚士学那年,他们在要塞里面走过很多次,没有发现用石板掩盖的这个洞口。 地洞里很黑,不掌灯细细查看,恐怕很难发现。 地洞很长,一直挖到营区的弹药库,他们先发现了一个陷阱,陷阱上伪装的木盖已经掉进了陷阱里。 随后,在出口方向的地洞里发现了那具尸体,旁边还有一支锈迹斑斑的长枪。 肖劲松认出是戚士学带走的那支长枪。
肖挺让谢天行确认这支长枪后,接过肖劲松手里的电筒,开始对周围进行了细致的观察。 凭着老侦察兵的经验,很快发现长枪上的刺刀落在了残骸旁。 这时,谢天行点燃了一只火把,肖挺借着火光拾起那支锈迹斑斑的长枪,用手拂去上面的尘土,发现枪把上面有划痕,仔细辨认,是用刺刀刻下的“哑弹”两个字。
肖挺嘴里念叨“哑弹”两个字,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肖劲松是怎么发现这个洞口的? 肖劲松犹豫了一会儿,从兜里拿出一封信,打开给肖挺,上面写了两行字:弹药库附近的坑道里有一个暗道,暗道直接通向弹药库,这个情报能让你立个大功! 小心暗道里有陷阱,记住,这件事千万别告诉任何人。
肖挺看了一下信封,看不清上面的邮戳,肖劲松告诉他信是寄到团里的。 肖挺意识到事情的复杂性,让随行的何安和薄振刚马上与当地公安部门取得联系,又与谢天行进行细致的分析和判断。
谢天行拾起锈迹斑斑的长枪,看了又看说,当年全团的人在山上搜了一个多星期,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个暗道。
肖挺朝出口方向走,心里盘算着说,他们挖这个暗道想干什么?
谢天行放下手里的长枪,跟在肖挺的身后说,很明显,是对着弹药库来的。
肖挺抓了一把暗道里的泥土说,看来这个暗道早已挖到了弹药库。
肖挺停了下来,又向回返,谢天行问:难道他们还有其他的目的?
肖挺将火把高高举起说,他们好像在向我们暗示什么。
谢天行疑惑说,枪把子上的那个“哑弹”是不是说的那个哑弹饭馆?
肖挺重新拾起那支长枪,看了一会儿,目光又落在肖劲松的身上问:你看呢?
肖劲松手里握着那把刺刀,皱着眉说,我在想哑弹饭馆开了那么多年,偏偏在这个时候关门了,是什么原因?
肖挺没想到儿子开始注意分析问题了,就直接问:你能感觉到是什么人给你寄的这封信吗?
肖劲松不知道如何回答父亲的问话,拎着刺刀朝暗道深处走。
肖挺没有再问下去,知道儿子对这封信也是个谜。 心想,这个暗道肯定与哑弹饭馆有关,但为什么要把消息透露给自己的儿子,也许是冲着他这个师长来的。
肖挺正想着,何安和薄振刚带着几个公安干警赶来了。 公安干警查看完暗道里的情况,给肖挺看了一下找到的几个弹壳,又从谢天行手里接过那支长枪,拉了一下枪栓没拉动,费力把弹夹卸了下来,看了看,交给了肖挺。 肖挺接过弹夹,发现弹夹是空的。 公安干警说,士兵先掉进了陷阱,从里面爬上来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加上身上流血过多,没能爬到山洞口,鸣枪求救。 他把枪里的子弹打光,才昏迷过去,醒来后又向前爬了一段路程,最后还是没能爬出去。
谢天行用一块布包好残骸,肖劲松接过父亲手里那支锈迹斑斑的长枪,听肖挺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肖劲松看到父亲一脸的疲惫,快走了几步跟上了前面的队伍。
肖挺从怀里拿出一封信,这是他来的时候刚刚收到的,还没来得及看。 当他看到肖劲松给的那封信时,他敏感地意识到这封信与他收到的那封信也许有什么关联。
他看着肖劲松和何安肩并肩走出山林的背影,打开了这封陌生人的来信:
肖挺,我很早就想与你见上一面了,因为我发现你还挺重情义的,你这辈子唯守着天堂上那个女人让人感动。 在这一点上,我也不输给你,我也守着天堂上的女人生活了一辈子。 我那个女人是在你们的枪声包围山洞的那天,头撞墙壁而死,死之前她怀里还抱着孩子。 当时,我知道死期到了,抱着孩子想了断了自己。 何士勇却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从我怀里抢过孩子,扔过一套士兵的军服,告诉我那边有一个洞口,让我换上军服逃走。 我没多想就换上了士兵的军服,扯着何士勇向洞口跑,没想到何士勇身子一晃就倒了下去,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身上流了很多的血。 何士勇强撑着坐了起来,怀里紧紧抱着孩子,让我答应照顾好他的老婆,别伤着孩子。 我连连点头,他就把孩子塞给了我,举起身边的一块石头向脚下死去的士兵头上砸去。 他看我还站在那里,支撑着站了起来,将一个带荷包的烟袋锅塞给我,指着脚下的那个士兵的尸体说,记住了,你已经死了,你现在就是我何士勇,记着答应我的事,否则,我在阴间也不会放过你。 他说着,纵身一跃,跳进了山洞的深水里。
肖挺,别以为我是在向你坦白什么,我是告诉你何士勇救了你的孩子,因此,你不要去打扰何士勇的女人,也就是何安的母亲。 我非常敬佩她,只是与她做了一次假夫妻,但这已经足够了。 希望何安永远做她的儿子,我想何安也会这样做的。
这些年,我一直尾随着你,甚至想方设法把何安安排到你的手下当兵。 开始是想与你较量一番,后来,看到你把两个孩子培养得如此优秀,我放弃了这一想法。 我很羡慕你手下的那些兄弟,他们就像这片朴实的山林,他们的守备精神感染了我。 开始,我在博克图开了一个饭馆,只是想靠近肖劲松。 后来,我想方设法让何安当兵也想让他俩走到一起,也有接替我们继续争斗的意思,但我错了,亲眼目睹了那些感人的军队生活,这也许在任何地方都是看不到也听不到的故事,我还以为永远走不出这片山林。 至于在弹药库挖的那个暗道,只是想证明我有能力与你较量,不代表那个旧的军队,其实也就是摆个样子而已,没想到那个老兵受到了伤害。 我今天能给你留下这封信,一来为了孩子,二来惩罚自己,是想下半辈子不想让身边的女人孩子再受苦了,但又不知道如何面对那母子俩,还有那个肖劲松。 我们俩较量了这么些年,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却伤害了女人与孩子,这是一个男人最大的悲哀。 即使你今天走上了将军的岗位,其实我们都是失败者,无论你怎么看,我想现在应该做的只有一件事,让我们把苦果埋藏在心里,用下半辈子的时间一点点去品尝吧。 让这颗哑弹永远深埋在心底,即使它真的爆炸了,也只能炸毁你我的胸膛,因为是自己埋下的炸弹!
肖挺,我人交给你了,是为了女人与孩子,你想找到我,就走出这片山林,来哑弹饭馆。 还记得何安身上的那个饰物吗,为什么我让他一直挂在胸前? 就是想让你去发现他。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把他的胸前看成一片山林,也许你就找到了答案。 我想让你胸前的那片山林知道,我这个还有一口气的男人,胸前也有这么一片山林,他能撑得起这一切过错的天空。
肖挺看完了这封信,站在山林里好久没有动地方,直到一束阳光透过山林照在他的脸上,才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山林外走去。 他走着,胸前果然出现了一片山林,那片山林里先是闪过那个饰物,随后浮出很多人的脸,她们的眼睛里都有一种期待的目光。 突然,他感觉脚下的步子轻松了起来,这时的阳光已经照亮了整个山林。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