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每个人都有忌讳的词语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忌讳的词语。
比如,有些人忌讳“死”这个字,看到这个字就会赶紧把目光移开,心里想着别的事情好把这个字的黑影冲淡;有些人忌讳“蛇”这个字,一看到它就像是看到一条黝黑的长蛇昂着头,长长地吐着信子,令人倒吸一口凉气;有些人则忌讳“上吊”这类白惨惨的词汇,马上就会联想起死不瞑目的吊死鬼,如果是晚上,搞不好睡觉就成了问题……
每个人都有禁忌,这种禁忌其实就是恐惧,这两个词是姐姐和妹妹的关系。
但古安生老师的忌讳不是“死”,也不是“蛇”或者“上吊”,而是一个名字。
二、他又看到了那个名字
8月26日是蒙城中学开学的日子。这一天风出奇地大,天还没亮风就起了,尘土在晦暗的天幕下飞舞,马路边上的杨树连接成一条灰绿色的河水,在风中狂躁地响个不停。
古安生醒得很早,他躺在床上听着风在阴沉的天色中尖啸,忽然有些心神不宁。
他坐起来穿衣,惊醒了他的妻子,她睡意朦胧地问:“怎么起这么早?”
“今天开学,领导安排我带初一的一个班,我得早点去。”古安生这样回答她的妻子。
她的妻子翻了个身,继续睡去。古安生穿戴整齐,丁丁当当地打开了防盗门,楼道里的声控灯好像坏了,他跺了两下脚,没有反应,也就算了。对门那扇暗绿色的铁门紧闭,古安生尽量不去看它,这扇门,乃至门后的空间,都隐隐透着不祥,那是套没人住的房子,也许里面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尘,三个月前,里面发生了一起命案,死了一个人。想一想,发生这样的事情对死者来说是个悲剧,对住在死者对门的人家来说同样是个悲剧,古安生每天掏钥匙开门时都觉得时间特别漫长,总感到后背有些发凉,生怕一回头就看到那个被*死的男人血淋淋地打开门,探出身子微笑着跟他打招呼:“古老师,你回来啦!”
古安生用力关上房门,又不放心地伸手拽了拽,“噔噔噔”转身下楼。
6点多一点,古安生已经走进了教学楼正门,门口传达室的小窗后面,打更的许老头将一张脸隐在灰暗的阴影中,面目不清,仿佛在偷眼望他。
古安生心里冷哼了一声,十三年来,他总觉得这个打更的老头看他的眼神有些阴恻恻的,他对这个老鳏夫也素无好感。
办公室在走廊的最深处,门半掩着,一个男人背门面窗,正举着一份报纸在看,茂盛的黑发有些自然卷,窗外是尘土飞扬的操场,一个白色的塑料袋盘旋着远远飞来,一头撞在他面前的玻璃上,瑟瑟抖动。
古安生推开门招呼道:“小陈,今天这么早。”
那个年轻人站起来,冲着古安生微微笑了笑,鼻梁上皱起了几道纹:“开学第一天,还不得好好表现表现?猪肉都十块钱一斤了,要是搞不好下了岗,真要喝西北风了。”
古安生不信服地摇摇头,“你陈全堂堂研究生,怎么会下岗,下岗也是下我们,不过——”他指了指窗外说,“喝西北风今天倒是个好天气,一天顶过去五天。”
他模仿了一个讨厌的广告,对方立刻领会了他的小幽默,捧场地笑了。笑过之后,陈全谦卑地说:“什么研究生,不过是混了张文凭,我才来几个月,经验浅得像碟子,跟古老师您十几年教龄没办法比,以后还得您多指教呢。”
这番话令古安生极为受用,他微笑着拍了拍陈全的肩膀,踱回了自己的座位。
坐定后,他点燃了一根香烟夹在手里,另一只手则拉开抽屉,从一个黑皮笔记本里拿出一张新生名单。事先熟悉一下学生的名字很有必要,现在的父母喜欢给孩子起一些标新立异的名字,有些字甚至是从《说文解字》里翻出来的,查字典查不到,智能ABC打不出,万一念错,学生们立刻会屁颠屁颠地四处传扬老师的失误,比世界上任何的广告公司都要积极踊跃。
古安生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默读下去,忽然,他的目光卡住了,在这份名单的最后,古安生看到了那个名字。
我刚才已经说过,有一个名字是古安生的忌讳。
其实,拥有这个名字的学生确实不少,几乎每隔一两届他带的班级就会赶上一个,可即便是这样,古安生每次看到它,心脏还是会不自觉地骤然缩紧。
看来十三年前那件事所造成的阴影这辈子是无法消散了。
三、古安生,对不起,我来晚了
7点半,古安生走进了初一(三)班的教室,他板着面孔,把两只手背在身后,作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严肃是最有威慑力的一种表情,警察、法官、包青天,他们经常严肃,严肃像是长在他们的脸上,这是工作的需要,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他们的威严。
做为一名教师,古安生更需要威严,现在社会日趋文明,老师们已经逐渐丧失了殴打学生的特权,威严,已经是外强中*教师们所拥有的最后武器。
首先点名。古安生展开手中的名单,每一个名字出口,立刻就会得到一声清脆的回应,仿佛向池塘丢一块石头所激起的水声。
曹秀华……到
于大水……到
吴娇……到
迟宪春……到
宋扬……到
还剩最后一个,古安生迟疑了一下,还是念出了那个名字,不过念得有些囫囵,两个字在他舌尖上浮皮潦草地一滑而过。 ——李娜! 一片沉寂,没有人应声。古安生抬起头扫视了一下眼前的学生,将那个名字重复了一遍。
学生们面面相觑,古安生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只碳素笔,在这个名字上画了一个圈做为标记,这个圈画得不太规整,心里有一点凉丝丝的。
他把名单折了两折放进口袋,接下来他准备发表一篇演讲了。美国总统就职时要发表演讲,班主任就职时也要发表演讲,演讲不分高低贵贱.演讲十分重要,开学伊始这段长篇大论的演讲像炒菜前需要放的大豆油,绝对必不可少。
“同学们,首先要祝贺你们成为一名中学生,这意味你们的人生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他这样开场,每年都是这样,他清清嗓子,正准备说第二句,三声清晰的敲门声不识时务地打断了他,他有些愠怒地向门口望去。
门缓缓地开了,一股冷风随即蹿进了教室,掀起了前捧几个学生的笔记本。古安生看到一个瘦削的女孩出现在门口,她两手扶在门框上,笑盈盈地望着古安生。她说:“古安生,对不起,我来晚了。” 学生们哄笑起来,女孩对古安生的直呼其名让他们高兴得像小狗的尾巴。 古安生皱起了眉头,他打量起眼前的女孩,这个女孩看起来有些土里土气的,她穿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袖口和裙脚还缀着一些廉价的白色塑料珠子,红皮鞋鞋尖的部位因为掉色已经变成了肮脏的黑色。她长得小鼻子小眼的,嘴角边缀着一颗小黑痣,像是连绵不断的笑容的一颗标点符号……
古安生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恐惧像冰水一样充满了他的身体。
女孩笑得更加灿烂了,她微笑地望着古安生说:“我叫李娜,十三岁,很高兴认识大家。”
古安生僵硬在讲台正中,他分明看到一股鬼气从女孩的笑容里弥漫出来。
四、十三年前.古安生己己岁
十三年前是1994年,那时古安生22岁,还是个瘦弱的男生,营养总是不良,肩胛骨突出,一阵风仿佛就能把他吹倒。那年他上大四,即将从蒙城师专毕业,由于平时表现积极,中文系的一位老师将他接经到蒙城中学完成为期半年的实习。
蒙城中学是全市最好的中学,也是全省的十大重点中学之一,有着胜过公务员的福利待遇,以古安生的条件与家境,进这所学校绝无可能,但即便是个实习的机会,对古安生而言也颇为难得。
当时初二(三)班的班主任是一个叫谢文凯的男老师,这个人现在已经化为泥土,他一生钟爱喝酒.直到香港回归那年把自己的肝脏喝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从此一醉不醒。当时古安生跟他,谢文凯上谓时,古安生就跟着到班里旁听,偶尔也能得到一点说课的机会,因此对初二(三)班的学生都比较熟悉。兰时那个班共有42名学生,那个叫李娜的女孩是成绩最好的,科科拔尖,嗓子也好,一曲《小背篓》还获得了全市校园歌曲比赛的一等奖,并上了市里的新闻令他的父母奔走相告了很长一段时间。据古安生廖知,她的父亲是钢厂的一个车工,一开口很大比例都是脏字,母亲在街边上卖烤地瓜,眼睛总是被煤烟熏得红通通的,这种家境古安生一般不会太放在眼里但因为李娜的成绩,古安生对待她还是有些另眼相 看,他觉得这个女孩跟自己的性格有点相像。他的家境还不如李娜,那个叫古家沟的村子被围在一片山里,连电都不通,在他的记忆里,那里的黑夜仿佛占据了绝大多数的时间,古安生从小最大的愿望就是到城市里去,生活在电灯的光辉之中,为此他愿付任何代价。
他相信自己足够拼搏和坚韧,而这一点,这个叫李娜的女孩同样不缺少。
女孩李娜的生命终止于那一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太阳落山之时,她从六层教学楼的顶端坠落,经过历时一个月的调查,结论是跳楼自*,她的父母歇斯底里地大闹,不接受这样的说法,但没有人强迫他们接受,闹了半年,他们也就消停了。夫妻俩眼睛里的光芒熄灭了,从那时起跟人说话总是慢半拍。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像一瓶墨水倒进流淌的河水中一样没留下什么痕迹。学校就是那样,一批人来,一批人走,循环不息,女孩的死渐渐被人们遗忘。
女孩的死因古安生一清二楚,当然不是什么自*。
女孩的死成全了古安生,那一天成了他生命中最大的一个转折。
五、他要同他做一个交易
那段场景在此后的十三年里,无数次重现在古安生的噩梦中。
1994年5月16日,那个周末的黄昏,放学铃响过半个钟头后,学生纷纷作鸟兽散,整个校园像散场后的电影院般空空荡荡。古安生在办公室整理完当天做的笔记,感觉室内的空气异常憋闷,决定到楼顶的露台上去吹吹风。
教学楼是学校最高的建筑,共六层,楼顶是一片宽阔的水泥平台,视野极好,凭栏可以远眺学校后东山公园的湖水。连通露台的那扇门原来是锁的,可经常有学生用石头将锁砸开,偷偷跑到上面去玩闹,次数多了,学校也就懒得锁了,任其敞开。
古安生爬到顶楼,那扇木门虚掩着,他刚要伸手推门,听到露台上隐约传来说话声。
经常有学生跑到上面来早恋,或者抽烟,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古安生提高了警惕。
他没有贸然开门,而是把一只眼睛贴在门缝上往里窥视,露台远离他的一侧此时正站着三个学生,两男一女,仔细分辨,他都认识。两个男生里,高高壮壮的是初二(一)班的,好像叫何东,一脸红色的粉刺显得十分凶蛮,据说是市里一个大制药企业老总的公子,古安生经常看到一辆黑色宝马车到学校接送他,那辆车全校无人不知,享有特权,可以长驱直入停泊在教学楼前的花坛边,如果楼门和教室够大,这辆车没准都能一路开到讲台上。稍微矮小的男生古安生更是熟悉得很,那是初二(三)班的栾胜,学校栾校长的儿子,栾校长看起来文质彬彬,可他这个儿子霸道得不得了,几次打架都亮出了菜刀,而且一亮就是两把张小泉。
女孩是李娜,她的表情说不清楚,似乎有些厌恶,又仿佛有些恐慌,看样子她想离开,但两个男生每次都拽着她的袖子把她拉回来。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古安生产生了兴趣。
离得有些远,他们的对话只能分辨出一些零碎的片段,但听了一会儿古安生基本明白了,那个何东像是想跟女孩处对象,栾胜看上去像是何东的小跟班,在一边帮腔。古安生弄明白了剧情,心里感慨城市里的孩子营养真是好,十三四岁就知道发情了。
古安生听到何东说:“你跟谁不好,非要跟那个丧家狗小杂种,他哪里能跟我比?”
然后是李娜的声音,很尖利:“你不要造谣,我哪里跟他好了?再说你的嘴巴放干净一些,谁是狗谁是杂种,说不定谁更像呢。”
咦?出现了一个第三者?古安生饶有兴致地回忆了一下,何东嘴里的丧家狗可能指的是班里一个叫白燕彬的男孩,那孩子长得白白净净的,带两分书卷气,成绩也不错,据说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平时总被一些流里流气的男生欺负,但李娜好像跟他走得比较近,有几次放学后古安生看到他俩肩并肩走在一起,但是不是早恋,还真不好说。
令古安生吃惊的是,栾胜毫无征兆地出手了,他蛮横地抽了女孩一巴掌,女孩被打懵了,愣了一下,随即她缓过神来,哭喊着跟栾胜撕打起来。
古安生觉得有必要管一管了,他起码也算半个老师,得体现老师的威严。
他“咣”地推开门高喊了一声:“住手,你们干什么?”大步朝着三人走过去。
遗憾的是,古安生过高估计了自己的震慑力,他以为他可以轻而易举地镇住这两个乳臭未*小屁孩,谁知道他大错特错,他看到两个男生愣了几秒,旋即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把斜挎的书包从屁股后面转到前边,在里面摸索了几下,手中像变魔术似的就增添了两把菜刀。
菜刀闪着雪亮的光芒,那是金属锋刃特有的微笑。就在一瞬间,古安生忽然感到自己的底气不足了。他停住,声音里嵌满了怯懦的杂质,他说:“你们……想干什么?”
何东咧开嘴冲他笑笑,没有说话,他的个子看起来比古安生还要高。栾胜则冲他晃了晃手中的菜刀,他说话的腔调像个大人。他说:“少他妈管闲事,臭实习生,信不信我劈了你呀?你以为你真是老师啊?老师我都不吊他,别说你个臭实习生了,我爸一句话就让你立马滚蛋。”说着,两个人已经一步步向古安生逼过来。
古安生的脑袋里盘旋起“嗡嗡”地响声,他忽然想到面前是校长的儿子,他的父亲是这所学校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一种无力感迅疾地传遍全身,他觉得自己渺小起来。
还有那两把寒光闪耀的菜刀,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和凶悍令他胆怯。
他彻底被击溃了。
他退了几步,嘴里含混不清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连他自己也没听清,接着他转过身来,仓皇地退出了两把菜刀的领地。
他似乎听到李娜在他身后软软地喊了声古老师,他没有理她,他的脑袋里似乎正开着一台收音机,全是沙沙的噪音。
下列一楼,他在楼前的花坛上呆呆地坐下,天边残阳如血,染得天空一片殷红。
几分钟后,他听到了一声尖叫,随后是麻袋落地般的沉闷一声,以及自行车倒地的杂乱声响。听声音像是在楼后,那里教学楼的后墙和学校的围墙共同形成了一条狭长地带,用于停放自行车。
古安生沉浸在刚刚的羞辱与失败中,反应还有一些迟钝,他茫然地四处张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过了一会,他看到两个少年从楼门狂奔而出,其中一个男生跑过他身边时,一只运动鞋甚至从他的脚上脱落,死鸟般翻滚坠落到他的面前。
古安生的心里猛然升起一种不祥之感,他跳起来,踩着生长蓬勃的花坛与草坪,向楼后跑去。
杂草从墙根处顽强地挤出,这是校园不为人知的破败死角,几辆自行车倒在黑黢黢的土地上,其中一辆的车把歪斜着指向天空,上面插着一个女孩,黑幽幽的车把穿越了她的身体,由下至上从她的腹部喷薄而出,女孩像是鱼叉上一条濒死的鱼,血仿佛漏了似的涌出她的身体,她瞪大眼睛望着古安生,嘴唇无力地翕动着。
古安生呆了一下,转身飞跑起来,短暂的距离忽然间变得异常漫长,他撞开传达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他操起桌上的电话拨120,拨了一半,他的手指停住了,他像是忽然改变了主意,话筒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又被慢慢地挂回去。
离开传达室,他又绕回到楼后,他守候在女孩身边,看着她渐渐停止了呼吸,就像等着一杯水慢慢冷却,他想,女孩必须死,否则一切将是徒劳,确定女孩死后,他才顺着甬路一直向校外走去,走了一半,他又折回花坛前,捡起那只运动鞋拎在手里,出了大门,他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操着本地方言闷声闷气地问他:“去哪?”
他面无表情地回答:“园丁小区。”
司机踩了脚油门,车亢奋地冲上了马路,古安生低头看着手里的那只鞋,想,谢文凯说过,栾校长住在园丁小区的3号楼,应该不会有错吧。
希望不会错,他要在第一时间找到他,同他做一个交易。
六、他不相信世界上竟会有这样的事
古安生出人意料地留在了蒙城中学,一千就是十三年,十三年把他从一个怯懦的大学毕业生,磨砺成一个世事洞明的中年人。
他分了房,结了婚,评了高级职称,一路顺风顺水。
除了栾校长、他和当事的两个学生,没有人知道那个女孩的死除了地球引力之外,还与几个活生生的人紧密相关。
古安生有时候问自己,假如自己当时及时拨打120求救,女孩是不是会有一线生机?可如果她被救活,自己又会不会有今天?
只有女孩死去,他才成为事件唯一的知情者,才拥有讨价还价的条件。
但不管怎样,对“李娜”这个名字的忌讳就像是一种古怪的疾病,从此紧紧缠绕住了他的灵魂,十三年来,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让城市的灯光充满了他的黑夜,可这样的黑夜里他又总是恶梦连连。
但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想他还是会做与十三年前相同的选择。
他不后悔。恐惧、惊惶、良心折磨,这些与后悔与否是两回事。
他每个星期都会在梦里目睹李娜像红蜘蛛一样四处爬走的血,还有那濒死的眼神,惨淡的脸。
当然,同样清晰的还有她身上穿的那件淡黄色连衣裙,裙脚的塑料小珠好像一串串惨白的鱼眼,还有她脚上的红皮鞋,那种红色的鲜艳与她身上喷出来的血液不相上下,她嘴角的那颗精巧的小痣,为那张垂死的小脸增添了一点点生动……
于是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从来只出现在他梦中的东西,今天竟在初一(三)班的教室门口重现了。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叫李娜的女生,与十三年前死去的那个李娜竟是如此地相像。他们简直就是一个 人。 古安生后背爬满了汗水,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竟会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七、女孩说:你是想知道我住在哪里吧?
下午4点,古安生面色惨白地回到办公室,绕过几个打扑克的同事,坐在座位上一声不响地抽烟,陈全凑上来关切地问:“古老师,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班上有刺儿头?”
古安生把半截未燃尽的香烟丢在水泥地面上用鞋跟碾灭,无力的摇摇头:“没事。”他抬头似乎想对陈全的好意问候赠送一个微笑,但笑容却像水泥浇筑的那般沉重。
陈全拉了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脸上挂出了讨好的表情:“古老师,晚上一起吃饭吧,你喜欢川菜还是粤菜,麻辣小龙虾怎么样?”
古安生晃晃头,现在请他吃满汉全席也跟吃蜡烛没什么两样。他说:“今天算了,你也早点回家吧,这一天怪累的。”
陈全咧嘴道:“我一个光棍,何以为家啊,连房子都是租的,那破楼连个空调也没有,窗外100米就是个养鸡场,开窗户吧,熏死人,不开吧,闷死人,下班了你们都回家了,我只能在马路上溜达,要不怎么找你喝酒呢。”
古安生站起来摆摆手:“改天,改天吧。”
陈全见古安生实在不去,只好作罢,瘪着个嘴回到座位上。
5点20分,距离学生放学还有10分钟,古安生提前出了办公室的门。
5点半,放学铃声准时地响成了一条线,持续30秒后戛然而止,学校里顷刻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开门声,狭长的走廊里,每个教室的门都像一个拧开的水龙头,人流涌出,汇聚到走廊里,甬路上,最后在学校大门处形成一股熙熙攘攘的人潮。
古安生躲在校门口一个书报亭背后,死盯着向大门涌动的学生,这里是学生离校的必经之路,他在守候那个叫李娜的女孩,
从上午到现在,他的后背一直凉飕飕的,像有张看不见的嘴在他的脖子上方吹气。
第一节语文课,李娜笔直地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由始至终仰着脸微笑地望着他,一节课45分钟,她的笑容丝毫没有走样。这笑容在古安生的眼里是那样地诡异阴森。古安生的课讲得语无伦次,几次停下来擦汗,学生都很奇怪:我们的古老师瘦得像孙悟空一样,却像猪八戒一样怕热呢。
下午,古安生到学生处调出了李娜的档案,出乎他意料的是,她小学的相关资料一片空白,家庭、父母等栏也全都空着,档案上只有姓名、出生日期、民族等简单信息。
生日一栏填写的是1994年5月16日。古安生像被人推了一下,这一天,正是女孩李娜坠楼而死的日子。
世界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
恐惧又拧紧了一扣。
此时,古安生守在报亭后,像一个鬼鬼祟祟的探子。他打定主意,要看看她放学之后究竟往哪里去,最好是寻到她的家,见一见他的父母,确信她有爹有娘,是个活生生的人。
天一点点黑下去,四周渐渐模糊起来。李娜终于出现了。她从灰蒙蒙的大门慢吞吞地走出,古安生盯着她瘦弱的背影,他觉得她走路的样子轻飘飘的,有那么两个瞬间,他甚至觉得那是一条淡黄色的连衣裙在暮色里顺着马路飘忽地游弋。
古安生等她走过街尾的那家邮局后转了弯,才匆忙跟上去,等他也拐过那个街角,忽然惊异地发现李娜不见了。
这条街像尺子一样笔直,也像尺子一样地狭窄,一排间隔均匀的槐树像刻度一般立在街边,树冠密密实实,遮得这条街几乎像暗夜一样阴沉。
古安生站在原地费力地向远处张望,心想不禁画了魂儿,真见鬼,怎么一眨眼的时间人就不见了?
“古老师,你是在找我吗?”
女孩的声音轻飘飘地在他身后升起来,像一缕烟。
古安生猛地转过身,女孩正悄无声息地站在一颗粗大的槐树旁,含笑望着他。她的脸被覆盖在阴影里,她的微笑也沾染上了树影的黑色。
女孩说:“你是想知道我住在哪里吧?你猜,你肯定猜不到。”
古安生一脸惊愕地盯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女孩的声音继续在黑暗中袅袅升起。
“古老师,你不要跟着我,否则……”她忽然压低了声音,仿佛在悄悄通知古安生一个秘密,“你会吓死的。”
古安生被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被身后的马路牙子绊了下,差点坐在地上。
女孩嘴角挂着一抹笑,转过身慢慢地沿街走去了,她淡黄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雾一样的暮霭中,就像消失在江水里似的。
八、你去看看门有没有锁好
晚上,古安生到家已经8点多了,妻子把皮箱摆在床上,正在往里面一件件地放衣裳,见古安生进门,便告诉他明天要到北京去出差,古安生随口应了声,他的妻子在一家洗衣粉厂做销售经理,负责华北片区的市场开拓,每个月总要在外面跑十几天,结婚八年来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默默吃过晚饭,他缩在客厅的沙发里,跟妻子一起看那部叫《奋斗》的连续剧。‘
他不是真想看电视,身边有个人令他觉得心里踏实。电视闹哄哄的,也是个壮胆的好东西。
他问女人:“门锁好了吗?”
女人正看到高兴处,眼睛不离开电视嗯了声。
古安生觉得心里慌张,隔一会,他就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背后的阳台,他生怕隔着玻璃猛地看到黑糊糊的阳台里一动不动地站着那个女孩。
没有女孩,只有几件晾晒的衣物,疑心生暗鬼,古安生这样责怪自己。
电视很无聊,无聊不是最大的罪恶,最大的罪恶是虚假。古安生打了几个呵欠,他感到了一些困倦,靠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等他迷迷糊糊地醒来,他惊奇地发现房间里居然静悄悄的,电视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了,他看到他的妻子坐在旁边的另一个沙发上,上身前倾,眼珠一转一转的,不知道在看什么。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她的脸有些失真。
古安生翻身坐起,他伸手搓了搓紧皱的脸,问:“几点了?怎么把电视机关了?你在看什么?”
他看到妻子扭过头,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唇上,紧张地说:“嘘,别说话,我听到屋子里有声音。”
古安生的心骤然一紧,他马上竖起了耳朵。
石英钟的指针在“嚓嚓”地走,像一只手在摩擦着打火机的滚轮,但除此之外,古安生没听到别的声音。
“哪里有声音?”古安生的语气里已经有了责怪的味道。
女人左右看了看,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她说:“不光有动静,这房子里除了我俩,好像还有一个别人。”
古安生的头发都要站起来了,他跳起来冲着他的妻子吼道:“大半夜的别胡说八道。”
女人委屈地说:“我没有胡说,我真的感觉到了,要不你去找一找。”
古安生听从了妻子的建议,他小心翼翼地把厕所和厨房都检查了一遍,回来之后他理直气壮起来,他斥责他的妻子说:“你神经病呀,只有你和我,哪里有什么别人?”
他的妻子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忽然露出了古怪的微笑。古安生听到她用小女孩的尖细嗓音细声细气地说:“古老师,你没认出我吗,我就是那个别人啊?”
古安生大叫一声醒来,明亮的灯光晃得他的眼前一片缭乱,她的妻子探过身体关切地询问他:“怎么啦怎么啦,你做噩梦了?”
古安生撑起身体,抹了把头上的冷汗,点点头,他有气无力地问他的妻子:“你再去看一眼,门有没有锁好?”
这一夜他没有合眼,直到渐渐亮起的晨晖暂时拯救了他。
九、没想到耿校长竟把它分给了陈全
次日,陈全兴冲冲地来找古安生的时候,古安生正和一个叫胡树臣的男老师站在办公室的窗前低声说着什么。正是下午,日影横斜,操场上有初二年级的学生在上体活课,声音嘈杂,尘土飞扬。
见陈全开门进来.古安生立刻住了口,胡树臣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把头缓慢地摇得几个来回,他对古安生说:“都十几年了,那个女孩长什么样子我真是忘得一千二净,实在看不出像不像了,老古,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陈全循着目光看去,操场角落的一片树影里,孤零零地坐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她微微低着头,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笑意。他扭头望了眼古安生,插进去把古安生拉到走廊,他满脸喜气地说:“古老师,特大喜讯啊,我跟校长磨了两个月了,终于铁棒磨成针。”
见古安生不解地望着他,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晃了晃,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他说:“我昨天真是急眼了,跟耿校长都喊起来了,他才答应分一套房给我住,还说什么学校老师的住房紧张得很,只剩一套空房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耿校长待我还算不薄。”
古安生说:“那可恭喜了,在咱们学校分套房不容易,估计看你是研究生特殊照顾,你什么时候搬,到你那坐坐?”
陈全哈哈笑着说:“找您就是为了说这个,你猜怎么着?我中午去了趟才知道,原来我那套房就在你家对门,以后咱俩就是邻居,你说凑巧不凑巧?”
古安生闻言吃了一惊,他望着陈全半天没有说话。三个月前的那幕恐怖的景象像放电影似的浮现眼前:警察在忙碌地勘察现场,对门的防盗门大敞,幽深的客厅里,对门的那个男人胸口*一把尖刀仰躺在客厅里,身下的血都干涸成暗黑色……这个死去的男人对古安生来说有些神秘,他深居简出,似乎极少出门,古安生几乎没有机会仔细地打量过他,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竞有些似曾相识之感……几个白色的医生从后面挤过来,一块白布像下雪一样覆盖了那具尸体……
那套房子一直空着,没想到耿校长竟把它分给了陈全。
看陈全的表情,耿校长应该没有告诉他那间屋子里发生过什么。栾校长十二年前就调到邻市教育局去了,举家搬迁,接班的这个耿校长更是老奸巨滑,也许陈全申请房子时对他不够尊敬,惹得耿校长不太开心,存心给他一点颜色,领导的颜色总是很多,可以随意把下属涂抹得五颜六色。 古安生想,既然没人说破,他也犯不上去揭这个盖子,让他去住吧,什么也不知道反倒住得安心。
陈全又说:“我分到这套房,你古老师一定在校长面前帮我说了话,我都心里有数,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张嘴,能办的一定帮你办,不能办的我求人去给你办。”
安生心中忽然动了一动,说道:“小陈,既然你这么说,我还真有件小事需要麻烦你。”
十、她竟去了那里
下班后,古安生没有急着回家,他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天空一点一点地暗下去。有两只蝙蝠像燕子那样在空中迅疾地划着圈子,窗外的花坛里有一些虫子在低低地呜叫。
古安生的手机躺在桌面的玻璃板上,他在等陈全的消息。
几个小时前,他提出请陈全帮他一个忙,替他调查一下那个叫李娜的女孩的行踪,尤其是她放学后的去向。
陈全疑惑地问:“古老师,你这是搞得哪一出?那个女孩难道有什么情况?”
古安生即兴编织了一个谎言,他说据这个学生的家长反映,女孩这些天放学之后经常深夜才回家,问她去做什么她也不说,‘家长也没什么办法,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很焦急。做为班主任,他也很担心女孩在社会上交上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现在的社会风气不容乐观,迪吧、酒吧、网吧遍地开花,女孩这个年龄还很单纯,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做老师的也有责任。
说到这里,古安生长叹了口气。
陈全边听边点头,他说古老师你说得很对,很有责任感,值得我们年轻教师学习。
古安生停顿了片刻,做出一副有些惆怅的表情。他说本来不想麻烦你小陈的,但最近你嫂子血糖有一点高,总嚷嚷着头晕,我放心不下,还要回家做饭,所以下班了就要急三忙四地往家里赶.你上次请我吃饭我没去,也是因为这件事情。
古安生即兴发挥,他说得自己都有些相信了。
“所以……”古安生沉吟了一下,仿佛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他说:“还得麻烦你小陈帮帮忙。”
陈全立刻站起来表态说:“都是为了学生,我一会就帮你把这件事搞得清清楚楚,古老师你真是教师里的楷模。”
放学铃声刚刚响过,陈全朝着古安生做了个电话联系的手势,夹起皮包就出发了。
古安生没有回家,妻子不在家,回去也是孤零零一个人,他想起刚才对陈全说妻子有什么高血糖,不禁哑然失笑:“什么研究生,学历高有个屁用,这个社会上拼的是智商。”
他估计陈全一个钟头左右就能有回音,当然,他也不指望着陈全找到女孩家的详细地址,只要能搞清楚她住哪个小区就算胜利。
可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一直等到8点多,桌上的诺基亚手机才嗡嗡地震动起来,
他接起电话,陈全的声音空荡荡地传来,似乎还带着一点回音,仿佛在地下通道一类的地方。
他第一句话就令古安生浑身一抖。他急促地说:“古老师,古老师,有点不对劲,我怎么觉得那个李娜……不像个活人啊。”
陈全说他跟着那个女孩一直沿着平安街走下去,走了半个小时左右,路边的楼房越来越稀疏,路也越来越狭窄,可女孩仍然没有停步的意思,又往前走了有十几分钟,经过一条废弃的铁路,柏油路渐渐变成沙土路,明显已经到了郊区了,路边全是荒地,这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淡,他们始终保持了一百多米的距离,女孩一直没有发现他,这时他看到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道镂空的围墙,女孩走进了围墙中洞开的一扇高大的铁门。说到这里他颤抖地问古安生:“古老师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他停了一下,古安生听到他在电话里舔了舔嘴唇,接着,他的声音像是晾衣杆上被风吹得左摇右摆的衣服,他说:“那里是一处墓地。”
古安生说不出话来了。
陈全继续讲述,他说他虽然有点害怕,但也挺好奇,倒要看看她想干什么。于是他壮起胆子跟在女孩身后走进了那座墓园,这时候天已经快黑透了,那地方的风比市里要大两级,松柏树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此起彼伏,他看到女孩的影子在一块块灰白色的石碑间绕来绕去,最后停在一座坟前不走了。她竟然坐在墓碑前。
然后他就听到女孩“咯咯”的笑声。
陈全说他当时吓坏了,他特怕女孩一步步走进那座坟里去,可她坐了一会就站起来了,围着那座坟转了两圈,又朝着大门走了回去。看她走远了,他才壮着胆子摸到那块墓碑前看了一眼,顿时吓得不轻,他说他看到那块墓碑上用楷体端端正正地镌刻着李娜的名字。陈全声音颤抖地问古安生说:“她不就叫李娜吗?难道那是她的坟?她不会是个鬼魂吧?”
古安生没有回答他,他问:“然后呢?”
“然后……我一路又跟着她走回到市里,结果走到半路上,跟丢了。”
“什么?”古安生气急败坏地叫喊起来:“跟丢了?”
陈全没说话。
“你现在在哪?”古安生问。
陈全说:“我现在正好离园丁小区不太远,准备去自己的新房子看看,古老师你在家吗?”
古安生对着电话说:“我在超市买点东西,你先过去,我马上就到。”
他匆忙锁好办公室的门,经过传达室时,里面漆黑一团,他急匆匆地走过去,并没有留意黑暗中传出的一声冷哼。
十一、阳台和他的卧室只隔了一堵墙壁
黑夜里酝酿着不安的气氛,闪电一阵阵地亮起,空气开始变得憋闷起来,仿佛一场阵雨正在迫近。
古安生进了小区,远远地便抬起头向家里的阳台看去,黑糊糊地一片,没有一丝光,仿佛罩着一块黑布。
他进了楼门,上楼梯时故意把脚步声跺得很响亮,上到七楼,他敲了敲对门那扇暗绿色的防盗门,门内响起一阵拖拖拉拉的脚步声,门锁喀喀响了两声,门开了,陈全笑眯眯地探出头来,说古老师请进,欢迎到寒舍参观指导。
古安生进门时他踌躇了一下,低头看门里暗红色的地板砖,他记得那个男人的尸体当时就卧在脚前的位置,他跨进门,脚刚一落地,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中升起,好像踩的不是地面,而是一具硬邦邦的尸体。
房间的格局跟古安生家一样,两室一厅,只有一张瘦骨嶙峋的木架子床,因此显得空空荡荡。也许是心理作用,古安生总觉得这套房里充斥着一种诡异而阴森的气息。他吸吸鼻子,一股甜腻腻的味道,心想,这是什么味儿?忽然心里一激灵,该不是死人的味道吧?这样一想,顿时有呕吐的*,他干脆离开客厅到阳台,拉开塑钢窗,夜晚的空气呼地灌进来,才感觉好转了些。
古安生点燃了一支烟,伏在阳台往四下张望,楼下是一片空地,铺着水泥地砖,在漆黑的夜色里泛起一片青灰。古安生发现阳台右边一米远,就是他卧室的窗户,他现在站的位置跟自家的卧室只隔了一堵墙壁。陈全从后面走过来,说了声古老师看什么呢,也趴在窗台上跟着往下看,然后就嘻嘻地笑起来,说:“耿校长真是我的贵人,我最喜欢住顶楼了,除了地震跑起来费一点周折,其它的都蛮好。古老师,要是真地震了往下跳,七楼会不会摔死人?” 古安生看了他.眼,没有答他,陈全这不经意的一问,竞让他心里突地跳了下。
陈全接着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指着古安生家的窗户说:“古老师,离你卧室的窗户这么近,以后跟嫂子说话可要当心一点,小心我趴在阳台上偷听。”说完他又哈哈地笑起来。 古安生皱了皱眉头,他不喜欢陈全跟他说话的口气,感觉他有点随便了。 说到方才的经历,陈全脸上的笑容立刻像水一样蒸发了,他的表情严肃起来。
他说他跟着女孩从墓地回来,没想到她竟拐进了园丁小区的大门,一从灌木遮挡住了他的视线,等他赶过去,女孩却不见了踪影,仿佛消失在空气里。 他分析说:“也许这个女孩就住在这个小区里面,有可能是拐进了哪个楼门,他没看见,不过……”他深吸了口气,磕磕巴巴地说:“不过我觉得那个李娜真是很恐怖,像……像个游魂儿,我看过一篇叫《蒋七》的恐怖小说,里面说有的人快死了,魂儿就出来到处溜达……”
古安生瞪了他一眼:“别听那帮写鬼故事的瞎编。”
气氛有一点尴尬,又坐了会,古安生看了看表,说他该回去了。于是开门,告辞,各回各家。
外面的天空,又有闪电频频亮起,像是天地间一盏巨大的灯坏掉了,在不停闪烁。
十二、他听到卧室的房门被轻轻敲了三声
雷声偶尔响过一声,马上又归于宁静。
躺在卧室的床上,古安生辗转反侧,想到那个女孩在昏沉的夜幕下一个人走向郊外的那座陵园,那里除了清明,大部分时间都罕为人至,只有灰色的墓碑林立,每一块墓碑下面,都躺着一个死人,地面上的墓碑密密麻麻,地面下的死人也是密密麻麻,像倒影一样。她坐在那块镌刻着她自己名字的墓碑前,发出了“咯咯”的轻笑声……
古安生感到后脊梁一阵阵地发麻。
他想起女孩的生日,1994年5月16日,那一天,正是十三年前死去的李娜的忌日,古安生想,难道真的有转世这一回事,这个女孩莫不成真的是死去的李娜托生的?她来这个世界做什么?她来这个学校做什么?难道是来报前世的仇,索自己的命?古安生越想越害怕,觉得自己像掉进了冰窖里。
窗外又起了风,发出哨子似的尖叫声,像一些伤心的女人在黑暗里发出凄厉的哭号。
就在古安生刚刚有些睡意时,枕下手机的震动声惊扰了他,他摸索到电话,闭着眼睛接起,含混不清地问:“谁呀?”
“古老师,是我,小陈。”电话里传来陈全的声音。他结结巴巴地说:“古老师,有件事,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告……告诉你比较好。”
“你说吧。”古安生把身体向后拱了拱,倚靠在床头。
“古老师,刚……刚才我跟你说我跟踪那个女孩跟丢了,其实并不是这样……”
“哦?”古安生一下子坐直了。
“其实我没……没跟丢,我没敢告诉你,就是担心你害怕。其实我一直跟着他回到市区,亲眼看着她走进了咱们的这个小区,然后又进了咱们这个楼门,古老师,我怀疑她……进了你家。”
古安生的脑袋里像爆炸了一颗手榴弹,“轰”地一声响。
他仓皇地向周围看过去,四周一片乌漆抹黑,黑暗中仿佛隐藏着无数双眼睛。
这在这时,他听到卧室的房门被轻轻敲了三声,哒哒哒,声音不大,但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却显得格外地清晰,就像黑纸上的三个白点。
一阵吃吃的笑声在门外响起,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爬进来,接着,古安生听到一个女孩尖细的声音:“古老师,你现在知道我住在哪里了吧,我一直就住在你家里啊!
“我有时候住在客厅的沙发上,有时候住在墙上的照片上,有时候住在你的床底下,这十三年,我天天都在看着你呢,你看电视的时候我就坐在你身边,你睡觉时我就坐在你床头,你走路时我就跟在你的身后,我就像你的影子似的。”
她的声音忽然幽怨起来,“古老师,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当时为什么不救我呀?”
古安生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缩在墙角,恐惧地望着那扇门,颤抖得像一片风中的树叶。
敲门声再次响起,缓慢地,轻轻地,一声一声,“古老师,开门,开门,开门……”
古安生惊慌四顾,他脑海里浮起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逃出去——
他看到了窗户,眼中顿时亮起来,仿佛看到了一条生路。
他跳起来两步蹿过去,一把拉开窗,探出头向左望,一米开外就是对门的阳台,封闭式的,侧面的那扇窗恰好是敞开的。
古安生义无返顾地爬上窗台.一只脚支撑身体,另一只脚慢慢探向对门的窗台,踩到了,他的身体紧贴在楼外墙上,形成了一个倾斜的大字,他把一只手朝着阳台上一块突出的三角铁抓去,如果抓得到,借上力,就能一步跨过去,他的逃亡就算成功了。但由于他身体倾斜着,就差一点,但就是够不到。
古安生焦急万分,他对着那块三角铁吃力地伸展着手臂,像是小孩在够柜顶上面的糖果盒。
他把身体向前一冲,有点孤注一掷,但手心终于感受到那份粗糙的凉意,古安生心里一喜,但随即他的表情就被巨大的恐惧所代替。
“喀!”三角铁折断了,古安生只觉得手里一轻,眼前的一切猛地倾覆过去。
他可笑地挥舞着那块刀柄一样的三角铁,飞快地坠落下去。
铅灰色的水泥地面绽开了暗黑色的花朵,那是血的花瓣在深夜里蔓延滋长。
十三、经过就是这样
白燕彬十岁的时候,他的父母远走他方去上海打工挣钱,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据说是在一场车祸中双双死去了。
他成了孤儿,奶奶捡破烂供他读书.十二岁那年,他的奶奶跟一个孤老头过到了一起,他的生命中才算又多了半个亲人。
总被欺负。两个男生打架,打赢了的趾高气扬,打输了的郁闷,就去打白燕彬两巴掌,好令自己高兴起来。
整个小学就是这样过来的,上了初中,随着他的日渐长大,侮辱和白眼开始令他有绝望的感觉。
在又一次遭受辱骂之后,白燕彬爬上了教学楼顶的平台,他想,就这样了吧,下辈子希望自己可以投生在一个父母双全的家庭。
在这生死的边缘,女孩拯救了他。
女孩到平台上背英语单词,发现了这个要轻生的男孩,她尖叫着跑过去拉住了他的胳膊。
她跟他说了很多的话,眼睛忽闪忽闪的,可爱极了。他觉得心里热热的,那是一种冬天里烤火的感觉。
从此他们成了朋友。
他在心里对女孩说,我的命是你给的,以后这条命就是你的了。他这样想,但他从来没有说出来过。
有几次,他鼓起勇气想对女孩说点什么,但事到临头又退却了,想,白燕彬,你也不照一照镜子,你算个什么呀?
勇气于是就泄掉了。
最后一次,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对女孩说出那句酝酿了很久的话。可女孩却死了。
女孩的父母在大庭广众下放声哭号,所有人都看着,而他在没人的地方悄悄地哭,没有人知道。但他们撕心裂肺的感觉都一样。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如果一直如此,后面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然而,十二年后的一次醉酒,他的后爷爷,也就是那个打更的许老头,把真相当作一件逸闻般透露给了白燕彬,他短着舌头说他当时目睹了一切,并得意地吹嘘,自己从那个药厂老板手里敲到了一大笔钱。这时的白燕彬已是西京师范大学研二的一名高才生,毕业在际,踌躇满志地准备在首都寻找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得知真相之后,他独自一人喝掉了一整瓶红星二锅头,恍惚中回想起十几年前女孩李娜微笑的模样,泪流满面。
三个月后,他回到了蒙城市,进入了那所中学。
他要找的那几个人,不在这所学校里,就在这座城市。
他改了个名字,不叫白燕彬了,改叫陈全。报仇当然要起一个陌生的名字,毕竟这所城市里还有一些曾经认识的人。
一切就这样开始了,就像电影里的基督山伯爵一样。
第一个是何东,那个药厂老板的儿子,在一部电梯里,他醉酒归来,陈全割断了他的喉咙,再好的药也救不回他的命。
第二个是栾胜,他已经成了个不大不小的混混,两年前捅了一个人,东躲西藏,陈全找了他很久,最后查到他的那位校长父亲曾在园丁小区里偷偷给自己留了一套房,栾胜大部分时间就隐姓埋名地躲在那里,轻易不出门。更令陈全惊喜的是,那个古安生居然就住在他的对门。他对“天赐良机”这个成语有了更形象的理解。
一天夜里,陈全骗开了栾胜的房门,一刀毙命,然后抹掉了全部证据,带走了钥匙。对于何、栾二人的死,没人会联想到他的身上,因为他们三个人似乎从来都没有过交集。
他还想如法炮制做掉古安生,但发现直接动手的方式对古来说不太适合。一来,他们是同事,一旦古安生被*,警察的调查范围将会涵盖到他,这样风险比较大;二来,也是更重要的一点,陈全不想他干净利落地死掉,三人中,他认为古安生罪孽最为深重,他是个大人,不是十四岁的孩子,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的罪行更加不可原谅,因此,他要经受最为严苛的惩罚。
陈全设了一个局,他要让古安生自己走向死亡,而且,要让他在死前不得安宁。他总共策划了不下七八种方法,古安生即便逃过一劫,还有下一个。他死定了。
在这场局中,陈全是一个导演和一个小小的龙套,他没有碰古安生一下,除了编造了一点鬼气森森的谎话,和一点小小的诱导。如果说还有别的什么,那就再算上偷配的那把钥匙和阳台上的那块凸出的三角铁,后者,他只是动了一点小小的手脚。
至于那个始终微笑着的李娜,她当然也不叫李娜,她叫什么没人知道,也并不重要,她的档案当然是陈全伪造的。那是个轻微智障的流浪女孩,微笑是她唯一的表情。陈全把从大街上领回家,反复教给她几句话,令陈全欣慰的是,她比鹦鹉聪明得多。陈全为他简单化了化妆,很像十三年前那个李娜吗?其实顶多有五分像,但在古安生的眼里就是十分,心中有鬼的人面对自己所恐惧的事物时,往往是这样。
一切经过就是这样。
一切为恶的人都遭受到了报应。
所以我告诉你,做人千万不要做坏事,否则,你的心里也会有一个“李娜”,不信你去监狱里问问那些坏人,问问他们每个人的心里是不是都有一个自己的“李娜”?如果有谁说他没有,那么请打他一巴掌,告诉他不要吹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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